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种武器1:长生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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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天上白玉京

白玉京并不在天上,在马上。

他的马鞍已经很陈旧,他的靴子和剑鞘同样陈旧,但他的衣服却是崭新的。

剑鞘轻敲着马鞍,春风吹在他脸上。

他觉得很愉快,很舒服。

旧马鞍坐着舒服,旧靴子穿着舒服,旧剑鞘决不会损伤他的剑锋,新衣服也总是令他觉得精神抖擞,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双眼睛。

前面一辆大车里,有双很迷人的眼睛,总是在偷偷地瞟着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是在一个小镇上的客栈里。

他走进客栈,她刚走出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满了羞涩和歉意,脸红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却希望再撞见她一次,因为她实在是个很迷人的美女。他却并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见她,是在一家饭馆里。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时候,她就进来了。看见他,她垂下头嫣然一笑。

笑容中还是充满了羞涩和歉意。

这次他也笑了。

因为他知道,他若撞到别的人,就决不会—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很讨厌的男人,对这点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虽然先走,却并没有急着赶路。

现在她的马车果然已赶上了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也好,无意岂非更有趣。

他本是个浪子,本就喜欢流浪。在路上,他曾结识过各式各样的人。

那其中有叱咤关外的红胡子,也有驰骋在大沙漠上的铁骑兵,有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少。

在流浪中,他的马鞍和剑鞘渐渐陈旧,胡子也渐渐粗硬。

但他的生活,却永远是新鲜而生动的。

他从来预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会遇到些什么样的人。

风渐冷。

缠绵的春雨,忽然从春云中洒了下来,打湿了他的春衫。

前面的马车停下来了。

他走过去,就发现车帘已卷起,那双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视着他。

迷人的眼睛,羞涩的笑容,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却艳如紫霞。

她指了指纤秀的两脚,又指了指他身上刚被打湿的衣衫。

她的纤手如春葱。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车厢。

她点点头,嫣然一笑,车门已开了。

车厢里舒服而干燥,车垫上的缎子光滑得像是她的皮肤一样。

他下了马,跨入了车厢。

雨下得缠绵而绵密,而且下得正是时候。

在春天里,老天仿佛总是喜欢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让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没有丝毫勉强,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仿佛天生就应该认得这个人,仿佛天生就应该坐在这车厢里。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谁能说他们不应该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干脸上的雨水,她却递给他一块软红丝巾。

他凝视着她,她却垂下头去弄衣角。

“谢谢你。”

“不客气。”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欢李白?”

她将衣角缠在纤纤的手指上,曼声低吟:

“我昔东海上,劳山餐紫霞,

亲见安期公,食枣大如瓜,

中年谒汉主,不惬还归家,

朱颜谢春晖,白发见生沥,

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

愿随夫子天坛上,

闲与仙人扫落花。”

念到劳山那一句,她声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劳姑娘?”

她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袁紫霞。”

突然间,马蹄急响,三匹马从马车旁飞驰而过,三双锐利的眼睛,同时向车厢里盯了一眼。

马已驰过,最后一个人突然自鞍上腾空掠起,倒纵两丈,却落在白玉京的马鞍上,脚尖一点,已将挂在鞍上的剑勾起。

驰过去的三匹马突又折回。

这人一翻身,已轻飘飘的落在自己马鞍上。

三匹马眨眼间就没入濛濛雨丝中,看不见了。

袁紫霞美丽的眼睛睁得更大,失声道:“他们偷走了你的剑。”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着别人拿走了你的东西,你也不管?”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据说江湖中有些人,将自己的剑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样。”

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种人。”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觉得有些失望。

有几个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为了一把剑就跟别人拼命,她们也许会认为你是个英雄,也许会为你流泪。

但你若眼看别人拿走你的剑,她们就一定会觉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着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欢听,也喜欢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个人出来?”

袁紫霞点点头,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还不多,看多了你一定会失望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远不会像你听到的那么美。”

袁紫霞还想再问,却又忍住。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一阵蹄声急响,刚才飞驰而过的三匹马,又转了回来。

最先一匹马上的骑士,忽然倒扯顺风旗,一伸手,又将那柄剑轻轻地挂在马鞍上。

三个人同时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后才又消失在细雨中。

袁紫霞睁大了眼睛,觉得又是惊奇,又是兴奋,道:“他们又将你的剑送回来了。”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着眼,道:“你早就知道他们会将剑送回来的?”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着他,眼睛里发着光,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白玉京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你这把剑一定曾杀过很多人!”

她似已兴奋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杀过人的样子?”

袁紫霞道:“不像。”

她只有承认。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许他们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为什么要怕我?”

白玉京叹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锋利的剑,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着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是在向他挑战。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白玉京道:“当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么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白玉京很吃惊,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样子?”

白玉京又叹了口气,道:“像。”

他只有承认。

因为他知道,杀人和喝酒这种事,你看样子是一定看不出来的。

白玉京醉过,时常醉,但却从来没有醉成这样子。

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个教训。

江湖中最难惹的有三种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过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们,无论是想打架,还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去惹他们。

只可惜他已渐渐将这教训忘了,这也许只因为他根本不想过太平日子。

所以他现在才会头疼如裂。

他只记得最后连输了三拳,连喝了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风。

然后他的脑子就好像忽然变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东西,忽然放在他脸上,他也许直到现在还不会醒。

这样冰冰凉凉的东西,是小方的手。

没有任何人的手会这么冷,只不过小方已没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个铁钩子。

小方叫方龙香,其实已不小。

但听到这名字,若认为他是个女人,就更错了。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眼睛却还是雪亮,总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现在他正在看着白玉京。

白玉京也看见他了,立刻用两只手抱着头,道:“老天,是你,你怎么来了?”

方龙香道:“就因为你祖上积了德,所以我才会来了。”

他用铁钩轻轻地磨擦着白玉京的脖子,淡淡地道:“来的若是‘双钩’韦昌,你脑袋只恐怕早巳搬了家。”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那岂非倒也落得个痛快。”

方龙香也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方龙香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间很干净的屋子,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树的树阴。

白玉京四面看了看,苦笑道:“难道是你送我到这里来的?”

方龙香道:“你以为是谁?”

白玉京道:“那位袁姑娘呢?”

方龙香道:“也已经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白玉京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过我。”

方龙香道:“她喝不过你?你为什么会比她先醉?”

白玉京道:“我喝得本就比她多。”

方龙香道:“哦。”

白玉京道:“喝酒的时候,我当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较量,划拳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你说我怎么会不比她喝得多?”

方龙香道:“你若跟她打起来,当然也不好意思太认真了。”

白玉京道:“当然。”

方龙香叹道:“老江湖说的话果然是决不会错的。”

白玉京道:“什么话?”

方龙香道:“就因为男人大多都有你这种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打架跟喝酒,都千万不能找上女人。”

白玉京道:“你是老江湖?”

方龙香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你现在的派头居然有这么大了。”

白玉京道:“什么派头?”

方龙香道:“你一个人在屋里睡觉,外面至少有十个人在替你站岗。”

白玉京怔了怔,道:“十个什么样的人?”

方龙香道:“当然是来头都不小的人。”

白玉京道:“究竟是谁?”

方龙香道:“只要你还能站得起来,就可以看见他们了。”

这里是小楼上最右面的一间房,后窗下是条很窄的街道。

一个头上戴着顶破毡帽,身上还穿着破棉袍的驼子,正坐在春日的阳光下打瞌睡。

方龙香用铁钩挑起了窗户,道:“你看不看得出这驼子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我只看得出他是个驼子。”

方龙香道:“但他若摘下头上那顶破毡帽,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白玉京道:“为什么?”

方龙香道:“因他头发的颜色跟别人不同。”

白玉京皱了皱眉,道:“河东赤发?”

方龙香点点头,道:“看他的样子,不是赤发九怪中的老三,就是老七。”

白玉京不再问下去,他一向信任小方的眼睛。

方龙香道:“你再看看巷口树下的那个人。”

巷口也有棵大白果树,树下有个推着车子卖藕粉的小贩,正将一壶滚水冲在碗中的藕粉里。

壶很大,很重,他用一只手提着,却好像并不十分费力。

白玉京道:“这人的腕力倒还不错。”

方龙香道:“当然不错,否则他怎么能使得了二十七斤重的大刀?”

白玉京道:“二十七斤重的刀?莫非是从太行山来的?”

方龙香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他的刀就藏在车子里。”

白玉京道:“那个吃藕粉的人呢?”

一个人捧着刚冲好的藕粉,蹲在树下面,慢慢地啜着,眼睛却好像正在往这楼上瞟。

方龙香道:“车子里有两把刀。”

白玉京道:“两个人都是赵一刀的兄弟?”

方龙香道:“他就是赵一刀。”

他拍了拍白玉京的肩,道:“你能叫赵一刀在外面替你守夜,派头是不是不能算小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我派头本来就不小。”

一个戴着红缨帽,穿着青皂衣的捕快,正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走到树下,居然也买了碗藕粉吃。

白玉京笑道:“看来赵一刀真应该改行卖藕粉才对,他的生意倒真不错,而且决没有风险。”

方龙香道:“没有风险?”

白玉京道:“有?”

方龙香道:“这戴着红缨帽的,说不定随时都会给他一刀。”

白玉京笑道:“官差什么时候也会在小巷子里杀人了?”

方龙香笑道:“他戴的虽然是红缨帽,却是骑着匹白马来的。”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

方龙香道:“你想不到?”

白玉京道:“白马张三一向独来独往,怎么会跟他们走上一条路的?”

方龙香道:“我也正想问你。”

白玉京道:“会不会是凑巧?”

方龙香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白玉京倒了盏冷茶,一口喝下去,才又问道:“除了他们四个外,这地方还来了些什么人?”

方龙香道:“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白玉京道:“这些人很好看?”

方龙香道:“好看,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精彩。”

白玉京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来了?”

方龙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这地方是谁的地盘。”

白玉京也笑了笑,道:“我若忘了,怎么会在这里喝得烂醉如泥?”

方龙香瞪眼道:“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要我来做你的保镖的。”

白玉京笑道:“保镖的是你,付账的也是你。我既已到了这里,什么事就全归你一手包办。”

方龙香道:“你管什么呢?”

白玉京道:“我只管大吃大喝,吃到你叫救命时为止。”

方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个人倒很少会走错地方的。”

前面的窗口下,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棚紫翅花下,养着缸金鱼。

一个年轻的胖子,正背负着双手,在看金鱼;一个又瘦又高的黑衣人,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扶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蹒跚地穿过院子。

三个青衣劲装的彪形大汉,一排站在西厢房前,正目光灼灼的盯着大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从门外进来。

白玉京道:“这三个人我昨天见过。”

方龙香道:“在哪里?”

白玉京道:“路上。”

方龙香道:“他们找过你?”

白玉京道:“只不过借了我的剑去看了看。”

方龙香道:“然后呢?”

白玉京淡淡道:“然后当然就送回来了。就算青龙老大借了我的剑去,也一样会送回来的。”

方龙香皱皱眉,道:“你知道他们是青龙会的人?”

白玉京道:“若不是青龙会里的,别人只怕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方龙香用眼角瞟着他,摇着头叹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是白玉京。”

方龙香眨了眨眼睛,道:“白玉京又是个什么人?”

白玉京笑道:“是个死不了的人。”

突听“叮”的一声响,那金鱼缸也不知被什么打碎,缸里的水飞溅而出,眼见水花就要溅得那胖子一身。

谁知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就轻飘飘飞了起来,用一根手指勾住了花棚,整个人吊在上面,居然轻得就像是个纸人。

那黑衣人的裤子反而被打湿了。

白玉京道:“想不到这小胖子轻身功夫倒还不弱。”

方龙香道:“你看不出他是谁?”

白玉京道:“看他的身法,好像是峨嵋一路的。但近三十年来,峨嵋门下已全剩了尼姑,而且终年吃素,怎么会突然多了个这样的小胖子?”

方龙香道:“你难道忘了峨嵋的掌门大师,未出家前是哪一家的人?”

白玉京道:“苏州朱家。”

方龙香道:“对了,这小胖子就是朱家的大少爷,也就是素因大师的亲侄儿。”

白玉京道:“他那保镖呢?”

方龙香道:“不知道。看他的武功,最多也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三流角色。”

白玉京道:“他自己明明有第一流的武功,为什么要请个三流角色的保镖?”

方龙香道:“因为他高兴。”

缸里的金鱼随着水流出来,在地上跳个不停。

那黑衣人却还是站在水里,动也不动,一双深凹的眼睛里,却带着七分忧郁,三分悲痛。

方龙香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人倒是个可怜人。”

白玉京道:“你同情他?”

方龙香道:“一个人若不是被逼得没法子,谁愿意做这种事?何况,看他用的兵刃,在江湖中本来也该小有名气,但现在……”

他忽然改变话题,道:“你看不看得出是谁打破水缸的?”

白玉京道:“司马光。”

方龙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滑稽,简直滑稽得要命。”

白玉京笑了,道:“打破水缸的人若不是司马光,就是躲在东边第三间屋里的人。”

朱大少已从花棚上落下,正好对着那间屋子冷笑。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却捧着个脸盆走出来,仿佛想将地上的金鱼捡到盆里,一不小心,脚下一个踉跄,脸盆里的水又泼了一地。

白玉京道:“这位老太太又是谁?”

方龙香道:“是个老太太。”

白玉京道:“老太太怎么也会到这里来了?”

方龙香道:“这里本来就是个客栈,任谁都能来。”

白玉京道:“她总不是为我来的吧?”

方龙香道:“你还不够老。”

白玉京道:“青龙快刀、赤发、白马,这些人难道就是为我来的?”

方龙香道:“你看呢?”

白玉京道:“我看不出。”

方龙香道:“你没有得罪他们?”

白玉京道:“没有。”

方龙香道:“也没有抢他们的财路?”

白玉京道:“我难道是强盗?”

方龙香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他们若真是为我而来的,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方龙香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怕你,也许是因为他们还在等人。”

白玉京道:“等什么人?”

方龙香道:“青龙会有三百六十五处分坛,无论哪一坛的堂主,都不是好对付的。”

白玉京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好像也不是很好对付的。”

方龙香道:“可是她呢?”

白玉京道:“她?”

方龙香道:“你那位女醉侠。”

白玉京道:“她怎么样?”

方龙香道:“她既然是跟你来的,你难道还能不管她?别人既知道她是跟你来的,难道还会轻易放过她?”

白玉京皱了皱眉,不说话了。

方龙香叹道:“你明明是在天上的,为什么偏偏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到这里来受罪?”

白玉京冷笑道:“我还没有受罪。”

方龙香笑道:“就算现在还没有受,只怕也快了。”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隔壁有人在用力敲打着墙壁。

白玉京道:“她在隔壁?”

方龙香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道:“现在你只怕就要受罪了。”

白玉京道:“受什么罪?”

方龙香道:“有时候受罪就是享福,享福也就是受罪。究竟是享福还是受罪,恐怕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袁紫霞枕着一头乱发,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刚生过一场大病。

门是虚掩着的,也不知是她刚才将门闩拔开的,还是根本没有闩门。

她手里还提着只鞋子,粉墙上还留着鞋印。

白玉京悄悄地走进来,看着她。

他忽然发现一个喝醉了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来,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他的心在跳。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第二天早上若看见女人,反而特别容易心跳。

袁紫霞也在看着他,轻轻地咬着嘴唇,道:“人家的头已经疼得快裂开,你还在笑。”

白玉京道:“我没有笑。”

袁紫霞道:“你脸上虽然没有笑,可是你的心里却在笑。”

白玉京笑了,道:“你能看到我心里去?”

袁紫霞道:“嗯。”

她这声音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

女人从鼻子发出来的声音,通常都比从嘴里说出来的迷人得多。

白玉京忍不住道:“你可看得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说。”

袁紫霞道:“我不能说。”

白玉京道:“为什么?”

袁紫霞道:“因为……因为……”她的脸突然红了,拉起被单盖住了脸,才吃吃的笑着道:“因为你心里想的不是好事。”

白玉京的心跳得更厉害。

他心里的确没有在想什么好事。

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在第二天早上,总算会变得软弱些,总是禁不起诱惑的。

喝醉了的女人呢?

白玉京几乎已忍不住要走过去了。

袁紫霞的眼睛,正藏在被里偷偷地看他,好像也希望他走过去。

他并不是君子,但想到外面那些替他“站岗”的人,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袁紫霞脸上带着红霞,咬着嘴唇道:“我看见你昨天晚上拼命想灌醉我的样子,就知道你原来不是个好人。”

白玉京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想灌醉你?”

袁紫霞道:“你不想?你为什么要用大碗跟我喝酒?你几时看见过女人用大碗喝酒的?”

白玉京说不出话来了。

女人若要跟你讲歪理的时候,你就算有话说,也是闭着嘴的好。

这道理他也明白。

只可惜袁紫霞还是不肯放过他,紧跟着又道:“现在我的头疼得要命,你怎么赔我?”

白玉京苦笑道:“你说。”

袁紫霞道:“你……你至少应该先把我的头疼治好。”

突听一人道:“那容易得很,你只要一刀砍下她的头就好了。”

声音是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白玉京已窜出了门。

小楼上的走廊很狭,白果树的叶子正在风中摇曳。

没有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方龙香刚才就已溜之大吉了。

他不喜欢夹在别人中间做萝卜干。

说话的人是谁呢?

院子里又平静下来。

地上的金鱼已不知被谁收走,朱大少和他的保镖想必已回到屋里。

只剩下青龙会的那条大汉,还站在那里盯着大门,却也不知道是在等谁。

白玉京只好回去。

袁紫霞已坐了起来,脸色又发白,道:“外面是什么人?”

白玉京道:“没有人。”

袁紫霞瞪大了眼睛,道:“没有人?那么是谁在说话?”

白玉京苦笑,他只能苦笑。

袁紫霞眼睛充满了恐惧,道:“他……他叫你砍下我的头来,你会不会?”

白玉京叹了口气,他只有叹气。

袁紫霞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扑到他怀里,颤声道:“我怕得很。这地方好像有点奇怪,你千万不能把我一个人甩在这里。”

她一双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衣袖已滑下,手臂光滑如玉。

她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裳,她的胸膛温暖而坚挺。

白玉京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圣人。

袁紫霞道:“我要你留在屋里陪着我!你……你为什么不关起门?”

她温软香甜的嘴唇就在他耳边。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又传来一阵哭声,哭得好伤心。

是谁在哭?哭得真要命。

袁紫霞的手松开了。无论谁听到这种哭声,心都会沉下去的。

她赤着足站在地上,眼睛里又充满惊惧,看来就像是个突然发现自己迷了路的孩子。

哭声也像是孩子发出来的。

白玉京走到窗口,就看见一口棺材,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和那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正伏在棺材上痛哭,已哭得声嘶力竭。

棺材也不知是谁抬来的,就摆在刚才放鱼缸的地方。

这地方来的活人已够多了,想不到现在居然又来了个死人。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至少这死人总不会是为我来的吧……”

袁紫霞闩上了门,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口。院子里有两个刚请来的和尚,正在念经。

从小楼看下去,和尚的光头显得很可笑,但他们的诵经声却是庄严而哀痛的,再加上单调的木鱼声,老太婆和孩子的哭声,更使人听了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和空虚。

袁紫霞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天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来,但现在却似已将近黄昏。

天色阴暝,仿佛又有雨意。

青龙会的那三条大汉,也全都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看着,等着,脸上的表情也已显得有些焦急不耐。

白玉京和方龙香正从她面前走了过去,慢慢地走出了门。

他们并没有看见别人,却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都在后面盯着他们。

但等到他们一回头,这些人的目光立刻就全都避开了。

袁紫霞当然是例外。

她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叙的情意,就像是千万根柔丝,缠住了白玉京的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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