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走,边问自己:“我说什么?我先说什么?”她一路走下去,望见灌木、树木、岭上的黄刺条、远处的庄园,仿佛旧友重逢,又有了她初恋的心情。她的可怜的心,也枯木逢春一般,欣欣向荣。暖风吹拂她的脸,雪在融化,一滴一滴,从树芽落在草上。
她像先前一样,走进草坪的小门,来到正院。边沿两排繁茂的菩提树,窸窸窣窣,长枝摇来摇去。狗在狗舍吠成一片,响声震天,不见有人出来。
她走上装有木栏杆、又直又宽的楼梯,来到有灰尘的石板地过道,好像修道院或者旅馆一样,并排开着几扇门。他的房间在尽里左手。她拿手指搁到门扶手上,忽然感到软弱无力。她害怕他不在家,却又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惟一的指望、最后的机会。她停一分钟定了定神,想着时间紧迫,只好鼓足勇气走进去。
他坐在壁炉前面,两只脚放在框子上,噙着烟斗吸烟。他一看是她,连忙跳起来道:
“嗐!是您!”
“是呀,是我!……我想,罗道耳弗,请教一个主意。”
她用尽气力,可是再也说不下去。
“您没变,还是那样可爱!”
她伤心道:
“唉!不可爱,我的朋友,因为您没有把我搁在心上。”
他听了这话,找话解释他的行为,不过一时编不出适当的借口,就拿泛泛的话来道歉。
他的语言,尤其是他的声音和他的形体,打动了她,她听到后来,装出相信——或者也许真就相信:他们破裂的原因是一个秘密,关系第三者的名誉,甚至生命也成了问题。她伤心地望着他道:
“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受够了苦!”
他用一种达观的口吻回答道:
“人生就是这样!”
爱玛接下去道:
“自从我们分手以来,人生待您总还好吧?”
“啊!不好……也不坏。”
“你我永不分手,也许好多了。”
“是啊……也许!”
她凑到跟前道:
“你相信?”
她叹气道:
“哎呀!罗道耳弗!你不知道……我多爱你!”
于是她握住他的手,他们也就手指交揉,待了一会儿,——仿佛第一天,在农业展览会上!自尊心不要他心软,他正在自我挣扎,就见她倒进他的胸怀,对他道:
“没有你,你怎么指望我活得下去?享惯了福,不享就不成!我可真叫伤心啦!我以为我会死的!改天我再一五一十讲给你听。可是你呀,躲着我……”
因为三年以来,他由于男性特有的天赋的怯懦,小心在意避她。爱玛拿头一动一动,做出娇憨的模样,比一只动情的母猫还要妖媚,继续道:
“你实说了吧,你爱别的女人;哎!我懂,好啦!我原谅她们。你勾引她们,就像你从前勾引我一样。你是男子,你!有种种条件博得女人欢心。不过我们再好下去,对不对?我们会相爱的!看,我笑了,我快活!……你倒是说话呀!”
她娇滴滴的,确实惹人心疼,眼里盈盈一颗泪珠,颤颤索索,好像花萼含了一滴雨水一样。
他把她抱到膝盖上,拿手背抚摸她光滑的头发。薄暮中落日的余晖投射在她的头发上,仿佛一支金箭在闪耀。他低下头,用嘴唇尖,轻轻吻着她的眼皮。他问道:
“可是你哭了!为什么?”
她反而呜咽起来了,罗道耳弗以为她的爱情爆发了;他见她不做声,错把沉默当做害羞的最后表示,嚷嚷道:
“啊!饶恕我!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是又坏又蠢!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怎么啦?说话呀!”
他跪下来了。
“好吧!……我破产啦,罗道耳弗!你借我三千法郎!”
他慢慢站起来,脸上显出一种严肃的表情,说道:
“不过……不过……”
她急促地讲下去:
“你知道,我丈夫把他的财产统统交给公证人经管;他卷逃了。我们借钱,病人不付诊费。其实,清算没有结束;我们往后还会有钱的。不过今天缺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我们的动产;就在如今,就在眼前。我信得过你的友谊,所以就来了。”
罗道耳弗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寻思道:啊!她来是为了这个!
他最后显出非常安详的神气道:
“亲爱的夫人,我没有钱。”
他不是说谎。他要是有钱的话,不用说,他会给的,虽然这种慷慨之举,一般说来,并不愉快:摧残爱情的方式很多,不过连根拔起的狂风暴雨,却是借钱。
她先是望他望了几分钟。
“你没有钱!”
她重复了好几次:
“你没有钱!……早知道这样的话,我也不来受这场最后的羞辱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比别人好不了多少!”
她出卖自己,把话扯远了。
罗道耳弗打断她的话,说他本人也正“拮据”。爱玛道:
“啊!我可怜你!是啊,一百二十分可怜你!……”
于是眼睛望定兵器上一管发亮的银线短铳道:
“可是人要是穷呀,铳把子不会镶银!”
她指着布勒①时钟,继续道:
“也不会买镶介壳的钟!也不会给马鞭来一串镀金的银叫子!”
①布勒(1642—1732),法国著名的细木器制造商。
她摸着这些银叫子。
“也不会给他表上来一串小玩意儿链子!嗐!他什么也不缺!屋里还有一顶酒橱;因为你爱你自己,你过舒服日子,你有一所庄园、几处田庄、几座树林;你骑马打猎,你远游巴黎……单单就是这个……”
她抓起壁炉上的袖口纽扣,喊道:
“这顶小的小玩意儿,就能变出钱来!……嗐!我不要你的!留着好了。”
她拿两个纽扣丢得老远,小金链碰在墙上,断了。
“可是我呀,为了博得你一个微笑,让你瞧上一眼,听你说一句‘谢谢’,我什么都会给你,什么都会卖掉,做苦工,沿路乞讨!而你安安详详坐在你的扶手椅里,好像你先前没有让我受够罪?没有你,你明白,我会快快活活过日子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跟谁打赌来着?可是你从前爱我,你从前这样讲……方才还这样讲……啊!还不如把我撵走的好!你亲我的手,手现在还是热烘烘的。你就在这地方,在这地毯上,跪在我面前,发誓爱我一辈子。我相信你:整整两年,你带我做着最香甜、最绮丽的梦!……嗯?我们的旅行计划,你记得不,啊!你的信!你的信,撕碎了我的心!如今我看他来了,投他来了,他又有钱,又快活,又自由!求他搭救一把,随便什么人也会帮忙,苦苦央求,把恩情统统献给他,他推开我,因为这要破费他三千法郎!”
罗道耳弗口气绝对冷静,——这种冷静就像盾牌一样,掩护抑制下去的愤怒,回答道:
“我没有钱!”
她出来了。墙在摇晃,天花板往下压她。她又走进悠长的林阴道,绊在随风散开的枯叶堆上。她终于走到栅栏门前的壕沟;她急着开门,在门闩上碰断了指甲。然后百步开外,她气喘吁吁,眼看就要跌倒,只得站住。她于是扭转身子,又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庄园:草坪、花园、三座院子和正面的全部窗户。
她呆呆瞪瞪站了许久,觉不出自己是在活着,只觉得听见自己的脉搏在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在田野响成一片。脚底下的土比水还软;犁沟在她看来,成了掀天的棕色大浪。回忆、观念,大大小小,同时涌出,活跃在她的脑子里,像一道烟火放出无数的火花。她看见她的父亲、勒乐的小屋、他们的旅馆房间、另一片风景。她觉得自己要疯。她一害怕,努力收敛,但是情形混乱,也是真的;她已记不起她落到这般田地的原因,也就是说:金钱问题。她感到痛苦的,只是她的爱情。她觉得她的灵魂通过这种回忆离开了她,就像受伤的人临死觉得生命从流血的伤口走掉一样。
天黑了,乌鸦在飞。
她恍惚看见天空,突然有火球出现,好像闪亮的子弹一样,在下降中间炸开,旋转向前,融在树枝之间的雪里。个个火球当中,都有罗道耳弗的脸。火球越来越多,越来越近,钻进她的身子,全不见了。她认出点点灯火,远远在雾里闪耀。
于是她的遭遇,仿佛一座深渊,来到眼前,她喘不过气来,胸脯活像要裂开了一样。接着她的心头涌起舍身的念头,她几乎喜不自胜了,跑下岭来,穿过牛走的便桥、小径、小巷、菜场,来到药房前面。
没有人。她打算进去;但是门铃一响,会有人来的。她于是溜过栅栏门,屏住气,摸着墙,一直走到厨房门口。炉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朱斯丹穿一件衬衫,端走一盘菜。
“啊!他们在吃晚饭。等等再说。”
他回来了。她敲玻璃窗。他出来了。
“钥匙!上头那把,放……”
“什么?”
他看着她,奇怪她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衬着黑黝黝的夜色,分外显得白。他觉得她异常美丽,幽灵一样庄严。他不明白她的意思,预先感到有什么祸事要来。
但是她放低声音,急促地说,声音又温柔,又有软化人的力量:
“我有用!给我。”
板壁薄薄的,饭厅传来叉子和盘子的响声。
她假说老鼠吵她睡觉,要药弄死老鼠。
“我得回禀一声老爷。”
“不必!别走!”
然后神情淡漠,又道:
“哎!你犯不着去,我这就告诉他。来,给我照亮!”
她走进通实验室的过道。墙上挂着一把钥匙,标明“堆置间”。
药剂师等急了,喊道:
“朱斯丹!”
“上楼!”
他跟着她。
钥匙在锁眼转动;她一直走向第三槅架,她记得明明白白,抓起蓝罐,拔掉塞头,伸进手去,捏了满满一把白粉,立时一口吞下。
他扑过去拦她,喊道:
“别吃!”
“别吵!当心人来……”
他难过得不得了,打算叫唤。
“不要说出去。小心连累你的主人!”
她走开了,忽然心平气和,差不多就像完成了任务那样恬适自在。
查理听见扣押的消息,心慌意乱,赶回家来,爱玛正好出门。他喊,他哭,他晕了过去,但是她不回来。她有什么地方好去?他差全福四处寻找,郝麦那边、杜法赦先生那边、勒乐那边、金狮那边,不见踪影;他一阵一阵心焦,看见自己名誉扫地、财产荡尽、白尔特前程黯淡!什么缘故?……一句话也没有!他一直等到下午六点钟。他最后再也等不下去了,以为她去了鲁昂,来到大路上,走了半古里,不见一个人,又等了一会儿,这才回来。
她先回来了。
“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说给我听?……”
她坐在她的书桌前面写信,慢条斯理封口,添补日期和时间,然后以一种庄严的口吻道:
“你明天再看;从现在起,我求你一句话也不要问我!……是的,一句话也不要问!”
“可是……”
“哎呀!走开!”
她躺倒在床上。
她觉得嘴里有一股辛辣味道,醒过来了,她模模糊糊望见查理,又闭上眼睛。
她带着好奇的心理,看自己会不会难受。是啊!还没有动静。她听见钟走、火响、查理立在床旁呼吸。她寻思道:“啊!死真算不了一回事!我睡过去,就全完了!”她喝了一口水,朝墙翻转身子。
那种可怕的墨水气味一直有。她呻吟道:
“我渴!……哎呀!我好渴呀!”
查理端水给她,问道:
“你到底怎么啦?”
“没有什么!……打开窗户……我出不来气!”
她忽然觉得恶心,几乎来不及到枕头底下掏手绢,就吐出来了。她赶快道:
“拿开!扔掉!”
他问她话;她不回答。她躺平了,不敢移动;害怕一动,又要呕吐。但是她觉得从脚到心像冰一样寒冷。她咕哝道:
“啊!现在开始啦!”
“你说什么?”
她的头轻轻摇来摇去,充满痛苦,上下牙床一直张开,好像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压住她的舌头一样。临到八点钟,她又呕吐起来。
查理注意到脸盆底上,有白色颗粒似的东西,贴住瓷面。他重复道:
“怪事!奇怪!”
但是她以一种坚定的声音道:
“不,你看错啦!”
他于是轻轻拿手放在她的胃上,差不多是抚摸着。她尖声一叫,把他吓得直往后退。
接着她就哼唧,起初声音低微。她的肩膀直抖,脸比床单还白,痉挛的手指抠着床单。她的脉搏不匀,现在几乎细到听也听不出来了。
她像在金属水汽中凝成的一样,脸色发青,汗水直往外渗。牙齿乱响;眼睛睁大,迷迷茫茫,向四下望。任凭问她什么话,只是摇头,甚至于微笑了两三次,哼唧的声音越来越响。她不要叫唤,可是不由自主,还是低声叫起来了。她硬说自己好多了,马上就会起来的。但是她浑身抽搐,喊道:
“啊!难受死了,我的上帝!”
他跪到床前道:
“说呀,你吃了什么?看在上天的份上,回答我!”
他看着她,一往情深,她先前像没有见过。她以一种微弱的声音道:
“好,那……那边!……”
他跳到书桌跟前,打开信封,大声念道:“什么人也不要怪罪……”他停住不念,拿手擦擦眼睛,再念下去。
“什么!救命!来人呀!”
他能重复的只有这两个字:“服毒!服毒!”
全福跑去找郝麦;郝麦在广场嚷得家家听见,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金狮都听见了;有人起来说给邻居知道:全镇活活闹了一整夜。
查理在屋里打转,心慌意乱,话也说不清,几乎站不稳,撞家具,抓头发,药剂师做梦也想不到会看见这种恐怖场面。
他回家给卡尼韦先生和拉里维耶尔博士写信。他头昏脑涨,一连起了十五次草稿,还写不好。伊玻立特去了新堡;朱斯丹拼命踢包法利的马,踢到后来,马跑不动,只有一口气了,只好丢在纪尧姆树林岭。
查理想翻医学辞典,字句跳动,看不清楚。药剂师道:
“冷静点!只要服些高效的解毒药就成。是什么毒药?”
查理给他看信。原来是砒霜。郝麦又道:
“好!应该化验一下才是!”
因为他知道,遇到中毒事件必须化验,查理不懂他的意思,回答道:
“啊!对!对!救救她……”
然后,他回到她身旁,倒在地毯上,头靠住床沿呜咽。她向他道:“别哭!用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折磨你啦!”
“你为什么服毒?你凭什么非服毒不可?”
她回答道:
“我的朋友,应该这样。”
“难道你不快活?难道是我不好?可是我尽我的力来着!”
“是……对……你是好人,你!”
她慢慢拿手放在他的头发上。这种甜蜜的感觉加重了他的忧伤;就在她比从前显得更爱他的时候,他却反而非失去她不可,想到这上头,他就肝肠寸断,觉得全部生命都在崩溃。他想不出抢救的办法,不知道该怎么着手,也不敢着手,越是情况紧急,需要立刻做出决断,他就越是不知所措。
她想,一切欺诈、卑鄙和折磨她的无数欲望,都和她不相干了。现在,她什么人也不恨了。她的思想陷入迷离境地;人世的喧嚣,爱玛听见的,只有这可怜人的间歇的啼哭,柔和而模糊,好像交响乐隐隐约约的尾声。她支起胳膊肘道:
“把孩子给我带来。”
查理问道:
“你不觉得更难过,是不是?”
“是的!是的!”
女用人把孩子抱来。她穿着长睡衣,露出两只光脚,神情严肃,差不多还在做梦。她满脸惊奇,望着凌乱的房间。桌上点着蜡烛,照花她的眼睛,不住眨动。不用说,蜡烛让她记起新年或者四旬斋狂欢节的早晨,也是点着蜡烛,老早就喊醒她,抱到母亲床头,接受礼物,她说:
“妈妈,东西在哪儿?”
她见大家不做声,又说:
“我看不见我的小鞋②!”
②她以为是圣诞节,四下寻找礼物,通常“小鞋”里面放圣诞礼物,搁在壁炉旁。
全福朝床抱她,她却一直望着壁炉那边。她问道:
“是奶妈拿走啦?”
包法利夫人听见奶妈两个字,想起她的奸情和她的灾殃,不由得转开了头,似乎另有一种毒药,比嘴里的毒药还猛,惹她恶心。白尔特站在床上。
“啊!啊!妈妈,你的眼睛多大啊!脸多白啊!看你净出汗啦……”
母亲望着她。小孩子后退道:
“我怕!”
爱玛握住她的小手吻;她挣扎不肯。查理在床后呜咽,喊道:
“行啦!把她抱走吧。”
随后病势缓和一时,看上去,她也不像先前那样难过。他听见她每说一句不关重要的话,每出一口比较匀静的气,就以为有了希望。最后,他看见卡尼韦进来,扑过去拥抱他,哭道:
“啊!是您!谢谢!您真好!现在好一点了,来,看看她……”
同行的看法完全两样,像他自己说的,不必兜圈子,他干脆就开呕吐剂,把胃打扫干净。
她很快就吐起血来了。舌头也更紧了,四肢抽搐,一身棕色点子,捺捺她的脉搏,滑溜溜的,仿佛一根绷紧了的线,又仿佛一条将断未断的琴弦。
接着她就发疯一般喊叫连天。她诅咒毒药,谩骂毒药,哀求毒药尽快发作;查理比她还痛苦,一劝她喝药,她就伸出僵硬的胳膊推开。他站直了,手绢掩住嘴唇,喉咙呼呼在响,眼泪直流,哽咽得喘不过气,连脚后跟也在抖动。全福在屋里乱跑;郝麦一动不动,只是大声叹气;卡尼韦先生虽然照样刚强,也开始心乱了。
“活见鬼!……可是……她也用过清除剂了。病源一消灭……”
郝麦道:
“后果就该消灭;理所当然。”
包法利喊道:
“救救她!”
药剂师还在提供假定:“也许这是一种有利的发作,”卡尼韦不理他,正要使用鸦片解毒剂,就听见传来一阵马鞭的响声。玻璃窗全在摇晃。一辆柏林式驿车③驾了三匹马,浑身是泥,直到耳朵,飞也似的,从菜场拐角,冲了过来。原来是拉里维耶尔博士到了。
③一种四轮马车,轿式,玻璃窗,前后有座。
天神出现也不见得会引起更大的骚动。包法利举起两手;卡尼韦赶快住手;郝麦不等医生进来,先就摘下他的希腊小帽。
他属于比夏④建立的伟大外科学派,目前已经不存在的哲学家兼手术家的一代,爱护自己的医道,如同一位狂热的教徒,行起医来,又热情,又明敏!他一发怒,整个医院发抖。学生尊敬他到了这步田地,一挂牌行医,就处处模仿他,以致人们在附近城镇,到处看见他的棉里美里奴长斗篷和宽大的青燕尾服。他的硬袖解开,盖住一点他胖嘟嘟的手——一双非常漂亮的手,从来不戴手套,好像为了加快救治病人一样。他看不起奖章、头衔和科学院,他仁慈、慷慨、周济穷人,不相信道德,却又极力行善,如果不是头脑精细,使别人怕他就像怕魔鬼一样,他简直可以算是一位圣者了。他的目光比他的手术刀还要锋利,一直射到你的灵魂深处,不管是托词也好,害羞也好,藏在底下的谎话统统分解出来。他这样活在人民当中,充满和蔼可亲的庄严气概——一种觉得自己饶有才能与财富的意识和四十年勤劳、无可非议的生涯形成的庄严气概。
④比夏(1771—1802),法国解剖学家,对近代医学发展有很大贡献。
他一进门,望见爱玛张开口,仰天躺在床上,脸像死人一样,就皱眉头。随后他一边好像听卡尼韦解释,一边拿食指放在鼻孔底下,重复道:
“好,好。”
但是他的肩膀慢慢上耸。包法利注意到了。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这个人虽然看惯了痛苦,也忍不住流下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胸饰上。
他想把卡尼韦带到外间,查理跟着他。
“很严重,是不是?贴芥子膏怎么样?我不知道怎么才好!想想办法,您救过那么多人!”
查理拿两只胳膊围住他的身子,眼睛望他,样子又凄惶,又哀求,简直要在他的胸前昏倒。
“好,可怜的孩子,拿出勇气来!没有法子救。”
拉里维耶尔博士走开了。
“您这就走?”
“我还回来。”
他像有话吩咐车夫,卡尼韦也走出来了,同样不高兴看爱玛死在自己手上。
药剂师在广场追上他们。他天性离不开名人。所以他恳求拉里维耶尔先生赏光,到他家里用饭。
他马上叫人到金狮去取鸽子,到肉庄去取所有的小排骨肉,到杜法郝家去取奶酪,到赖斯地布杜瓦家去取鸡蛋。药剂师亲自帮着预备;郝麦太太一边系牢罩衫带子,一边道:
“先生,您得原谅才是;因为在我们这小地方,头一天不先关照一声……”
郝麦轻声吩咐:
“高脚玻璃杯!”
“在城里的话,我们起码可以弄到灌肉蹄子。”
“少废话!……博士,请。”
用过几口以后,他觉得应该提供一些详细情况:
“起初我们发现她咽喉发干,后来上腹部剧痛,呕吐不止,呈昏睡状态。”
“她怎么会服毒的?”
“我不知道,博士,我简直不晓得她从什么地方得到这种砒霜。”
朱斯丹这时正好端上一摞盘子,听见这话,不由哆嗦起来。药剂师问道:
“你怎么啦?”
年轻人一听问话,稀里哗啦,把东西全摔到地上。郝麦喊道:
“蠢猪!笨牛!傻瓜!死驴!”
但是他猛然克制自己,回到原来的话题道:
“博士,我决计化验,首先我小心从事,拿一只细管搁到……”
外科医生道:
“顶好是拿您的手指搁进她的喉咙。”
他的同行默不作声,因为方才已经为了他的呕吐剂,私下饱受训斥,所以这位好好先生卡尼韦,治跷脚时,说话滔滔不绝,气焰不可一世;今天极其谦虚,一副心服口服的模样,不断微笑。
郝麦做了东道,自尊心得到满足,心花怒放,包法利的悲痛促成他的幸福,在他心上,模模糊糊,激起一片快感。而且他有博士在座,特别兴奋。他卖弄渊博,东拉西扯,说起斑蝥、乌巴斯树⑤、芒色尼耶树、蝰……
“我甚至于读到,有些香肠,熏过了头,人吃了就会中毒。博士,好像中电一样!我们有一位大师、著名的卡代·德·嘉西古尔⑥,我们的药物学权威,曾经写过一篇了不起的报告,就提到来着!”
⑤斑蝥有发泡作用,乌巴斯树(upas)是一种有毒汁的树,产在爪哇一带。
⑥卡代·德·嘉西古尔(1731—1799),法国药物学家,留有笔记多种。
郝麦太太又出来了,端着一个燃烧酒精的摇摇晃晃的机器;因为郝麦讲究在饭桌上熬咖啡而且事前经他亲手炒好,磨好,调好。他献糖道:
“Saccharum⑦,博士。”
⑦拉丁文:砂糖。
他随后把子女全叫到底下,希望听听外科医生对他们的体格的意见。
最后,拉里维耶尔先生准备走了,郝麦太太请他检查检查她丈夫。他的血变稠了,每天用过晚饭,他就打盹。
“嗐!妨碍他的不是血。⑧”
⑧“血”(sang)与“感觉”、“意义”或者“官能”(sens),在法文同音。拉里维耶尔用了一个同音双关语,取笑郝麦。
这句双关语,没有人理会,医生笑微微的,打开了门。可是药房挤满了人,他简直难以脱身。杜法赦先生担心太太害肺炎,因为她好对灰烬唾痰;毕耐先生,一来就饿;卡隆太太,皮肤有针扎的感觉;勒乐,常常头晕;赖斯地布杜瓦,害风湿症;还有勒弗朗索瓦太太,闹胃气病。最后,三匹马出发了,人人嫌他不够和气。
布尔尼贤先生捧着圣油,走过菜场,引起公众的注意。
郝麦根据他的原则,把教士比做死人气味招引来的乌鸦。他一看见教士,就身心不畅,因为道袍让他想到寿衣,他憎恨前者,有一点由于畏惧后者。
不过他面对他的所谓使命,并不退却,所以就又陪卡尼韦回到包法利那边,——拉里维耶尔先生走前,再三嘱咐卡尼韦这样做来着。不是太太反对,他会连两个儿子也带过去,经历大事,将来留在脑海,也好成为一种教训、一个榜样、一幅严肃的图画。
他们走进房间,里面充满悲惨的仪式,女红桌上蒙了一条白饭巾,上面一只银盘,里头有五六个小棉花球,旁边是一个大十字架,一边点着一支蜡烛。爱玛的下巴靠住胸脯,眼睛睁得老大,两只可怜的手搭在床单上,姿势又难看,又柔和,好像快死的人,直盼早拿尸布盖好自己一样。查理停住哭泣,脸色仿佛石像那样白,眼睛好像炭火一样红,面对着她,站在床尾;教士一条腿跪在地上,咿咿唔唔祷告。
她慢悠悠转过脸来,一眼望见教士身上的紫飘带,忽然有了笑容,不用说,她在无牵无挂之中,又体会到了早年的神秘感受,看到了正在开始的天国形象。
教士站起来取十字架;她好像渴了一样,伸长颈项,嘴唇贴牢基督的身体,使出就要断气的全部气力,亲着她从来没有亲过的最大的爱情的吻。接着他就诵“愿主慈悲”和“降恩”,右手拇指蘸蘸油,开始涂抹:先是眼睛,曾经贪恋人世种种浮华;其次是鼻孔,喜好温和的微风与动情的香味;再次是嘴,曾经张开了说谎,由于骄傲而呻吟,在淫欲之中喊叫;再次是手,爱接触润滑的东西;最后是脚底,从前为了满足欲望,跑起来那样快,如今行走不动了。
堂长擦擦手指,拿蘸油的棉花球扔到火里,过来坐在病床旁边,告诉她:现在她应当把她的痛苦和基督的痛苦打成一片,等候上天怜悯。
劝告完了,他试着拿一支祝福过的蜡烛,放在她的手心,这象征天国的光辉,眼看就要环绕她。爱玛太衰弱,手指拢不过来,不是布尔尼贤先生,蜡烛就掉在地上了。
但是她显出一种平静的表情,脸色不如先前那样白,好像仪式治好了她一样。
教士看出这种现象,说给包法利听,甚至对他解释:主有时候认为有利于人,就延长寿命。查理记得她有一天领受圣体,也像这样快要死了。他寻思道:“也许还有指望。”
说实话,她看看四周,慢条斯理,好像如梦方醒一般,然后声音清清楚楚的,要她的镜子。她照镜子照了许久,直到后来,流出许多眼泪,这才不照。她于是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又倒在枕头上。
她的胸脯立刻迅速起伏。舌头完全伸到嘴外;眼睛转动着,仿佛一对玻璃灯在逐渐发暗,终于熄灭了。不是肋骨拼命抽动,她已经可以说是死了。全福跪在十字架前;就连药剂师也曲了曲膝盖;卡尼韦漫无目标,望着广场。布尔尼贤又在祈祷,脸靠床沿,黑长道袍拖在背后地上。查理跪在对面,胳膊伸向爱玛。他握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她一心跳,他就哆嗦,好像一所破房子在倒塌,把他震哆嗦了一样。喘吼越来越急,教士的祷告也越来越快,和包法利的哽咽打成一片,有时候又像全不响了,只有拉丁字母喑喑哑哑,咿咿唔唔,好像哀祷的钟声一样。
人行道上忽然传来笨重的木头套鞋和手杖戳戳点点的响声。一个声音起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开始歌唱:
火红的太阳暖烘烘,
小姑娘正做爱情的梦。
爱玛坐了起来,好像一具尸首中了电一样,头发披散,瞳仁睁大,呆瞪瞪的。
地里的麦子结了穗,
忙呀忙坏了大镰刀,
快拾麦穗呀别嫌累,
我的娜奈特弯下腰。
她喊道:
“瞎子!”
于是爱玛笑了起来,一种疯狂的、绝望的狞笑,她相信自己看见乞丐的丑脸,站在永恒的黑暗里面吓唬她。
这一天忽然起大风,
她的短裙哟失了踪。
一阵痉挛,她又倒在床褥上。大家走到跟前。她已经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