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前场后差不多快三个月——维新运动失败了。早半天。
地点 北京裕泰大茶馆。
人物 松二爷 常四爷 马五爷 李三 二德子 刘麻子 康六 黄胖子 秦叔礼 老人 恩子 祥子 皮太监 秦仲义 乡妇 小妞 王掌柜 茶客若干人 打手若干人
〔幕启:这种大茶馆现在已经不见了。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玩鸟的人们,每天在蹓够了画眉、靛颏等之后,要到这里歇歇腿,喝喝茶,并使鸟儿表现歌唱。商议事情的,说媒拉纤的,也到这里来。那年月,时常有打群架的。但是总会有朋友出头给双方调和;三五十口子打手,经调人东说西说,便都喝碗茶,吃碗烂肉面(大茶馆特殊的食品),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到城外打猎的(非职业的)总要游遍九城,每见大茶馆,必停下,展览他们的猎犬大鹰和胜利品——一只獾,或几只野兔。总之,这些当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无事都可以坐半天。
〔在这里,还可以听到最荒唐的新闻,如某处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奇怪的意见也在这里可以听到,象把海边上都修上大墙,就足以挡住洋兵上岸。这里还可以听到某演员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煎熬鸦片烟的最好的方法。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多彩的鼻烟壶。这真是个重要的地方,简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我们现在就要看见这样的一座茶馆。
〔一进门是柜台与炉灶——为省点事,我们的舞台上可以不要炉灶;时时有些锅勺的响声也就够了。作为厨房是在一旁。屋子非常高大,摆着长桌与方桌,都是茶座儿。隔窗可见后院,高搭着凉棚,棚下也有茶座儿。屋里凉棚下都有挂鸟笼的地方。各处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红纸条。
〔有两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眯着眼,摇着头,拍板低唱。有两位茶客,也不知姓名,都穿着灰色长衫,低声地谈话,大概是北衙门的办案的(侦探)。有两三位茶客,都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赏一两个瓦罐里蟋蟀。
〔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据说是为了争一只家鸽,惹起非用武力解决不可的纠纷。假若真打起来,非出人命不可,因为被约的打手中包括着善扑营的哥儿们,身手十分厉害。好在,不能真打起来,因为在双方还没把打手约齐,已有人出面调停了——观在双方在这里会面。三三两两的打手,都横眉立目,短打扮,随时地进来,往后院去。
〔马师傅,一位拳术极好的练家子,据说曾经保过镖,独自坐着喝茶。
〔松二爷和常四爷都提鸟笼进来,先把笼子挂好,找地方坐下。
〔跑堂的李三过来打招呼,沏上碗茶。他们自带茶叶。茶沏好,二位爷向邻近的茶客让了让。
松二爷 (坐好)
常四爷 您喝这个!(然后,往后院看了看)
松二爷 好象又有事儿?
常四爷 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进来,听见了四爷的话。
二德子 (凑过去)你这是冲谁骂咧子呢?
常四爷 (不肯示弱)我骂什么咧子呀?花钱喝茶,难道还教谁管着吗?
松二爷 (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大概是吃官饷的吧,怎没见您去冲锋打仗啊!
二德子 先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要动手)
〔别的茶客依旧进行他们自己的事。李三急忙跑过来。
李三 老爷们,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话好说。德爷,您后边坐!
〔二德子一手搡开李三,一手把一个盖碗搂下去,摔碎。翻手要抓常四爷的脖领。
常四爷 (躲)你要怎么着?
马师傅 (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风啊!
二德子 (四下扫视,看到马)哟,老师您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过去请安)
马师傅 我教给你的那几招儿,就为是欺侮人的吗?二德子 我……我不敢!
马师傅 你吃着国家的饷银,就为狐假虎威,来打群架的?你走!
二德子 老师!老师!我要是不进去,不教人家耻笑我吗?连您也没面子呀!咱们爷们是跺跺脚九城乱颤的人!
马师傅 哼!
二德子 我进去一会儿,准乖乖地回家!(搭讪着走向后院)常四爷 (凑过来,要对事发牢骚)这位爷,贵姓?我这儿谢谢您,您圣明,您给评评理!
马师傅 (立起来)我还有事!(走出去)
常四爷 (对李三)邪!这倒是个怪人!
李三 好人,就是脾气古怪!原先他保过镖,走过江湖,一身的好武艺。现而今,他谁也不理,问急了他才说:有了快枪,武艺有什么用呢?
常四爷 (往原位走)不象他的徒弟,专给有钱有势的作狗腿子!
李三 (向穿灰的二位一歪头,低声地说)说话留点神!
(大方地)得,我再给您沏一碗来!(拾起地上的碎磁片)
松二爷 盖碗多少钱?我赔!外场人不作老娘们事!
李三 不忙,待会儿再算吧!(走开)
〔纤手刘麻子领着康六进来。刘先向松、常二位打招呼。
刘麻子 您二位真早班儿!(掏出鼻烟壶,倒烟)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英国造!
松二爷 唉!连鼻烟也得从外洋来!这得往外流多少银子啊!
刘麻子 咱们皇上家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您坐,我办点小事!
〔领康六找了个座儿。跑堂的拿过茶来。
刘麻子 说说吧,十两银行不行?你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你!
康六 十六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
刘麻子 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两儿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
康六 那是我亲生的女儿!
刘麻子 你生的,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
康六 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没法混了吗?一家大小要是能一天吃上一顿粥,我要想卖女儿我就不是人养的!
刘麻子 那是你们乡下人的事,我管不着。我受你之托,既不能教你吃亏,又教你女儿有个吃饱饭的地方,这还不好吗?
康六 到底给谁呢?
刘麻子 我一说,你必定从心眼里乐意!一位在宫里当差的!康 六 宫里当差的谁要个乡下丫头呢?
刘麻子 那不是你女儿的命好吗!
康六 谁呢?
刘麻子 皮大总管!(只是个不大不小太监,他说是大总管)
你也听说过皮大总管吧?伺候着太后,红得不得了,连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作的!
康六 刘大哥,把女儿给个太监作老婆,我怎么对得起人呢?
刘麻子 卖女儿,无论怎么卖,也对不起女儿!你胡涂!你看,姑娘一过门,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不是造化吗?怎样,点头还是摇头,来个干脆的!
康六 他就给十两银子?
刘麻子 走遍了你们全村,找得出十两银子找不出?在乡下,五斤白面就换个孩子,你不是不知道?
康六 我家去商量一下!
刘麻子 告诉你,过了这村可没有这店,耽误了事可别怨我!快去快来!拿着这五百钱!我刘麻子大仁大义!
康六 (接钱)唉!今天赶不回来了!
刘麻子 明天还在这儿见!
康六 唉!(慢慢地走出去)
刘麻子 (凑过去)乡下人真难办事,永远没有个痛痛快快!松二爷 这号生意又不小吧?
刘麻子 也甜不到哪儿去,弄好了,赚个元宝!常四爷 乡下是怎么了?弄得这个样!
刘麻子 谁知道!要不怎么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松二爷,(掏出个小时表来)您看这个!
松二爷 (接表)好体面的小表!
刘麻子 您听听,嘎噔嘎噔地响!
松二爷 (听)这得多少钱?
刘麻子 您爱吗?就让给您!一句话,五两银子!您玩够了,不爱要了,我还照数退钱。东西真地道,传家的玩艺!
常四爷 我这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啊!老刘,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缎大衫,洋布裤褂……
刘麻子 洋东西可是真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象个乡下脑壳,谁还理我呀!
常四爷 我老觉乎着咱们的大缎子,川绸,更体面!
刘麻子 松二爷,留下这个表吧!这年月,戴着个洋表,会教人另眼看待!
松二爷 (真爱表,但又嫌贵)我……刘麻子 您先戴两天,改日再给钱!
〔秦叔礼搀着黄大胖子进来。
黄胖子 (严重的沙眼,看不清楚,过门就请安)哥儿们,都瞧我啦!都是自己弟兄……
秦叔礼 这不是他们,他们在后院大棚底下哪!黄胖子 我看不大清啊!走!走!到后边去!掌柜的,预备烂肉面,有我黄胖子,谁也打不起来!
〔秦叔礼挽着黄胖子往里面走,后面一阵喧哗,大概是欢迎黄胖子的表示。
〔进来一个很老的老者,拿着些牙签、耳挖勺之类的小东西,低着头慢慢挨着茶座儿地走;没人买他的东西。他要往后院去,被李三截住。
李三 老大爷,您外边蹓蹓吧!后院里人家正说和事呢,没人买您的东西!(顺手儿把剩茶递给老人一碗)
松二爷 (低声地)李三!(指后院)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这么要拿刀动仗的?
李三 (低声地)听说是为了一只鸽子。张宅的鸽子飞到了李宅去,李宅不肯交还……唉,咱们还是少说话好!(问老人)老大爷您高寿啦?
老人 (喝了茶)多谢!八十二了,没人管!我还不如一只鸽子呢!唉!(慢慢走出去)
〔一个乡下妇人拉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进来。小姑娘头上插着一根草标。李三本想不许她们往前走,可是心中一难过,没管。她们极慢地往里走。茶客们忽然都停止说笑,看着她们。
小妞 (走到屋子中间,立住)妈,我饿!
〔乡妇呆视着小妞,忽然腿一软,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常四爷 李三,要两个烂肉面,带她们到门外吃去!
李三 是啦!(过去对妇人)起来,门口等着去,我给你们端面去!
乡妇 (立起,抹泪往外走,好象忘了孩子;走了两分,又转回身来,搂住小妞,吻她)宝贝!宝贝!
〔王掌柜不高兴地走过来。
王掌柜 快出去!麻利着!
〔母女走出去。
王掌柜 (过来)常四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她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不算稀奇,多半是假装的,到处骗吃骗喝!
松二爷 假装的?骗吃骗喝?
王掌柜 可不是!我们在街面上的人,不能因为心眼软,受人家欺哄!
常四爷 李三,算账!王掌柜,从此我不再到这儿来喝茶!
王掌柜 四爷!四爷!我是好意,您别挑眼哪!松二爷,您给劝劝!我不能教老主顾这么走出去!李三,二位今天的茶钱,我候了!
李三 (正端着两碗面往门走)是啦!
王掌柜 四爷!我的百灵老压不上油葫芦,还得跟您多讨教哪!您坐着!(搭讪着走开)
常四爷 (对松二爷)二爷,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松二爷 (唯恐两位官人听见,赶紧岔话)咱们下半天到白石桥钓鱼去好不好?
〔皮太监大模大样地走进来。
皮太监 刘麻子在这儿哪吗?
王掌柜 总管!您里边歇着吧!
〔刘麻子屁滚尿流地往外迎。
刘麻子 我的老爷子!我等了您好大半天了!
〔二灰衣人过来请安,皮对他们耳语。刘麻子聚精会神地偷听;听见了点,赶快向邻座的人耳语。一股电流似的,一会儿传遍全茶馆。耳语渐渐变成明话——谭嗣同!谭嗣同!……皮太监见大家已知道了,爽性告诉大家,表示自己的重要。
皮太监 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了,谭嗣同斩罪!(坐下与刘说话)
甲茶客 谭嗣同是谁?
乙茶客 没听说过!反正不能是好人,好人不会挨杀呀!丙茶客 这两三个月了,他们作官的,念书的人,乱折腾,咱们怎能知道呢!
丁茶客 得!不管怎么说,我的铁杆庄稼又保住了!姓谭的,还有姓康的,不是说教旗兵不关钱粮,去自谋生计吗?心眼多毒!
丙茶客 一份钱粮倒教扣去一大半,咱们也不好过
丁茶客 那总比没有强啊!好死不如癞活着,教我去自己谋生,非死不可!
王掌柜 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
〔大家安静下来,都坐下各说各的事。
皮太监 怎么说?一个乡下丫头,要二百银子?
刘麻子 乡下人,可长得俊呀!带进城来,好好地一打扮、调教,准保又好看,又有规矩!我给您办事,比给我亲爸爸作事都更尽心,一丝一毫不能马虎!
〔秦仲义跑进来。
秦仲义 掌柜的,看见我们老三没有?
王掌柜 秦掌柜,您坐下,我到后院看看去!(走向后院)
〔有几个茶客好象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溜。
〔王掌柜同秦叔礼从后面走来。
秦叔礼 谁找我?
王掌柜 你二哥,(对秦仲义)二掌柜,你们哥儿们谈谈吧!不沏两碗吗?我昨天进的这点茶叶也真地道!
秦仲义 不啦!
秦叔礼 二哥,找我干吗?
秦仲义 跟我回家!
秦叔礼 我这儿的事还没办完哪!
秦仲义 什么事?你好事不学,单学打群架,你把秦家的脸丢光了!
秦叔礼 我没打架,我是来学学怎么说和事情,学学街面上的规矩!
秦仲义 走!(扯着秦叔礼往外走,下)
松二爷 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呢?咱们也走吧!
常四爷 走吧!
〔二灰衣人恩子和祥子走过来。
恩子 等等!
常四爷 怎么啦?
恩子 刚才你说大清国要完?
常四爷 我,我一时说走了嘴!
祥子 (对松二爷)你听见了?
松二爷 哥儿们,我天天在这喝茶,王掌柜知道我,地道老实人!
祥子问你听见没有!
松二爷 那,有话好说,二位请坐!
恩子 你不说,连你也锁了走!
松二爷 别那么办哪!我听见了!
恩子 (对常四爷)走!
常四爷 (不知如何是好)二、二位……
恩子 你还想拒捕吗?我这儿可带着王法呢!(拍拍身上带着的铁链子)
常四爷 这是从何说起呢?
祥子 锁上他!
常四爷 我走!我走!
恩子 别给脸不白着!(对松二爷)你也走一趟,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黄胖子同三五人由后院过来。
黄胖子 得啦!一天云雾散,算我没白跑腿!
松二爷 黄爷!黄爷!
黄胖子 (揉揉眼)谁呀?
松二爷 我!您过来,给说句好话!
黄胖子 (看清楚)哟,二位老爷办案哪?谁吧!
松二爷 黄爷,您救救我!
黄胖子 分家呀,打架呀,官厅不管的事,找我!官厅管的事呀,我不敢多管!(问大家)是不是?
众人 对!对!
〔恩子、祥子带着常四爷、松二爷往外走。
黄胖子 (看见了皮太监)哟,你老人家在这儿哪?听说要安份儿家,我先道喜!
皮太监 等吃喜酒吧!
黄胖子 您赏脸!
〔乡妇端着空碗进来,往柜上放。小妞跟进来。
小妞 妈!我还饿!
王掌柜 滚出去!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