梅真同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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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出台人物(按出台先后)

四十多岁的李太太(已寡) 李琼

四小姐 李琼女 李文琪

梅真 李家丫头

荣升 仆人

唐元澜 从国外回来年较长的留学生

大小姐 (李前妻所出,非李琼女)李文娟

张爱珠 文娟女友

黄仲维 研究史学喜绘画的青年

地点:三小姐四小姐共用的书房

时间:最近的一个冬天寒假里

这三间比较精致的厢房妈妈已经给了女孩子们做书房(三个女孩中已有一个从大学里毕了业,那两个尚在二年级的兴头上)。这房里一切器具虽都是家里书房中旧有的,将就地给孩子们摆设,可是不知从书桌的那一处,书架上,椅子上,睡榻上,乃至于地板上,都显然地透露出青年女生宿舍的气氛。

现在房里仅有妈妈同文琪两人,(文琪寻常被称做“老四”,三姊文霞,大姊文娟都不在家)。妈妈(李琼)就显然不属于这间屋子的!她是那么雅素整齐,端正地坐在一张直背椅子上看信,很秀气一副花眼眼镜架在她那四十多岁的脸上。

“老四”文琪躺在小沙发上看书,那种特殊的蜷曲姿势,就表示她是这里真实的主人毫无疑问!她的眼直愣愣地望着书,自然地、甜蜜地同周围空气合成一片年轻的享乐时光。

时间正在寒假的一个下午里,屋子里斜斜还有点太阳,有一盆水仙花,有火炉,有柚子,有橘子,吃过一半的同整个的全有。

妈妈看完信,立起来向周围望望,眼光抚爱地停留在那“老四”的身上,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到另一张矮榻前翻检那上面所放着的各种活计编织物。老四愣愣地看书连翻过几篇书页,又回头往下念。毫未注意到妈妈的行动。

 大年下里,你们几个人用不着把房子弄得这么乱呀!(手里提起矮榻上的编织物,又放下)

(由沙发上半仰起头看看又躺下)那是大姊同三姊的东西,一会儿我起来收拾得了。

(慈爱地抿着嘴笑)得了。老四,大约我到吃晚饭时候进来,你也还是这样躺着看书!

(毫不客气地)也许吧!(仍看书)

(仍是无可奈何地笑笑,要走出门又回头)噢,我忘了,二哥信里说,他要在天津住一天,后天早上到家。(稍停)你们是后天晚上请客吧?

 后天?噢,对了,后天,(忽然将书合在右胸上稍稍起来一点)二哥说哪一天到?

 他说后天早上。

 那行了——更好。其实,就说是为他请客,要他高兴一点儿。

 二哥说他做了半年的事,人已经变得大人气许多,他还许你们太疯呢!(暗中为最爱的儿子骄傲)

 不会,我找了许多他的老同学,还……还请了璨璨。妈妈记得他是不是有点喜欢璨璨?

 我可不知道,你们的事,谁喜欢谁,谁来告诉妈呀?我告诉你,你们请客要什么东西,早点告诉我,听差荣升都靠不住的,你尽管孩子气,临时又该着急了。

 大姊说她管。

 大姊?她从来刚顾得了自己,并且这几天唐元澜回来了,他们的事真有点……(忽然凝思不语,另改了一句话)反正你别太放心了,有事还是早点告诉我好,凡是我能帮忙的我都可以来。

(快活地,感激地由沙发上跳起来仍坐在沙发边沿眼望着妈)真的?妈妈!(撒娇地)妈妈,真的?(把书也仍在一旁)

 怎么不信?

 信,信,妈妈!(起来扑在妈妈右肩,半推着妈妈走几步)

(同时的)这么大了还撒娇!

 妈妈,(再以央求的口气)妈妈……

(被老四扯得要倒,挣扎着维持平衡)什么事?好好地说呀!

 我们可以不可以借你的那一套好桌布用?

(犹豫)那块黄边挑花的?

 爹买给你的那块。

(戏拨老四脸)亏你记得真!爹过去了这五年,那桌布就算是纪念品了。好吧,我借给你们用。(感伤向老四)今年爹生忌,你提另买把花来孝敬爹。

(自然地)好吧,我再提另买盒糖送你,(逗妈的口气)不沾牙的!

(哀愁的微笑,将出又回头)还有一桩事,我要告诉你。你别看梅真是个丫头,那孩子很有出息,又聪明又能干,你叫她多帮点你的忙……你知道大伯嬷老挑那孩子不是,大姊又常磨她,同她闹,我实在不好说……我很同情梅真,可是就为得大姊不是我生的,许多地方我就很难办!

 妈妈放心好了,梅真对我再痛快没有的了。

〔李琼下,文琪又跳回沙发上伸个大懒腰,重新愣生生地瞪着眼看书。小门轻轻地开了,进来的梅真约摸在十九至廿一岁中间,丰满不瘦,个子并不大,娇憨天生,脸上处处是活泼的表情,尤其是一双伶俐的眼睛顶叫人喜欢。

(把长袍的罩布褂子前襟翻上,里面兜着一堆花生,急促地)四小姐!四小姐!

(正在翻书,不理会)……

 李文琪!

(转脸)梅真!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我——我——(气喘地)我在对过陈太太那儿斗纸牌,斗赢了一大把落花生,几只柿子!(把柿子摇晃着放书架上)

 好,你又斗牌,一会儿大小姐回来,我给你“告”去。

(顽皮地捧着衣襟到沙发前)你闻这花生多香,你要告去,我回房里一个人吃去。(要走)

 哎,别走,别走,坐在这里剥给我吃。(仍要看书)

 书呆子倒真会享福!你还得再给我一点赌本,回头我还想掷“骰子”去呢。……陈家老姨太太来了,人家过年挺热闹的。

 这坏丫头,什么坏的你都得学会了才痛快,谁有对门陈家那么老古董呀……

(高兴地笑)谁都像你们小姐们这样向上?(扯过一张小凳子坐下)反正人家觉得做丫头的没有一个好的,大老爷昨天不还在饭桌上说我坏么?我不早点学一些坏,反倒给人家不方便!(剥花生)

 梅真,你这双嘴太快,难怪大小姐不喜欢你!(仍看书)

(递花生到文琪嘴里)这两天大小姐自己心里不高兴,可把我给磨死了!我又不敢响,就怕大太太听见又给大老爷告嘴,叫你妈妈为难。

(把书撇下坐起一点)对了,这两天大姊真不高兴!你说,梅真,唐家元哥那人脾气古怪不古怪?……我看大姊好像对他顶失望的(伸手同梅真要花生)……给我两个我自己剥吧……大姊是虚荣心顶大的人……(吃花生,梅真低头也在剥花生)唐家元哥可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吃花生)……到底,我也没有弄明白当时元哥同大姊,是不是已算是订过婚,这阵子两人就都别扭着!我算元哥在外国就有六年,谁知道他有没有人!(稍停)大姊的事你知道,她那小严就闹够了一阵,现在这小陆,还不是老追着她!我真纳闷!

 我记得大小姐同唐先生好像并没有正式的订婚,可是差不多也就算是了,你知道当时那些办法古里古怪的……(吃花生)噢,我记起来了,起先是唐先生的姨嬷——刘姑太太——来同大太太讲,那时唐先生自己早动身走了。刘姑太太说是没有关系,事情由她做主,(嚼着花生顽皮地)后来刘姑太许是知道了她做不了主吧,就没有再提起,可是你的大伯伯那脾气,就咬定了这个事……

 现在我看他们真别扭,大姊也不高兴,唐家元哥那不说话的劲儿更叫人摸不着头儿!

 你操心人家这许多事干吗?

(好笑地)我才没有操心大姊的事呢,我只觉得有点别扭!

 反正婚姻的事多少总是别扭的!

 那也不见得。

(凝思无言,仍吃花生)我希望赶明儿你的不别扭。

(起立到炉边看看火把花生皮掷入)你看大姊那位好朋友张爱珠,特别不特别,这几天又尽在这里扭来扭去的,打听二哥的事儿!

(仍捧着衣襟也起立)让她打听好了!她那眯着眼睛,扭劲儿的!

(提着火筷指梅真)你又淘气了!(忽然放下火筷走过来小圆桌边)梅真,我有正经事同你商量。

 可了不得,什么正经事?别是你的终身大事吧?(把花生由襟上倒在桌面上)

 别捣乱,你听着,(坐椅边摇动两只垂着的脚。梅真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听)后天,后天我们不是请客么?……咳咳……糟糕?(跳下往书桌方面走去)请帖你到底都替我们发出去了没有?前天我看见还有好些张没有寄,(慌张翻抽屉)糟糕,请帖都哪儿去了?

(闲适地)大小姐不是说不要我管么?

(把抽屉大声地关上)糟了,糟了,你应该知道,大小姐的话靠不住的呀!她说不要你管,她自己可不一定记得管呀!(又翻另一个抽屉)她说……

(偷偷好笑)得了,得了,别着急,我们做丫头的可就想到这一层了,人家大小姐尽管发脾气,我们可不能把人家的事给误了!前天晚上都发出去了。缺的许多住址也给填上了,你说我够不够格儿做书记?

(松一口气又回到沙发上)梅真,你真“可以”的!明日我要是有出息,你做我的秘书!

 你怎样有出息法子?我倒听听看。

 我想写小说。

(抿着嘴笑)也许我也写呢!

(也笑)也许吧!(忽然正经起来)可是梅真,你要想写,你现在可得多念点书,用点功才行呀!

 你说得倒不错!我要多看上了书,做起事来没有心绪,你说大小姐答应不答应我呢?

 晚上……

 晚上看!好!早上起得来吗?我们又没有什么礼拜六,礼拜天的!……

 我同妈妈商量礼拜六同礼拜天给你放假……

 得了,礼拜六同礼拜天你们姊儿几个一回家,再请上四、五位都能吃能闹的客,或是再忙着打扮出门,我还放什么假?要给我,干脆就给我礼拜,像中原公司那样……

 好吧,我明儿替你说去,现在我问你正经话……

 好家伙。正经话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来呀?

 没有呢!……你看,咱们后天请客,咱们什么也没有预备呢!

 “咱们”请客?我可没有这福气!

 梅真你看!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这酸劲儿的不好,我告诉你,人就不要酸,多好的人要酸了,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也知道你为难……

 你知道就行了,管我酸了臭了!

 可是你不能太没有勇气,你得往好处希望着,别尽管灰心。你知道酸就是一方面承认失败,一方面又要反抗,倒反抗不反抗的……你想那多么没有意思!

 好吧,我记住你这将来小说家的至理名言。可是你忘了世界上还有一种酸,本来是一种忌妒心发了酵变成的,那么一股子气味——可是我不说了。……

 别说吧。回头……

 好。我不说,现在我也告诉你正经话,请客的事,我早想过了!……

 我早知道你一定有鬼主意……

 你看人家的好意你叫做鬼主意!其实我尽可不管你们的事的!话不又说回来了么,到底一个丫头的职务是什么呀?

 管它呢?我正经劝你把这丫头不丫头的事忘了它,(看到梅真抿嘴冷笑)你——你就当在这里做……做个朋友……

 朋友?谁的朋友?

 帮忙的……

 帮忙的?为什么帮忙?

 远亲……一个远房里小亲戚……

 得了吧,别替我想出好听的名字了,回头把你宝贝小脑袋给挤破了!丫头就是丫头,这个倒霉事就没有法子办,谁的好心也没有法子怎样的,除非……除非哪一天我走了,不在你们家!别说了,我们还是讲你们请客的事吧。

 请客的事,你闹得我把请客的事忘光了!

 你瞧,你的同情心也到不了那儿不是?刚说几句话,就算闹了你的正经事,好娇的小姐!

 你的嘴真是小尖刀似的!

 对不起,又忘了你的话。琪我的什么话?梅 你不说,有勇气就不要那样酸劲儿么?

荣升入,荣升是约略四十岁左右的北方听差,虽然样子并无特殊令人注意之处,可是看去却又显然有一点点滑稽。

 四小姐电话……黄仲维先生,打什么画会里打来的,我有点听不真,黄先生只说四小姐知道……

(大笑)得了,我知道,我知道。(转身)耳机呢,耳机又跑哪里去了?

 又是耳机跑了!什么东西自己忘了放在哪儿的,都算是跑了!电话本子,耳机都长那么些腿?(亦起身到处找)

荣升由桌子边书架上找着耳机递给四小姐,自己出。

(接电话)喂,喂,(生气地)荣升!你把电话挂上罢!我这儿听不见!喂,仲维呀?什么事?

 四小姐我出去吧,让你好打电话……

(接着电话筒口)梅真,梅真你别走,请客的事,(急招手)别走呀!喂,喂,什么?噢,噢,你就来得啦?……我这儿忙极了,你不知道!吓?我听不见,你就来吧!吓?好,好……

梅笑着回到桌上拿一张纸、一枝铅笔坐在椅上,一面想一面写。

(继续打电话)好,一会儿见。(拔掉电话把耳机带到沙发上一扔)

(看四小姐)等等又该说耳机跑了!(又低头写)

 刚才我们讲到哪儿了?

 讲到……我想想呀,噢,什么酸呀臭呀的,后来就来了甜的……电话?

(发出轻松的天真的笑声)别闹了,我们快讲请客的事吧。

 哎呀,你的话怎么永远讲不到题目上来呀?(把手中单子递给文琪看)我给你写好了一个单子你看好不好?家里蜡台我算了算一共有十四个,桌布我也想过了……

 桌布,(看手中单子)亏你也想到了,我早借好啦!

 好吧,好吧,算你快一步!我问你吃的够不够?

(高兴地)够了,太够了。(看单子)嘿,这黑宋磁胆瓶拿来插梅花太妙了,梅真你怎么那么会想?

 我比你大两岁,多吃两碗饭呢!(笑)我看客厅东西要搬开,好留多点地方你们跳舞,你可得请太太同大老爷说一声,回头别要大家“不合适”。(起立左右端详)这间屋子我们给打扮得怪怪的,顶摩登的,未来派的,(笑)像电影里的那样留给客人们休息、抽烟、谈心或者“做爱”——,好不好?

 这个坏丫头!

 我想你可以找你那位会画画的好朋友来帮忙,随便画点摩登东西挂起来,他准高兴!

 找他?仲维呀?鬼丫头,你主意真不少!我可不知道仲维肯不肯。

 他干吗不肯?(笑着到桌边重剥花生吃)

(跟着她过去吃花生,忽然俯身由底下仰看着梅真问)唐家元哥——唐元澜同黄——黄仲维两人,你说谁好?

(大笑以挑逗口气)四小姐,你自己说吧,问我干吗?!

(不好意思)这鬼!我非打你不可!(伸手打梅背)

梅真乱叫,几乎推翻桌子,桌子倾斜一下,花生落了满地,两人满房追打。

荣升开门无声的先皱了皱眉,要笑又不敢。

 唔,四小姐,唐先生来了。

四小姐同梅真都不理会,仍然追着闹。荣(窘,咳嗽)大小姐,三小姐管莫都没有回来吧?四小姐同梅真仍未理会。

(把唐元澜让了进来,自己踌躇的)唐先生,您坐坐吧,大小姐还没有回来。(回头出)

唐元澜已是三十许人,瘦高,老成持重,却偏偏富于幽默。每件事,他都觉得微微好笑,却偏要皱皱眉。锐敏的口角稍稍掀动,就停止下来;永远像是有话要说,又不想说,仅要笑笑拉倒。他是个思虑深的人,可又有一种好脾气,所以样子看去倒像比他的年岁老一点。身上的衣服带点“名士派”,可不是破烂或肮脏。口袋里装着书报一类东西,一伸手进去,似乎便会带出一些纸片。

唐元澜微笑看四小姐同梅真,似要说话又不说了,自己在袋里掏出烟盒来,将抽,又不抽了。

(红着脸摇一摇头发望到唐)元哥,他们都不在家,就剩我同梅真两个。

(注视梅真又向文琪)文琪,玩什么这么热闹?

(同梅真一同不好意思地憨笑。琪指梅真)问她!

 我问你二哥什么时候能到家?

梅真因鞋落,俯身扣上鞋,然后起立难为情地往着门走,听到话,回头忙着。

 二哥后天才到,因为在天津停一天。(向梅)这坏丫头!怔什么?

 你说二少爷后天才回来?……我想……我先给唐先生倒茶去吧。

 别客气了,我不大喝茶。(皱眉看到地上花生)噢,这是哪里来的?(俯身拾地上花生剥着放入嘴里)

(憨笑地)你看唐先生饿了,我给你们开点心去!(又回头)四小姐,你们吃什么?

 随便,你给吧!噢,把你做的蛋糕拿来,(看梅将出又唤回她)等等,梅真,(伸手到抽屉里掏几张毛钱票给梅)哪,拿走吧,回头我忘了,你又该赌不成了。

(高兴地淘气地笑)好小姐,记性不坏,大年下我要赌不成,说不定要去上吊,那多冤呀!

(目送梅出去)你们真热闹!

 梅真真淘气,什么都能来!

 聪明人还有不淘气的?文琪,我不知道你家里为什么现在不送她上学了?

 我也不大知道,反正早就不送她上学了。奶奶在的时候就爱说妈惯她,现在是大伯伯同伯嬷连大姊也不喜欢她,说她上了学,上不上,下不下的,也不知算什么!那时候我们不是一起上过小学么?在一个学堂里大姊老觉得不合适,……

 学堂里同学都知道她是……

 自然知道的,弄得大家都别扭极了。后来妈就送她到另外一个中学,大半到了初中二就没有再去了……

 为什么呢?

 她觉得太受气了,有一次她很受点委屈——一个刺激吧,(稍停)别说了,(回头看看)一会儿谁进来了听见不好。(稍停)……元哥,你说大姊跟从前改了样子没有?

 改多了……其实谁都改多了,这六年什么都两样得了不得……大家都——都很摩登起来。

 尤其是大姊,你别看三姊糊里糊涂的,其实更摩登,有点普罗派,可很矛盾的,她自己也那么说,(笑)还有妈妈,元哥你看妈妈是不是个真正摩登人?(急说地)严格的说,大姊并不摩登,我的意思说,她的思想……

(苦笑打断文琪的话)我抽根烟,行不行?(取出烟)

 当然,——你抽好了!

唐元澜划了洋火点上,衔着烟走向窗前背着。

(到沙发上习惯地坐下,把腿弯上去,无聊地)我——我也抽根烟行不行?

(回过身来微笑)当然——你抽好了!

 我可没有烟呀!

 对不起。(好笑地从袋里拿出烟盒,开了走过递给文琪,让她自己拿烟)

(取根烟让唐给点上)元哥,写文章的人是不是都应该会抽烟?

(逗老四口气)当然的!要真成个文豪,还得学会了抽雪茄烟呢!

(学着吹烟圈)元哥,你是不是同大姊有点别扭?你同她不好,是不是?

(笑而不答,拾起沙发上小说看看,诧异地)你在看这个?(得意)喜欢么?真好,是不是?

 好极了!(伸手把书要回来)元哥,原来你也有热心的时候,起初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热心,世界上什么东西都不爱!

 干吗我不热心?世界上(话讲得很慢)美的东西……美的书……美的人……我一样地懂得爱呀!怎么你说得我好像一个死人!

 不是,我看你那么少说话,怪别扭的,(又急促地)我同梅真常说你奇怪!

(声音较前不同,却压得很低)你同梅真?梅真也说我奇怪么?

 不,不,我们就是说——摸不着你的脾气……(窘极翻小说示唐)你看这本书还是你寄给大姊的,大姊不喜欢,我就捡来看……

 大姊不喜欢小说,是不是?我本就不预备她会看的,我想也许有别人爱看!

(老实地)谁?(又猜想着)

(默然,只是抽着烟走到矮榻前,预备舒服地坐下,忽然触到毛织物,跳起,转身将许多针线移开)好家伙,这儿创作品可真不少呀!

(吓一跳,笑着,起来走过去)对不起,对不起这都是姊姊们的创作,扔在这儿的!我来替你收拾开点,(由唐手里取下织成一半的毛衣,提得高高的)你看这是三姊的,织了滑冰穿的,人尽管普罗,毛衣还是得穿呀!(比在自己身上)你看,这颜色不能算太“布尔乔雅”吧?(顽皮得高兴)

唐元澜又捡起一件大红绒的东西。

(抢过在手里)这是大姊的宝贝,风头的东西,你看,(披红衣在肩上,在房里旋转)我找镜子看看……

大小姐文娟同张爱珠,热闹地一同走入。文娟是个美丽的小姐,身材长条,走起路来非常好看,眉目秀整,但不知什么缘故,总像在不耐烦谁,所以习惯于锁起眉尖,叫人家有点儿怕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似的,怪难过的。

张爱珠,眯着的眼里有许多讲究,她会笑极了,可是总笑得那么不必需,这会子就显然在热闹地笑,声音叽叽喳喳地在说一些高兴的话。

(沉默地,冷冷地望着文琪)这是干吗呀?

(毫不在意地笑笑地说)谁叫你们把活全放开着就走了?人家元哥没有地方坐,我才来替你们收拾收拾。

 Mr. 唐等急了吧,别怪文娟,都是我不好……(到窗前拢头发抹口唇)

(局促不安)我也刚来。(到炉边烤火)

(又是冷冷地一望)刚来?(看地上花生微怒)谁这样把花生弄得满地?!(向老四)屋子乱,你干吗不叫梅真来收拾呢?你把她给惯得越不成样子了!

(好脾气地赔笑着)别发气,别发气,我来当丫头好了。(要把各处零碎收拾起来)

 谁又发气?更不用你来当丫头呀!(按电铃)爱珠,对不起呵,屋子这么乱!

 你真爱清爽,人要好看,她什么都爱好看。(笑眯眯地向唐)是不是?

梅真入。

 大小姐回来啦?

 回来了,就不回来,你也可以收拾收拾这屋子的!你看看这屋子像个什么样子?

(偷偷同老四做脸,老四做将笑状手掩住口)我刚来过了,看见唐先生来了,就急着去弄点心去。

 我说收拾屋子就是收拾屋子,别拉到点心上。

(撅着嘴)是啦,是啦。(往前伸着手)您的外套脱不脱?要脱就给我吧,我好给挂起来,回头在椅子上堆着也是个不清爽不是?

(生气地脱下外套交梅)拿去吧,快开点心!

(偏不理会地走到爱珠前面)张小姐,您的也脱吧,我好一起挂起来。

爱珠脱下外套交梅

(半顽皮地向老四)四小姐,您受累了,回头我来捡吧。(又同老四挤了挤眼,便捧着一堆外套出去)

(由炉边过来摩擦着手大声地笑)这丫头好厉害!

(生气地)这怎么讲!

 没有怎样讲,我就是说她好厉害。

 这又有什么好笑?本来都是四妹给惯出来的好样子,来了客,梅真还是这样没规没矩的。

 别怪四妹,更别怪梅真,这本来有点难为情,这时代还叫人做丫头,做主人的也不好意思,既然从小就让人家上学受相当教育,你就不能对待她像对待底下人老妈子一样!

(羞愤)谁对待她同老妈子一样了?既是丫头,就是进了学,念了一点书,在家里也还该做点事呀,并且妈妈早就给她月费的。

 问题不在做事上边,做事她一定做的,问题是在你怎样叫她做事……口气,态度,怎样的叫她不……不觉得……

(好笑地向文娟)Mr. 唐有的是书生的牢骚……她就不知道人家多为难,你们这梅真有时真气人透了……Mr. 唐,你刚从外国回来有好些个思想,都太理想了,在中国就合不上。

(半天不响才冷冷地)人家热心社会上被压迫的人,不好么?……可是我可真不知道谁能压迫梅真?我们不被她欺侮、压迫就算很便宜啰,那家伙……尽借着她那地位来打动许多人的同情!遇着文霞我们的那位热心普罗的三小姐更不得了……

 其实丫头还是丫头脾气,现在她已经到了岁数,——他们从前都说丫头到了要出嫁的岁数,顶难使唤的了,原来真有点那么一回事!我妈说……(吃吃笑)

(从旁忽然插嘴)别缺德呀!

 你看多奇怪,四妹这护丫头的劲儿!

门开处黄仲维笑着捧一大托盘茶点入,梅真随在后面无奈何他。黄年轻,活泼,顽皮,身着洋服内衬花毛线衣,健康得像运动家,可是头发蓬松一点,有一双特别灵敏的眼睛,脸上活动的表情表示他并不是完全的好脾气,心绪恶劣时可以发很大的脾气,发完又可以自己懊悔。就因为这一点许多女孩子本来可以同他恋爱的倒有点怕他,这一点也就保护着他不成为模范情人。此刻他高兴地胡闹地走入他已颇熟识的小书房。

 给你们送点心来了!(四顾)大小姐,四小姐,张小姐,唐先生,你们大家好?(手中捧盘问梅真)这个放哪儿呀?

 你看,不会做事偏要抢着做?(指小圆桌)哪,放这儿吧!

(皱眉对梅)梅真规矩点,好不好?

(撅起嘴,不平地)人家黄先生愿意拿,闹着玩又有什么要紧?

(做讨厌梅真样子,转向黄)仲维,你来的真巧,我们正在讨论改良社会,解放婢女问题呢。

 讨论什么?(放下茶盘)什么问题?

 解放婢女问题。

(如被刺问张)张小姐,您等一等,这么好的题目,等我走了再讨论吧,我在这儿,回头妨碍您的思想!(急速转身出)

唐元澜咳嗽要说话又不说。

(呈不安状,交换皱眉)梅真生气了。

 你能怪她么?

 生气让她生气好了。

 我的话又有什么要紧,“解放婢女问题”,做婢女的听见了又怎样?我们不还说“解放妇女”么?我们做妇女的听见难道也就该生气么?

(不理张)我们吃点心吃点心!仲维,都是你不好,无端端惹出是非来!

 真对不起!(看大小姐,生气地)谁想到你们这儿规矩这么大?!我看,我看,(气急地)梅真也真……倒……

(搁住黄的话)别说啦,做丫头当然倒霉啦!

 那,你们不会不要让她当丫头么?

 别说孩子话啦——吃点心吧!

(冷笑地)你来做主吧!

(不理大小姐,向文琪)怎么是孩子话?

(调了嗓子,低声地)文琪的意思是:这不在口里说让不让她当丫头的问题。问题在:只要梅真在她们家,就是不拿她当丫头看待,她也还是一个丫头,因为名义上、实际上,什么别的都不是!又不是小姐,又不是客人,又不是亲戚……

(惊异地望着元澜,想起自己同梅真谈过的话)元哥,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你看梅真这样有什么办法?

 有什么办法?(稍停)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走,离开你们家,忘掉你们,上学去,让她到别处去做事——顶多你们从旁帮她一点忙——什么都行,就是得走。

 又一个会做主的——这会连办法都有了,我看索性把梅真托给你照应得了,元澜,你还可以叫她替你的报纸办个社会服务部。

 吃点心吧,别抬杠了!(倒茶)仲维,把这杯给爱珠,这杯给大姊。

大家吃点心。

(从容地仍向娟)人家不能替你做主,反正早晚你们还是得那样办,你还是得让她走,她不能老在你们这里的。

 当然不能!

 元哥,你知道梅真自己也这样想,我也……

 老四,梅真同你说过她要走么?

 不是说要走,就是谈起来,她觉得她应该走。

 我早知道她没有良心,我们待她真够好的了,从小她穿的住的都跟我们一样,小的时候太小,又没有做事,后来就上学,现在虽然做点事,也还拿薪水呀!元澜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情形。……元澜,你去问你刘姨嬷,你还问她,从前奶奶在的时候,梅真多叫老太太生气,刘姨嬷知道。

 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一个人总有做人的的……的Pride呀。谁愿意做,做……那,刚才爱珠说的:“婢女”呀!管你给多少薪水!

(捡起未完毛线衣织,没有说话,此刻起立)文娟,别吵了,我问你,昨天那件衣料在哪儿?去拿给我看看,好不好?

 好,等我喝完这口茶,你到我屋子比比,我真想把它换掉。

(又眯着眼笑)别换了,要来不及做了,下礼拜小陆请你跳舞不是?别换了吧。

 你不知道,就差那一点就顶不时髦,顶不对劲了。小陆眼睛尖极了。

(吃完坐在沙发看杂志,忽然插嘴)什么时髦不时髦的,怎样算是对劲,怎样算是不对劲?

唐元澜望望文娟无语,听到黄说话,兴趣起来,把杯子放下听,拿起一块蛋糕走到角落里倚着书架。

 你是美术家,你不知道么?

(轻声亲热地逗黄)碰了一鼻子灰了吧?

唐元澜无聊地忽走过,俯身由地上捡拾一个花生吃。

(看见)这倒不错,满地上有吃的呀!(亦起俯身捡一粒)怎么,我捡的只是空壳。(又俯身捡寻)

 你知道这花生哪里来的?

 不知道。

(凑近黄耳朵)梅真赌来的!

(收拾椅上活计东西要走,听见回头问)哪儿来的?

唐、黄同文琪都笑着不敢答应。

(忽然顽皮地)有人赌来的!

 什么?

(急)没有什么,别听他的,(向黄)再闹我生气了。

(无聊地起来)爱珠,上我屋来,我给你那料子看吧。(向大家)对不起呀,我们去一会就来,反正看电影时间还早呢,老三也没有回来。

(提着毛织物,咭咭呱呱地)你看这件花样顶难织了,我……(随娟出)

文娟同爱珠同下。

 哎呀,我都忘了约好今天看电影,还好我来了!我是以为二弟今天回来,我来找他有事!(无聊地坐下看报)

(直爽地)我没有被请呀,糟糕,我走吧!(眼望着文琪)

 别走,别走,我们还有事托你呢,我们要找你画点新派的画来点缀这个屋子。

(莫名其妙地)什么?

 我们后天晚上请客,要把这屋子腾出来作休息室,梅真出个好主意,她说把它变成未来派的味儿,给人抽烟、说话用。我们要你帮忙。

唐在旁听得很有兴趣,放报纸在膝上。

(抓头)后天晚上,好家伙!

门忽然开了李琼走了进来。

(妈妈的颜色不同平常那样温和,声音也急促点)老四你在这儿,我问你,你们干吗又同梅真过不去呀?大年下的!

 我没有……

 表姑。

(同时地)伯母。

 来了一会吧,对不起,我要问老四两句话。

 妈,妈别问我,妈知道大姊的脾气的,今天可是张爱珠诚心同梅真过不去!梅真实在有点儿太难。

(坐下叹口气)我真不知怎么办好!梅真真是聪明,岁数也大了,现在我们这儿又不能按老规矩办事,现在叫她上哪儿去好,送她到哪儿去我也不放心,老实说也有点舍不得。你们姊儿们偏常闹到人家哭哭啼啼的,叫我没有主意!

 不要紧,妈别着急,我去劝劝她去好不好?

 对了,你去劝劝她,刚才都是我不好。

 她赌气到对门陈家去了,我看那个陈太太对她很有点不怀好意。

(张大了眼)怎么样不怀好意,妈?

 左不是她那抽大烟的兄弟!那陈先生也是鬼头鬼脑的。……得了,你们小孩子哪里懂这些事?梅真那么聪明人,也还不懂得那些人的用心。

 那老陈不是吞过公款被人控告过的么?

 可不是?可是后来,找个律师花点钱,事情马马虎虎也就压下来了;近来又莫名其妙地很活动,谁知道又在那里活动些什么。一个顶年轻的少奶奶,人倒顶好,所以梅真也就常去找她玩,不过,我总觉得不妥当,所以她一到那边我就叫人叫她回来,我也没告诉过梅真那些复杂情形(稍停,向文琪)……老四你现在就过去一趟,好说坏说把梅真劝回来罢!

(望黄)好吧,我,我就去。

 我送你过去。

文琪取壁上外衣,黄替她穿上。

 妈,我走啦。元哥一会见。

(向唐招呼地摆摆手)好,再见。

两人下。

(取烟盒递给李琼)表姑抽烟不?

(摇摇头)不是我偏心,老四这孩子顶厚道。

 我知道,表姑,文琪是个好孩子。(自己取烟点上俯倚对面椅背上)

 元澜,我是很疼娟娟的,可是老实说,她自小就有脾气。你知道,她既不是我生的,有时使我很为难……小的时候,说她有时她不听,打她太难为情,尤其是她的祖母很多心,所以我也就有点惯了她。现在你回来了……

唐元澜忽起立,将烟在火炉边打下烟灰,要说话又停下。

(犹疑地)你们的事快了吧?

(抬头很为难地说)我觉得我们这事……

 我希望你劝劝娟娟,想个什么法子弄得她对生活感觉满足……我知道她近来有点脾气,不过她很佩服你,你的话她很肯听的,你得知道她自己总觉得没有嬷有点委屈。

 我真不知道怎样对表姑说才好,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这样说。我——我觉得这事真有点叫人难为情。当初那种办法我本人就没有赞成,都是刘姨嬷一个人弄的。后来我在外国写许多信,告诉他们同表姑说,从前办法太滑稽,不能正式算什么,更不能因此束缚住娟娟的婚姻。我根本不知道,原来刘姨嬷就一字没有提过,反倒使亲亲戚戚都以为我们已经正式订了婚。

 我全明白你的意思,当时我也疑心是你刘姨嬷弄的事。你也得知道我所处地位难,你是我的表侄,娟娟却又不是我亲生的,娟娟的伯父又守旧,在他眼里连你在外国的期间的长短好像我都应该干涉,更不要说其他!当时我就是知道你们没有正式订婚,我也不能说。

 所以现在真是为难!我老实说我根本对娟娟没有求婚的意思。如果当时,我常来这里,那是因为……(改过语气)表姑也知道那本不应该就认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们是表兄妹,当时我就请娟娟一块出去玩几趟又能算什么?

 都是你那刘姨嬷慌慌张张地跑去同娟娟的伯嬷讲了一堆,我当时也就觉得那样不妥当——这种事当然不能勉强的。不过我也要告诉你,我觉得娟娟很见得你好,这次你回来,我知道她很开心,你们再在一起玩玩熟了,也许就更知道对方的好处。

(急)表姑不知道,这事当初就是我太不注意了,让刘姨嬷弄出那么一个误会的局面,现在我不能不早点表白我的态度,不然我更对娟娟不起了。

(一惊)你对娟娟已说过了什么话么?

 还没有!我觉着困难,所以始终还没有打开窗子说亮话。为了这个事,我真很着急,我希望二弟快回来,也就是为着这个缘故。我老实说,我是来找梅真的,我喜欢梅真……

 梅真?你说你……

(推门入)妈妈,我把梅真找了回来,现在仲维要请我同梅真看电影去,我们也不回来吃饭了!(向唐)元哥,我不同你们一块看电影了!你们提另去吧,劳驾你告诉大姊一声。

琪匆匆下。唐失望地怔着。

(看文琪微笑)这年龄时期最快活不过,我喜欢孩子们天真烂漫,混沌一点……

(进房向里来)妈妈在这儿说话呀?老四呢?仲维呢?

(温和的)他们疯疯癫癫跑出去玩去了。

 爱珠也走了,现在老三回来了没有?

 老三今早说今天有会,到晚上才能回来的。

(向唐半嘲的口吻)那么只剩下我们俩了,你还看不看电影?

(焦虑地望着唐希望他肯去)今天电影还不错呢,你们去吧。

 表姑也去看么?我,我倒……

 我有点头痛不去了,(着重地)你们去吧,别管我,我还有许多事呢,(急起到门边)元澜,回头还回来这里吃晚饭吧。

琼下。

文娟直立房中间睨唐,唐、娟无可奈何地对望着。

 怎样?

 怎样?

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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