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此事《楞严》尝布露,梅花雪月变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宁。蛱蝶梦南华栩栩,斑斑谁跨丰于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右调《渔家傲》
话说葛明霞与卫姬、卫碧秋,自遇着雷万春,得了路引盘缠,欲回西京去。奈贼兵到处骚扰,路上行走不得,在武牢关外,赁房住了四个月。直等郭子仪恢复了东京,那地方稍稍平静,葛明霞等三人方始上路。来到洛阳地方,恰遇郭子仪扎营当道,便将路引挂号。因郭子仪吩咐,贼陷长安,不可前去,葛明霞等三人,就在左近寻觅住处。是晚见有庵观一所,三人向前敲门。里边有个青衣女童出来开门,让三人进去。葛明霞抬头一看,见一尊韦驮尊天立镇山门,上有一匾写着“慈航静室”四个字,景致且是幽雅。但见:
一龛绣佛,半室青灯。蒲团纸张,满天花雨护袈裟;瓦钵绳床,几处云堂闲锡杖。门前绿树无啼鸟,清磐声迟;庭外苍苔有落花,幽房风暖。月锁柴关,烟消积火。选佛场,经翻贝叶;香积厨,饭熟胡麻。
正是:
紫雾红霞竹径深,一庵终日静沉沉。
等闲放下便无事,看去看来还有心。
葛明霞、卫妪、卫碧秋走人佛堂,向着观音大士前,五体投地,躬身礼拜。早有两个老尼出来,接着施礼,留至后堂坐定,便问道:“三位女菩萨从何处来?”卫妪道:“我等是远方避难来的,要往长安,闻得被贼人占据城池,所以不敢前进,欲在宝庵暂住儿日,望师父慈悲方便。”两个老尼道:“我二人住在本庵,向来能作得主的。只因近日有本庵山主,在此出家,凡事还须禀问。三位请坐,待贫尼进去,请俺山主出来,去留由她主意。”说着进去了一会儿。只见有两个女童,随着一个道装的姑姑出来,头戴青霞冠,身披白鹤氅,手持玉柄麈尾,颈挂密蜡念珠,缓步出来。
三人忙向前施礼,那姑姑稽首而答,分宾主坐了。姑姑问道:“三位何来?”卫妪道:
“老身卫妪,此个就是小女,名唤碧秋。因巡安禄山之乱,同这葛小姐打从范阳避难来此。”那姑姑道:“此位既称小姐,不知是何长官之女,向居何处?”明霞道:“家父讳太古,长安人氏,原任御史大夫。因忤权臣,贬做范阳佥判。因安禄山造反,家父不肯从贼,被贼监禁,因此奴家逃难此间。”那姑姑道:“莫非是锦里坊住的葛天民么?”葛明霞道:“正是。”那姑姑道:“如此说小姐是我旧邻了。”葛明霞问道:“不知姑姑是谁?”那姑姑笑道:“我非别人,乃虢国夫人是也。”明霞惊道:“奴家不知是夫人,望恕失敬之愆。只不知夫人为何在此出家?”虢国夫人道:“只因安禄山兵至长安,车驾幸蜀,仓促之间,不曾带我同往。我故此逃出都门,来到此处。这慈航静室,原是我向来捐资建造的,故就在此出家。”葛明霞道:“目今都城已被贼据,奴家无处投奔,求夫人大发慈悲,容奴家等在此暂歇几日。”虢国夫人道:“出家人以方便为本,住此何妨。只是近来郭节度颁下示约,一应寺观庵院,不许容留来历不明之人。小姐若有什么凭据,见赐一观,免得被人责问。”葛明霞道:“这个不妨,有唯阳雷将军的路引,前日在郭节度处挂过号的,夫人见阅便了。”说罢,将路引送去。
虢国夫人接来一看,见葛明霞名下,注着钟景期的原配室,便惊问道:“原来钟状元就是尊夫。他一向窜贬蜀中,不知可有些音耗?”葛明霞道:“地北天南,兵马阻隔,哪里知他消息。”虢国夫人昕了,想起前情,凄然坠泪。明霞问道:“夫人为何说着钟郎忽然悲惨?”虢国夫人掩饰道:“我在长安,曾与他一面,因想起旧日繁华,故不胜惨戚耳。”明醒见说,也纷纷滚下泪来。卫碧秋道:“姐姐连日风霜,今幸逢故知,急宜将息,不要伤感。”葛明霞道:“我见夫人与钟郎一面之识,提起尚然悲伤。奴家想我父亲,年老被禁,不知生死如何。今我又流离播迁,不能相见,怎叫人不要心酸。”说罢又哭。虢国夫人道:“我正要问小姐,令尊既被监禁,不知小姐怎生脱得贼人巢穴?”明霞便将红于代死、碧秋同逃的事,前后一一备述。虢国夫人道:“原来如此,难得卫妪贤母子仗义相救。如今可放心在我庵中住下,不必愁烦。”三人立起称谢道:“多谢夫人。”虢国夫人道:“我既出家,你们不要称我是夫人,我法名净莲,法字妙香。自今以后,称我为妙姑姑便了。”明霞三人齐道:“领命。”看官记得,以后做小说的也称虢国夫人为妙香了,不要忘却。
话休絮烦。明霞三人在慈航静室中,一连住了十余日,正值中天月照,花影横阶,星斗灿烂,银河清浅。卫妪是有了年纪,不耐夜坐,先去唾了。妙香在佛堂中,做完功课,来与明霞、碧秋坐在小轩前看月,讲些闲话。明霞心中想起红于死得惨苦,父亲又存亡未卜,钟景期又不知向来下落,衷肠百结,愁绪千条,潸潸泪下。妙香心里也暗想当日富贵,回首恰如春梦。忆昔与钟景期正在情浓,忽然分散。那个会温存的妹夫天子,又远远地撇下去了。想到此处不觉黯然肠断。这碧秋见她二人光景,也自想道:“我红颜薄命,空具姿容,不逢佳偶,母子茕茕,飘蓬南北,困苦流离,未知何日得遇机缘。”对着月光儿,唏嘘长叹。却又作怪,那明霞、妙香的心事,是有着落的,倒还有些涯岸。唯有碧秋的心事,是投有着落的,偏自茫茫无际,不知这眼泪是从何处来的,扑簌簌地只管掉下来。葛明霞道:“奴家是命该如此,只是带累妹子,也辛苦跋涉,心上好生难过。今夜指月为懿,好歹与妹子追随一处。如今患难相扶,异日欢娱同享。”碧秋道:“但得姐姐提携,诚死生骨肉矣。”正说得投机,忽闻一阵异香扑鼻,远远仙音嘹亮。见一个仙姬冉冉从空而下,立在庭中说道:“有灵霄外府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下降,你等速速迎接。”三人半疑半信,毛骨悚然。妙香忙忙焚起一炉好香。早见许多黄巾方士,羽服仙娥,都执着瑶幢宝盖、玉节金符、翠葆风旗,鸾舆鹤驾,从云端里拥将下来。那贞肃夫人并琅简元君,一样的珠冠云髻,霞披绣裳,并人轩子里来。妙香等三人次第行礼。妙香与碧秋行礼,夫人元君端然坐受。只有明霞礼拜,琅简元君却跪下回札。各个相见礼毕,贞肃夫人便教看座。妙香道:“弟子辈凡身垢秽,忽逢圣驾临凡,侍立尚怀惕惧,何敢当赐座。”贞肃夫人道:“但坐不妨。”三人告罪了,方战兢兢地坐下。妙香同道:“弟子凡人肉眼,体陋心迷,不知何缘得见二位圣母尊颜?”贞肃夫人道:“我与琅简元君,生前忠节,蒙上帝嘉悯封此位。今因安禄山作乱,下方黎庶凡在劫中,俱难逃走。上帝命我二人,查点人间,有忠孝节义愤激死难之人,悉皆另登一簿,听候奏闻,拔升天界,勿得混入枉死城中。日来查点东京地方,所以经过此处。适见妙香,根器非凡,正该潜心学道,却怎生自寻魔障,迷失本真?我正欲来此点化,恰好琅简元君有故人在此,因此同来相访。”葛明霞道:“幽明远隔,圣凡悬殊,不知哪个是圣母的故人?”琅简元君笑道:“三生石上,旧日精魂,此身虽异,此性常存,何必细问。”妙香道:“既是此说,弟子辈果然愚昧,望二位圣母开示。”贞肃夫人道:“妙香本掌书仙子,偶谪尘寰,不期汩没本来,溺于色界,遂致淫罪滔天。观察功曹,已将你选人杨玉环一案。幸而查得有周旋文曲星之功,故延寿一纪,听你清修改过。谁知你不自猛省,艳思欲念触绪纷来。只怕堕落火坑,万劫不能超脱矣。”妙香道:“弟子气禀痴愚,今闻思旨,不觉茫然若失。但恐罪孽深重,不能心地清凉,还望圣母指点迷途。”贞肃夫人道:“自古道,了心淫女能成佛,人手屠儿但放心。果能痛剖尘缘,蓬莱岂忠无路。”妙香就向前拜谢。明霞、碧秋同立起来道:“听圣母所言,令人心骨俱冷。不揣愚蒙,亦望一言指点。”琅简元君道:“二位虽灵根不昧,奈宿愿未酬,尚难摆脱,出世之事,未易言也。”葛明霞又问道:“弟子目今进退维谷,吉凶未保,不知几时得脱这苦厄。”琅简元君道:“你尚有一载迍遗。过此当父子重逢,夫妻完聚,连卫碧秋亦是一会中人。但须放心,不必忧愁。”葛明霞听了,便跪下礼拜,那琅简元君忙避席答礼。葛明霞道:“弟子乃尘俗陋姿,圣母何故回礼。”贞肃夫人笑道:“琅简元君生前与你有些名分,故此不忘旧谊。”葛明霞道:“请问琅简元君,生前还是何人”贞肃夫人道:“我二人非是别个,我乃张睢阳之妾吴氏,她即你侍婢红于也。”明霞大惊道:“如此为何一些也不厮认。”贞肃夫人又笑道:“仙家妙用,岂汝所知。你若不信,可教她现出生前色相,与你相见便了。”说罢,将袖子向琅简元君面上一拂。明霞一看,果然是红于面貌,便抱住大哭。琅简元君究竟在人世六道之中,未能解脱,也自扶了明霞泪流不住。卫碧秋看见,想起当日红于触死那番情景,也禁不住两泪交流。正闹热向,忽听得檐前大叫道:“两个女鬼如何在此播弄精魂。”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并妙香、明霞、碧秋一齐听见。抬头一看,见一个番僧,在半空降下,大踏步走人小轩。形容打扮,却是古怪。但见:
头缠大喇布,身挂普噜绒。睁圆怪眼,犹如一对铜铃;横亘双眉,一似两条板刷。耳挂双环,脚穿草履。乍看疑是羌夷种,细认原来净土人。
那番僧向众说道:“我乃达摩尊者是也。适在华山闲游,无意见你们在此说神论鬼,动了我普度的热肠,因此特来饶舌。”众皆合掌拜见。达摩便向贞肃夫人、琅简元君道:“你二人虽登天界,未免轮回,正宜收魂摄魄,见性明心。若还迷却本来面目,一经失足,那地狱天堂,棚去只有毫发,不可不谨。妙香既能皈依清净,亦当速契真如,不可误落旁门,致生罪孽。迷则佛是众生,悟则众生是佛。生死事大,急急猛省。”众人听了,一齐跪下,求圣僧点化。达摩大喝一声道:“雁过长生,影沉寒水,雁无遗迹之意,水无留影之心。会得的下一转语来。”贞肃夫人道:“万里浪平龙睡稳。”琅简元君道:“一天云净鹤飞高。”达摩道:“何不道‘腾空仙驾原非鹤,照日骊珠不是龙’。”妙香道:“投底篮儿盛皓月,无心钵子贮清风。”达摩道:“何不道‘有篮有钵俱为幻,无月无风总是空’。”妙香将手巾拂子一挥,拍手嘻嘻笑道:“弟子会得了,总则是‘梨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达摩喝道:“妙香道着了,你三人洵是法器,言下即能了然。但须勤加操励,净土非遥。葛明霞、卫碧秋尘缘未了,机会犹然。只是得意浓时急须回首,不得迷恋。”众人又向前拜谢。达摩拂衣而起,倏然腾空而去。贞肃夫人与琅简元君也就起身,护从们一拥而上,妙香、明霞、磬秋望空而拜。
不觉乌啼月落,曙色将开。里边老尼姑也起来了,走到佛堂中,正待向前撞钟,忽听见门外敲门声甚急。妙香道:“这时候什么人敲门?”老尼道:“昨晚我着老道出去买盐没有回来,想必是他了。”说罢,出去开门,果然是道人回来。见他气喘吁吁,面貌失色,奔进来道:“师父不好了,祸事到了。”妙香忙问,道人道:“我昨晚出去买盐,因没处买,走远了路,回来天色昏黑。路上巡哨的兵见人就抓,我放此不敢行走,在树下坐了一夜。直待更鼓绝了,有人行动方始敢走。一路里三三两两,听见人说安庆绪领兵在潼关巡视,被郭节度绝了他的归路,那厮倒往东冲杀而来。在各乡村掳掠妇女、粮草,鸡犬不留。看看近前来了,我适才见许多百姓尽去逃难了,我们也须暂避方好。”老尼与妙香等听见,吓得目瞪口呆,没做理会处。卫碧秋道:
“不要乱了方寸,快打点逃生要紧。”明霞道:“正是。”忙叫卫妪起身。碧秋又道:
“那张路引是要紧的,不可忘记。”便在匣里取将出来。明霞道:“我心里慌张,倒是妹子替我藏好罢。”碧秋应声,就将路引藏在身边。那两个老尼还在房中摸摸索索,妙香催煞,也不出来。碧秋道:“我们先走罢,不要误了大事。”妙香、明霞都道:
“有理。”一时间,卫妪、妙香、明霞、碧秋四个人,一齐走出静室,望山间小路行去。
不上里许,早有无数逃难的男女奔来。四人扯扯拽拽,随众人而行。转过几座林子,山坳中许多军马,尽打着安太子的旗号,斜剌里直冲过来。赶得众人哭哭啼啼,东西乱窜。妙香、碧秋手挽着手,一步一颠正走时,回头不见了卫妪、明霞。碧秋连忙寻觅,并无踪影,放声大哭。妙香道:“哭也没用,趁这时贼兵已过去了,我们且回静室中住下,慢慢寻访。”碧秋含着眼泪,只得与妙香取路回归静室去了。要知卫妪、明霞下落,且到后来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