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昂先生一面钻研法律,准备学位考试,一面却也相当照顾茅庐①。他在这里得到绝大成功,爱漂亮的小女工觉得他气宇轩昂,另眼看待。学生里面,数他正派:头发不太长,也不太短;一季的钱,他不在月初花光;和教授保持友好关系。说到荒唐,他永远适可而止,不是为了害羞,就是由于怕事。
①“茅庐”或者“大茅庐”是巴黎拉丁区的著名舞厅,创建于一七八七年,大革命后,成为学生聚会的一个中心,一八五五年停业。
他待在房间读书,或者黄昏坐在卢森堡②菩提树底下,想起爱玛,他的法典常常掉在地上。但是日久天长,情感也就渐渐淡了,他有了别的欲望;不过尽管上面压着别的欲望,这种情感照样活了下来,因为赖昂并不死心,就像一线希望,在未来摇摇晃晃,又像一枚金果,挂在怪树枝头,还有到口的可能一样。
②卢森堡,巴黎一个有名的公园,在拉丁区。
所以别离三年,他再看见她,热情又苏醒过来了。他寻思道:事不宜迟,现在必须决心下手。再说,常和轻浮子弟厮混,畏怯之心早已不知去向,回到内地,高视阔步,他根本就看不起那些没有穿过漆皮鞋、没有走过沥青马路的人们。倘若在一位名闻四海的博士(得过勋章,出门有车的人物)的客厅,挨近一位遍体绫罗的巴黎女子,毫无疑问,可怜的文书,会像小孩子一样打哆嗦;不过如今是在鲁昂码头,眼前是这小医生的太太,他先拿稳了,胜利在握,自然也就觉得行若无事了。信心因际遇而异:人在大厅说话,和在阁楼说话不同;阔太太保护贞操,在他看来,似乎胸衣衬里放满了钞票,如同披上了铠甲一样,无从下手。
头天夜晚,赖昂和包法利夫妇分手之后,远远跟着,看见他们走进红十字旅馆,他才转身回去,整整一夜,思索进行的计划。
所以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他走进客店厨房,喉咙发紧,脸色发白,活像胆小鬼横了心,要硬干到底。有一个听差回答道:
“先生不在。”
这是吉兆。他上了楼。
她看见他来,并不感到慌乱。正相反,她向他道歉,他们忘记告诉他,他们的住址了。赖昂道:
“可是我猜出来了。”
“怎么会的?”
他说成是有缘相会,本能引导。她听了这话,微微一笑。赖昂一看话笨,连忙改正,说他一上午都在找她,一家又一家,问遍全城旅馆。他接下去道:
“那么,您决定待下来啦?”
她道:
“是的。我真不应该。手边一大堆事,忙都忙不过来,真不该寻什么不切实际的娱乐……”
“啊!我心想……”
“哎呀!心想不来的,因为您呀,您不是女人。”
不过男子也有男子的苦恼,谈话带上了哲理意味。爱玛大谈特谈人事无常,长年寂寞,心像活埋了一样。
年轻人为了取得好感,或者受了熏染,天真烂漫,模仿这种忧郁,讲起他在学校,一年四季,万分无聊。他嫌诉讼程序繁琐,直想改行,母亲写信给他,封封使他难过。他们谈到痛苦的原因,越谈越细致,倾筐倒箧,畅所欲言,说到后来,全无一点兴奋。不过他们没有把话全说出来,有时候就沉吟不语,寻思一句能表达心意的话。她绝口不提她对另一个男子的热情;他也瞒住不说他曾经把她忘了。
他或许已记不起舞会后和姑娘们吃夜宵的情景;不用说,她也把清晨在草地上奔往情人的庄园去幽会之事忘在九霄云外。城市的喧嚣差不多传不到他们的耳朵;房间很小,仿佛特意造成这样,缩小他们的寂寞。爱玛穿一件条纹布梳头衣服,头发靠着扶手椅的椅背;黄墙纸像金色背景似的托着她;镜子照出她头上梳的白线似的中缝,耳朵梢露在头发外面。她说:
“不过,对不住,我错了!我左诉苦,右诉苦,诉来诉去,您听也听腻烦了!”
“不,不!没有的事!”
她仰起眼睛望天花板,眼里包着一滴眼泪,接下去道:
“您知道我一向梦想些什么也就好了!”
“我也一样!哎呀!我受够了罪!我常常走出房间,来到街上,沿着河岸,一步一步拖着身子,想在嘈杂人群里忘记自己,可是心事重重,我就没有法子做到。路旁有一家画店,橱窗里挂着一张意大利版画,上面画着一位文艺女神,披了一件贴身衣服,眼睛望着月亮,头发散开,簪着勿忘草。有什么东西不住地吸引我过去;我在那边一待就是几小时。”
然后声音发颤,他说:
“她有一点像您。”
包法利夫人转过头去,因为她挡不住自己微笑,却又不希望他看见。他接下去道:
“我常常给您写信,写好了,又撕掉。”
她不回答。他继续说:
“我有时候心想,机缘凑巧我会遇见您。别人走过街角,我错以为是您;我追赶所有的马车,只要看见车门飘出一条披肩、一幅面网,和您的一样……”
她似乎打定主意,由他说去,并不打断。她交叉胳膊,垂下脸来,望着拖鞋的鞋花,偶尔脚尖在缎面里头微微一动。不过她叹了一口气:
“世上最伤心的事,难道不是像我一样,一辈子没有正经用处?我们的痛苦如果能对别人有用的话,想着是牺牲,倒也可以自慰了。”
他开始赞扬道德、责任和默默无闻的牺牲,说来也不见得相信,不过这是实情,他自己就有一片忠心,得不到机会满足。她说:
“我真愿意做一名医院的护士,看护病人。”
他回答道:
“嗐!男子就没有这一类神圣使命,我就看不出我有什么事好做……除非也许是,做做医生……”
爱玛轻轻耸了一下肩膀,打断他的话,抱怨自己害了一场大病,偏偏不死;真是可惜!死了的话,她现在也就不至于再受罪了。赖昂马上就说,他羡慕坟墓的宁静,甚至有一晚,他立遗嘱,要人埋他时用她送他的那条有绒道道的漂亮脚毯裹他。他们未尝不希望自己曾经这样生活,所以如今做出一种理想的安排,补充到过去的生活中去。再说,语言就是一架展延机,永远拉长感情。
但是听到关于脚毯的鬼话,她问道: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
“因为我爱您啊!”
赖昂一面庆幸自己跳过难关,一面乜斜着眼睛,观察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仿佛天空,一阵风刮走了乌云。黑压压的忧郁思想,似乎走出她的蓝眼睛③,整个脸熠熠发光。他等候反应。她最后回答道:
“我从前也一直这么觉得……”
③作者在第一部第二章告诉我们,她的眼睛“由于睫毛的缘故,棕颜色仿佛是黑颜色”。在其他各章,都说“眼睛是黑的”。
于是他们谈起过去发生的那些琐细事件,其中或苦或乐,他们方才已经用一个字眼总括过了。他想起铁线莲的架子、她往常穿的袍子、她的卧室家具、她的整所房子。
“我们可怜的仙人掌怎么样了?”
“去年冬天冻死了。”
“啊!您知道我多想念它们吗?我常常看见它们像从前一样,夏天早晨,太阳照着窗帘……我望见您的两只光胳膊,在花草当中,过来过去。”
“可怜的朋友!”
她朝他伸出手去,赖昂连忙凑上嘴唇,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就我来说,我不知道您当时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把我俘虏了过去。有一回,好比说,我来到您家;不过,不用说,您不记得了吧?”
她说:
“记得。讲下去。”
“您在楼下前厅,正要出门,站在末一道台阶;——您还戴了一顶小蓝花帽子;您没有邀我,可是我不由自主,陪着您走。每一分钟,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犯傻,可是我照样在您旁边走动,不敢太靠近,可又不愿意离开您。您走进铺子,我待在街上,隔着玻璃窗,看您摘掉手套,在柜台上数钱。过后您在杜法赦门口拉铃,有人给您开门,门又重又大,您一进去,就又关上了,我待在外头,活像一个傻瓜。”
包法利夫人听他讲,惊讶自己竟这样老了;这些花花絮絮的事情,仿佛扩展了她的生命,形成一片感情的海洋任她遨游。她半闭着眼,不时低声道:
“是啊,真是这样!……真是这样!……真是这样!……”
芳邻区很有一些寄宿学校、教堂和无人居住的大公馆,形形色色的大钟在响。他们听见钟敲八点。他们不再言语;但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觉得脑子里扑扇扑扇的,像有什么出声的东西,顺着他们一动不动的瞳孔流过来流过去。他们握着手,只见过去、未来、回忆和梦想,全部融化在这销魂的优美境界。夜渐渐深了,墙上挂的四幅版画,画着《奈勒塔》④四个场面,底下有西班牙文和法文说明,在阴影里,已经看不大清了,浓浓的颜色还在闪烁。从往上推的窗户望出去,尖房顶之间,露出一角黑暗的天空。
④《奈勒塔》,大仲马和嘉雅尔代合写的一出五幕散文剧(1832)。
她站起来,点亮五斗柜上的两支蜡烛,回来坐下。赖昂道:
“什么?……”
她回答道:
“什么?……”
断了的谈话,他正寻思怎样才能接上,就见她对他道:
“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人对我表示过这种感情,又是什么缘故?”
文书指出:人的精神活动是不容易理解的。他爱她就是一见钟情。如果天假良缘,他们得以早日相逢的话,彼此一定好合无间,恩爱到老,所以他一想到他们实现不了这种幸福,就万分痛苦。她接下去道:
“我有时候也这样想来着。”
赖昂呢喃道:
“多好的梦啊!”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又长又白的腰带的蓝压边,继续道:
“那么,有什么阻拦我们重新开始呢?……”
她回答道:
“不成,我的朋友。我太老……您太年轻……忘了我吧!会有别人爱你……您也会爱她们的。”
他喊道:
“不像爱您一样!”
“您真成了小孩子!好啦,放乖些,我要您这样!”
她指出他们不可能相爱,他们应当永远像往常一样,仅仅保持友谊。
她说这话认真不认真?毫无疑问,她心里充满了被诱惑的愉快,却又必须防止被他诱惑,连自己也不晓得是不是认真。他的手畏畏缩缩,试着抚摸她;她望着年轻人,眼睛充满怜惜,轻轻推开他的哆哆嗦嗦的手。他后退道:
“啊!对不住。”
爱玛觉得这种畏缩,比起罗道耳弗色胆包天、伸出胳膊搂她还要危险,不由起了一种无名的畏惧。她觉得从来没有一个男子,长得像他这样美。他的举止之间,流露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可爱神态。他垂着他的又细又长的弯弯的睫毛。他的细皮嫩肉的脸庞也因为欲火如焚——她想——涨得通红,爱玛心荡神驰,恨不得贴上嘴唇。她于是看时间似的,朝钟俯下身子,道:
“我的上帝!我们尽说话,可不早啦!”
他听出她的意思,寻找帽子。
“我连戏也忘记看了!可怜的包法利,把我留下来,就为了看戏!大桥街的洛尔莫先生和他的太太陪我一道去。”
机会错过了,因为她明天就动身回乡下去。
赖昂道:
“当真?”
“是的。”
他接着就说:
“不过我还得和您见一面,我有话告诉您……”
“什么话?”
“一件事……又要紧,又重大。哎!不,可不,您不要走,千万别走!您要是知道……听我讲……您真就不懂我的意思?您真就猜不出来?”
爱玛道:
“其实,您话说得很清楚。”
“哎呀!您还取笑人!够啦,够啦!您就可怜可怜我,让我和您再见一面……一面……只一面。”
“好吧!……”
她住了口,随后,仿佛想到什么:
“不在这儿!”
“什么地方,您说。”
“您愿不愿意……”
她想了想,一口气说完道:
“明天,十一点钟,在礼拜堂。”
他抓住她的手,喊了一声:
“我一定来!”
她抽出手,低下了头。两个人全站直了,他在她的背后,弯过身子,吻她的后颈,吻了许久。
“您疯啦!啊!您疯啦!”
她边说,边叽叽嘎嘎直笑。吻越发多了。
他于是拿头探过她的肩膀,仿佛从她的眼睛征求同意一般。她的眼睛望着他,冷冰冰的,充满庄严。
赖昂倒退三步,准备出去。他在门边停住,然后声音颤抖着,低声说道:
“明天见。”
她点点头,飞鸟一样去了里间。
爱玛当晚给文书写了一封拖拖拉拉的长信,谢绝约会;往事如烟,他们如今为了自己的幸福,不该相会。但是封好了信,她才想起不知道赖昂的住址,无从投递。她为难了一时,向自己道:
“我当面给他。他会去的。”
第二天,赖昂打开窗户,在阳台上低声唱歌,亲自刷亮皮鞋,一连刷了几遍。他穿上白裤、上等短袜、绿燕尾服,把他所有的香水统统洒在手帕上,然后头发卷成鬈鬈,再打散了,让头发具有一种自然的优雅。他发现理发店的杜鹃钟正指九点,心想:“还太早!”
他拿起一本旧时装杂志看了看,这才出去,吸着一支雪茄,荡过三条马路,心想是时候了,慢悠悠朝礼拜堂走去。
夏季早晨,风和日丽。银楼的银器晶莹耀眼;阳光斜照礼拜堂,灰色石头的断口闪闪烁烁;一群鸟绕着有三叶花饰的小钟楼,在碧空飞来飞去;广场一片喧哗,花香扑鼻:沿石板路种有玫瑰花、素馨花、石竹花、水仙花和晚香玉,中间远近不等,夹杂着一些湿漉漉的绿叶、猫尾草和喂鸟用的鹅肠菜;喷泉在当中淙淙琤琤直响;大伞底下有些没戴帽子的妇女,站在摞成金字塔似的疙瘩皮西瓜当中,拿纸包扎紫罗兰花束。
年轻人买了一把。他这是头一次为女人买花;他闻着花香,傲形于色,胸脯也挺起来了,倒像他这花不是送别人而是送自己的。
不过他怕有人看见,只好硬起头皮,走进教堂。左门当中,在翩翩起舞的玛丽亚娜⑤底下,守卫当时正好站在门槛,头戴羽盔,腰挎长剑,手持拄杖,比红衣主教还庄严,像圣体盒那样耀眼。
⑤浮雕上的舞者应当是莎乐美,一般市民误会成玛丽亚娜,左门是圣约翰门,门楣雕着他受难的经过。
他满脸笑容,和善狡黠,仿佛教士盘问小孩子,走向赖昂:
“先生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先生有意观光观光教堂?”
赖昂说:
“不要。”
他先沿着两侧,走了一匝,然后回到广场张望。他不见爱玛,又上来,一直走到唱经堂。
大殿屋顶、拱券上部和玻璃窗,倒映在满满的圣水盘里。花玻璃的反光,在大理石的边沿虽然断掉,反而射得更远了,摊在石地上,活像一条花花绿绿的地毯。强烈的阳光,顺着三座敞开的拱门,变成三道巨光,一直射到教堂里头。尽里不时走出一位司库,经过圣坛,斜身一跪,站起就走,好像行色匆忙的信士。水晶烛台,安安静静,挂在半空。唱经堂点着一盏银灯;偏殿、教堂的阴暗部分,有时候发出一声叹息,加上关栅栏门的声音,在高耸的穹隆底下,发出回响。
赖昂踱着庄严的步伐,在墙边徘徊。他觉得人生对他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再过一会儿,她就来了,她一定是一副迷人的模样,心神不宁,偷眼张望背后看她的男女,——穿着她的有花边道道的袍子,举着她的金丝眼镜,蹬着她的玲珑小靴:种种装饰,他见也没有见过,显出贞节将要失去时难以言传的魅力。教堂好似一间广大的绣房,迎她进来。穹隆弯下身子,在阴影里头,听取她的爱情的自白。花玻璃窗明光闪闪,就为照亮她的脸,而香炉燃烧,就为香云缭绕,她像天使一样出现。
然而就是不见她来。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一扇蓝玻璃窗,上面画了一些提筐携篮的船夫。他集中注意力,望了许久,计算鱼鳞和小领紧身短袄的钮孔的数目,思想却漫无目的,四下寻找爱玛。
守卫站在一旁,心里直生这人的气:他居然独自观赏礼拜堂。在守卫看来,他行事荒唐,近乎剽窃,几乎是渎圣了。
但是石板路上响起了丝绸窸窣的声音,半空露出一顶帽子的边沿、一件小黑披风……是她!赖昂一跃而起,奔了过去。
爱玛面无血色,快步走来。她递给他一张纸道:
“看吧!……啊!不!”
她急忙缩回手,走进圣母堂,靠住一张椅子跪下来,开始祷告。
年轻人恼恨她这心血来潮的虔诚,然而见她在幽会地点,仿佛安达卢西亚的一位侯爵夫人⑥,一心一意在祈祷,倒也感到有趣,没有多久,却又不耐烦了,因为她祷告下去,没完没了。
⑥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南部地区的通称。《安达卢西亚》是缪塞的一首诗(1829),风行一时,因而诗里的侯爵夫人也就出了名。
爱玛在祷告,或者不如说是努力在祷告,希望上天迅速帮她做出决定来;她为了得到神助,就望着光辉的圣龛,吸着插在大瓶里的开白花的南芥菜的香味,感受着教堂的一片静默:结果心倒越发乱了。
她站起来。他们正要走出,就见守卫急忙凑近道:
“太太想必不是本地人吧?太太有意观光观光教堂吗?”
文书喊道:
“不要!”
她回答:
“为什么不?”
因为眼看贞节要守不住,她只好求助于圣母、雕像、墓冢、任何机缘。
于是按顺序进行,守卫把他们一直领到靠近广场的入口,手杖指着黑石头铺成的一个大圆圈,上面没有铭记,也没有花纹,摆出一副庄严的模样道:
“这儿就是昂布瓦斯大钟的钟口。钟重四万磅。全欧洲没有第二只。铸钟的工人一开心,闭过气去,死了……”
赖昂道:
“走吧。”
老好人往里走,回到圣母堂,伸出双臂,做了一个概括的解释姿势,比乡绅带你看他的墙边果木还要得意:
“这块石头底下,埋着彼埃尔·德·勃雷泽、法奈纳和布里萨克的领主、普瓦图大元帅和诺曼底总督,一四六五年七月十六日,死于孟来里之役。”
赖昂咬嘴唇,跺脚。
“右面这位贵人,全身铠甲,骑着一匹前腿举起的马,是他的孙子路易·德·勃雷泽、勃雷瓦尔和蒙绍韦的领主、莫勒弗里耶伯爵、莫尼男爵、御前大臣、功勋骑士,也是诺曼底总督,碑文写着:死于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一个星期天;下面雕的这个男子正要葬入墓穴,面孔和他本人一模一样⑦。死人雕塑得这样逼真,世上找不出第二份了,是不是?”
⑦路易·德·勃雷泽的墓碑是一件著名艺术品,共分两层,上层是骑马雕像,下层是白玉平卧雕像。
包法利夫人举起单柄眼镜细看。赖昂看见一个口若悬河,一个冷若冰霜,执意作对,觉得心灰意懒,呆呆望着她,话也懒得说,手势也懒得做了。
絮絮叨叨的向导继续下去:
“旁边这个女人,跪在地上哭,是他的太太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勃雷泽伯爵夫人,瓦朗蒂诺公爵夫人,生于一四九九年,死于一五六六年⑧。左边抱孩子的这个女人,是圣母娘娘。请看这边:这儿就是昂布瓦斯家的坟墓。这两位是鲁昂的红衣主教和大主教⑨。那一位是国王路易十二的一位大臣。他给了礼拜堂许多好处。他在遗嘱里给穷人留下三万金埃居。”
⑧狄安娜·德·普瓦蒂埃,路易·德·勃雷泽的续弦夫人,丈夫死后,从一五三六年起,成为亨利二世的情妇,被封为瓦朗蒂诺公爵夫人。
⑨昂布瓦斯(1460—1510)的墓碑也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杰作,叔侄二人一前一后,跪在坟上。
他娓娓道来,一刻不停,又把他们带到一间堆放栏杆的偏殿,挪开几个栏杆,露出一块笨重东西,很可能是一座雕坏了的石像。他深深叹一口气道:
“这原是装饰英国国王和诺曼底公爵‘狮心’理查⑩的陵墓的。先生,都是加尔文信徒把它毁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