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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截江开铁锁 浪花如雪火龙飞

四十二 截江开铁锁 浪花如雪火龙飞

桑老人原是四十年前纵横南海、专和外洋海贼和那倚势欺人骗夺中国商民财货的洋商作对、外号南海飞鹏、又叫铁翅子的有名侠盗,真名商狄。父子二人凭着一身神力,一双铁桨,出没海洋之中,专和许多假称洋商、实则海盗的异族恶贼为仇。因其天性义侠,对于那些将本求利、冒着风涛危险飘洋过海的中国本分商民固是尽力保护,决不取他一草一木,便那外洋来的正式洋商,只要所带不是毒害本国人民之物,问明之后也是一体放行,决不侵害。来船如是海盗伪装,无论那船多大,人数多少,也必仗着神勇机智,想出种种方法,或明或暗将他除去,撞上决不轻饶。沿海商民,尤其是那些常受外贼侵害的渔船,无一个不对他父子感恩戴德,敬爱非常。为了能得人心,一任官府得了外贼贿赂,千方百计搜捕危害,在大众商民掩护之下,到处都是他的耳目亲人,不是官兵敌人还没有到先就闻风远扬,并且事前事后还要将计就计,多少给敌人吃点苦头才罢。

便是明明人被四面围困,众寡悬殊,不论去捉他的人多高本领,兵刃火器多么厉害,结果仍是扑空,踪影皆无。

这些内贼外贼只管勾结得好,心机狠毒周密,不知他和近年汤八夫妇一样,为了人心倾向,到处有人明暗相助。本身又是智勇双全,机警无比,即便对面相逢,眼看就要擒住,在众人掩护之下人已溜走,简直以为他是一个会有法术的怪物。数十年中不知救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义举。只管仇敌恨之入骨,从来不曾失风,老的更连伤也不曾受过。

后来商狄之于商哲中年受伤,家人妻子再三苦劝,心想由十六七岁起便在海洋中杀贼济贫,专管不平之事。如今年逾六旬,眼看国事日非,天下荒乱,民不聊生,当初又错了主意,只顾仗着本领自命英侠,虽然做了不少义举,能得人心,忘了一人之力有限,未将沿海这些人力团结起来,索性起义造反,推翻朝廷,作那根本打算。结果费了数十年心力,出生入死,受了许多年风险,一事无成。沿海商民还是不免苦痛,自己也照应不过来,内地人民更不必说。如今年已老大,再要图谋大业已是力不从心。最重要的帮手又只这个独子和几个同门师兄弟,不是受伤便是中途隐退,想想灰心。再经家人苦求力劝,于是改作明哲保身的主意,退隐湘江渔村之中,以谐音改易姓名,化名桑铁。初回来时本想隐居荆门山中耕种度日,因不舍得所造好船,带回的一只更好,天性又喜劳作,稍微多休息几日心身便不舒服,又不耐在家闷坐。商哲见老父天性喜动不喜静,于是改在湘江居住,家人种地,父子操舟,始而往来川湘和长江中流一带装载客货。

父子都是义侠心情,只管洗手隐退,遇见不平之事,忍不住仍要伸手,时候一久被江湖上人看出。因商哲再三请求,不令乃父亲自出面,中间曾有几次惊人义举,名声重又传出。那一双铁桨虽不肯当人施展,但是终年横在船舷之上,人又姓桑,于是老少双铁桨之名传遍江湖。商哲在日对人和气,本领又高,为了父母年老,不肯轻易树敌,江湖上人多半相识,颇有情面。先都当他父子暗做没本钱的生涯,时候一久看出不是,只是老的天性强做,不对心的商客给多少钱也不肯载,如其投机决不计较,并还尽力相助。

有那穷苦的孤客被他看中,分文不取,还要供给饭食盘费,于是连这般吃冷水饭的人也都对他父子敬重。自从商哲死后,老的虽然回到中土,从未出手,沿途水贼先是成了习惯,总觉他不是好惹,就算老的年老无能,照商哲为人,江湖上总有不少亲厚知交,吃他不准,不愿为此树敌。后见老人也颇知趣,明明那船看去不大,舱底极深,可载不少货物,他却载人而不载货,就载也是自家有限本钱,为了种田不够用度,自运一点土产谋取衣食,不值大举,一向相安。近年也是人大穷苦,加上大贼吃小贼的结果,连做这没本钱的买卖也常混不上衣穿饭吃。那些有名的巨贼水寇虽将各地江湖水路霸住,明劫暗抢,无恶不作,为了保持他那穷奢极欲、不劳而获的豪富生活,对于威信看得最重,最恨人犯他规矩,觉着我看在你儿子分上,容你自家往来行舟,已是天大恩厚,你平日连点孝敬都没有,本就该死,如何还要多管闲事,把我所劫的到口肥羊偷偷运送过去,本就痛恨,想要下他的手。

事有凑巧,新近桑老人连救了几次本分商客,已犯群贼之忌。这日吴贼寨中又来了两个由福、广新结纳的老贼,内中一个恰是老人父子昔年的强仇大敌,先是与外商外贼勾结的有名海盗,被老人父子洗手前一年打得惨败,逃往外国,一去多年方始回转,年纪已有六十以上。因这类特制的船不止二条,都有两面铁桨,别人虽划不动,却可用来镇压风浪,人多一样可用。当初共有十几条,洗手时分别送人,未全带回。经过二三十年光阴,沿海一带还残余下两只,业已易主。那老贼名叫洋里蛟韦一,比老人小二十多岁。事隔多年,只当仇敌已死,否则对头正当势盛之时,怎会忽然散伙?老人手下徒党均极忠心,连对家人子孙都不肯吐露机密,访问不出也就罢了。这次经人引见,被水寇吴占魁聘去,无意之中谈到此事。同时吴贼想起,乃父和堂兄君山水寇吴枭之父昔年便是死在这隐名盗侠、南海飞鹏铁翅子手下。彼时自己叔侄二人俱都年幼无知,吴枭更是三岁幼童,等到大来学成本领,托人打听,均说敌人业已带了手下徒党前往海外岛上自立为王。重洋远隔,如何前往?由此便耽搁下来。当时咬牙切齿,怒发如狂,正传密令,准备报仇泄恨。

老人偏是义侠心肠,明知所做义举最犯贼党之忌,遇上那些善良商客性命关头,照样忍不住还要护送过去。这次由洞庭往老河口又救了一船人命财货,君山水寇吴枭恰在事前命人通知吴占魁,说那几个商客所带财货还在其次,最可恨是内有两人口发狂言,说他所带货物虽不十分值钱,都是公平交易、血汗换来,遇见鼠贼情愿抛入江中,都不能便宜强盗。并怪往来客商大不齐心,与其去向强盗进贡,不如多请能手,多备武器,结队而行,和贼硬拼。只要几次将贼打败,路便平安,免得物价高涨,商民苦痛,还有危险,再要将贼除去,更可一路平安等语。这两人实在可恶,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擒往总寨,惨杀示众等语。不料对方做得巧妙,仗着舱底设有机关,可深可浅,竟将这一船客货在大白日里公然偷运过去不算,最可气是到了湖口公然停泊,命随舟幼童去往镇上买酒,停有个把时辰,方始从容扬帆而去。船上共只祖孙二人,和自家所运一些不值钱的土产,那船外表看去吃水不深,谁也不曾想到他那舱底会藏有八九个商客和许多布匹。

想是天气晴暖,舱底气闷,刚离湖口不满十里人便钻出了好几个,不是有一贼船和他对面撞见,看出他那船上有几个客人正在吃酒还不知道,就这样还拿他不定,隔了半日,忽接君山那面沿江飞报和侄儿的火箭传令,才知这一船商客又被护送过去。想起当日如非老贼韦一力说仇敌厉害,不可轻视,非要准备停当才可下手。自己又是附近各县的惟一富绅,对方只得老少二人,本领又高,日里动手虽不致败,被他打伤几个或是逃走,非但仇报不成,还要丢人,并要露出马脚,连累名声。好在对头每月总要经过一两次,早晚网中之鱼,不怕他飞上天去,没想到被他瞒过。总寨主虽是自己侄儿,法令素严,自己又非他的胞叔,早已严令拦截,不令这些商客漏网。为防改走旱路,连陆地上也到处派人传令劫杀,不是对方掩藏得巧,不等起身已早下手。吴枭为了这些商客零星化装上船,半夜逃走,派去的头目事前被对头祖孙瞒过,还当时斫掉一个,幸而知他性太凶暴,在未擒到仇敌以前不敢冒失,没有向他送信,说这姓桑的是他杀父之仇,否则事情更糟,如何不急?因知仇敌机警绝伦,当时传令沿江贼党,由湖口起设了好几处埋伏。

并还通知沿海水贼,不论是谁,只将此两人一船劫到手中,均有重赏。为防事前警觉,前途只到望娘湾为止,连老河口都未派人。

老人祖孙还以为行事机密,贼党已被瞒过,后来接连得信,不由激动当年雄心,急怒交加。因听吴贼传令,在此十日之内,不论大小舟船,只未插有他那信号旗的一体都要掳去,照沈、姜二人那样行径决不能免,才将二人就便带走。途中早已打定主意,自扫门前雪今日已不可能,决计回家之后二次出世,联合许多人力,将这危害江湖行旅的水贼大害一举除去。心想,既成仇敌,这还有何顾忌?先不知内有昔年强敌,吴贼叔侄也是仇人之于,心还奇怪,共只一船两人,何值这样大举?后来觉着形势不妙,对方必已知他来历,否则不会这样重视。表面不说,心却有些惊疑。李、尚二老忽带南宫李一同出现,经此一来心虽大定,仍觉敌势强盛,不愿十分炫露。后被南宫李一激,重又勾起当年雄心,再见前途敌人那样威势,那形如水中城堡的截江锁灯火通明,火龙一样;李、尚二老不知何故还未与贼对面,不禁气往上撞,哈哈笑道:“你们真要我老头子卖气力么,这个容易。沈、姜二位贤侄却不可妄动,不听招呼最好装着商客,伏在舱中观看,暗中只管戒备,千万不要出手显出面目。大帆须防万一敌人火攻,索性连这三角小帆也放倒吧!”沈、姜二人早就看出那三角帆的几根长短桅杆是活的,均有铁架桩洞,可以随时收放。南宫李更是内行,连忙帮助收起,仍由老人打桨前进。

眼看相隔不过半里来路,遥望前途呐喊示威之声正当猛恶之际,忽由小沙湖口靠近右岸那面,飞也似由右而左横江而渡驶过一条灯火通明的快艇,看去比途中所遇贼船稍大,并有半截四面空悬的船篷,两旁四五人打桨急驶。一人掌舵,船头突出,将船占去多半,上面也有两人,一个手持令旗,一个手持篙杆,沿着那条火墙勾搭前进,走得飞快。转眼便到中部停住,拿令旗的人便纵往那形似城堡、当中最宽的锁形浮木之上,好似奉有贼头之命前往传令神气。当这小船出发之时,右岸邻近湖口一面还停着两副数丈方圆的大木排,当中设有好些座位,旁边立着数十个手持刀枪器械、耀武扬威、身穿一色水衣靠的贼党,左右并有二十来条和途中所见一样的贼船小艇。接连三支带有五色火星的响箭也刚发出,但未朝桑氏祖孙这面射来,和那传令的快船一样,各带着一溜五色火星,由右而左顺着拦江火墙朝对岸曳空而过。

老人这时已被南宫李激动当年雄心,相隔渐近,看得逼真,见敌人简直如临大敌,几于全力发难,严阵相待。这样宽阔的江面全被截断,那号称截江锁的水上城堡都是大小竹木排和浮木之类连成,中间隔着长短不同的铁链,上有伏兵,下有涡轮绞刀,如将机关停住,凑在一起,又可当成浮桥之用;散将开来又可当船行驶,向敌围攻。去年路过曾见贼党演习,端的厉害已极,两旁前后还有不少大小贼船,都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神气,右岸两副上设伞形长幕的椭圆大木排便是贼头亲身坐镇之地,眼看就要赶到,尚、李二老不知何故尚无动静,不由气往上撞,低声密嘱甫宫李:“速告沈、姜二人和盆子,各把一面,暗中戒备,也许还要和贼硬拼、将那截江长锁冲断、杀出重围都不一定!”匆匆说完,朝前面一看形势,相隔只有八九丈光景,那只传令的贼船为首一人业已手持号灯令旗纵上当中形似大锁、约有三丈方圆、两节连在一起、离水最高、防守贼党最多、上面并有几个头目的浮木之上。照此形势,接连几桨便要撞上,心里一急,暗中用足全身之力,奋起神威,挥动两条铁臂,准备接连几桨,不问青红皂白,朝这截江木锁当中接连之处猛冲过去。

初意敌人这条截江锁链凡是空隙之处多半铁制,水中并有埋伏,稍微轻视便吃大亏。

当中木锁虽极高大,上面贼党又多,看似凶威厉害,实则两个大木台当中钩着一根铁链,如换寻常舟船和本领稍差的人自然不敢正面迎敌,和他硬拼。自己却是不然,这条船先不怕猛力冲撞,船头看似椭圆,当中设有机关,暗藏纯钢打就、形如半月的刀轮,锋利坚厚,连海盗的洋船都可撞穿,寻常铁链必可冲过;何况江流又急,敌人不摇动那些浮木上的桨橹便不能保持平衡,等到一下不能撞断铁链,便将两条铁桨挥动,贼党多大本领也经不起自己神力一扫,只把两面木锁上的贼党打退便可斩关而过。再说尚、李二人均在水中,并未见他出现,也许不愿和贼党对面,暗藏水中,准备接应。二人手中宝刀挥金断铁,如先将那锁链斩断更加容易。为防万一,又将两面铁桨的钩环轻轻抖落,只放在那铁桩架上,猛力朝前划去。双桨凌波,破浪急驶,端的飞一般快,眼看相隔越近,船也越走越急,由船头起直到后艄,在老人神力猛烈震撼之下一齐轧轧乱响,船却箭一般朝前冲去。刚哈哈一声怪笑,眼看两下就要撞上,两面铁桨业已反握手里,离水而起,和两片铁翼一样贴波而驶,朝前冲去,忽觉敌人交头接耳,互相混乱,每个木锁上的贼党虽然目注自己,手中兵刃暗器十九下垂,不似有什敌意神气。先前预料和暴雨一般的飞叉、镖、箭一枝也未打来,沿着火墙的许多贼船快艇反倒避开。可是再有一两丈便非撞上不可,正在不解、猛瞥见两条白影由贼头吴占魁右岸木排那面横江穿波而来,其急如箭,在敌人灯火照耀之下看得逼真;同时又听对面当中大锁木上群贼呐喊催快之声,目光到处,当中两个长方形的大锁浮木业已中分为二。就在大船前冲,相隔还有七八尺光景,大小数十个带有铁链的横江浮木在群贼通力摇橹之下又被江流一冲,立时作为一个八字形往两旁分开,当中立时现出三丈来宽一条空隙。知道仇敌业已屈服,放船过去。

自己人单势孤,乐得不再多事,为了表示当年威武神勇,就势接连几桨朝前猛冲,危机已过,又占上风,精神越发大振,船行自更迅速,晃眼便是十好几丈。

沈、姜二人伏窗探看,见那贼党的截江锁乃是大大小小许多锁形浮木,中隔铁链,作一字形横在江面,上面灯火通明,连那下游铁链涡轮联系的中空之处上面也有铁丝,悬挂着不少灯笼火把,江流又急,被这些大小木锁一拦,一面是随波起伏,晃漾不停,远望像是一列火城,近看又似一条蜿蜒飞舞、横在江中的一条火龙。大量江流打在那些木锁上面,平空激起数十堆浪花,已是奇观,老人怒极发威,去势又盛,相隔只有丈许,眼看非撞上不可。贼党连人带船灯火密如繁星,散布江面,空中并有响箭流星带着一溜接着一溜的五色火花,和正月里的烟火一样交织飞舞。人多势盛,呐喊之声震撼江面,断定转眼必有一场凶杀恶斗。正在提心吊胆,暗中戒备,连各人的暗器也都拿在手中,没想到这列火堤宛如城门大开,妙在那么整齐,由一条火龙中分为二,先化作两条火龙,八字排开,等到大船由当中通过。驶出十余丈外,隐闻号角齐鸣,再看那两条火龙右岸一条忽然分散,一个连一个,空中雁字一般,朝湖口那面驶去。就这不多一会的工夫,先前停泊右岸不远、上有伞幕、贼头发令的长圆木排已往湖口里面驶去。左岸这条火龙让过大船之后,并未前往左岸靠拢,由中心往旁荡开八九丈重又调头,仍是一条整齐的火龙,在江流起伏中蜿蜒横江而渡,随后迫去。方才所见大小贼船也同归向右岸,江天上下本被贼船灯火映得通红,等到驶近湖口忽然灯火全灭,只贼头那两座大木排还有一点灯火在湖口里面闪动,业已老远。快天亮前的江面上剩下一片纯黑,只听江流澎湃,洋洋盈耳。就这转眼之间,江面上除大量水光在暗影中闪动外,方才那么繁盛火炽的上面竟一扫而空,哪有丝毫灯火影子。

沈、姜二人见状大惊,暗忖,区区水寇竟有这样浩大的声势,手下贼党之多还在其次,贼党水性和这些兵法部勒的各种阵势岂是宫军所能梦见?如今官贪吏污,民不聊生,这班人索性举起义旗,将昏君推倒,为民请命,岂非一支义师劲旅,何人能敌?偏是不从大处着想,反而倚仗他的凶威压榨人民,危害商客。吴占魁已是如此,吴枭和自己的两个仇敌想必更加厉害,所以连各位师长那高本领,不到时机均有顾忌,不肯轻举妄动。

不将这些恶贼除去,两湖人民决无安身之日。越想越觉此行艰险,不是容易。正在低声议论,忽听船头有老人说笑之声,猛想起方才曾见那在水中形似人鱼的李、尚二老穿波飞驰而来,此时必已到了船上。这样异人如何失之交臂?何况他和自己想见的那位耳有紫葡萄肉痣的异人老前辈又是至交好友,应该设法亲近,怎的忘却?同时又听盆子咳了一声,偏头往后艄一看,盆子果然手指船头示意,忙即点头,略整衣履,临时想起兵刃暗器尚在手中,就此前往大不恭敬,猛瞥见暗影中一条小黑影由船舱外贴波掠过,隐闻打桨之声,好像一条小船。这时船离湖口已二十丈左右,老人已将双桨放下,将帆拉起,船便慢了下来。方觉那小船似由后面追来,船上只得一人,与方才南宫李所驾小船相似,心中一动。等到二人放好兵刃暗器,匆匆穿上长衣,刚往前走,忽听船头上话别之声,大惊赶去,只剩老人倚桅而立,正朝去的人扬手说笑,连忙侧顾,小船上共是四人,大船灯光照处,李、尚、南宫男女三侠之外还有一个中年妇女,都是一身白色鱼皮水靠,船上的灯刚刚点起,正在随波荡漾,似往左面江岸驶去。姜飞心里一急,首先忍不住喊了一声:“二位老前辈如何不容后辈拜见?”忽听南宫李笑道:“沈兄,我们实是有事,无暇多留,我料不久必有相逢之日,前途再见,恕不奉陪了!”说到末句,隐闻中年妇人说了两句,二人便争论起来。

沈、姜二人自然大声回话,并问前途何处可与诸老前辈和姊姊相见,船已走远,只见灯光如豆,越来越小,往旁边浮波而去,转眼老远,声息不闻,跟着连火光也没人暗影之中。方觉失望,耳听老人在旁笑道:“他们老少三人都说你两人好,并还答应将来遇机相助,你只留意我说那位老前辈,遇上不要错过。虽说你们师长均是高明人物,先前见你二人本领也都快到火候,休说常敌,便遇能手也不至于吃亏,身边又有那好一口宝剑,再精剑术更无败理。到底年轻,初涉江湖,多一两个前辈异人照应总好得多!由昨夜起连与恶贼结怨,我家虽在湘江多年,此船另有停泊之处,无人知我家在哪里,就此回走,虽与贼党订约,明春他不寻我我也寻他。我老头子满门孤弱,这类恶贼有什信义?尤其君山水寇得知今日惨败必更狠毒,难免假装不知,下手暗算。此时不是硬拼时节,也须防他一步,好在我早打算隐居荆门山,开荒自给,不再往来江湖,怄这闲气。山中有我两位老友隐居在彼,将你二人送到地头,便须绕往荆门山中访友,商计未来之事。昨夜所说去向前途,等你二人同船取道宜昌、送往洞庭之事只好失信,对不起你弟兄二人了!”二人虽看出桑氏祖孙异人奇事,侠肠义气,但因行时师长再三嘱咐,除却已见过的本门师长外,便问出对方是自己人,至多告以独手丐门人,山中详情和此行用意均不可吐露一字。并非有什见外,一则事关重大,越缜秘越好,便自己人,不到时机也是越少知道越妙;二则人心难测,初入江湖,对方善恶既难分辨,目前又有许多假借侠义之名自私自利,名为劫富济贫,实则任性挥霍,感情用事,偶然周济穷苦,都是好名,并非真是苦人之友,稍一疏忽,非但走漏风声,还要上他的当,故此不可泄露。二人本来要往荆门山中交信,想起师命,也未敢提,难得对方自从昨夜同吃夜饭谈过几句,从未再问来踪去迹。沈鸿人最忠厚,恐其多心,再三感谢,执礼更是恭敬,老人对他也最欢喜。

这时天色将明,本来东方早有曙意,只为江面上蒙着一层薄雾,遥望东方天边,初升起来的朝阳宛如千层鲛绢笼着一团暗红影子。天色虽然阴晦,风向却是大转,顺风扬帆往前驶去,虽是上水,并不甚慢。盆子和沈、姜二人均觉老人挥动那么沉重长大的铁桨,一路恶斗过来,辛苦了一日夜不曾安眠,再三劝他睡上一会,老人笑说:“经过乌婆滩和小沙河口一路恶斗,群贼心胆已寒,他们沿江均有专人日夜守望,传递消息,十分迅速,沿途就有几处贼党也早得信,未必敢来侵犯,到底事情难料,不可不防,我此时如何能睡?倒是你们三人昨夜不曾睡好,沈、姜二位贤侄更是不惯,由此去往孔家湾上岸还有不少水程,靠近乐乡关、双河口一带表面安静,实则山川颇具形胜,到处都有土豪盘踞,各自召集一些土人,养有不少武师打手,结寨自保。生人经过,一不留神遇到内中两个倚势横行的,他们平日虽然耀武扬威,自家尽情享受,不管旁人死活,世家大族、在乡绅宦无故对于行路的人并不随意欺凌,劫财害命之事更不常有;但因近来天下荒乱,人心浮动,这些土豪均拥有大量田产,所有佃农下人均经教练,民情又颇强悍,平日防备极严,各村各乡均通声气,来人只要言行不谨,引起他们疑心,当时擒去吊打拷问,等到问明真假,人已吃足苦头。内有两个恶霸擒了人去,问明不是奸细匪徒,伤如打得不重还肯放走,受刑的人如其重伤残废,他恐人家报仇控告,坏他名誉,索性以假作真,打死活埋了事,冤枉送命的人随时都有。因他们并非真的盗贼,财势又大,打死条把人命,就被传扬出去,他也说对方是匪徒,往那里偷盗,双方动手,当场格毙。

官府明知,不敢过问。不过出门人大都晓得,照例都是一团和气,赔尽小心,事前把话想好,或是有人保证才敢走动。除却常时往来、大家晓得的人,凡是远道而来的行客,因这类豪绅恶霸沿途都是,在他们互相勾结、呼应之下,连水旱两路盗贼均不敢于侵犯。

外县的人虽把它当做乐土桃源,纷纷变卖家产前往避难。就这数年之中,把这两处江村山镇弄得人烟稠密,热闹非常,田地的价也被这些大土豪抬高了十倍不止。但是生人经过,附近镇上如无相识的人迎送做伴,在他们严密防御之下却是讨厌,随时随地均有被那所练乡兵擒去拷问的危险。内有两家恶奴更喜仗势欺人,一个看不顺眼,立时受他活罪。

“这样庄寨土城又多,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倒有十好几处。小的土豪纷纷学样,一面卑躬屈膝,巴结那些大户,一面却在乡间欺压善良,比那些大的土豪还要可恶。除却为了衣食所迫,或是往来走惯人都相识的商客土人,那有点血性的人觉着由盗贼丛中通过虽极危险,如能将那贼头弄好,招呼打到,虽然损失一些财物,还能取得照应;就有危险也只一两处最要紧的所在。运气如好,机警一点,还能闯得过去。不像这一带地方,大小土豪到处都是,好几百里方圆的土地均被这几十家人所分有,具有极大财势,地方官都不敢正眼相看,被他打死算是白送一命。沿途还要受尽恶气。最可恨是软硬不吃,事前送礼决不肯收,还说把他当成强盗,送买路钱,马上便有一场祸事。除却有大财势,甚而是个有名盗魁,他们非但不敢过问,还要就势拉拢,远接高迎。生人经过便要受尽恶气,真要带上贵重之物,稍微露白,被内中两个恶霸看中,还要强行收买。遇到最恶的公然诬良为盗,东西被劫,还要饶上一条性命,转不如硬着头皮冲他一冲,至少也免好些恶气。因此有点骨气的人不是万不得已,都被这些土豪的恶名吓倒,轻易无人敢于来往。可是人多趋势,当地虽有许多麻烦,真知底细而又机警、能忍恶气。晓得应付的人走这条路却是平安。除却带有贵重财物、人数较少、无人知他来历的商客而外,至多受气,决不会遇见盗贼,因此近来那几处地方比前还要繁盛。

“内有两个与我相识的虽也是个坐享现成的人,却非那些土豪之比,本身会点武功,拥有两三百亩肥田和一片果园。照他这样小康之家,早该大鱼吃小鱼,被那些大土豪侵吞了去。因在地方上有点名望,人也正直,好些行客投到他那里,多半得到照应。内中一个姓尤的更是附近五个大寨的总教师,有他一句话,到处尊若上宾。起初本不肯做有钱人家鹰犬,也因头两年过路客人走过那里,虽不一定都有凶险,但那一寨接一寨、一村接一村的留难盘桔,受欺受气实在难耐,他如做了总教师,便可从中化解,釜底抽薪,经我力劝,方始应诺。因其名望太大,本领也实不弱,所说又极有理,这才改掉好些恶习,来往行旅无形中少去许多苦难,地方也一天比一天繁盛起来。如照以前,就你二人这样休想过去。第一见面一搜包袱,发现这两件兵器便生疑心,惹出事来。你二人智勇双全,经我说明虚实自然无妨,但是靠近乐乡关,有两家大土豪本身武功也就不弱,所请武师也是能手。我那好友尤大椿却不在内。这两弟兄表面虽然谦恭下士,礼贤好客,富贵人家的气息却是极重,好名心盛,气量又小,手下都是亮眼,稍被看破,不当敌人必要留住,这两件兵器也必看中,就许巧取豪夺,什么都来。我本定是在石牌停泊,为你二人方便,到了孔家湾,我命盆子送你一程,等他回来我再往石牌赶去。你们如愿再走一段水路,办完事来也赶得上,否则听便。我料年底年初许能再见,将来如有疑难之事,可往荆门山西南白鱼嘴寻我祖孙,便可赶到。照我所说行事,只要寻到尤老武师,你便可省事不少,少受许多闲气了。”

沈、姜二人对于桑氏祖孙已是万分信服。自家这条路并未走过,大师兄齐全所开途向多半又与相同,只在中途往一个山村中绕上一转,前途仍是相同。照他所说少却许多阻碍,当然愿意,只是谨守师命,虽曾露出往荆门山的口风,并未详言底细,所去何事,所访何人,匆匆议定。老人力劝二人安睡,盆子也在一旁劝说:“我和爷爷实是习惯为常,不足为奇。虽然昨夜今日爷爷人太劳倦,我也想劝他睡上一会,无奈爷爷话说得对,前途就许有事,决不一定从此平安下去。二位哥哥一上岸还有好些难走的路,中间还隔着老远水程,不把精神养足,如何能行呢?”二人和桑氏祖孙原是各论各,依了老人盆子应是小辈。二人一则感他义气,年纪不大,这等胆勇聪明,难得双方一见如故,彼此都是恋恋不舍。再三对老人说,自家师长同门也是各论各,我三人年岁差不多,结交在前,最好对你老人家按师长辈分来论,和他仍是兄弟情分。老人家因这独养孙子从小便做孤儿,这点年纪跟随自己往来江湖,非但胆勇机警,能耐劳苦,更无丝毫娇惯之习,性又纯厚,因此格外钟爱,巴不得他能交几个同辈之交。暗忖,少年人一有尊卑之分便不十分亲热,好在出于自愿,对方词色这样诚恳,也就听之。

沈、姜二人见他老少二人均在后艄,仍由盆子掌舵,老人倚窗斜卧,昨日准备的消夜为了忙于应敌不曾饮食,恰可改作早饭,在刚天明时大家吃饱。船行大江之中,风帆甚饱,只须把舵掌稳便可前进。后艄大橹业早收起,舵楼又高,前途江面上已现出三三两两的帆影,老远便可望见,决不致撞上。旁边摆着一壶新熬好的川茶,神态甚是幽闲,比起昨夜江心对敌、浪骇涛惊、紧张惊险情景迥不相同。天色又已大明,尘雾早消,一轮红日业已离波而上,照得东半天成了一片红霞,千里江流均在大好晴光普照之下,身上也渐暖和起来。沿途江岸村落虽多残破,但有缕缕炊烟随风飘荡,比起来路望娘湾前一带荒凉之景要好得多,不知这些半山半水、有树有房的人家村落和土城山寨之类都是大小盗贼和恶霸之类霸占盘踞。善良的农民不是为贼所胁迫做了贼党,便是流转四方,死亡逃散。以为这样日暖风和的大白天里,就有贼党也决不敢明目张胆成群打抢,力劝主人轮流安睡,桑氏祖孙都是微笑不答,只得罢了。二人武功根基扎得甚厚,得有高明传授,虽觉三两夜不睡决不相干,何况昨日前半夜睡得又香,后来应敌心虽紧张,并未十分用力,丝毫不觉疲倦。本意和他祖孙二人倒换,顺便学那驾舟方法,就是有什变故,临时喊起也来得及,无奈主人执意不肯。又谈了一阵便回中舱,和衣而卧,一会也就睡熟。

醒来隐闻人语喧哗,心中一惊,误认有什变故,连忙坐起一看,船已靠岸,有两个中年人身旁好似带有兵器,刚由船头和盆子作别,往岸上走去。老人却不在船上,过去一问,才知天早过午,时光已近申初。当地乃是一个临江的村镇,镇上店铺颇多,甚是热闹,就此上岸便可直达孔家湾。如走水路,因是上水,要到半夜才到。姜飞先想就此上岸,改走旱路,以免深夜到达,还要在船上多睡一夜,连累主人耽搁。后听盆子悄声警告:“本来预定此时便可赶到孔家湾,恰巧把你喊醒上路,不料途中果然发生事故,只未动手。风向已变,当日已难赶到,这还不去说他;中途并还有人守候,不能不理,我爷爷上岸便是为了此事。此时开船也要深夜才能到达,何况爷爷这一往返总有两个时辰耽搁,乐得等他回来,缓缓前进,就在船上过夜,天明前后送你们到孔家湾上岸要好得多。此地名为关王坝,以前乃是行船打尖之所,但是离镇五里白沙山、龙眼岸里面有一伙水旱两路都有他势力的贼党,此人名叫童天保,外号双流星,虽是绿林中人,比较义气讲理,不肯伤害善良。由孔家湾起到双河口方圆数百里内的土豪富绅多半和他勾结。

因其做得巧妙,虽要对方常例,按年按节都要送他银米布匹各种财货,但是由东北面来的盗贼刀客,龙眼崖前乃是必由之路,全都被他挡住,平日人缘又好,小贼不敢惹他,大盗不好意思,那些土豪富绅虽然按时与他送礼,平日少担许多心事。他对人表面又极谦和,知道对方最重虚名,银米只管非要不可,表面上故意抬高人家,自己也不卑屈。

轻不与之来往,每次见面却是一面逞能示威,一面礼敬周到,使得对方怕在心里,却不忌恨,反而愿与结交。他便拿了这些人的银米养活手下许多徒党,轻不出去打抢,抢到便是值得,并且被抢的不是贪官污吏便是过路的好商恶绅,对于附近居民却是法令严明,公平交易,从不取人一草一木。

“最难得是自成一派,决不与君山小沙湖吴贼叔侄勾结,也不得罪,对方几次想要拉他入伙,均被婉言谢绝。常说,那些富豪都是害民贼,比他当强盗的都不如,他这叫贼吃贼,不义之财取之无伤。当此荒乱年间,无形中还可保全许多善良,养活许多弟兄,我有我的心意和作法,凭什么依草附木、卖身投靠、去做人家喽罗?爷爷向不愿人知他来历,也从不肯卖弄本领,在此停泊之时又少。按说此人不会知道我家底细,爷爷平日谈起并还说他难得,不知怎的这次居然派人拿了名帖,接二连三要请爷爷到他寨中吃酒。虽然投帖的人只一两个驾了小舟对面迎来,不曾露出敌意。来路曾有一伙水贼为难,试探强弱,还是他第二起派来迎接的头目发话,将双方劝住,但那口气分明受了吴贼之托。自来宴无好宴,照此形势当然不能不去,何况爷爷那样性情。人去之后我正有点担心,方才那两人均是他派在村上开店的耳目,外人看不出来,忽然送了一桌极丰盛的酒菜,还有两大坛酒、一些水礼。先说有一客人买下,命其送来,钱已付掉,后似见我不是好骗,方始悄说,乃他头领的一份敬意,今日之事出于无奈,不久爷爷就要回来,请我放心。行时嘱咐,在此两三月内我们的船最好不要泊在此地,好些苦衷,不便明言,将来自知等语。实不相瞒,如非爷爷知你二人身边带有令师兄铁笛子的易容丸,方才早将你们喊醒,藏入舱底,以免貌相被贼党看去了!”

二人闻言暗忖:易容丸藏在包袱之内,老人怎会得知?盆子又道:“二位哥哥千万原谅,实不相瞒,我爹爹有一对头,所用兵刃便与你这锁心轮大同小异,而侠尼花明的锁心轮又只有一对,我们知道业已传于门人,不会落在旁人手中,昨夜忙于应敌,不曾看清。沈大哥后来纵往前面应敌,舞动之间竟和昔年仇敌身法好些相同。为了年岁相差,爷爷对你弟兄虽无他念,却想仔细查探,万一这兵器并非锁心轮,便想由此探询仇人下落,一时情急,想令你们拿出,又因上来曾说奉有师命,不便再问,更防事前有人指教,听他追问生出疑心,反而收口,不肯泄漏。又见我三人情感甚好,不愿为此生分,打算把你二人劝睡之后打开包袱仔细看上一眼,看准是非再作计较。并说昨夜全副心神对付贼党,共只看到一眼。后来想起你们人在舱中,业已匆匆收起,大有避人之意。尚老大公走时又令对你弟兄留心,越发生疑,但对你们却无丝毫敌意。我因见过此轮,比先父仇人所用少掉两个钩钳,又小一点,当中两弯月牙也与爷爷平日所说不同,和传说中的锁心轮一丝不差。只管力劝,爷爷因先父死得太惨,仇人又太凶狡,成功即去,毫无踪迹可寻,父子情深,仇恨太重,仍不放心。以为我和你们太好,不知他老人家只有好意,而无恶念,恐生误会,代为隐瞒,更恐上面还有东西,不曾上全,执意不听。等到看出不对,无意中又发现易容丸,才知真是独手丐的门人。偷看人家包袱老大不是意思,还曾命我道歉。二位哥哥千万原谅才好!”二人觉着盆子所说还有矛盾之处,对方偏又这样好法,当时想不出个道理,其势不便打开包袱查看,正在随口答应,说是无妨,忽听盆子噫了一声,目光到处,瞥见岸上顺山径飞也似跑来一人。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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