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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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二

包法利夫人回到客店,一看驿车不在,大吃一惊。伊韦尔等她等了五十三分钟,不见她来,只好出发了。

其实,她也不是非回去不可;不过她有话在先,说她当天黄昏到家。再说,查理在等她回来;她心里已经起了那种惟命是从的胆怯感:对于许多妇女,犯了奸淫,这种感觉就是惩罚,也就是所付的代价。

她连忙收拾行李、算账,到院子雇了一辆轻便马车,又是催促,又是鼓励,时时刻刻向马夫打听:用了多少时间,走了多少里路,终于在甘冈普瓦入口,追上燕子①。

①“燕子”回到永镇,经常总在下午六点钟左右。而前章说包法利夫人回到客店,已经“六点钟左右”了。伊韦尔即使等她“五十三分钟”,按说她也不会在半路赶上“燕子”的,因为从鲁昂到永镇,驿车要走三小时,出发总在下午三点钟与四点钟之间。作者在第二部写包法利夫人回去的时间,往往和“燕子”离开鲁昂的时间不相符合。参阅莱昂·鲍勃的《包法利夫人诠释》第387页、第407页、第409页与第416页。

她一坐到她的角落,立刻闭上眼睛,直到挨近岭下,才又睁开。她远远望见全福,站在马掌铺前瞭望。伊韦尔把马勒住,女用人攀着窗口,鬼鬼祟祟道:

“太太,您得马上去郝麦先生家一趟,有急事。”

村子静静落落,和平日一样。街角有一堆堆玫瑰色的东西冒热气,因为眼下到了做果酱的时期,永镇家家在同一天酿造。大家称道药房前面那一堆,不但分外大,也特别考究,药房理当压倒寻常人家,公众需要应该重于个人爱好。

她走进药房,只见大扶手椅翻倒,连《鲁昂烽火》也扔在地上,摊在两只杵当中。她推开过道门,望见郝麦一家大小,全在厨房,个个拿着叉,系围裙系到下巴,周围有砂糖、方糖、装满一颗一颗红醋栗的棕色坛子,桌上有天平,火上有锅。朱斯丹站着,耷拉着头,药剂师冲他嚷道:

“谁叫你到堆置间找它的?”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药剂师回答道:

“什么事?我们在做果酱,已经煮上了,可是汤太多,眼看要流到外头,我叫他另取一只锅来。也不知他是不起劲,还是偷懒,走到我的实验室,把挂在钉子上的堆置间的钥匙拿了下来!”

药剂师这样称呼顶楼的一间小屋,里头全是他那一行的器皿和商品。他常常一个人待在里头,一待就是几小时,不是贴标签,倒瓶子,就是捆扎包装。他不单单把它看成一间堆房,而是看成一间真正的内殿,出去的全是他亲手制成的形形色色的药品:丹药、丸药、煎药、洗药和水药,到四乡宣扬他的大名。谁也不许进去;他尊重它尊重到了这般地步,亲自打扫。总之,药房店面是他满足自尊心的地方,向公众开放;堆置间却是郝麦的隐居所,他在这里聚精会神,玩味个人所好。所以朱斯丹的轻举妄动,在他看来便是大不敬。他的脸涨得比红醋栗还红,反复道:

“是啊,堆置间!锁着酸类和苛性碱类的钥匙!去取一只备而不用的锅!一只有盖的锅!一只我自己也许永远不用的锅!我们医学实验,奥妙入微,样样重要!家伙!一定要分清界限!用于制药的器皿绝不能用在家务上!这就像拿手术刀宰填肥的子鸡一样,就像当官的……”

郝麦夫人道:

“你先平平气!”

同时阿塔莉揪住他的大衣:

“爸爸!爸爸!”

药剂师继续发作道:

“不!走开!走开!妈的!倒像开杂货店,简直就像!好,来吧!什么也不尊重!砸吧!摔吧!放走蚂蟥!烧掉蜀葵!药瓶腌黄瓜!绷带撕烂了!”

爱玛道:

“不过您有话……”

“等一等!——你知道你惹了多大乱子?……你就没有看见,左边犄角,第三槅架的东西?说呀,回话呀,哼唧一句说出来呀!”

年轻伙计结结巴巴道:

“我不……知道。”

“啊!你不知道。好!我呀,我知道!你没有看见一只蓝玻璃瓶子②,黄蜡封口,里头装着白粉,我亲自在外头写着:危险!你知道里头是什么吗?砒霜!你去碰这个!到旁边去拿一只锅!”

②法令规定,装毒药须用蓝瓶,以便识别。

郝麦夫人合起双手,嚷道:

“旁边!砒霜?你简直要把我们统统毒死!”

孩子们又是哭,又是叫,好像他们已经感到肠子剧疼。药剂师继续道:

“要不然就是毒死病人!你莫非是希望我站到刑事庭的罪犯席?看我上断头台?难道你不知道,我轻车熟路,照样得小心操作?想到我的责任,我都胆战心惊!因为政府迫害我们、管制我们的可笑法规活活就是悬在达摩克利斯头上的利剑③,挂在我们的头上!”

③达摩克利斯,公元前四世纪叙拉古暴君迪奥尼修斯的廷臣,常羡慕帝王有福,迪奥尼修斯遂请他赴宴,让他坐上自己的宝座,同时在他头顶上用一根马鬣悬着一把脱鞘的宝剑,意谓帝王虽享荣华,但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爱玛不再指望问清要她来做什么了,药剂师又是喘,又是急,一句紧跟一句道:

“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恩德!我像父亲一样照料你,这就是你的酬谢!要不是我,你在什么地方?你做什么?谁供你饮食、教育、衣着?谁供你种种便利,将来体体面面,置身于社会之中?可是为了这个呀,你就该吃苦耐劳,像人家说的,手上长膙子。Fabricando fit faber age quod agis。④”

④拉丁文:夫匠者,心无二用,以工得名。

他在气头上,引证起拉丁文来了。他要是懂得中文和格陵兰文的话,他也会引证的。因为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心中所有,倾囊吐出,就像大洋一样,遇到狂风暴雨,不但露出岸边的马尾藻,就连海底的沙砾也露出来了。他接下去道:

“我可真后悔不该照管你!我顶好还是让你像从前一样,回到你生长的脏地方,过穷日子!你呀,一辈子不会有出息,顶多也就是放放牛!你没有一点点才分学科学!你连贴标签也干不好!你待在我家,养尊处优,倒像一个教士、一只大肥公鸡,光会吃喝玩乐!”

但是爱玛不耐烦等下去,转向郝麦夫人道:

“有人叫我来……”

这位太太神色悲伤,打断道:

“啊!我的上帝!我怎么对您说才好?……是一个坏消息!”

话没有说完,药剂师就打断她,吼声震天道:

“倒空它!洗干净!拿走!快呀!”

他抓住朱斯丹的衣领,摇了两摇,就见衣袋掉出一本书来。

年轻人弯下腰拾。郝麦比他快,抢过来一看,眼睛瞪圆,下巴也耷拉下来。他分成两截,慢慢读道:

“《夫妇……之爱》!啊!好极了!好极了!漂亮极了!还有图!……啊!太不像话啦!”

郝麦夫人走过来看。

“不!别动!”

孩子们想看看图。他气冲冲道:

“出去!”

他们出去了。

他起初迈开大步,来回乱走,手捏着翻开的书,转动眼睛,怒气填胸,说不出话,像要中风。随后,他一直走到学徒跟前,交叉胳膊,当前一站:

“小坏蛋,原来你样样恶习都有啊?……当心滚进泥坑!难道你想也不想,这本坏书会落到我的孩子的手里,刺激他们的头脑,损伤阿塔莉的纯洁,败坏拿破仑!眼看他就要长成大人了。至少,你拿得稳,他们没有看到?你能不能保证……”

爱玛问道:

“不过,先生,到底您有没有话同我讲?……”

“我有话讲,夫人……你的公公死了!”

老包法利饭后中风,的确在前天去世了;查理过分担心爱玛感情重,央求郝麦先生,把这可怕的消息婉转通知她。

他说什么,他也仔细想过;他要语句工整、精致、富有节奏,成为一篇审慎、委婉、措词讲究而细腻的杰作;但是愤怒战胜了修辞学。

爱玛一看听不到详情,便离开了药房;因为郝麦先生又数落起来了。不过他现在平下气来,一面拿他的希腊小帽扇风,一面用严父的口吻唧咕道:

“并非我完全不赞成这本书!作者是医生。里头有些科学知识,知道一下也是好的;我敢说,一个人也应当知道。不过,迟些日子,迟些日子!起码也要等你自己长大成人,性格稳定下来才成。”

查理在等爱玛回来,听见门环响,走上前去,伸出胳膊,两眼含泪,向她道:

“啊!我亲爱的朋友……”

他慢悠悠躬下身子吻她。但是她碰到他的嘴唇,想起另一个男子,她摩挲着脸,颤抖起来。她回答他道:

“是啊,我知道了……知道了……”

他掏出母亲的来信给她看:信上说起丧事,没有一点假惺惺哀恸的意思。他和几位旧日袍泽,在杜德镇一家咖啡馆举行爱国聚餐,过后倒在门口街上死了。她惟一的遗憾是他没有接受宗教救助。

爱玛拿信还给他。过后开上晚饭,她照顾人情,装出不要吃的样子。但是经不起他再三劝,她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吃起来了,而查理坐在对面,没有动静,显出一副哀恸的姿势。

他不时仰起脸来看她。一看就是老半天,目光充满悲伤。他有一回叹气道:

“我真想再见他一面!”

她不做声。她最后明白自己非说话不可了,就问:

“你父亲多大年纪?”

“五十八岁!”

“啊!”

她没有话了。

他过了一刻钟又道:

“我可怜的母亲?……她如今怎么办?”

她做了一个不知道的手势。

查理看她默默无言,以为她在难过,惟恐加深她的痛苦,压制自己不再说下去。他于是丢开自己的痛苦,问道:

“你昨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

桌布撤掉,包法利没有起身,爱玛也没有;她常看他这种单调的形象,怜悯心也逐渐消失了。她嫌他寒酸、软弱、无能,总之,是一个地道可怜虫。怎样才能摆脱他?夜晚过得真慢!有什么东西像鸦片气味一样,使她昏昏沉沉。

他们听见一根棍子在门道顿地板响。原来是伊玻立特给太太送行李来了。

他用假腿好不容易画了一个四分之一的圆圈,才把行李放下,满头的红头发在淌汗。她望着可怜人想道:

“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包法利在钱包尽底摸一个小钱;伊玻立特站在眼前,如同当面谴责他的不可挽救的无能一样,可是他似乎并不感到耻辱,望着壁炉上赖昂的紫罗兰道:

“你这把花真好看!”

她信口答道:

“是啊;是我方才买的……一个女叫花子卖给我的。”

查理拿起紫罗兰,小心在意,闻着香气,哭红了的眼睛也凑到上头。她赶快抢过来,放到水杯里。

第二天,包法利老太太来了。她和儿子哭了许久。爱玛借口安排家务,走开了。

过了这天,他们也该一道谈谈丧事了,就带了女红盒子,坐到水边花棚底下。

查理直在想念父亲;他惊讶自己对父亲感情会这样重,先前他以为自己爱他,也不过极其平常罢了。包法利老太太也在想丈夫。往常最坏的年月,也像值得留恋。日子久了,成了习惯,自然而然,也就没有怨尤,只有怀念了。针缝来缝去,可是不时有一大颗眼泪,顺着鼻梁往下流,有一时还在半道停住不流。

爱玛却在想:不到四十八小时以前,没有别人,只有他们单独待在一起,心荡神驰,恨不得多生几只眼睛对看才好。这一天追是追不回来了,她试着回忆当天的细枝末节。不过婆婆和丈夫的存在拘束她。她希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东西扰乱自己回味爱情,因为尽管集中力量,沉思冥想,外来的感觉眼看就要把它挤掉了。

她在拆一件袍子夹里,周围全是零幅、断线;老太太低着眼睛剪裁;查理穿着他的布头拖鞋和他当便服用的棕色旧大衣,两只手插在衣袋,也不言语;白尔特系着小白围裙,拿起她的小铲,在旁边小径刮沙子。

忽然就见布商勒乐先生走进了栅栏门。

他们遭逢大故,他效劳来了。爱玛回答,她相信不要添置东西。商人并不认输,说:

“对不住,我有两句话,希望私下谈谈。”

接着就放低声音:

“关于那件事……您知道?”

查理的脸一直红到耳梢。

“啊!对……当然。”

他心慌意乱,转向太太道:

“你好不好……我亲爱的?……”

她似乎领会他的意思,因为她站起来了。查理又对母亲道:

“没有什么!不过是家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他不愿意母亲知道借据的事,怕她训他一顿。

勒乐先生一见没有别人,就单刀直入,恭喜爱玛有遗产承继,接着谈了一些不相干的事:墙边果木呐,收成呐,还有他本人的健康,总是“不好不歹”,“好上一阵,坏上一阵”。说实在的,话由人说,可是他卖足了力气,什么也赚不到手,就连抹面包的牛油也吃不起。

爱玛尽他讲去。两天以来,她正闷得要死!他继续道:

“您现在大好啦?真的,您丈夫当时那份焦急,我可看见啦!他是一个好人,别看我们之间有点纠葛。”

她问什么纠葛,因为查理瞒她,没有讲起关于货物的争执。勒乐道:

“您再明白不过!就是您一时高兴,想要的那些旅行箱子啊。”

帽子压着眼睛,一双手搭在背后,他笑吟吟的,吹着口哨,做出一副令人难堪的神气,盯住她看。他疑心什么不成?她神不守舍,非常杌陧。可是临了他却改口道:

“我们又谈妥啦。我来是有一个新安排和他商量。”

他指的是延长包法利立的借据。当然,先生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不过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在这方面操心了,特别是现在,他手上有许多事要办。

“其实,他最好把事情委托给别人料理,比如说,让您来料理;您有了代理人权力,方便多了,我们也好在一起打些小交道……”

她听不懂他的意思,偏偏他又不明说。勒乐随后谈到生意,就说:太太不买他点东西也不成。他回头给她送一块青哔叽来,十二米长,正好做一件袍子。

“您身上这件只好家里穿穿。出门做客,您该另来一件才好。我一进门,头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眼睛尖着呐。”

他不是派人送衣料,而是亲自送来。过后他又带尺来量;又找别的借口来,每回都竭力做出热心、殷勤的样子,或者学郝麦的说法,趋奉惟谨的样子,总在爱玛耳边来上一言半语,提醒代理人权力问题。他绝口不提借据。她也不往这上头想;查理在她复元初期,露出两句口风,可是她一脑子事由,早不记得了。再说,银钱事项,她有意避而不谈;老太太想不到她会这样不关心,把她的转变看成她病中信奉宗教的结果。

但老太太一动身,爱玛立刻表现出她有何等清醒而实际的头脑,使包法利大为赞叹。她提出应当多方打听,验明抵押物品,看看是否需要拍卖或者清算。

她随口引用专门名词,说起“程序”、“未来”、“预见”这些辉煌的字眼,不断夸大承继的困难,最后有一天,她掏出一张委托书样本给他看,上面写着“经管代理他的事务,处理一切债款,签发所有票据,偿付全部银钱”等等。勒乐的指示,她算充分利用了。

查理天真烂漫,问她这张纸是哪儿来的。

“居由曼先生那边。”

她显得异常镇静,继续道:

“我不太信任他。这些公证人,没有好名声!也许应该请教……我们就只认识……唉!谁也不认识!”

查理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除非是赖昂……”

不过写信不抵事。她提议她走一趟。他不要她去。她一定要去。两个人抢着表示好意。她最后用假惺惺的反抗口吻嚷道:

“得,我求你啦,我一定去。”

他吻着她的额头道:

“你真好!”

第二天,她乘燕子去了鲁昂,向赖昂先生请教;她一住就是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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