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政时代,特·华德维男爵夫人的府第,是勃尚松总主教来往而颇有感情的几处沙龙之一。这位太太,简括一句,算得勃尚松妇女界顶有势力的人物。
特·华德维先生是大名鼎鼎的华德维的侄孙。那位过去的华德维又是杀人犯和叛教徒中最幸福最显赫的一个,古古怪怪的轶事,讲起来未免太偏于掌故了。叔祖是捣乱得厉害,侄孙却安静到极点。在贡台这一郡里过着蛀虫在板壁里那样的生活之后,他娶了望族特·吕泼家的独养女儿。特·吕泼小姐把年收二万法郎的田产,和华德维岁入一万法郎的不动产联合了起来。瑞士贵族的盾徽,(华德维祖籍是瑞士),给嵌入特·吕泼家老盾徽的中心。这件从一八○二年就决定的婚事,直到一八一五年第二王政时代以后才履行。特·华德维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三年之后,母家的祖父母辈全都下世,遗产清算完了。华德维家便把老屋出卖,搬进州公署街特·吕泼家美丽的府第,大花园一直伸展到石梯街那边。华夫人在家时是虔诚的姑娘,婚后更其来得虔诚了。她是居士会里女后之一,这个社团给勃尚松的高等社会蒙上一副阴沉的面貌,一派假贞节的态度,跟这个城的性格正好调和。
特·华德维男爵先生是一个枯索的男人,没精打采的,迟钝的,好像疲乏已极,可不知给什么弄乏了的,因为他有的是颟顸愚昧的福气;但因他的太太是一个头发金褐色的女子,性格的冷酷变成了话柄(“像华德维太太一样的尖刻”这句话,至今还有人说),所以司法界里几个爱打趣的便说,男爵是给这块岩石弄乏了的。吕泼这个字,在拉丁文里的语源,确是岩石的意思。一般观察社会深刻的人,定会注意到洛萨莉是华德维和特·吕泼两家联姻后唯一的结晶品。
特·华德维先生的生活,消磨在一所富丽的车床工场里,整天的车磨着。补充这生活的,是他欢喜集藏的脾气。一般研究疯狂的哲学家医生,认为这种收藏癖集中在零星小件上时,即是精神失常的初步。华德维男爵搜罗贝壳,昆虫,和勃尚松地区的地质断片。有些好持异议的人,尤其是妇女,提到特·华德维先生时总说:“他真高尚呀!”从初婚起他就看到不能制胜妻子,便专心于机械的工作和讲究的饮食了。
特·吕泼的府第不乏相当的豪华,堪和路易十六的壮丽匹配,显出一八一五年上两大世家混合起来的贵族气息。府内闪耀着一种古老的奢华,够得上古董的资格。雕成树叶形的水晶挂灯,中国绸缎,大马士革的绫罗,地毯,金漆的家具,一切都跟古老的号衣古老的仆役调和。虽然用的餐具是家传的黝黑的银器,餐桌正中放着大玻璃盆,四面围着萨克司出品的瓷器,肴馔却精美非常。华德维先生为了消遣和调剂生活起见,躬自做厨房与酒窖的提调,他挑选的酒,在一州里颇负盛名。特·华德维夫人的财产是很重要的,因为她丈夫的一份,只是露克赛的田地,岁入一万法郎左右,从没增加过一笔遗产。无须特别提的,是特·华德维夫人和总主教间亲密的交情,使她府上常有教区里三四位优秀的有风趣的神甫出入,都不讨厌吃喝。
一八三四年九月初,在不知为了什么大庆而举行的一次盛宴中,正当太太们团团围在客厅炉架前面,先生们一组组的站在窗框前面时,仆役忽然通报特·葛朗赛神甫来到,他一出现,全场便起了一阵欢呼。
“唔,喂!那件官司呢?”有人对他嚷着。
“赢了!”这位副主教回答。“我们本已绝望的法院判决,您知道为什么……”
这句话是指一八三○年以后的法院组织,正统派几已全部辞职。
“判决书宣告我们全盘胜诉,把初审的判决变更了。”
“大家以为你们是输定了呢。”
“没有我,的确输定了。我把我们的律师打发到了巴黎去,正当要上庭交手的时候,我找到一个新律师,靠了他才打赢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在勃尚松吗?”特·华德维先生天真地发问。
“在勃尚松,”特·葛朗赛神甫回答。
“啊!不错,是萨伐龙,”坐在男爵夫人近旁的一位俊俏的青年,名叫特·苏拉的说。
“他花了五六夜工夫,吞下那些文件那些案卷;跟我商议了七八次,每次都是好几小时,”特·葛朗赛神甫——他从二十天以来还是初次在特·吕泼府上露面呢——接下去说,“终于,萨伐龙先生把我们的敌人从巴黎请来的名律师完全打败了。这个青年人真是奇妙,据推事们说。这样,僧侣会获得了双重的胜利。第一它在法律上得胜了,第二它战胜了市政府的辩护人,就是在政治上战胜了自由主义。我们的律师说:‘我们的敌人不该以为毁坏总主教区的利益会到处受人欢迎……’庭长不得不迫令听众默静。所有的勃尚松人都拍手叫好。于是旧修道院的房产,仍归勃尚松大寺的僧侣会管理。萨伐龙先生并且在离开法院时邀请他的巴黎同僚吃饭。那位同僚接受之下,对他说:‘谁得胜,谁荣耀呀!’还毫无怨恨地祝贺他的胜利。”
“您从哪儿觅来这个律师呢?”特·华德维夫人问。“我从没听人提过这名字。”
“可是您从这里就可望见他的窗子,”副主教回答。“萨伐龙先生住在石梯街,他的花园跟府上只隔一堵墙。”
“他不是贡台郡人,”特·华德维先生说。
“他什么地方的色彩都没有,简直不知是哪儿人,”特·夏洪戈夫人说。“那么他是什么呢?”特·华德维夫人说着,一边搀着特·苏拉先生的胳膊向餐室走去。“假如他是外乡人,什么机缘会使他定居在勃尚松?在一个律师,这真是挺古怪的念头。”
“挺古怪的念头!”年轻的阿曼台·特·苏拉应声说。
如今少不得要叙述一番这位特·苏拉的身世,才能令人明白这件故事。
历来法国和英国交换着一些虚浮的风气,因为连铁面无情的海关也阻拦不住,所以愈加持续不断。我们在巴黎称为英国式的时髦,在伦敦称为法国式,反过来也是如此。两个民族的敌忾,在两点上是消灭了,一是言语问题,二是服装问题。《神佑吾王》那支英国国歌,原是吕利替哀斯旦或阿太莉的合唱部分谱的音乐。英国女子穿到巴黎来的裙撑,是一个法国女子在伦敦发明的,就是那有名的朴茨茅斯公爵夫人,发明的经过大家知道;起先,人们把这裙撑当作笑柄,甚至第一个英国女子初次在蒂勒黎御园前面出现时,几乎被群众挤死;可是裙撑终究被接受了。这个风气控制了欧洲妇女有半世纪。一八一五年法国和列国讲和时,大家把英国的低腰身衣服嘲笑了一年,全巴黎的人都去瞧卜蒂哀与勃吕奈演出的《可笑的英国妇人》;但一八一六和一七年,法国女子的腰身,从一八一四年的紧扣乳房起,逐渐下降,直到显出腰部轮廓为止。近十年,英国又送了我们两件语言学上的小礼物。来源不甚清白的“纨绔子弟”这名词,原已化出三个后身:怪物,妙人,漂亮哥儿;它们却被英文里的“花花公子”(dandy)和“狮子”(Lion)先后代替了去。狮子可并不连带产生“母狮”之名。母狮是从阿弗莱·特·缪塞有名的诗句里来的:“您曾否在巴塞龙那瞧见……那是我的情妇我的母狮。”在这两个名词和这两种主要观念之间,曾经有过一番融合,或者有过一番混淆,要是您爱这么说。胡闹也好,杰作也好,巴黎都尽多尽少吞得了;只消一桩胡闹的事叫巴黎人开怀之后,要外省人不来染指是不容易的。所以当“狮子”披着长发,挂着胡须,穿着背心,不用手帮忙而单靠面颊与眼眶的拘挛夹着眼镜,在巴黎大摇大摆时,某些省城里就可看到一些二等狮子,凭着连靴套长脚裤的风流典雅,对同乡们的不修边幅表示抗议。因此,一八三四年时,在阿曼台–西尔伐–雅各·特·苏拉身上,勃尚松瞻仰到了狮子。苏拉这姓氏,在西班牙占领时代写作苏勒贡耶士;勃尚松城内西班牙家庭出身的人,阿曼台·特·苏拉要算独一无二了。当初西班牙分发许多人到贡台来经营,却很少西班牙人住下。苏拉祖上的定居,是为了和红衣主教葛朗凡有联络之故。年轻的特·苏拉先生老讲着要离开勃尚松,凄凉的,佞神的,文学气息极薄的城,刀兵必经和长期驻兵的城;但它的风俗,动态,面目,都值得加以描绘。这个见解,便使这个前程渺茫的男子,在新街跟州公署街相接的地方,三间家具寥寥的屋内住下。
年轻的特·苏拉少不得有一头小老虎,这小老虎是他一个佃户的儿子,小厮十四岁身材臃肿的,名叫罢皮拉。狮子把小老虎打扮得很讲究:铁灰色的短布大褂,束着漆皮腰带,深蓝色瓦棱布短裤,红背心,上下半截颜色各别的漆皮长筒靴,黑带镶边的圆帽,有特·苏拉徽记的黄钮扣。阿曼台给他白纱手套,供给洗衣费,伙食自理,三十六法郎一月的工资,这就教勃尚松的女工们大吃一惊:一年四百二十法郎给一个十五岁的小厮,外快在外!所谓外快是旧衣服的出卖,肥料的出卖,苏拉把所蓄的两匹马中的一匹跟人交换时的酒资。用鄙吝的经济手段喂养的两匹马,统扯每年耗费八百法郎。从巴黎定购的化装品,领带,身上佩戴的小古董,成罐的鞋油,衣着,总计年需一千二百法郎。倘把小厮(或小老虎),马匹,超等衣着,和每年六百法郎的房金加起来,可以得到三千法郎的总数。可是年轻的特·苏拉先生的父亲,只传下四千法郎一年的进款,靠几块贫瘠的分种田,还需花本钱去经营,经营的结果对收益又毫无把握。狮子的生活费,零用钱和赌本,统共派到近三法郎一天。所以他常常在旁人家里用晚餐,午餐则吃得特别俭省。逢着迫不得已要自己破钞用晚饭时,他就派小老虎到一家饭铺去叫两盘菜,从不花到二十五铜子以上。在大众眼里,年轻的特·苏拉先生是一个挥霍无度,穷奢极侈的阔少;哪知这可怜虫要把年头跟年尾拉拢起来所运用的机智和本领,直可替一个高明的管家妇博得荣名。涂在靴或鞋上的六法郎的油,偷偷地洗了又洗以便戴三倍长久的五十铜子的黄手套,一条好戴三个月的十法郎的领带,四件二十五法郎的背心,连靴套的长脚裤;所有这些衣饰在一个首府会令人怎样起敬这个诀窍,是无人懂得的,尤其在勃尚松!既然在巴黎我们看到一般傻瓜花了三百法郎弄来的空架子,连烫发和一件荷兰细布的衬衫在内,进到一些妇女家里,就能压倒最优秀的男子而博得她们的青眼,怎么又能教外省人不迷了心窍?
要是您觉得这个穷光蛋的成为狮子未免太便宜,那么得知道阿曼台·特·苏拉去过三次瑞士,而且坐着车,每天赶很少的路,巴黎去过二次,又从巴黎去过英国一次。他被认为见闻广博的游历家,能说:“在我所到过的英国……”富孀们对他说:“您这到过英国的人……”最远他到过龙巴地,环绕过意大利的几口湖。他阅读新出的书。还有当他在家洗手套的时候,小老虎罢皮拉总回报客人说:“先生在工作。”因此人家说:“这是一个思想很激进的人”,想借此减低阿曼台·特·苏拉的身份。阿曼台有本事用勃尚松派的俨然的样子,讲些流行的滥调俗套,使他有资格列为缙绅阶级中最博学的人物之一。他身上佩戴着流行的小古董,头脑里装着报纸检查过的思想。
一八三四年代,阿曼台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中等身材,褐色头发,胸膛突得很厉害,肩头也照样的显著,大腿带些圆形,脚已经发胖,手又白又肥,从两鬓到下颌,留着一圈络腮胡子,短髭够得上跟军营里爷们的媲美,一张红红的大胖脸,塌鼻子,褐色的眼睛没有表情;并且毫无西班牙人的模样。他大踏步向着肥胖的路上走,那是对他的抱负大不利的。他指甲干净,胡子修齐,衣饰最细小的部分都整饬如英国派。所以人家把阿曼台·特·苏拉看作勃尚松第一美男子。每天按时到府的一个理发匠(每年花费六十法郎的另一豪举!),预言他将是批评时装和风雅问题的权威。阿曼台起身很迟,梳洗完毕之后,约莫中午时分骑马出门,到他的一处分种田上打枪。对这件事情,他和晚年的拜仑一样重视。随后在三点左右回家,一路在马上给女工们和路人们瞻仰。他所谓的“工作”——只要做到四点,之后,他开始更衣,去赴人家的晚宴,把黄昏消磨在勃尚松贵族家里打韦斯脱,到十一点回家睡觉。再没一种生活更合时,更本分,更无疵点的了,因为星期日和节日的教堂仪式,他都准到。
要您懂得这种生活是如何阔绰,必得把勃尚松说明几句。没有一个城市比它对进步更深闭固拒的了。勃尚松的官吏,公务员,军人,凡是巴黎派来当一个什么差使的,一股脑儿被包括在“客帮”这个颇有意义的名词之内。客帮是个中立圈,好似教堂一般,是城里的贵族社会和中等社会相遇的唯一场合。在这个圈子内,为了一言半语,一瞥一视,一举一动,就能在中产妇女和贵族妇女之间,发动这一家对那一家的仇恨,保持到老死,把分隔两个社会的不可超越的鸿沟愈加扩大了。除了格莱蒙–圣–约翰,蒲弗勒蒙,特·赛,葛拉蒙几姓,以及住在贡台区田庄上的几个大族以外,勃尚松最早的贵族,也不过追溯到两个世纪以前,被路易十四征服的时代。这个社会本质上是司法界构成的,那种傲慢,那种顽固,那种严峻,那种实际,以及那种不能和维也纳宫廷相比的高傲,因为勃尚松人在这一点上会模仿维也纳无耻的交际社会。什么雨果,诺第哀,傅立叶,替本地增光的人物,都谈不到,人家不理会这些。贵族之间的婚姻,当孩子们在摇篮里的时候已经定局,最重大和最细小的事都在那时确定了。从没一个外乡人,一个不速之客溜进这些家庭;那些校官或有爵位的军官在此驻防时,哪怕是法国最高的门第出身,也得费尽心机才能教当地的贵族予以接待;为此所用的外交手段,恐怕泰勒朗亲王也会很欣幸的领教,以便拿到国际会议上去应用。一八三四年代,在勃尚松穿连靴套长裤的只有阿曼台一个。这已可说明年轻的特·苏拉先生的阔绰。再则,一件小故事可以使您彻底了解勃尚松。
我们这件故事开始的前些时候,州公署觉得需要为它的机关报从巴黎去请一位编辑,来抵制《大新闻报》在勃尚松发刊的《小新闻报》,和当年共和政府策动的《爱国报》。巴黎派来一个青年,完全不熟悉贡台的,一开场便串起《夏里伐里》派的角色来。中间派的首领,一个市政厅里的人物,把这个记者叫了来,对他说:“告诉您,先生,我们是一本正经的,不止是正经,而且是惹人厌的,我们绝对不愿人家使我们开心,我们笑过之后就要懊恼得发怒。把文章写得像《两世界杂志》里最笨重的长篇大论一样的难消化,您还不过和勃尚松人的腔派仅仅合拍。”
编辑依了他的话,讲着最难懂的玄妙的土话,果然大受欢迎。
年轻的特·苏拉先生所以不曾丧失勃尚松上流社会对他的敬意,还是靠他们纯粹的虚荣心;贵族们很乐意装作适合潮流,能对那些到贡台来游历的巴黎贵族,提供一个和他们仿佛的青年。所有特·苏拉私下做的工作,骗人的玩意,表面的奢豪,骨子里的安分,都有着一个目的;否则这勃尚松的狮子早不在地方上了。阿曼台心想娶一个有钱的妻子,能有一天证明他的田庄并没抵押,证明他有着积蓄。他想教全城关心他,成为当地最美最风雅的男子,以便先获得洛萨莉·特·华德维小姐的注意,然后获得她的婚约!
一八三○年,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开始他花花公子的生涯时,洛萨莉才十四岁。一八三四年,特·华德维小姐的年龄,正到了少女们很易被阿曼台勾引大众注目的怪腔派吸动的时候。很多狮子是打了算盘,预备投机而做起狮子来的。华德维府上,十二年来每年有五万法郎的进款,支出却从不超过二万四,虽然他们每星期一五两次的招待勃尚松高等社会,星期一是晚餐局,星期五是夜会。这样,十二年来怎会没有每年二万六千的储蓄,用着这些旧家所特有的神不知鬼不觉得手段存放在一边!外面很普遍的相信,特·华德维夫人因为田产已经很多,所以她的积蓄在一八三○年上以三厘利存放着。由此,洛萨莉的奁资,总该在每年四万法郎上下的收益。五年以来,狮子像田鼠一般的苦干着,为的要把自己的地位维持在严厉的男爵夫人的敬意的顶尖上,一边还得装出讨好特·华德维小姐自尊心的姿态。阿曼台在勃尚松的地位赖以维持的那些巧妙,男爵夫人胸中雪亮,并且因此很看重他。她三十岁时,特·苏拉就依在她的翼下:他胆敢赞美她,奉她为偶像,甚至能对她——世界上只有他能——讲述几乎所有的虔诚妇女都爱听的粗野笑话,她们靠着崇高的德行,尽可凝视深渊而不致失足,观看魔阱而不会陷落。您懂得为何这狮子连最平常的把戏都不玩么?他把自己的生活摊得明明白白,好像露天一样,谁都看得清楚,为的要在男爵夫人身畔扮作自甘牺牲的情人,好让她把不许肉体消受的罪恶,在精神上痛快一下。一个男人而能有特权把唐突的说话灌在一个虔婆耳里,便是她心目中可爱的人物。倘若这模范狮子对人心认识更深的话,他大可毫无危险的在勃尚松女工中间干几件风流事,她们看他像王一样呢:用这种办法来对付严厉而假贞节的男爵夫人,他的事情只会更加顺利。在洛萨莉前面,这位律身谨严的家伙,显出是花大钱的阔客:宣扬着豪华生活,让她窥见一位时髦太太在巴黎当漂亮角色的远景,那儿他是将来要以国会议员的资格前去的。这些高明的手段获得完满的成功。一八三四年时,组成勃尚松高等社会的四十个旧家的母亲,提起年轻的特·苏拉先生,一律认为是勃尚松最可爱的青年;在特·吕泼府上,谁也不敢跟这红人争座,全勃尚松都把他看作洛萨莉·特·华德维未来的丈夫。关于这个题目,男爵夫人甚至已和阿曼台谈过几句,男爵的装聋作哑,更替这谈判加了一重保障。
因为有一天会成巨富而身价大增的特·华德维小姐,自幼在母亲很少出门(因为她那样的爱总主教)的特·吕泼府邸里教养长大,受着清一色的宗教教育束缚,受着母亲严格的道德管教,和专制的压迫。洛萨莉实在一无所知。研究过哥德利著的地理,圣经,古代史,法国史,加减乘除,一切都经过一个老耶稣会徒的严密检查,这好算知道什么事情吗?绘画,音乐,跳舞是禁止的,仿佛那些是不能美化人生而要败坏人生的。凡是各种针线和零星女红,男爵夫人都教给女儿:缝衣啦,刺绣啦,编织啦。十七岁的洛萨莉,只念过《传教徒通讯录》和一些关于贵族徽章学的书。报纸从没污过她的眼目。每天早上她给母亲带到大教堂去做弥撒,回来吃中饭,在花园里散步一会之后,做着女红,坐在男爵夫人旁边招待来客,直到晚餐时分。然后,除了星期一五之外,她陪着特·华德维夫人消磨黄昏,从不能超过母亲规定的发言量。十八岁时,特·华德维小姐是一个娇弱的少女,纤瘦的,平板的,黄头发,白皮肤,毫无表情。淡蓝的眼睛,在眼皮翻动时倒还美丽,眼皮往下一垂,有一团阴影罩在面颊上。轮廓整齐的额角,被几点红瘢损害了光彩。她的脸庞真像杜莱和班吕琪以前诸画家笔下的圣女:同样肥肥的脸盘,虽然单薄些,同样由耽想造成的带忧郁性的细腻,同样严肃的天真。她身上的一切,连姿势在内,都令人想起那些处女,只在细心的识者眼里,才在神秘光彩之下显出美。她有好看的但是红色的手,有女庄主般最美的脚,平常她穿着纯棉料的长袍;但在星期日和节日,母亲准她穿绸。她在勃尚松裁制的服装,把她装扮得几乎丑了;可是她的母亲倒想从巴黎的时装上获取妩媚,华丽,和风雅,靠着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帮忙,她的装饰最细微的部分,都取法于巴黎。洛萨莉从没穿过丝袜或长筒靴,只穿纱袜和皮鞋。大宴会的日子,她穿着一件轻纱袍,垂着头发,脚上套了一双古铜色皮鞋。在洛萨莉的这种教育和谦卑的态度之下,藏着一副铁一般的性格。生理学家与深刻的人性观察家,会叫您大为错愕的告诉您,脾气,性格,性灵,天才,在家庭里会经过长时期的间隔而重现,跟所谓遗传病一般无二。因此才气和痛风症一样,有时会一跳两代。这种现象,我们可在乔治·桑身上找到一个著名的例子:撒克斯元帅的精力,气魄,观念,都在乔治·桑身上重现;因为她的父亲是撒克斯元帅的私生子。鼎鼎大名的华德维的果断,传奇式的豪胆,重又降临在侄曾孙女身上,再加特·吕泼族的固执与自恃血统高贵的傲气,愈加强化了她的个性。但这些优点,或这些缺点,倘您喜欢这么说,埋在这颗外表柔弱的少女灵魂里,其隐藏之幽深,不下于火山未成形前丘陵之下的熔岩。特·华德维夫人或许已窥到这双重的血统遗产,所以把洛萨莉管得那么严,甚至有一天总主教埋怨她待女儿太苛时,她回答说:“让我管教罢,大人,我是识得她的!躲在她皮肉底下的撒旦不止一个呢!”
男爵夫人对女儿的特别注意,尤其因为她认为这是她做母亲的荣誉攸关。再说她也无事可做。格罗底特·特·吕泼那时三十五岁,差不多是寡妇,因为丈夫车磨着各种木料的蛋盅,拼命要用硬木制造六根轴梗的轮盘,替他的宾客做烟罐;所以他的太太只能和阿曼台·特·苏拉毫无邪念的调调情。当这个青年人在她府上的时候,她忽而把女儿打发开,忽而把她叫回来,想从这颗年轻的心中发现一些嫉妒的动作,以便有驯服它们的机会。她模仿警察对付共和党人的办法;但她白费心力,洛萨莉绝不露出任何骚动。于是严峻的虔婆埋怨女儿没有心肠。洛萨莉对母亲的认识,足以知道如果她觉得年轻的特·苏拉先生“不错”的话,定会招惹一顿臭骂。所以对于母亲的一切挑逗,她只回答几句所谓耶稣会徒派的句子,其实这俗称是不妥的,因为耶稣会徒是强者,而这些吞吞吐吐的省略句子只是弱者藏身的铁丝架。于是母亲认为女儿装腔作势。倘使不幸而华德维和特·吕泼的真性格闪露一下时,母亲便提出儿女对父母应有的尊敬,迫令洛萨莉柔顺地服从。这种争斗是在日常生活最幽密的核心发生的,表面上绝对不露声色。副主教,这位亲爱的特·葛朗赛神甫,故总主教的朋友,无论以本区主教的资格而论是如何精明,却总猜不透这种争斗曾否煽动母女间的仇恨,是否母亲先存下妒意,是否阿曼台在母亲身上追求女儿的行为已经逾限。站在世交的地位上,他既不盘问母亲,也不盘问女儿。洛萨莉,为了年轻的特·苏拉先生,精神上太吃亏了,便如俗语所说的不耐烦他,当他对她说话,想逗引出她一些心腹时,她总很冷淡。这种憎厌之心唯有母亲的眼睛看得见,永远被抓为训话的题目。
“洛萨莉,我不懂你为什么对阿曼台这么冷淡;是不是因为他是我们一家的朋友,我们,你的父亲和我都喜欢他的缘故……”
“唉!妈妈,”有一天那可怜的孩子回答道,“要是我待他好了,岂不罪过更大?”
“什么话?”特·华德维夫人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母亲是不讲理的,也许,照你想来,母亲在无论哪一点上都不讲理?但愿从今以后,别再有同样的话从你嘴里出来,对你的母亲……”
这场拌嘴持续了三点三刻,而洛萨莉又把这一点提出了。母亲气得面孔发白,打发洛萨莉进了卧室。洛萨莉在那儿寻思这场争吵的意义,什么都寻思不出,她本是无辜的呀!因此,当勃尚松全城以为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已十分迫近他追逐的目标,而他也为此解掉了领带,耗费了多少罐的鞋油,用掉了多少黑油使须髭发亮,穿旧了多少漂亮背心,用去了多少马蹄铁和绑腰(因为他穿着件皮马夹,狮子们的绑腰),其实阿曼台与对象之间的距离,比任何初入门的生客还要远,虽然他有尊严高尚的特·葛朗赛神甫撑腰。并且在我们这件故事开始的时候,洛萨莉全没有知道年轻的阿曼台·特·苏勒耶士是为她预备的。——现在我们再来叙述那天晚餐桌上的情形。
“夫人,”特·苏拉先生对男爵夫人说,一边等太热的汤冷却,一边想把他的叙述弄得曲折些。“有一天,驿车把一个巴黎人送进这里的国家旅馆,他看了几处房子,拣定石梯街上迦拉小姐那所屋子的二层楼。随后这外乡人径奔市政府,把实际住址和行使公权的住址备了案。接着他提出合格的证件在法院律师表上注了册,到他的新同僚那里,法院的僚属那里,推事那里,一切司法界人士那里,投了名片,上面印着:亚尔培·萨伐龙。”
“萨伐龙这个姓是出名的,”深通贵族徽章学的洛萨莉说。“萨伐龙·特·萨伐吕司这一族是比利时最老最贵最富的世家之一。”
“他是法国人而且是南方人,”阿曼台·特·苏拉接着说。“如果他要袭用萨伐龙·特·萨伐吕司的盾徽,他必得在上面加一条横线。在比利时勃拉防州现在只有一位萨伐吕司小姐,一个遗产甚富的待字的闺女。”
“横线其实是私生子的标识,”特·华德维小姐又接上来说,“但一个特·萨伐吕司伯爵的私生子依旧是贵族。”
“够了,洛萨莉!”男爵夫人说。
“您要她懂得盾徽学,”男爵插嘴道,“她的确很懂呀!”
“讲下去罢,阿曼台。”
“您懂得在一个样样分门别类,确切肯定,整理就绪,编号入册,像勃尚松这样的城里,亚尔培·萨伐龙毫无困难地被我们的那些律师接受了。各人只说:哦,一个全不知道勃尚松的可怜虫。哪个糊涂蛋劝他上这儿来的?他想来干什么?不亲自去拜会法官而光是投一张名片,真是大错特错!所以过了三天,再也不提萨伐龙。他雇用了故迦拉先生的贴身男仆,略知烹调的奚洛末做当差。谁也没见过或会过亚尔培·萨伐龙,所以更容易把他忘掉。”
“难道他不去做弥撒吗?”特·夏洪戈夫人问。
“他星期日上圣·彼得堂,但他去的是第一场,早上八点。他天天夜里一二点钟起来,工作到八点,用早餐,再工作,在花园里绕个五六十圈;然后进去用晚餐,在六点与七点之间睡觉。”
“您怎么知道这些的?”特·夏洪戈夫人问特·苏拉先生。
“第一,夫人,我住在石梯街转角上的新街,远远里望得见这位神秘角色所住的屋子;再则,在我的小老虎和奚洛末之间,天然有他们的交际。”
“这么说,您还跟罢皮拉谈天?”
“不然教我散步的时候怎办?”
“唔,那么,您请律师怎么又会请一个外乡人?”男爵夫人这么一句又把发言权递还给副主教。
“首席庭长曾经捉弄这位律师,指定他在重罪法庭替一个近乎白痴的乡下人当义务辩护,这乡下人被控伪造罪。萨伐龙先生却使这可怜虫得到开释,证实他无罪,说他上了真正罪犯的当。不但他的论见获得胜利,并且逼得人家把两个证人扣押,坐实之后都判了罪;他的辩词打动了法院当局和陪审官。隔了一天,陪审官中有一个商人把一件颇为棘手的案子委托萨伐龙先生,又胜诉了。在我们当时的形势之下,裴里哀先生既无法到勃尚松来,特·迦尔色诺先生便劝我请这位萨伐龙律师,预言我们一定胜利。等我一看见他,一听他谈话,我便信任他,而果然我没有看错。”
“难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特·夏洪戈夫人问。
“是的,”副主教回答。
“那么,请您解释给我们听听,”特·华德维夫入说。
“我第一次见他,”特·葛朗赛神甫说道,“他在过道隔壁的房内(从前迦拉老头的会客室)招待我,那间房给他全部漆成旧橡木色,装满了法律书,摆在漆着同样颜色的书架上。除了油漆和藏书以外,再没旁的华贵装饰,因为家具只有一张雕花旧木书桌,六张花绸面椅子,绿镶边的浅褐色窗帘,地板上铺着一张绿地毡。这间书屋靠着过道里的火炉取暖。我在等待的时候,完全没把我的律师想象做年轻的样子。这个特殊的背景同他的面貌调和得很,因为萨伐龙先生穿着西班牙毛织的黑晨衣,束着一根红腰带,穿着红软鞋,红法兰绒背心,红便帽。”
“魔鬼的号衣呀!”特·华德维夫人嚷道。
“是呀,”神甫说道,“但是一张气宇轩昂的脸:乌黑的头发已经有几根白丝,像我们画上圣·彼得与圣·保禄的头发,虬结的,亮晶晶的,其硬如毛,雪白的圆脖颈好似女人的一般,庄严的额上分布着气概不凡的纹缕,就像伟大的计划,伟大的思想,深沉的内省在巨人额上刻画下来的;橄榄色的皮肤隐约有些红瘢,方鼻子,火热的眼睛,深陷的面颊,刻画出充满痛苦的两条长长的皱痕,常带笑容的嘴,纤削的下颌太短了些;太阳穴里有着褶裥,凹陷的眼睛,在眉毛浓密的眼眶下转动,像两颗火球;但虽然布满这些热情的标识,他依旧保持着一副非常隐忍的,镇静的神态;动人心坎的柔和的声音,出我意料地会在法庭上那样的运用自如,显出真正演说家的嗓子,时或音清而语黠,时或微言而多讽,忽而引吭如雷鸣,忽而跌宕作冷嘲,犀利无匹。萨伐龙先生是中等身材,不肥不瘦。一双手像大主教的。我第二次上他家,他把我让进藏书室隔壁的卧房;一口窳劣的衣橱,一张窳劣的地毯,一张中学生用的卧床,窗上挂着洋布窗帘,当我看着这些陈设而错愕时,他对我微微一笑。他刚从另一间小书斋里出来,当我的面旋上了门锁,那是谁也不能进去的,据奚洛末说,他也只能在门上叩几下。第三次,他在书房里用着极菲薄的午餐;但这次因为他隔夜整晚的查阅我们的案卷,我又带了代诉人同去,需要在他家耽留很久,而代诉人奚拉台先生又欢喜絮聒,我便有了仔细打量这个外乡人的机会。当然这不是一个平常的人。这副威严而又温和,沉着而又烦躁,饱满而又虚弱的面具之下,藏着不少秘密。我发觉他微微有些伛背,好似一个肩负重任的人。”
“为什么这个能言善辩的人离开巴黎呢?他抱着什么计划到勃尚松来?外乡人在此很少成功的希望,难道没人告诉他吗?人家会利用他,但勃尚松人绝不让人利用他们。既然来了,他又为什么毫无活动,直等到庭长心血来潮才露头角?”那个俏丽的特·夏洪戈夫人这样问。
“当我把这副壮美的相貌仔细研究过后,”特·葛朗赛神甫接着说,一边狡黠地望着发问的对手,仿佛他还有什么话藏在肚里不说,“尤其当我今天听见他和那巴黎的大将舌战过后,我想这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人,将来定有一番惊天动地的表现……”
“您的官司赢了,您给了他报酬,我们还提他做甚?”特·华德维夫人这样说,因为她发觉自从副主教讲着这件事情以来,她的女儿几乎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嘴唇。
于是谈锋换了方向,再也不提亚尔培·萨伐龙。
教区里最能干的副主教所描绘的这幅肖像,因为其中藏着一部真正的小说,所以对洛萨莉越显得有小说般的魔力。她破题儿第一遭遇到这种异事,这种奇迹,为一切青年幻想所企望的,为在洛萨莉的年纪上那么活跃的好奇心所纵身捕捉的。这个阴沉的、痛苦的、雄辩的、勤奋的亚尔培,给特·华德维小姐拿来跟那位肥头胖耳的,雄赳赳的,甜言蜜语,胆敢对着世代簪缨的特·吕泼大谈风雅的特·苏拉相比之下,真是如何理想的人物!阿曼台只给她挨骂受气,并且她也把他觑破了,不像亚尔培·萨伐龙浑身是谜,好让她细细的猜。
“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她在肚里暗暗念着。
然后是要看见他,瞧见他!……这是一个素无欲望的少女的欲望,她在心中,想象中,脑海中,把特·葛朗赛神甫所说的一句一句重新温过,因为每个字都发生了效果。
“美丽的额角!”她想道,眼望着饭桌上每个男人的额角,“我连一个美丽的额角都瞧不见……特·苏拉先生的那个是太饱满了;特·葛朗赛神甫的那个美固然美,但他年已七十,头发全秃,不知他的额角到哪儿为止。”
“你想什么呀,洛萨莉?你简直不吃东西……”
“我肚子不饿,妈妈,”她说。“手像大主教的一般……”她又往下想,“我记不起我们那风神俊美的总主教了,虽然他替我行过坚信礼。”
她在幻想的迷宫中来回蹀躞的时候,终于记起她偶尔半夜醒来,从床上瞥见两座贴邻花园的丛树中间,闪耀着一扇明亮的窗子:“原来就是他的灯光,”她私忖道,“我可以看见他!我一定要看见他。”
“特·葛朗赛先生,僧侣会的讼案算是完全结束了么?”洛萨莉在大家静默的一刹那劈面问着副主教。
特·华德维夫人很快地和副主教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对你有什么相干呢,亲爱的孩子?”她对洛萨莉说,那种假作温柔的语调使她的女儿从此留了心。
“人家还可上诉到最高法院;但我们的敌人得三思而行,”神甫回答。
“我真不会相信洛萨莉会把一桩官司想了一顿饭的辰光。”特·华德维夫人又补上一句。
“我自己也想不到,”洛萨莉说,说时那副迷惘的神态令人发笑。“可是特·葛朗赛先生那样的聚精会神,弄得我也关切起来。真是无心的呀!”
大家离开餐桌,宾主一齐回到客厅。洛萨莉整个黄昏静听着,要晓得人家还提不提亚尔培·萨伐龙;但除了每个来客对神甫祝贺他诉讼胜利,而并无颂扬律师的话以外,再也不涉及本问题。特·华德维小姐不耐烦地等着夜阑人静。她立意要在二点到三点之间起来,瞭望亚尔培书斋的窗子。到了那时,对那几乎光秃的树隙间透过来的烛光凝睇之下,她差不多有种快感。凭了少女所特有的好眼光,再加好奇心为之扩展得更远的视线,她看见亚尔培在写作;她自以为辨出家具的颜色,好像是红的。壁炉的烟突在屋顶上吐着一缕浓密的黑烟。
“当大家酣睡的时分,他守护着……好似上帝!”她心里想。
女子教育包括着那么严重的问题,因为一个民族的前途靠在做母亲的身上,而这是法国的大学院久已不理会的。这儿便有一个问题:我们应该启发少女呢,还是压抑她们的思想?不消说宗教制度是压迫的:如果您启发她们,就会在未成熟的年龄上造出妖魔;如果您禁止她们思想,又会遇到出人意外的爆发,如莫利哀描写得那么真切的阿匿斯,把这股平日压迫着的思想,那么新鲜,那么犀利,像野人一般迅速而往前直冲的思想,交给一件意外的事故摆布,就如谨慎的勃尚松僧侣会中最谨慎的教士之一,以不谨慎的叙述促成了特·华德维小姐致命的危机。
次日早晨,特·华德维小姐一边穿衣,一边不由得望着亚尔培·萨伐龙在特·吕泼家园贴邻的花园中散步。
“倘使他住在旁的地方,”她私忖道,“我又将怎办?现在我能看见他。他在想什么呢?”
在洛萨莉一向见到的勃尚松人的面貌中,唯有这个奇人的脸相压倒一切而巍然独显;她远远地看见过后,一转念便想透入他的内心,刺探如许神秘的底蕴,一听这雄辩的声音,领受一下这对美目的瞥视。这些她心里都想要,可是如何得到呢?
整天她呆呆地全神贯注的做着绣作。就像阿匿斯一流的姑娘,装得一无所思的样子,其实对什么都想到家,使她的阴谋诡计,算无遗策。洛萨莉这次深思熟虑的结果,是决意要忏悔。次日早晨,弥撒完毕以后,她在圣母寺跟奚罗神甫谈了几句,把他灌了迷汤,忏悔给定在星期日早上七时半,在八点那场弥撒之前。她撒了一打左右的谎,以便能有这么一次,在律师去做弥撒的时间等在教堂里。末了她又对父亲大发孝心起来,到工场里去看他,问他无数关于车床技术的问题,最后劝他车大东西,车柱子。一朝怂恿父亲开始了螺旋柱子,做了车工上最难的技术之一以后,她又劝他利用花园正中的一大堆石头,拿来造一座假山洞,洞顶盖一所瞭望塔式的小神堂,那么可以用到他的螺旋柱子,在客人面前炫耀了。
正当这个素被冷淡的可怜人为了这个计划而高兴时,洛萨莉拥抱着他说:“最要紧别跟母亲说是谁给您出的这个主意;她会骂我的。”
“放心就是,”特·华德维先生回答,他在可怕的特·吕泼小姐淫威之下,和女儿一样的喘不过气来。
由此,洛萨莉有把握看到很快就可造起的一所有趣的瞭望台,可以望到律师的书斋。世界上有些男人,尽管少女们为之使尽那样杰出的外交手腕,往往会像亚尔培·萨伐龙一样全不得知。
焦灼地期待着的星期日终于到了,洛萨莉细磨细琢的化装,把伺候特·华德维母女的女仆玛丽爱德看得笑起来。
“小姐这样仔细的梳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玛丽爱德说。
“你教我想起,”洛萨莉一边说,一边对玛丽爱德瞥了一眼,害得她面孔通红,“你有些日子也比平常装扮得厉害。”
离开石级,穿过庭院,跨出门槛,走在街上,洛萨莉的心,跳得像我们预感有大事临头的时候一样。至此为止,她不知走在街上是什么回事:她原以为母亲会从她脸上窥破她的计划,不许她去忏悔;她觉得脚里有一股新的血在流,急急的提起来,仿佛踏在火上一般!自然罗,她同忏悔师约的是八点一刻,对母亲说是八点,为的好在亚尔培身旁等待一刻钟。她在弥撒开始之前到了教堂,做了一番简短的祷告之后,走去瞧瞧奚罗神甫已否坐在忏悔亭里,借此在教堂里绕一个圈子。然后她拣了一个可以望见亚尔培进来的地方等着。
在好奇心替特·华德维小姐安排下的那种心境中,真要一个奇丑的男人才会显得不美。可是原已出众的亚尔培·萨伐龙,加上他的仪态,他的行动,他的姿势,连他的衣装在内,一切都有那种唯“神秘”一词可以形容的气氛,当然使洛萨莉的印象更加深刻了。他一进来,本是黝暗的教堂,洛萨莉觉得忽然明朗了。她迷着他迟缓的近乎庄严的步履,为肩荷整个世界的人所惯有的,他的举动,他的深沉的目光,都表现出他头脑里有一股扫荡一切的或控制一切的思想。洛萨莉至此才明白副主教一席话的边际。是呀,这对闪出一丝丝金色的半褐半黄的眼睛,的确遮掩着一股热情,闪闪烁烁地透露出来。洛萨莉,不顾玛丽爱德的注意,不辞唐突的兀自迎着律师走去,好和他四目相对一下;而这蓄意探索的目光,竟把她的血给换了,因为她的血沸腾激越,仿佛体热增加了一倍。亚尔培一坐下来,特·华德维小姐便也拣了一个座位,好让她在奚罗神甫未到以前完完全全望着他。当玛丽爱德说“奚罗神甫来了”时,洛萨莉觉得只过了几分钟。及至她从忏悔亭里出来,弥撒业已终场,亚尔培已经走了。
“副主教说得不错,”她想,“他痛苦着!为何这匹大鹰,他的眼睛就像鹰,降落在勃尚松?噢!我要全部知道,可是怎办?”
在这簇新的欲火鼓动之下,洛萨莉一针不错地做着挑绣,心里做着种种盘算,面上装着天真的傻样,蒙蔽她的母亲。从星期日那天特·华德维小姐受到了一眼之后,或者如果您喜欢借用拿破仑的名句来形容一下爱情的话,从她受到了“火的洗礼”之后,她非常兴奋的推动着瞭望台计划。一等到有两根柱子车好之后,她便对母亲说:
“妈妈,父亲脑筋里有一个古怪的念头,想用园子中间的那堆石头搭一座瞭望台,他正在车磨这石台用的柱子;您赞成这个计划么?我觉得……”
“你父亲所做的事情,我一概赞成,”特·华德维夫人冷冷地答道,“服从丈夫是女子的义务,纵使她在思想上不同意……在特·华德维先生觉得好玩的时候,干吗我要反对一件本身无所谓的事情?”
“但是从台上我们可以望到特·苏拉先生的屋子,而我们站在台上时,特·苏拉先生也可望见我们。恐怕人家会说……”
“洛萨莉,你有意来指导你的父母不是?你自以为对于人生对于体统,比父母懂得更多不是?”
“我不说了,妈妈。而且父亲说可以把假山洞当作小房间,很凉快的,可以在里面喝咖啡。”
“你父亲这个主意挺好呢,”特·华德维夫人回答,说着想去瞧瞧那些柱子。
她对男爵的计划表示赞同,在花园底上指定一块基地,不会被特·苏拉望见,却清清楚楚可以望到亚尔培·萨伐龙的屋内。一个承揽商给叫了来,承造一个山洞,通到洞顶的是一条三尺宽的小径,石隙里种些雁来红,菖蒲,常春藤,白英,金银花,野葡萄藤。男爵夫人主张在洞内四面用粗木做护壁,当时正流行粗木做的花盆托,洞底上挂一面大镜子,放一张有床罩子的罗汉榻,一张留着树皮的镶嵌木桌。特·苏拉先生提议地下铺沥青。洛萨莉想出在顶上挂一盏粗木座子的挂灯。
“华德维家在园子里弄着有趣的玩意儿呢,”勃尚松城里有人说。
“他们有的是钱,尽可为一些想入非非的念头花上一千大洋。”
“一千大洋?”特·夏洪戈夫人问。
“是呀,一千大洋,”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回答。“他们从巴黎请了一个人来装饰内部,一切都是乡下式,但弄出来是怪好看的。特·华德维先生亲自做挂灯,正在雕花呢……”
“有人说倍尔盖给叫去挖地窖,”一个神甫插嘴道。
“不是,”年轻的特·苏拉先生接着说,“他在替山洞安排三合土的地基,防止潮湿。”
“他们家一点子大的事您都知道,”特·夏洪戈夫人酸溜溜地说,一面望着她大女儿中的一个,从去年起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
特·华德维小姐想着她的瞭望台的威风,颇为得意,觉得自己确比周围的谁都高明。谁也猜不到这件工程是单单为了一个被认为迟钝愚的小丫头,想从更近的地方瞧一下萨伐龙律师的书斋之故。
亚尔培·萨伐龙为僧侣会讼案所做的显赫的辩诉,因为惹动了律师们的妒忌,所以特别被人忘得快。而且萨伐龙厮守着他的隐居,哪儿都不露面。一个外乡人在勃尚松本来就容易被人遗忘;再加没有吹捧的帮闲,不见宾客,他愈益增加了令人遗忘的机会。虽然如此,他在商事裁判所辩护了三次,三件棘手的案子,结果都闹到法院。因此他得到了四个主顾,四个城里的商业巨头,承认他有识见,有外省人所谓的“好眼力”,把案子委托了他。华德维家的瞭望台揭幕那天,萨伐龙也树起他的纪念碑来。靠他和勃尚松富商巨贾的暗中联络,他创办了一份半月刊,叫作《东方杂志》,由每股五百法郎的四十股凑成,资本交给他第一批的六位主顾,教他们明白勃尚松是米罗士与里昂中间的联络站,是莱茵河与龙罗河中间的重镇,所以勃尚松的气运大有促进的必要。
倘使要跟东北隅的斯特拉斯堡竞争,勃尚松除了在商业上应居要镇以外,岂不也应该在文化上做个中心?而与东方各州利益有关的重大问题,只能在一份杂志上讨论。把斯特拉斯堡和第戎的文学势力抓过来,替法兰西东部做一番启明工作,防止巴黎集权化,那该是何等的光荣!亚尔培想出来的这些理由,从十几个巨商嘴里传出去,当作他们自己的主意。
萨伐龙律师并不抬出自己的名字,把财政交给他第一个主顾蒲希先生管理,他是由于太太的路线和宗教书籍的最大出版家之一有关系的;萨伐龙却保留着编辑权,和创办人应享的一部分利益。商会向各地去鼓吹:陶尔,第戎,萨冷,纽夏丹,汝拉,蒲葛,南都阿,龙·勒·梭尼哀,要求他们精神上的援助,要求皮越,勃莱斯德,贡台三州全部好学之士加入合作。凭着商业关系和同行情谊,凭着定价的低廉(每季定价只有八法郎),获得了一百五十份定户。为避免因投稿不用而伤害本地人的自尊心起见,律师把文学栏的编辑职务交给蒲希先生的长子阿弗莱,一个非常热衷,全不知文学事业的陷阱和苦闷的二十岁的青年。亚尔培暗中操着实权,把阿弗莱·蒲希造成了自己的信徒。在勃尚松,这位法庭之王只和阿弗莱一人有亲密的来往。每早阿弗莱到花园里来和亚尔培商量每期的内容。不消说,创刊号里有一篇阿弗莱的《感想录》,为亚尔培所认可的。谈话中间,亚尔培对阿弗莱暗示一些伟大的思想,文章的题目,给这青年去利用。因此,大商人的儿子自以为利用着这个大人物!在他眼里,亚尔培是一个天才,一个深刻的政治家。对刊物的成功大为高兴的商人们,只消缴纳股本的十分之三。再添二百份定户,杂志的股东就有五厘的红利可分,编辑费是不支的。而且这编辑费也非金钱所能支付。
到第三期上,杂志已办到和法国所有的日报交换,那本是亚尔培在家阅览的。这第三期内登着一篇中篇小说,署名A·S·;大家猜是名律师的手笔。虽然勃尚松的高等社会认为这刊物有自由主义气息而很少注意,但仲冬时节,终于有人在特·夏洪戈夫人家里谈起贡台初次出现的那个中篇来了。
“爸爸,”洛萨莉说,“勃尚松有一份杂志了:你应该去定一份放在你那里,因为妈妈是不让我阅读的:但你可以借给我。”
为了急于服从他亲爱的洛萨莉,服从五个月以来对他表示温情的女儿起见,特·华德维先生亲自去定了一份全年的《东方杂志》,把先出的四期借给了女儿。夜里,洛萨莉一口气把那中篇,把那生平第一次读到的小说吞了下去;她觉得只活了两个月,从前的日子都是白过的!所以这件作品对她发生的作用,不能以普通的内容去判断。一个巴黎人把新兴文学的手法与光彩带到外省来的这篇作品,姑不必批评它真正的优劣,但在一个初次在文学作品中发挥处女的聪明和纯洁的心的少女眼中,总不能不算是一篇杰作。并且洛萨莉根据她听到的意见,直觉地构成一种观念,更特别抬高了这小说的价值。她希望从中觅得多少亚尔培的情操,或者他的一部分生活史。从最初几页起,这个意念便在她胸中证实了;读完之后,她更确信自己没有猜错。据夏洪戈沙龙里的批评家们说,亚尔培大概是模仿几个现代作家,因为不能创造,便讲述自身的悲欢离合,或生涯中一些神秘的事故。下面便是他心腹的剖白。
爱情造成的野心家
一八二三年,以游历瑞士为旅行主旨的两个青年,在七月里一个晴朗的早上,从吕赛纳出发,乘着一条三个划手的小艇,往弗吕仑前进,决意在四郡湖畔所有的名迹胜境都耽留一下。吕赛纳到弗吕仑途中的环湖风景,千变万化,凡是最苛求的幻想所期望于高山的,大河的,湖泊的,巉岩的,幽溪的,绿草的,丛树的,急流的,无不具备。有的是萧条的荒野,有的是柔媚的山岬,有的是娇艳清新的溪谷,密林矗立在峻峭的花岗岩上如帽顶的羽饰,幽静凉爽的港湾张开着臂抱,盆地上的宝藏被幻梦的远景点缀得更美了。
在可爱的越梭镇前面经过时,两个朋友之中的一个尽望着一座木屋;木屋似乎刚造不久,四周围着栅栏,坐落在一个土岬上,快与湖水相接。小艇在屋前驶过的辰光,最高层的房间底上探出一张妇人的脸,想瞧一瞧湖上扁舟的景致。凝视木屋的青年,正和陌生女子无意的目光相遇。
“在这儿耽下来罢,”他对他的朋友说,“我们原把吕赛纳作为游历瑞士的大本营,但若我改变主意,让我留在这儿看守衣物,你不会觉得不行吧,雷沃博?你爱怎么办都可以,为我,我的游程已经完毕。——船家,把船靠岸,让我们在村上吃中饭。——我会到吕赛纳把我们的行李全部搬来,在你离开这儿以前,你可以知道我的住处,回来好找到我。”
“这里也好,吕赛纳也好,”雷沃博说,“没有什么分别,无须我来阻止你这下子的使性。”
这两个青年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朋友。他们俩同年同学,一同在法科毕业之后,一同在暑假里来一个照例的瑞士旅行。由于父亲的意志,雷沃博已经预定回去进巴黎某公证人的事务所。他的方正,他的柔和,冷静的感官和聪明,保证了他驯良的天性。雷沃博眼见自己将来是巴黎的公证人,他的生涯摆在面前,好似一条穿越法国平原的大路,整个的前程后果,他都抱着隐忍的情怀接受下来。
他的伙伴洛道夫,和他的性格正是一个对照,这相反的两极使他们的联系愈加密切。洛道夫是一个贵族的私生子;贵族的早逝,来不及采取必要的措置,保障他所爱的女子和洛道夫的生活。洛道夫的母亲受了这一下命运的播弄,不得不走英勇牺牲的一路。她把孩子的父亲慷慨赠与的东西全部出售,集了一笔十多万法郎的款子,作为自己的终身年金,以很高的利率存放着,每年约有一万五千法郎的进款,决心全部充作儿子的教育费,使他具备最能挣钱的本领,并且靠着历年撙节,预备好一笔资金,等他成年时应用。这是冒险的办法,完全依靠她的寿命的办法;但非这样大胆,这位仁慈的母亲就没法过活,没法充分的教育这孩子,——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途,唯一的快乐之源。母亲是一个魅人的巴黎女子,父亲是比利时勃拉防州一个优秀的世家子弟,父母相爱的热情简直不分轩轾;洛道夫便是这热情的结晶,赋有极度敏锐的感觉。从童年起他就处处显出强烈的热诚。在他身上,欲望竟是一股支配全生命的力和动机,是幻想的刺激素,是行动的意义。智慧通灵的母亲一发觉这种气质大为惶急,做着种种努力,但洛道夫对于欲望的执着,依旧如诗人之于幻想,学者之于计算,画家之于描绘,乐师之于作曲。他一方面温柔如母亲,一方面又挟着犷野的气势,固执的思想,追求他欲望的目标,恨不得把时间吞噬。幻想他的计划成就时,他永远把实现计划的步骤一笔勾销。母亲说:“将来我的儿子生了孩子,他是要他们一下子就长大的。”因为指导得当,这股美妙的热情使洛道夫学业优异,成为英国人所谓的完美的绅士。母亲对他很得意,却依旧替他担忧着什么重大的祸事,倘使这颗那么温柔那么善感,那么暴烈而又那么慈悲的心,一朝被爱情抓住的话。所以这位谨慎的太太,竭力鼓励雷沃博与洛道夫的友谊,她看到这位冷静而忠诚的公证人,万一她不幸而撇下洛道夫时,有资格做他的监护人,做他的知己,多少可以代替她的职司。洛道夫的母亲四十三岁,却风韵依然,使雷沃博为之倾倒。在这种情形之下,两个青年更形亲密了。
所以深知洛道夫的雷沃博,看见他为了楼上的一瞥而勾留在村上,放弃原来逛圣·高太的计划时,毫不惊奇。白鹅饭店替他们端整午餐时,两个青年在村里溜达了一趟,在那美丽的新屋附近,跟村民随意谈天的当儿,洛道夫发现一个小布尔乔亚的家庭,依照瑞士很流行的习惯,愿意招留他食宿。人家给他一个可以饱览湖景的房间,四郡湖上招引游客的秀丽的港湾历历在目。这座屋子和陌生女郎露面的那所,只隔一条十字岔道和一个小码头。
洛道夫只要花一百法郎一月,便什么生活的琐事都不用管了。但屋主史多弗夫妇一想到为他应付的开支时,便要求预付三个月。你一接触瑞士人,就看到一副高利贷的面孔。中饭之后,洛道夫拿着本来预备带往圣·高太去的简单衣物,立刻在房里安顿下来,眼看雷沃博本着严守纪律的精神重新出发,去为自己为洛道夫完毕游程。洛道夫坐在一块突出湖岸的岩石上,等到雷沃博的小艇完全消失时,便偷眼打量着新屋,希望瞥见那陌生女子。可是直到他回寓,屋子里始终没有动静。在晚餐桌上,他向史多弗夫妇询问邻舍街坊的琐事。史先生从前是纽夏丹城中的制桶匠;这些房东是无须你多请,就会把他们的唠叨倾箱倒箧背给你听的,所以洛道夫所要知道的有关陌生女郎的消息,完全打听明白了。
陌生女郎叫作法尼·勒佛雷斯。勒佛雷斯是英国历史悠久的一个大族;但李查逊用来创造了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物,把所有同姓的人全连累了。勒佛雷斯小姐为了父亲的健康住到湖上来,医生说吕赛纳郡的空气于他有益。这两个英国人来的时候没有仆从,只带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对法尼小姐很忠心,一个会侍候的怪聪明的哑巴。他们在上年冬季之前,寄居在裴格曼先生家。裴先生从前在意大利大湖中美丽岛和母亲岛上,替鲍洛梅奥伯爵当园丁头。裴氏夫妇每年有三千法郎的进款,把楼上的房间租给勒佛雷斯家,年租两百法郎,租期三年。勒佛雷斯老人年纪九十开外,衰老得厉害,境况的艰难使他不能有什么消费,很少出门;人家说他的女儿翻译英国书和自己著书来养活他的。因此,乘船,骑马,雇向导去游历四周名胜的事,勒佛雷斯父女一样都不敢尝试。窘迫到这步田地,大大地引起了瑞士人的同情,尤其因为他们失掉了一个赚钱的机会。房东的厨娘以每月一百法郎的代价包下三位英国人的伙食。但越梭镇上都相信这个退职的园丁头,尽管想冒充布尔乔亚,还是借了厨娘的名从中渔利。裴格曼夫妇在宅子四周辟有美丽的花园,起了一所华丽的花房。鲜花啊,鲜果啊,奇异的植物啊,使那位年轻的小姐经过越梭镇时拣中了这所屋子。人家猜法尼小姐十九岁,是老人最小的女儿,大概给他宠惯的。不到两个月以前,她从吕赛纳弄来一架出租钢琴,因为她似乎爱音乐爱得发疯。
“她爱花爱音乐,”洛道夫私忖着,“还没出嫁?多运气哇!”
第二天,洛道夫托人去要求参观在本地小有声名的花园和花房。园主并不马上答应,真是古怪!倒要讨洛道夫的护照看。他立刻送了去,到下一天才由厨娘送回,说主人们请他赏光参观。洛道夫上裴格曼家时,那种浑身打战的情绪,唯有感情强烈,会把有些人要使用一世的热情在一刹那间耗费精光的人才领会得。他认为老园丁夫妇是他的珍宝的守护者,特意在穿扮上讨好他们。他一边赏玩花坛,一边不时觑一眼屋子,可是非常谨慎:园丁老夫妇显然对他存着戒心。但不久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哑巴的英国女孩身上了:虽然年轻,她的机灵却使他疑心是一个非洲女子,至少是西西里岛民。小姑娘皮色金黄,像一支哈瓦那雪茄,火辣辣的眼睛,亚美尼人的眼皮,长长的睫毛全然不是英国人的,头发比墨还要黑,而在此近乎橄榄色的皮肤下面,有着刚强的脾气,和狂热兴奋的成分。她用刺探的目光瞅着洛道夫,全不知道害羞,紧盯着他每个小动作。
“这摩尔小姑娘是哪一家的?”他问可敬的裴格曼夫人。
“英国人家的,”裴格曼先生回答。
“她总不是生在英国的!”
“也许他们从印度带回来的,”裴格曼夫人说。
“人家说年轻的勒佛雷斯小姐欢喜音乐,在医生逼我住在湖上疗养的时期,要是她应许我和她一起玩音乐,我才高兴呢……”
“他们没有外客,也不招待外客,”老园丁说。洛道夫咬咬嘴唇;出门之前,人家没请他进屋里去坐,也不曾给领到屋面和土岬之间的那部分园子中去。在那一边,屋子二层楼上有一条宽大的木回廊,上面有很深的屋檐遮着,好似瑞士木屋的式子,四周都有这样的屋檐。洛道夫把这幽雅的建筑夸奖了一番,只是枉然。当他辞别裴氏夫妇之后,不觉得呆住了,好似一切心思巧妙,想象丰富的人,满以为可操胜券而终于失败的情形一样。
傍晚他坐了小艇游湖,沿着土岬,一直到勃罗奈,到歇费兹,回来已是黑夜降临时分。远远里他瞥见窗子打开着,灯火大明,听到钢琴声和嗓音曼妙的歌声。于是他停下来,听着唱得出神入化的意大利曲调,悠然神往。歌声住后,洛道夫上岸把船和两个船夫打发了。他不怕弄湿脚,去坐在给湖水侵蚀的花岗石礁上,背后是有刺的皂角树排成浓密的篱垣,篱内是裴格曼家的一条走道,道旁种着还没长成的菩提树。一小时以后,他听见有人在头上一边走一边讲,但传到耳边来的是意大利语,两个女子,两个少女的口音。他趁谈话的人走在园中小径的一端时,无声无息的爬到另外一端。经过半小时的努力,他居然达到小径的尽头,拣了一个他可瞧见她们而她们迎面来时瞧不见他的地位。他发觉两个女子中的一个便是那哑巴,不禁大为诧怪,她和勒佛雷斯小姐讲着意大利语。那时正是晚上十一点。湖面上与屋子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两个女子自以为万分安全:越梭全镇只有她们俩的眼睛还未阖上。洛道夫认为小姑娘的哑巴是不得已的伪装。听她们讲意大利语的腔调,洛道夫猜她们便是意大利人,所谓英国人是假的。
“这是些亡命的意大利人喔,”他心里想,“一定害怕奥国的或撒地尼亚的警察。那少女要到黑夜里才能太太平平的出来散步和谈话。”
立刻他沿着篱垣躺下,蛇行着想从两株皂角树的根隙间找一条路。趁那冒充的法尼小姐和假装的哑巴走在小径另一头时,他顾不得弄坏衣服或刺伤背脊,穿过了篱垣;月色甚明,他正躲在阴暗里,当她们走近到只离他一二十步而无法看见他时,他蓦地站了起来。
“不用怕,”他用法语对意大利女子说,“我不是间谍。你们是逃亡者,我猜着了。我是法国人,被您瞧了一眼而在越梭耽下来的。”
说至此,洛道夫腋下给一件钢铁的东西击中了,痛得马上倒在地下。
“把他缚了石头往湖里丢,”那可怕的哑巴说。
“哟!奚娜,”意大利姑娘叫了起来。
“还好没打中要害,”洛道夫说着,从伤口拔出一支中在下肋骨上的短剑;“再高一些,就直进我心窝去了。怪我不好,法朗采斯加,”他记起奚娜说过好几遍的这个名字,“我不怨她,别责备她:能够同您交谈这种福气,的确值得受此一击!不过,请您引路,我得回史多弗家去。你们放心,我绝不声张。”
法朗采斯加惊疑定后,帮助洛道夫站起身子,对饱含着泪水的奚娜说了几句。两个女子硬要洛道夫坐在一张凳上,卸下外衣,背心,领带。奚娜揭开他的衬衣,把创口深深地吮吸了一会。法朗采斯加跑去拿了一大方英国绷带来蒙住了伤口。
“您这样可以回家了,”她说。
她们俩每人扶着他一条胳膊,把洛道夫搀送到一扇小门口,钥匙就在法朗采斯加胸衣袋里。
“奚娜懂得法语吗?”洛道夫问法朗采斯加。
“不懂的。可是您别慌,”法朗采斯加说,稍稍带着不耐烦的口气。
“让我看您一看,”洛道夫感动地回答,“也许我要长久不能再来……”
他靠在小门的一根柱头上,端相着美丽的意大利姑娘,她也让他看了一会,在此最幽美的静寂里,在此瑞士诸湖中最美的湖上所遭逢的最美的良夜。法朗采斯加确是古典的意大利女子,就像你所幻想的,虚拟的,或者说是你所梦见的那种意大利女子。第一吸引洛道夫的是典雅妩媚而婀娜多致的身段,纤弱的外表掩藏不了结实的躯干。红里泛白的面色,表示她受着突然的刺激,但那双潮润的,绒样的乌黑眼睛,依旧流露出一股肉感。一双手,希腊雕塑家雕在光滑的石像上的一双最美的手,扶着洛道夫的胳膊;雪白的肤色映在黑衣服上格外分明。冒昧的法国人只窥见一张微嫌太长的椭圆脸形,忧郁的嘴巴半开着,在两片宽阔鲜红的唇间露出一排光彩照人的牙齿。线条的美,保障了法朗采斯加这种光辉的持久性;但最使洛道夫动情的,乃是那种可爱的潇洒,乃是这姑娘整个儿沉浸于同情心时的意大利风的爽直。
法朗采斯加嘱咐了奚娜一句,奚娜便扶着洛道夫送到史多弗家门口,拉了门铃,一溜烟的逃了,赛似一只燕子。
“这些爱国党人下起手来可真辣!”洛道夫躺在床上觉得痛楚时这么想。“往湖里丢!奚娜要在我脖子里缚了石头沉在湖里呢!”
天亮之后,他派人到吕赛纳请最好的外科医生;医生来了,他要他严守秘密,说是名誉攸关。雷沃博游览回来那天,正逢他的朋友开始起床。洛道夫对他编了一个故事,托他到吕赛纳去取行李信件。不料雷沃博带来了最凶恶最残酷的消息:洛道夫的母亲死了。当两个朋友从熊城到吕赛纳,再从吕赛纳向弗吕仑出发那天,雷沃博的父亲所写的这封报丧信就到在那里。虽然雷沃博有着预防,洛道夫仍旧受不住刺激,死去活来大发了一场。未来的公证人一等朋友脱离险境,便揣着全权委托书动身回法国。这样,洛道夫可以留在越梭,世界上唯一可抚慰他的痛苦的地方。这法国青年的处境,绝望,以及使他的丧母特别难受的情况,传遍了越梭镇,引起关切和同情。假装的哑巴每天早上来看一次法国人,把他的病况报告她的女主人。
洛道夫能够出门时,就去裴格曼家谢法尼·勒佛雷斯及其父亲的关切。自从搬进裴家以来,意大利老人还是第一遭放一个陌生人进门;洛道夫凭着新丧和教人放心的法国人资格,受到极诚恳的招待。在这初次的夜会上,法朗采斯加在灯光之下显得那么娇艳,在这颗颓丧的心中无异射入了一道光明。她的笑容在他的哀伤上缀上一朵希望的蔷薇。她唱歌,却不唱快乐的曲调,而专挑一批适配洛道夫心境的庄严高远的音乐。他领会到这种体贴的用心。八点左右,老人让两个青年单独相对,没有一些疑虑的神色,径自回房去了。法朗采斯加唱歌唱乏了时,把洛道夫领到外边回廊上,对着壮丽的湖山,教他坐在一张粗木凳上,靠近着她。
“亲爱的法朗釆斯加,我可以冒昧问您的年纪么?”洛道夫说。
“足十九岁,”她答道。
“假如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减轻我痛苦的话,”他接着说,“那将是希望从您父亲那边得到您。不管你们的经济状况怎样,我觉得像您这样慈悲,您比王者的女儿还更富有。我颤抖着吐露出您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情操:那是深邃的,永久的。”
“嘘!”法朗采斯加把右手的一只手指放在唇边说,“别再往下说了:我已经不自由,我已出嫁了三年……”
他们之间深深地静默了一会。当意大利姑娘觉得洛道夫的姿势可怕时,发现他已晕过去了。
“可怜的!”她心里想,“我还当他是冷淡呢。”
她去找了盐来放在洛道夫的鼻孔前,把他救醒了。
“嫁了!……”洛道夫眼望着法朗采斯加说,眼泪直流。
“孩子,”她说,“还有希望。丈夫年纪……”
“莫非八十岁了?……”洛道夫问。
“不,”她微笑着回答,“六十五。他装作老态龙钟来瞒过警察的。”
“亲爱的,”洛道夫说,“再来几下这一类的刺激,我就要死了……非认识我二十年,绝不能知道我这颗心有何等威力,不能知道这颗心追扑幸福的热诚是何等性质。”他又指着栏外的茉莉树说,“这株树向阳光舒展时,并不比我一个月来对您的恋慕,会施展出更蓬勃的活力。我用专一的爱情爱着您。这专一的爱情将是我生命的内在的原则,我也许要为之而送命!”
“噢!法国人啊,法国人啊!”她微噘着嘴装作不相信的神气叫着。
“不是要从时间手里等着您、得到您么?”他严肃地接着说,“可是您记住:如果您刚才的话是真诚的,那么我将忠实地等您,不让任何旁的感情进入我的心。”
她狡绘地望着他。
“什么都不让它进我的心,”他说,“连逢场作戏都不许。我得挣我的家业,应该为您富丽堂皇的端整一份,您天生是一位公主……”
听到此,法朗采斯加不禁微微一笑,在她脸上添了一重最迷人的表情,仿佛伟大的达·芬奇在《莫娜·丽莎》上描绘得那么奇妙的神气。这笑容使洛道夫停了一会。
“……是的,”他继续说着,“您现在为了逃亡,不得不过窘迫的生活。啊!倘使您愿我比旁人更幸福,使我的爱情超凡入圣的话,请您当我作朋友看待。我不是也该成为您的朋友么?我可怜的母亲留下六万法郎积蓄,您分一半去可好?”
法朗采斯加定睛望着他,目光直透入洛道夫的心底。
“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我的工作足够我们享受,”她用着严肃的声气回答。
“可是法朗采斯加工作,我受得了么?”他嚷道,“一朝等您回到本国,收回您丢下的财产时……”说至此,法朗采斯又望着洛道夫。“您可把借我的钱还我,”他这么说着,又体贴地望了她一眼。
“不谈这个罢,”她说这话时的手势,目光,姿态,都显得高贵无比。“去挣一份显赫的家业,在您国内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这是我的愿望。声名是一座活动的桥梁,可以令人飞渡深渊。鼓起您的雄心来,那是应该的。我相信您有卓越雄伟的能力;但您施展的时候,与其为了我,毋宁为了大众的幸福:您只会在我眼里显得更伟大。”
在这次持续两小时的谈话里,洛道夫发觉法朗采斯加对自由思想抱着一腔热忱,还有那促成拿波里,比特蒙,西班牙三重革命的对自由的崇拜。临走他由伪装哑巴的奚娜送到门口。十一点钟时,这村中已没有人闲荡,无须提防了;洛道夫把奚娜拉在一边,轻轻地用他勉强的意大利语问道:“孩子,你的两个主人究竟是谁?告诉我,我给你这块崭新的金洋。”
“先生,”孩子拿着钱答道,“男主人是米兰有名的书店主人郎波里尼,革命党领袖之一,奥地利一心要关在史比特堡的煽动家。”
“一个书店主人的妻子?……唔,那倒更好,”他想,“我们是同等地位。”——“她又是什么出身呢?”洛道夫重新问奚娜,“她态度简直像王后一般。”
“意大利女子都是这样的,”奚娜高傲地回答,“她父亲姓高龙那。”
法朗采斯加低微的身世加大了洛道夫的胆子,他在小艇上张了天篷,在船尾放着靠枕。布置就绪,这位恋人便去邀法朗采斯加游湖。她接受了,无疑是为了在村人面前扮演帝国少女的角色;但她带着奚娜同走。法朗采斯加·高龙那最细小的动作,都透露出极优秀的教育和最高贵的身份。一看她坐在船端上的姿势,洛道夫觉得和她是多少隔离了;面对着贵族的真正高傲的表情,他预先盘算好和她亲昵的心思消散了。法朗采斯加目光一变,俨然是个公主模样,像中世纪的公主们一样有她的特权。她似乎已猜到这武士的心思,胆敢自命为她的保护人。在法朗采斯加接待洛道夫的客厅的家具上面,在她的装束上面,在那天端来侍候他的零星器具上面,洛道夫已经认出阀阅世家与富有资产的标识。如今这些印象统统给回想起来,而当他被法朗采斯加的尊严压倒之后,他不禁沉吟着思索起来。奚娜这尚未成年的心腹,偷偷地斜睇着洛道夫,好像也在暗中讪笑他。意大利姑娘的身世显见与态度不符,这在洛道夫胸中又是一个新的谜,他怀疑其中还有像奚娜伪装哑巴一样的别的玄虚。
“您想往哪儿去呢?郎波里尼夫人,”他问。
“往吕赛纳,”法朗采斯加回答。
“好!”洛道夫私忖道,“她听我喊出她的姓氏并不诧怪,一定她早已料到我会打听奚娜,这刁滑的妮子!”
“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呀?”他一边说一边终于坐到她身旁,做一个手势求她伸出手来,她却把手缩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的,用我们的口语说是:别扭的。”
“不错,”她微笑着答道,“是我不对。这不应该,这是布尔乔亚气,你们在法文里说起来是:没有艺术家风度。的确,宁可痛痛快快的说个明白,却不要对一个朋友抱着仇视或冷淡的心思,何况您已对我证明您的友谊。也许我对您已经过了限度。您一定把我看作一个很普通的女子,”洛道夫再三做手势表示否认,她虽然看见,却毫不理会的接下去说,“是的,我发觉到这一点,便自然而然回复了我的本来面目。唔,好罢,我将用几句最真心的话来结束一切。记住,洛道夫:凡是一种感情跟我对真爱情的观念和预见抵触的时候,我觉得有力量把这感情抑捺下去。像我们在意大利那样的爱,我也能够;但我知道我的责任:没有一种陶醉能使我忘掉。我自己不曾同意而就嫁了这可怜的老人之后,很可利用他慷慨地容许我的自由;但三年的婚姻等于接受了配偶的法律。所以最强烈的热情也不能引起我恢复自由的欲望,即使无意之间也不曾有过这种欲望。爱弥里奥识得我的性格,他知道,除了我的心是属于我自己而能委许于人之外,我不会给人家握我的手,因此我刚才拒绝您。我要被人家爱,教人家等,忠实地热烈地高尚地等,我只能报以无限的温情,温情的表现又不出我方寸之间,那里才是自由的园地。一朝把这些明白了解之后,……噢!”她用着一种少女的姿态往下说,“我又可变成轻狂,爱说爱笑,疯疯癫癫,像一个不懂亲昵的危险的痴丫头。”
这场那么清楚,那么爽直的表白,所用的那种声气,那种语调,加以那种目光,使所说的内容显得句句是真心实话。
“一位高龙那公主也不能说得更好了,”洛道夫微笑着说。
“这是不是,”她高傲地答道,“对我出身卑微的一种责备?在你的爱情上面,是不是需要一个盾徽?米兰最有光彩的姓,史福查,加诺伐,维斯公底,德利维齐奥,于齐尼,写在店铺上面的有多少!有些姓亚尔钦多的还开着药铺;但是相信我,虽然我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女店主,我却有着公爵夫人的情操。”
“责备?不,夫人,我是想恭维您的……”
“用一个比较来恭维么?……”她狡猾地问。
“啊!告诉您,”他答道,“为免得担心我的说话把情操歪曲起见,我得告诉您:我的爱是绝对的,包含无限的服从和尊敬。”
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那么阁下是接受了条件?”
“是的,”他说,“我懂得在女子强壮旺盛的机体里面,爱的机能是不会消失的,而您为了谨慎,想把它束缚起来。啊!法朗采斯加,在我这年纪,和一个像您这样高超,这样庄严秀美的女子共同培植的温情,竟是满足了所有的欲望。照您愿望的那样来爱您,不就使一个青年免于卑下的情欲吗?不就使他把精力运用于他日后以之自傲的,只留下美丽的回忆的热情吗?……您真不知您在比拉德与里琦山脉上,在此壮丽的盆地内,添加了何等的色彩,何等的诗意……”
“我很愿意知道呀,”她天真地说,但一个意大利女子的天真中间仍有多少狡黠的意味。
“哎,这个时间将照耀我一生,好比王后额上的一颗钻石。”
法朗采斯加把手放在洛道夫手上,代替了回答。
“噢!亲爱的,永久亲爱的,告诉我,您从没有爱过,是不是?”
“是的!”
“而您允许我高尚地爱您,一切都等上天安排?”
她温柔地点头。两颗巨大的泪珠在洛道夫的脸颊上淌着。
“喂,怎么啦?”她这样说的时候,不再像王后般的尊严了。
“我已没有母亲可以告诉她我是怎样的幸福,她离开了尘世,不曾看到能减轻她临终苦难的……”
“什么呢?”她问。
“不曾看到她的温情由另一股同等的温情替代了。”
“可怜的孩子,”法朗采斯加感动着说。过了一会她又道:“相信我,一个女子知道她的爱人除了她,世界上便一无所有,看见他孤独的,无家可归的,心里只有对她的爱,总之一个女子知道自己把爱人整个的占有了时,那对她是何等甜蜜,是加强她的忠诚的极大的因素!”
两个情人这样地彼此倾吐以后,心中感到一种甘美的恬静,一种庄严的宁谧。确切的信念是人类情操所要求的基础,因为宗教情操就从不缺少这信念;人永远相信会获得神的酬报。唯有与神明之爱相似的时候,爱情才觉得稳固。所以必得把这两种爱情充分体验过来,才能了解这一刻的沉醉,人生独一无二的一刻,一去不返,如青春期的情绪一样。信任一个女子,把她当作个人的宗教,当作生命的意义,当作最微渺的思想的动力!……这不就是一种再生么?……这时候,一个青年男子多少把他对母亲的爱掺入了爱情。洛道夫与法朗采斯加深深地静默了一会,彼此用友善的充满思想的目光对答着。周围的景色是自然界最美的景色之一,他们俩在其中彼此了解;外界的庄严璀璨,一方面因他们内心的庄严璀璨而获得印证,一方面也帮助他们把这唯一的一刻的最飘忽的印象,镌刻在心版上。法朗采斯加的行动全没轻狂的样子;一切都显得阔大,丰满,胸无城府。这种豪迈之气深深地打动了洛道夫,认为这是意大利女子跟法国女子不同之处。水面,陆地,天空,少女,一切都巍峨雄伟,无限温馨;在此大处浩瀚小处富丽的场面中,他们的爱情也兼有雄壮与温柔的情调;积雪的峰顶那么峭厉,蓝天衬托着山岗起伏的线条那么强劲,使洛道夫想起他的幸福就该是这种境界:积雪环绕之下的一片富饶的原野。
然而心头这股甜美的醉意,不免受着骚乱。一条小船从吕赛纳那边驶来;已经凝眸远瞩了一会的奚娜,没有忘记她扮哑巴的身份,做了一个快乐的姿势。小船渐渐驶近,等到法朗采斯加终究分辨出面貌的时候,她对一个青年喊道:“蒂多!”她站起身子,不顾掉下水的危险,挥着手帕叫着:“蒂多!”蒂多命令他的船夫划近,两条船拢在一条线上了。法朗釆斯加和那男子用土话讲得那么起劲,使一个像洛道夫般只懂些书本上的意大利文而从未去过意大利的人完全没法了解,也没法猜测谈话的内容。蒂多的美貌,法朗采斯加对他的亲昵,奚娜的快活的神气,都教洛道夫闷闷不乐。而且没有一个爱人被对方为了无论何种原因而暂时丢在一旁时,会不觉得难过。蒂多使劲把一口小皮袋丢给奚娜,看模样是装满了金子,接着又有一包信件掷给法朗采斯加,她一边挥手和蒂多告别,一边就读起信来。
“赶快回越梭,”她吩咐船家。“我不愿让可怜的爱弥里奥多挨十分钟的苦难。”
“发生了什么事呀?”洛道夫等她读完最后一信时问道。
“自由啦!”她回答,兴高采烈得像艺术家。
“还有钱!”终于可以开口的奚娜像应声虫般答应着。
“是的,”法朗采斯加接着说,“苦难受完了!我工作到现在已经十一个多月,开始厌倦了。我绝不是一个干文学的女人。”
“那个蒂多又是谁?”洛道夫问。
“可怜的高龙那铺子里的财政部长,换句话说,是高龙那的儿子。可怜的家伙!他没法从圣·高太来,也没法走蒙·赛尼或桑·伯龙:他是从海路,走马赛,穿过法国来的。也罢,三星期内我们可以在日内瓦舒舒服服的过活了。喂,洛道夫,”她看见这巴黎人露出悲伤的神气说道,“日内瓦湖难道比不上四郡湖?……”
“让我对这座幽美的裴格曼庄子表示一番遗憾罢,”洛道夫指着土岬说。
“可怜的,来跟我们一起用晚餐,好增加您一些回忆,”她说。“今天是大庆,我们没有危险了。母亲告诉我,一年以内,我们或许会获得大赦。噢!亲爱的祖国!……”
这句话把奚娜听得哭了,说道:“再过一冬,我要死在这里了!”
“可怜的西西里小羊!”法朗采斯加一边说,一边抚摩奚娜的头,那种姿势和感情使洛道夫也愿给她这么抚摩一下,虽然其中并无爱的成分。
船一傍岸,洛道夫跳上沙滩,伸手挽着法朗采斯加,一直送她到裴格曼家门口,然后回去更衣,以便赶快再去。
书店主人和妻子坐在回廊上,洛道夫一眼瞥见九十老翁的面容因喜讯所致的变动,不禁做了个惊奇的姿势。他看到一个六十左右的人,保养得很好,冷冰冰的意大利人,身子笔直像个I,虽然稀少却还乌黑的头发,露出一个白的脑袋,犀利的眼睛,牙齿雪白完整,一张凯撒型的脸,一张外交家式的嘴巴上堆着一副近乎嘲弄的笑容,差不多是虚伪的,就像一般有教养的人用来遮盖真情实意的笑容。
“这是我丈夫的本来面目,”法朗采斯加郑重地说。
“简直是初会面的新交了,”洛道夫错愕地回答。
“一些不错,”书店主人说,“我一向在串演喜剧,而且很会化装。啊!在帝政时代,我在巴黎玩过这一套,跟蒲里安纳,缪拉夫人,阿勃朗丹士夫人,还有别的……年轻时所费心学习的事情,即使是无聊的,对我们都有用处。如果我的太太不曾受过男子的教育——那在意大利是反常的,——那么我非得去当樵夫就不能在这儿过活了。可怜的法朗采斯加!谁能说她有一天会不养活我?”
洛道夫听着这可敬的书店主人,那么自在,那么和善,那么健旺,相信其中还有什么别的玄虚,便像一个受骗的人那样一声不响地寻思着。
“怎么啦,先生?”法朗采斯加天真地问他,“我们的幸福教您不快活么?”
“您的丈夫是老少年,”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听了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坦白,那么撩人,弄得洛道夫更加愣住了。
“他只有六十五岁呀,”她说,“但我敢断言,这究竟还是……令人宽慰的事情。”
“在您提出的条件之下显得多么圣洁的爱情,我不愿您拿来开玩笑。”
“嘘!”她跺着脚道,一边望望她的丈夫是否听着,“永勿扰乱这亲爱的人的安静,像孩子一样纯洁的,我爱把他怎样就怎样的人。他是,”她又接着说,“在我的保护之下。您真不知为了我是自由党人之故,他以何等尊贵的精神把他的生命财产来冒险!因为他是不赞成我的政见的。这算不算爱,法国先生?但他们家里是这样的。爱弥里奥的兄弟,被他的爱人为了一个可爱的青年而欺骗时,他把剑插在自己的心窝里;十分钟前他对贴身的男仆说:——我很可能杀死我的情敌;但这太使我的‘女神’伤心了。”
这种高贵与俏皮,伟大与稚气的融合一片,使法朗采斯加这时成为世界上最动人的造物。晚餐和餐后的时间都非常快乐,在两个被解放的亡命者,这当然是应有的欢喜,但在洛道夫是可悲的。
“她会不会变成轻佻?”他在回到史多弗家的路上想。“她分担我丧母的哀痛,而我却不附和她的欢乐!”
于是他责备自己,替这个童心未褪的少妇作辩护。
“她没有一些虚假,全凭她的印象支配……”他心里想,“我难道要她变成一个巴黎女子不成?”
次日和以后的几天,总之在二十天内,洛道夫整日消磨在裴格曼家,无意之间观察着法朗采斯加。在某些心灵,赞赏之下绝不会没有明察。年轻的法国人在法朗采斯加身上看出轻率大意的少女成分,看出尚未驯服的妇人的真性格,有时和她的爱情挣扎着,有时又满怀乐意的在爱情中浮沉。老人完全像父亲对女儿一般的对她,法朗采斯加也对他表示十分真切的感激,显出她天生的高尚。这个局面和这个女子,为洛道夫是一个猜不透的谜,但要推究明白的心思使他越来越离不开他们。
这些前后的日子充满着幽密的欢欣,掺杂着哀愁,反抗,拌嘴,比洛道夫与法朗采斯加融洽无间的时候更可爱。总而言之,这种无思无虑的温情,对一些极其无谓的事情嫉妒(已经!)的温情,完全显露她的天真,越来越使洛道夫着迷了。
一天晚上,法朗采斯加表示希望早日离开越梭,因为她所需要的东西这里大都没有。
“您爱奢侈!”他对她说。
“我!”她说,“我爱奢侈,正像我爱艺术,爱拉斐尔的一幅画,爱一匹美马,爱一天晴好的日子,或拿波里的海湾。爱弥里奥,”她叫道,“我们在这儿过着艰难的生活,我有没有抱怨过?”
“那时您已不是原来的您了,”老书店主严肃地回答。
“话说回来,布尔乔亚羡慕豪华,不是挺自然的么?”她说着对洛道夫和她的丈夫狡黠地瞟了一眼。“我的脚,”她伸出一双玲珑的小脚说,“是不是为劳苦生的?我的手……”她伸出一只手给洛道夫,“这双手配不配做活?您走开,”她对丈夫说,“我有话跟他讲。”
老人非常乐意的走开了:他对妻子很放心。
“我不愿您陪我们到日内瓦去,”她对洛道夫说,“日内瓦是一个多是非的地方。虽然社会上的闲言闲语绝对惹不到我的头上,我却不愿给人家飞短流长,并非为我,而是为他。他究竟是我的唯一的保护人,我要使他能以我为荣,这是我的志气。我们走后,您在这儿再留几天。到日内瓦来的时候,先来见我的丈夫,让他把您介绍给我。在大众眼前,且藏起我们永矢勿渝的深刻的爱。我爱您,您已经知道;但我用来证明我的爱的方式,是您永远不会在我的行为中间,发觉什么能引起您嫉妒的成分。”
她把他拉到回廊一角,捧着他的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一溜烟跑掉了,让他待在那里。
下一天,洛道夫得知裴格曼家的房客拂晓已经动身。
从此他觉得越梭再也住不下去,便绕着最远的路向凡佛进发,一路上是不必要的匆忙。意大利女郎等着他的湖在吸引他,十月底他到了日内瓦。为免得城里的不方便起见,他在城墙外活水镇上租了一间屋。安顿停当之下,他第一件事是打听房东,一个从前的珠宝商,问他最近有没有一批意大利的亡命者,一批米兰人到日内瓦来。
“没有,据我所知,”他的房东回答道。“罗马的高龙那亲王和公主租着耶勒诺先生的别庄,湖边最美的庄子之一,订了三年租期。它坐落在狄沃大底别墅和拉芬·特·第安先生的庄子之间。拉芬·特·第安先生的庄子是租给鲍赛昂子爵夫人的。高龙那亲王是为了女儿和女婿来的,女婿是刚道斐尼亲王,拿波里人,或者如果您喜欢说,是西西里人,从前缪拉王的党徒,最近一次革命的牺牲者。新近到日内瓦的就是这几个,却都不是米兰人。凭着高龙那家在教皇那边所得的庇护与有力的斡旋,才得到国外列强和拿波里王的许可,让刚道斐尼亲王与公主住在这里。日内瓦绝不干使神圣同盟不欢的事情。瑞士的独立就靠这个同盟保障的。我们的任务不在于批评外国朝廷。这儿有的是外国人:俄国人呀,英国人呀。”
“还有日内瓦人。”
“是呀,先生。我们的湖多美!拜仑勋爵在此住了近七年,在狄沃大底别墅,现在大家去走一走,好似去逛高贝和法尔奈一样。”
“您能不能知道,一星期前是否来了米兰一个书店主人和他的妻子,姓朗波里尼,革命首领之一?”
“我到外宾俱乐部去时可以知道,”这位退休的珠宝商说。
洛道夫第一次散步的目标,自然是狄沃大底别墅,拜仑爵士的寓所,因为大诗人最近去世之故而招引了很多游客的:天才一死,即便成圣。从活水镇起的沿湖的路是很窄的,像瑞士所有的路一样;但在某些区处,就着山地形势的分配,留有相当空间,刚好给两辆车子迎面驶过。他离开耶勒诺庄子只有几步路了,还不曾知道前面便是耶勒诺庄子;那时他听见背后有车子的声音,站的地方是两山之间的窄道,他便爬在一块岩石顶上让车。不用说,他望着车子驶近,一辆华丽的敞顶四轮车,套着两匹精壮的英国马。车子底上,装束如天神似的坐着法朗采斯加,旁边是一个僵硬若浮雕般的老妇;他一眼瞥见,不禁一阵眼花。一个浑身金线的小厮直立在车厢后面。法朗采斯加认出了洛道夫,看见他好似雕像站在底座上的神气,便微笑起来。洛道夫一面步上小坡,一面目送车子拐了弯,进入一所乡村别墅的门,他便也向着大门紧跟上去。
“谁住在这里呀?”他问园丁。
“高龙那亲王夫妇跟刚道斐尼亲王夫妇。”
“刚才回来的不就是她们么?”
“是的,先生。”
顿时洛道夫眼前去了一层幕,过去的情形全明白了。
“但愿这是她最后的一套玄虚,”这个情人错愕之下想。
他深怕成为女孩子家使性的玩具,因为他听见讲过意大利姑娘们的使性是怎么回事。但把一个生为公主的公主当作布尔乔亚看待,把中世纪最有名的旧家之一的女儿当作书店主妇看待,那在女子的心目中该是何等罪过!洛道夫为了自己的过失,更加想知道他是否被误解,是否要被摈。他掏出名片来求见亲王,立刻被引见了;那个伪充的朗波里尼老人迎着他走来,对他非常客气,表示拿波里人惯有的殷勤,陪他沿着阳台散步,从阳台上可以远瞰日内瓦,于拉,别庄林立的山岗,以及辽阔的湖岸。
“您瞧,我的妻子始终离不开湖,”他把各处的风景对客人指点过后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音乐会,”他向华丽的耶勒诺庄子走回头时又这样说,“希望您能来,让我们——公主和我——高兴。两个月共忧患的生活,和悠久的友谊没有分别。”
洛道夫虽然满腹的好奇心,却不敢求见公主,只一路想着夜会,慢慢走回活水镇。他的爱情,不论过去已如何广大,几小时内为了他的焦虑,为了等待什么变故发生,越发无限止地扩大了。如今他懂得有成名的必要,以便在社会上和他的偶像骈肩。在他眼中,因了她在越梭所表现的朴实与洒脱的行动,法朗采斯加愈显伟大。高龙那公主天生的傲态教洛道夫发抖,他要有法朗采斯加的父亲跟母亲和他为敌,至少自己是这么想。刚道斐尼公主的再三嘱咐他谨慎将事,至此才显出她是一往情深的证据。在不愿危害前途的条件之下,法朗采斯加不是明明说过爱洛道夫吗?
终于,九点敲了,洛道夫可以跨上车子,用着我们不难了解的情绪说:“到耶勒诺别庄,刚道斐尼亲王家!”终于,他踏入贵宾满堂的客厅,不得不站在门旁的一群人中间,因为那时场上正唱着洛西尼的一阕二部合唱。终于,他望见法朗采斯加了,却不曾被她瞧见。公主站在只离钢琴两步的地方。她的美妙的头发,那么浓那么长,用一个金箍拢着。烛光照耀之下的脸庞,映出意大利女子所特有的那种白色,只在灯光下面才充分发挥出它的效果。她穿着舞会服装,让人欣赏她的一对美艳的肩头,少女一般的腰肢,古典雕像上的胳膊。她的高雅庄严的美,这儿没有人可以匹配,虽然场中有着媚人的英国女子和俄国女子,有着日内瓦最美的妇人和旁的意大利闺阁,其中特别光彩照人的有那著名的华莱士公主,和这时正在演唱的女歌唱家丹底。洛道夫靠在门框上,瞅着公主,向她射着一道凝注的,固执的,撩人的目光,可以见出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所谓“欲念”这个情操之上,有一股令人不得不注意的威力。法朗采斯加有没有受到这目光的火焰?有没有预备随时见到洛道夫呢?过了几分钟,她的视线溜到门这边来,仿佛受着这道爱的热流吸引,于是她的目光毫不迟疑地直注入洛道夫的目中去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在这庄严娇艳的脸上和美妙的躯体上波动了一下:心灵的震撼起着反应了!法朗采斯加脸红了。在此疾如闪电的交流中,洛道夫仿佛过了整个的一生。他的幸福有什么可以相比?她爱着他啊!这位崇高的公主,在大庭广众之间,在幽美的耶勒诺别庄内,依旧信守着那个可怜的逃亡者所说的话,信守着那个寄居裴格曼家的任性女郎所发的诺言。此时此景的陶醉,使一个人甘愿做一世的奴隶!刚道斐尼公主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光,唇边浮着一副微妙的笑容,隽美而又俏皮,坦白而又得意,望着洛道夫,神气仿佛求他原谅她过去的隐瞒身份。一阕终了,洛道夫去找亲王,亲王殷勤地把他领到他妻子前面。洛道夫跟高龙那亲王夫妇与法朗采斯加,经过正式的介绍,寒暄了一番。之后,要轮到公主去加入著名的四部合唱了:Mimancalavoce(《我声呜咽》),唱的人除她之外,还有丹底,还有男中音名歌家日诺凡士,以及那流亡的意大利亲王,——他要不是一个亲王的话,凭他的嗓子也会成为一个艺术之王的。
“您在这儿坐罢,”法朗采斯加说着,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洛道夫。“哎哟!我想姓名弄错了:从刚才起,我是洛道斐尼公主了。”
说这句话时有一种风趣,一种魅力,一种天真,令人在这句隐藏信誓的笑话之下,回想起越梭的快乐日子。和她挨得这么近,绮罗的裙角和轻纱的飘带,几乎拂着他一边的面颊,听着疼爱的女子歌唱,洛道夫不禁有销魂荡魄之感。但当着这种情景,唱的又是《我声呜咽》的曲调,由意大利最美的歌喉表现,洛道夫的热泪盈眶自是不难想象的了。
在爱情里,像几乎所有的事情里一样,有些本身极其渺小的事实,是从前千百件零星小事的结果,它们的内容在继往开来的作用上变得广大无边。爱人的价值早已感觉到千百次;但一桩细事,譬如散步中间凭了一句话或出其不意的爱的表示,所致的心灵交融的接触,能把爱情激荡到最高峰。这种精神现象,可用人类原始时代就很熟悉的形象来说明:在一根长的索链中,有些必不可少的交接点,它们的结合力特别牢固。那晚洛道夫同法朗采斯加在众人面前的确认,正是联系过去与未来的那种交接点,把实际的关连种在心坎中更幽深的地方。鲍舒哀是一个极懂爱情而又把爱情藏得极深的人,他提起人生中幸福的时光如何难得时,也曾说到这种承前启后的交接点。
由自己来赞赏一个所爱的女子是一种快感,看到了她被大众赞赏又是一种快感:这两种快感洛道夫同时兼而有之。爱情是回忆的宝库,虽然洛道夫的那所已经琳琅满室,他又加入些珍贵的明珠:例如专诚为他的微笑,迅速的瞥视,以及法朗采斯加受他感应之后的歌声的抑扬,听众热烈的掌声甚至引起丹底的嫉妒。因此他整个欲望的威力,他心灵的这种特征,全都倾注在此美丽的罗马女子身上:他一切思想一切行为,都把她当作不变的原则和终极。洛道夫的爱,就像所有女子都梦想的那种爱,那样的强烈,那样的坚贞,那样的凝固,把法朗采斯加化为他的心的本体;他觉得她好似一道更纯洁的血融合在他的血里,好似一颗更完全的灵魂融化在他的灵魂里;在他生命的最微末的动作之下,她的作用好比地中海底金黄的沙隐在波涛之下。总之,洛道夫最微渺的憧憬也是一种活泼泼的希望。
几天之后,法朗采斯加也确认了这股广大无边的爱;但它那么自然,那么为两人同感,所以她并不惊奇:她正配受这种爱。
她和洛道夫在园子里平台上散步时,发觉他如多数的法国人一样,表白情愫时有些自鸣得意的动作,她便说:
“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有相当的艺术天才可像丹底一般谋生,可以给虚荣心多少快感,您爱这样的一个女子有什么奇怪,有什么不可思议?那个伧夫不因之一变而为情种?这些对我们都不成问题。我们需要的是:坚贞地,固执地,远远地,长时期的相爱,除了知道彼此相爱的欢乐以外,没有旁的欢乐。”
“哎哟!”洛道夫说,“您看见我埋头于野心勃勃的工作时,您不会觉得我的忠实减少价值吧?您相信我会乐意看见您有一天把刚道斐尼公主这美丽的姓氏,换上一个无名小子的姓氏么?我要成为本国最优秀的人物之一,富有,伟大,使您对我的姓氏像对您高龙那的姓氏感到同样的骄傲。”
“倘我看不见有这样的情操存在您心中,我才大大地生气哩,”她露着一个迷人的笑容回答。“可是别把野心的工作过分苦您自己。得保持您的青春……人家说政治能把一个男人突然之间变老。”
女人们最难得的,是绝不妨害温情的那种快活的兴致。深挚的情操和少年的癫狂混合之下,使法朗采斯加这时候妩媚之上再加妩媚。她的性格的关键是:善笑也善感,兴奋过后能回复巧妙的俏皮,而且出之以洒脱自在的态度,使她成为魅力无边的女子,声名远播于意大利境外。在女性的爱娇下面,她藏有渊博的学识,得力于她在高龙那古堡所过的近乎修院的,极度单调的生活。这位遗产巨大的姑娘,最初被派定进修院,因为她是高龙那亲王夫妇的第四女儿;但她的两个长兄和一个姊姊的去世,把她突然从隐遁生活中拉回到俗世,一变为罗马诸州内妆奁最富的闺女之一。她的姊姊原来许配给刚道斐尼亲王,西西里最大财主之一;姊姊死了,就把法朗采斯加嫁给他,免得两家的原定计划有所更动。高龙那和刚道斐尼两姓是世代姻亲。从九岁到十六岁,在一个家庭教士指导之下,法朗采斯加饱览家中的藏书,研究着科学,艺术,文学,让她热烈的幻想有所寄托。但学问养成了她对于独立和自由思想的爱好,使她和她的丈夫一同投身于革命。洛道夫还不知道法朗采斯加除了现代五种语言之外,也懂希腊文,拉丁文,希伯莱文。这个可爱的女子深悟一个博学女子的主要条件,是深藏。
洛道夫整个冬天耽留在日内瓦。一冬过得像一天。春天来了,虽然厮伴着一个秀慧博学,年少痴憨的姑娘,洛道夫仍不免感到残酷的痛苦,他勇敢地忍着,但有时不由得在态度之间,眉目之间,言语之间流露出来,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对方并没分担他的痛苦之故。有时他对法朗采斯加的镇静佩服之余,竟至着恼,她像那些英国女子一样,以不动声色为尊严,澹泊宁静的态度大有摈斥爱情之概;洛道夫宁愿她骚乱不宁,所以埋怨她麻木,因为他存着世俗的偏见,以为意大利女子应该是狂热善变的。有一天洛道夫在这个问题上和她打趣时,她认真起来,严肃地说道:
“我是罗马女子啊!”
这答句的语调颇有深奥的含义,令人觉得它是生辣的讽刺,教洛道夫听了心悸。五月才开放出它嫩绿的宝藏,太阳有时已发出仲夏的威力。两个情人倚靠在石栏杆上,临着船艇上落的石级,那部分的平台刚好是从地面到湖面最陡峭之处。贴邻的别庄内也有一座相类的埠头,像天鹅般闪出一条快艇,挂着有飘带的旗子,张着暗红的天幔,下面一个妩媚的妇人懒洋洋地坐在红垫褥上,头上缀着鲜花,当船夫的是一个水手装扮的男人,他在这个妇人的目光之下划得特别优美有致。
“他们多幸福!”洛道夫辛酸地说。“格兰·特·蒲尔高涅,唯一能和法兰西王室竞争的名门望族中最后的一个女子……”
“噢!……她是私生子那支上传下来的,而且靠着……”
“她终究是鲍赛昂子爵夫人,并不……”
“并不踌躇!……对不对?那就老老实实地跟加斯东·特·奈伊先生隐遁了。”这位高龙那家的女儿说,“她是法国人,而我是意大利人呀,亲爱的先生!”
法朗采斯加离开了石栏,丢下洛道夫,一直走到平台的另一端,烟波浩渺,湖景辽阔的那一端;洛道夫望着她慢慢地走过去,疑心自己伤害了这颗那么天真又那么练达,那么高傲又那么谦卑的心灵。他觉得一阵寒冷,跟着法朗采斯加过去,也不理会她阻止他的手势,发觉她擦着眼泪,一个这样刚强的人的眼泪!
“法朗采斯加,”他握着她的手说,“你心里可曾有一点点的后悔?……”
她一言不答,挣出那只拿着绣花帕子的手,重新擦着眼睛。
“原谅我,”他又说。冲动之下,他用亲吻来替她擦掉眼泪。
法朗采斯加激动得很厉害,竟没发觉他这个热情的动作。洛道夫以为是默契,便大着胆子搂着法朗采斯加的腰肢,把她紧挝在怀里,攫取了一吻;但她挣脱了他的臂抱;那个壮美的姿势显出是她的贞节起了反抗;她站在两步以外,并不发怒但很坚决地望着他说:“您今晚动身,不到拿波里不再相见。”
这命令虽然严厉,仍旧虔诚地给执行了,因为那是法朗采斯加的意志。
回到巴黎。洛道夫发现家里已摆着刚道斐尼公主的肖像,是名画家希奈作的,像希奈所做的一切肖像一样的美。这位画家经过日内瓦往意大利。因为他曾坚拒给好几位太太的画像,洛道夫不信刚道斐尼亲王虽然那样热望要一幅妻子画像,能够说服这位名画家;但大概是法朗采斯加把他迷了,居然破例作了两幅,一幅是原本,精心杰构之作,就是送给洛道夫的;一幅是临本,留给爱弥里奥的。这些是她在一封美丽动人的信里告诉他的。当面为了顾虑体统的拘束,在信里不存在了,她的思想可在此得到些补偿。洛道夫复了信去。从此两人之间开始了更无穷尽的通讯,他们所能容许的仅有的快乐。
洛道夫存着他的爱情应有的那股雄心,立刻着手他的事业。他先是想要财富,把他所有的精力,连同所有的资本,一齐投到一桩企业中去冒险;但他不得不毫无世故地和奸险的骗局奋斗,终于战败了。三年的时间,努力和勇气,在一桩巨大的企业中消耗掉了。
洛道夫倒台的时候,正是维兰内阁倒台的时候。强项的爱人想向政治去要求实业所拒绝他的东西;但在投身于政治生涯的暴风雨之前,他带着浑身的创疤痛楚,先到拿波里去裹扎伤口,汲取勇气。那时节,当拿波里新王登极的时候,刚道斐尼亲王夫妇被召回国,没收的财产也发还了。在洛道夫的斗争中,这是甘美无比的休息,他充满着希望在刚道斐尼府邸逗留了三月。
洛道夫重新开始建造他的财富。他的才干已经显露,正当要实现野心的愿望,快要获得一个显要的职位来报偿他忠诚的服务时,一八三○年七月的暴风雨爆发了,他的船又沉了。
她和上帝!这两个证人鉴临着一个优秀青年的最勇敢的努力,最大胆的尝试,但至今为止,照顾愚人们的上帝——幸运!——不曾来照顾他。而这再接再厉的运动家,靠了爱情的支持,受着永远友善的目光和永远忠诚的心烛照,再开始新的战斗!但愿普天下有情人都为他祈祷!
一口气吞完这篇故事时,特·华德维小姐双颊炽热,血管发烧,哭着,为了愤懑而哭着。受着当时流行的文学影响的这个中篇,是洛萨莉在这类作品中第一次读到的东西,其中描写的爱情,不说是出于大家的手笔,至少是一个似乎讲述亲身经历的人的文学;而故事的真实,即使写得不巧妙,也已能打动童贞未失的心。洛萨莉可怕的骚动,发热与眼泪,原因就在于此:她妒忌法朗采斯加·高龙那。她完全相信这诗意浓郁的小说底下所有的真诚:亚尔培在叙述他热烈的初恋时,大概是故意把姓名隐瞒起来的,也许连地方在内。洛萨莉被一股阴险的好奇心抓住了。哪个女人会不像她一样的要知道她情敌的真姓名呢?因为她已经在爱了!念着这些富有传染性的篇章时,一路在心中念着这个庄严的句子:我爱他!她爱着亚尔培,胸中感到一股辛辣的醋意,要把他夺过来,从那陌生的情敌手里把他劫下来。她想到自己不爱音乐,想到自己生得不美。
“他永远不会爱我的,”她私忖着。
这个念头使她愈要知道自己有没有猜错,是否亚尔培真的爱着一个意大利公主,是否她也爱他。在此生死关头的夜里,当年有名的华德维高人一等的果断的性格,在此女承继人身上全部施展了出来。她想出奇奇怪怪的计划;而且,凡是少女被毫无远见的母亲幽禁在孤独中间,忽然被一件重大的事故,为平时束缚她们的教育制度不曾料到也不曾阻止的事故刺激起来时,她们的想象都曾在一些想入非非的计划四周打转。她想从假山上用一座梯子爬到亚尔培的花园里,趁他睡熟的辰光,从窗里瞧一瞧他书斋的内部。她想写信给他,想破坏勃尚松社会的封锁线,把亚尔培引入特·吕泼家的沙龙。这件工作,连特·葛朗赛神甫也要叹为观止的奇迹,一念之间已经确定了。
“啊!”她想道,“父亲在露克赛田庄上有些争执呀,让我到那边去!倘没有讼案发生,我可以制造,那么他可以到我们的客厅里来了!”她一边嚷着一边从床上跳起,奔向窗子,去看那半夜里照着亚尔培的迷人的灯光。一点已经敲了,他还睡着。
“我可以看到他起来,说不定他会走到窗前来!”
这时候,特·华德维小姐看到一件事情使她有方法探到亚尔培的秘密。在幽微的月光中,她瞥见两只胳膊从假山顶上的亭子里伸出来,帮助亚尔培的男仆奚洛末爬过墙头,钻到亭子里去。洛萨莉立刻认出,奚洛末的那个共谋犯是玛丽爱德,她们的贴身女仆。
“玛丽爱德跟奚洛末!”她心里想,“玛丽爱德,一个那么丑的女人!他们俩都该害臊呀。”
玛丽爱德固然丑得可憎,而且年纪已经三十六,但她所得的遗产却有好几块田。她在特·华德维夫人家已服侍了十七年,很受主母看重,为了她的虔诚,她的忠实,她的服务的年代:不消说她把工资和外快撙节下来,存放出去。拿每年大约二百法郎来计算,连利息和遗产,大概一共值到一万五千法郎。在奚洛末眼里,一万五千法郎简直更改了视觉原理:他发现玛丽爱德有美丽的腰身,天花在那张枯索平板的脸上所留下的窟窿和疤瘢,他再也看不见了;歪斜的嘴巴,他觉得是笔直的;并且从萨伐龙律师雇用了他,使他跟特·吕泼公馆接近以来,他便正正经经进攻这个和主母一样古板一样假贞节的虔婆了,她跟所有丑陋的老姑娘一样,倒比最美的女子挑剔得更严。这小亭夜会的一幕,对于一般明察的人固然很易分析清楚,对洛萨莉却还不甚了了,倒反受到最危险的教训,给她一个坏榜样。一个母亲严格教育着她的女儿,用她的羽翼庇护了她十七年,却在一小时内被一个女仆把这件长久而艰苦的作业给毁了,有时不过由于一句话,往往不过由于一个动作!洛萨莉重新睡下,盘算着怎样充分利用这次的发现。下一天早上,玛丽爱德陪她上教堂做弥撒的时候(男爵夫人那天不舒服),洛萨莉抓着女仆的手臂,使她大吃一惊。
“玛丽爱德,”她说,“奚洛末得到他东家信任吗?”
“不知道,小姐。”
“别跟我假惺惺了,”洛萨莉冷冷地回答。“你昨天夜里让他在小亭下面拥抱。莫怪母亲想这样那样装饰亭子时,你极力的赞成!”
洛萨莉从玛丽爱德的手臂上感觉到她的颤抖。
“我对你并没什么恶意,”洛萨莉接着说,“放心好了,我不对母亲提一个字,你要看奚洛末多少次都可以。”
“可是,小姐,那完全是诚心诚意的。奚洛末除了娶我以外并无他念……”
“那么为什么你们要在夜里相会?”
玛丽爱德狼狈之下,一句都答不出。
“听我说,玛丽爱德,我也在爱,我!我暗中爱着,独个子爱着。归根结底,我是父母的独养女儿;所以你对于我的希望,比对世界上任何人的希望都要大……”
“当然,小姐,您可以相信我们生死如一,”玛丽爱德对着这个意想不到的转圜大为高兴的说。
“第一,要不声张大家都不许声张。我不愿嫁特·苏拉先生;但我要,绝对的要一样东西:你答应了我这个条件我才替你包庇。”
“什么东西呀?”玛丽爱德问。
“我要看萨伐龙律师教奚洛末送到邮局去的信。”
“做什么用呢?”玛丽爱德骇然的说。
“噢!不过读一遍罢了,过后你再替我投到邮局。这不过把信略为耽搁一下,如此而已。”
这时候,洛萨莉和玛丽爱德进了教堂,各人肚里转着念头,再没心绪念弥撒祭里的日祷文了。
“我的上帝!这些事情里有着多少的罪过呀?”玛丽爱德心里想。
洛萨莉的灵魂,头脑,心,都给那篇小说搅乱了,终于明白那故事是专诚为她的情敌写的。像一般孩子一样,老对一件事情思索的结果,她想到《东方杂志》一定由亚尔培寄给他的爱人的。
“噢!”她一边想一边跑着,像一个苦恼万分的人祈祷的姿态,“噢!怎样能摆布我的父亲去翻阅杂志社的定户簿呢?”
午饭以后,她跟父亲撒着娇在花园里绕了一圈,把他带到亭子下面。
“我的小爸爸,你相信我们这份杂志会流传到国外去吗?”
“它才不过开头呢……”
“可是我打赌它已经寄到外国。”
“不见得。”
“那么你去瞧就是,把外国定户的名字记下来。”
两小时以后,特·华德维先生告诉他的女儿说:“我没有猜错,还没外国定户。他们希望在纽夏丹,在伯尔尼,在日内瓦会有。固然他们现在有一份寄往意大利,但是赠阅的,寄给一位米兰的太太,住在大湖边上倍琪拉德的别庄上。”
“姓名呢?”洛萨莉兴奋地问。
“阿琪奥洛公爵夫人。”
“您认识她吗,爸爸?”
“自然我听见人家提过。她未出阁前是索但里尼公主,翡冷翠人,一个门第极高的女子,跟她的丈夫一样有钱,丈夫在龙巴地有着最美的产业。大湖边上他们的别庄是意大利名胜之一。”
过了两天,玛丽爱德把下面的一封信交给洛萨莉。
亚尔培·萨伐龙致雷沃博·阿纳耿
啊!是的,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在旅行,我却到了勃尚松。没有一些成功的端倪时,我什么都不愿对你说,现在却已露出曙光来了。是的,亲爱的朋友,我消耗了我最纯洁的血,费掉了多少精力,糟蹋了多少勇气,经营着多少事情而都流产之后,我想学你的样:拣一条平凡的路,康庄大路,最长的,最稳当的。在你那张公证人的椅子上,我几曾看见你翻过筋斗?但别以为我内心生活有任何变化;那秘密,世界上只你一人知道,并且还在她给我指定的限度以内。朋友,过去我不曾对你说明,但我在巴黎的确厌倦得要死。我全部的希望所寄托的第一桩事业,弄得毫无结果,由于两个合伙人的恶辣手段,通同着来欺骗我,使我两手空空,不能再作左右全局的活动。那次的结局,使我不得不放弃寻觅金钱的幸运;可是我已为之蹉跎了三年的生活,其中一年消耗在辩护上。也许我的结果还要糟,倘使我二十岁上不曾被迫去学习法律的话。我又想成为一个政治家,单单为了能有一天名登贵族院,获致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伯爵的头衔,把一个在比利时业已消灭的美丽的姓氏在法国复活起来,这姓氏不但在比利时已传不下去,而且我既不是一个合法的儿子,也不曾获得法律的追认。
“啊!我早就相信他是贵族!”洛萨莉叫着,把信掉在地下。
你知道我曾怎样用功读书,干着默默无闻的,但是忠诚的,但是有益的新闻事业,替那个在一八二九年上还对我忠实的政治家当过出色的秘书。正当我的名字开始显耀,正当我要以参事院咨议的资格,借着这必不可少的阶梯进入政治机构的时候,七月革命把一切都化为乌有,我又犯了忠于战败方面的错误,我为他们奋斗,他们消灭了,我还在奋斗。啊!为什么我那时只有三十三岁,怎么我不曾要求你替我造成候选资格?我把我一切的热忱和危险都瞒着你。为什么?我有着坚决的信仰!那时我们俩的意见绝不会一致。十个月前你看见我那样高兴、那样快乐、写着我的政论文章时,我正在绝望啊:我眼见自己到了三十七岁,全部的财产只有二千法郎,没有一些声名,刚刚在一件高尚的事业中失败下来,不去迎合当时的热情而只适应未来的需要的一份日报。我简直不知走哪一条路。可是我明明白白感觉到我的力量!忧郁而受伤之下,我在这个从我手里溜走的巴黎城中,拣些冷僻的地方闲荡,想着我受了欺骗的雄心,可是并没放弃。噢!那时我有多少愤懑不平的信写给她;写给我的这个第二意识,这另外一个我!有时候我对自己说:“干吗要替自己的生活定下一个如是远大的计划?干吗我样样都要?干吗我不去做些近乎机械的事情来等候幸福?”
于是我目光转到一个可以糊口的位置。我正要去主持一份报纸,跟一个见识有限,野心勃勃而崇拜金钱的经理合作,忽然我害怕起来。
“她肯不肯要一个屈膝到这步田地的情人做她的丈夫?”我问着自己。
这个念头使我回到了二十二岁!噢!雷沃博,这些彷徨困惑把一个人的心灵消磨得多厉害!鹰隼被囚,雄狮受缚,真是何等的痛苦!它们感到拿破仑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不是在圣·赫勒拿岛,而是在蒂勒黎河滨大道上,八月十日那天,他眼见路易十六的懦弱不知自卫而愤懑,而反映出他拿破仑壮志未伸的苦恼,因为他是有镇压暴动的力量的,就像他以后在十月里在同一地方所表现的那样。唉!拿破仑在那一天上所感受的痛苦,我已捱受了四年之久:这便是我过去的生活。我在蒲洛涅森林荒凉的走道上,作过多少次准备在国会讲坛上发表的演说!这些无裨实际的练习,至少训练了我的口才,养成了用言语表达思想的习惯。当我暗中受着这些磨难的时候,你却结了婚,付清了你受盘事务所的费用,在圣玛丽受了伤,得了十字勋章,当着你本区区公所的副区长。
听我说!我小时候捉弄金壳虫的辰光,这些可怜的虫有一个动作几乎使我浑身发烧。我看见它们再三努力想往上飞,虽然张开了翅翼,却始终飞不起来。我们那时说:它在计数!我看了心中难受,不知是为了同情心,还是为了这是我前程的一种幻影。噢!张开了羽翼而飞不起来!这便是我从那件美妙的事业失败以来的情形。使我憎厌的那件事业,现在却给四个家庭发了财。
七个月前,我决心在巴黎的法庭上露头角,因为眼见多少律师变了达官显宦,辩护士方面的人才一扫而空了。但我想起在报界里我有多少敌人,并且在此人才荟萃的巴黎舞台上,要得到无论什么成功都不容易,我便下了一个狠心,拣了一条有把握而比较最迅速的路。在我们的谈话中,你明白解释给我听勃尚松的社会组织,一个外乡人想要在那里出头,要想引起一些极其微末的注意,要想结婚,要想进入那边的社会,要想得到无论哪方面的成功,都不可能。但我还是拣了这个地方来树立我的大旗,很有理由想到在此可以避免竞争,可以单枪匹马的弄到议员资格。贡台不愿见外乡人,那么外乡人也不愿见贡台人好了!他们拒绝他进入他们的客厅,那么他永远不去就是!无论哪儿他都不露面,甚至连街上也不出去!但这里有一个制造议员的阶级,就是商人阶级。我要把我本来熟悉的商业问题再加特别研究,我将替人家打赢官司,调解争执,成为勃尚松最有权威的律师。过些时候,我再创办一份杂志保卫本地的利益,所谓本地的利益我可制造出来,教它存在或教它复活。等到我一票一票地赢得了相当的票数时,我的名字就可从投票匦中一跃而出。人家尽可在长久的时期内瞧不起一个无名律师,但自然会有机会给他出人头地,一件义务辩护啦,旁的律师不愿接受的案子啦。只要我开口一次,我便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这样思索过后,亲爱的雷沃博,我便把藏书装了十一口箱子,买了些一朝可能用到的法学书,加上我全部的行李,连同家具,一并交给运输公司往勃尚松送。我拿了文凭,搜罗了一千法郎,便来跟你告别。驿车把我送到勃尚松,三天之内找到了一所小小的屋子,面临着花园,我华贵地布置了一间神秘的书斋,为我日夜不离的,其中闪耀着我的偶像的肖像——我把生命奉献给她的偶像,是她充实了我的生命,成为我努力的原则,我勇气的密钥,我才具的因素。随后,当我的家具和书籍运到时,我雇了一个伶俐的男仆,于是我在家守了五个月,像一匹龈鼠过冬似的。其时我的名字早已登录在律师表上。终竟有一天,人家指定我在重罪法庭替一个可怜虫当义务律师,无疑是为了至少要听我开一次口!勃尚松最有势力的商人之一正在陪审官席内,他刚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我替我的当事人花尽了心机,获得了最完满的成功。原来他是无辜的,我教庭上在证人栏中逮捕了真凶,经过的情形真像演戏一般。临了,庭上也和旁听的群众一样表示佩服。我还替预审推事遮了面子,说要发觉一桩组织那么严密的阴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接着我就赚得了那个大商人的委托,替他打赢了官司。大寺的僧侣会又选中我担任一件跟市政府争了四年的讼案:我又得胜了。在三桩案子里我一跃而成为法朗希–贡台地域最大的律师。可是我把我的生活隐藏在最深沉的神秘中间,遮掩着我的抱负。我养成了使我无须接受人家邀请的习惯。人们只能在早上六点到八点之间来和我接洽,晚餐过后我就睡觉,再在夜里起来工作。把僧侣会初审业已败诉的案件来委托我的那位副主教,是一个颇有思想颇有势力的人,他自然言语之间表示谢意。我回答他说:“先生,我可以替你们胜诉,但不愿收受公费,我要求的不止是公费……(神甫为之全身一震)得知道我出头跟市政府作对是大有损失的。我到这儿来,为的是要在离开的时候身为国会议员,所以我只愿接受商业案子,因为唯商人能制造议员,而假使我替教士们辩护的话,他们便要猜忌我,而你们在他们眼里确是教士啊。我肯接受你们的案件,因为我在一八二八年时当过某部长的私人秘书(神甫又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以亚尔培·特·萨伐吕司的名字当过参事院咨议(又是一震)。我一向忠实于君主政体,但既然你们在勃尚松不是一个多数党,我不得不借助于中产阶级的票数。因此我向您要求的公费,是将来在适当的时机暗中替我张罗票数。我们彼此守着秘密,我将替本区里所有的教士当义务辩护。我过去的历史请您一字莫提,希望互相守信。”当案子结束,他来道谢时,给我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附在我耳边说:“票数还是有效的。”在我们五次会谈中,我相信已赢得这位副主教做朋友。现在,手头堆满了案件,我只接商人们的诉讼,借口说商务诉讼是我的专长。这个手段替我抓住了生意人,使我能够寻觅有权势的人物。因此,一切都顺利。再过几个月,我将在勃尚松买一所屋子来完成我的候选资格。在这件买卖上面,我要你帮忙,借资本给我。如果我死了,如果我失败了,损失也不致巨大到在你我之间成为问题。房租可以抵补你资本的利息,并且我要等候一个好机会,使你在这笔押款上面没有损失。
啊!亲爱的雷沃博,拿一个赌棍来譬喻罢,当他袋里带着所剩的全部家业走进国际俱乐部,在最后的一夜去孤注一掷,去拼个倾家荡产或成家立业的时候,他也不会有我在此野心赌博的最后一局里所听到的无时或息的耳鸣,手掌里的冷汗,头脑的昏沉骚动,以及浑身内部的颤抖。唉!亲爱的唯一的朋友,我奋斗快满十年了。这场与人与事的斗争,逼我继续不断地倾注我的精力,使我欲望的机括日趋迟钝,把我的精神消耗殆尽。表面上是年富力强,内里我是觉得崩溃了。多过一天,我的内心便多摧残一天。每逢重整旗鼓,做着新的努力时,我总感到下次是没有力量再来的了。要说力量,我只有享受幸福的力量了;倘使它不把蔷薇的花冠加在我的头上,我之为我便要消灭,我将变成一件衰败零落的东西,在世界上更无希冀,我也再不愿成为任何东西。你是知道的,权威与荣名,我所寻访的这个巨大的精神财富不过是次要的:那为我只是获取幸福的手段,迫近我偶像的阶石而已。
像古代的竞走者一样,在断气的时光到达终点!眼看财富与死亡同时在门口双双出现!在爱情熄灭的时分得到他的爱人!挣得了过幸福生活的权利时,再没精力来享受!噢!注定着这种命运的人有多少啊!
当塔尔这个野心的神,一定有一个时候会停下来,交叉着手臂,不愿再演那永远上当的角色,不把地狱放在眼里。哎哟,我就会到这步田地的,万一有什么事情使我的计划失败,万一当我爬在外省的灰土里,为了选举票而像饿虎一般在商人四周选举人四周匍匐之后,万一把我可在大湖边上望着她所望的湖水,睡在她的目光之下,听她说话的时间,去消磨在辩护那些乏味的讼案之后,而我仍不能跃登宝座攫取一个光荣的姓氏,来承继阿琪奥洛这个姓氏的话,那么,我就会到那步田地!不但如此,雷沃博,有些日子我竟懒洋洋地觉得浑身软化;从我心灵深处升起一股憎恹欲死的情绪,尤其当我长久地出神之后,在想象中预先体味着幸福的爱情的时候!欲望的力量是不是在我们心中只有一定的容量,欲望过度的膨胀会不会使它根本消灭?总之,这时候我的生活是美妙的,受着信仰的光辉照耀,受着工作与爱情的光辉照耀。再会,朋友。我拥抱你的孩子们。替我向你贤惠的太太致意。
你们的 亚尔培
洛萨莉把这封信看了两遍,其中大概的意义都镌刻在她心里了。她一下子窥到了亚尔培过去的生活,因为她机灵的聪明替她解释了许多细节,给她瞭望到浩瀚的边际。把这封自白的信跟杂志上的小说参证之下,她对亚尔培整个的为人都了解了。这颗优美的心灵,这股坚强的意志,本已气势不凡,她自然还要加以夸张;于是她对亚尔培的爱恋一变而为激烈的热情了,再加她青年的锐气,孤独的烦闷,潜伏的魄力,益发火上添油,助长了这热情的猛烈之势。在一个青年人,恋爱本已是自然律的一种作用;但当爱情的需要把一个非凡的人物做了对象时,其中势必还要添入在年轻的脑中洋溢泛滥的狂热。所以特·华德维小姐几天之内便到了爱情高潮中非常危险而近乎病态的阶段。男爵夫人倒对女儿很满意,因为她一心一意转着自己的念头,不再和母亲别扭,仿佛用心做着各种女红,实现了母亲的理想,成为一个柔顺听话的女儿。
律师每星期出庭二三次。虽然忙得不堪,他对法院,商业纠纷,杂志,都能应付裕如,而且他深深地躲在暗里,懂得他的成功越是黠晦越是遮藏,越是来得实在。但他对无论哪条成功的路径都不曾疏忽,研究着勃尚松的选举人名单,探寻他们的利益所在,打听他们的性格,他们来往的朋友,以及他们嫌恶的对象。一个红衣主教觊觎教皇的宝座时,也不会像他这般设想周密!
一天晚上,玛丽爱德来替洛萨莉更衣去赴一处夜会时,授给她一封信;女仆心里对着这种背信的行为怀着鬼胎,而特·华德维小姐一见信封上的地址,也立刻气吁吁的,脸色忽红忽白起来。
意大利倍琪拉德
阿琪奥洛公爵夫人 台收
(前索但里尼公主)
在她眼里的这个地址,无异在伯沙撒王眼中闪耀的弥尼,提客勒,毗勒斯。她藏起信,下楼随母亲上特·夏洪戈夫人家。这晚上她心里又是悔恨又是焦虑。她对于刺探亚尔培给雷沃博信上的秘密,已经觉得羞愧。她好几次自问:倘若亚尔培知道了这桩罪行,因为非法律所能惩罚而格外卑鄙的罪行,这个高洁的男人还会不会爱她?她的良心坚决地回答说:不!她用苦行来补赎罪过:持着饿斋,跪在地下交叉着手臂,做着苦行,几小时的念着祷文。她也强迫玛丽爱德忏悔。热情中间添入了最真诚的禁欲苦修的成分,使热情变得格外危险。
“这封信我看不看呢?”她心里忖着,一边听着特·夏洪戈家姑娘们谈话。姑娘们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半。洛萨莉把这两个朋友看作小丫头,因为她们不曾暗地里爱什么人。她在是与否之间踌躇了一小时之后想道:“要是我读这封信,当然也是最后一封了。既然我已费尽心机探听他写给朋友的说话,为何我不能知道他写给她的信呢?就算这是一桩丑恶的罪行,可也不是爱情的证据吗?噢!亚尔培,我岂不是你的妻子吗?”
洛萨莉一上床,便拆开信来,那是一天一天接着写的,以便公爵夫人对亚尔培的生活和情绪获有真切的形象。
二十五日
亲爱的灵魂,一切都顺利。在以往的收获中,我新近又加上一桩最可贵的:我对选举运动中最有势力的人物之一帮了一次忙。好像那些只能制造荣名而永远不能自己登龙的批评家一样,他制造议员而永不能自为议员。那个好家伙想用低价来表示他的感激,简直连钱袋都不打开,只和我说:“您愿意进国会吗?我能使您当选。”我假意回答道:“如果我决定干政治,那将是为了效忠于贡台,表示我对它的感激,报答它对我的赏识。”“好罢,我们来替您决定就是,那时我们可在国会里有一分势力,因为您一定会大显身手。”
这样看来,亲爱的天使,不论你怎么说,我的恒心终必获得胜利之冠。最近的将来,我将站在法兰西的讲坛上对我的国民说话,对全欧洲说话。我的名字将由法兰西报界无数的喉舌传到你的耳边!
是的,像你所说,我来到勃尚松时已经老了,而勃尚松使我更老了;可是一朝入选之后,我能立刻恢复青春,好似西施德五世一样。那时我将开始我真正的生活,进入我的世界。那时我们俩不是骈肩平等了么?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伯爵,驻某某国大使,当然可以娶一个索但里尼公主,阿琪奥洛公爵的寡妇了!在继续不断的斗争中维护身心的人,能因胜利而恢复青春的。噢!我的生命!我多快活的从藏书室奔到书斋,在你的肖像前面,在写信之前把我这些成就先诉给你听!是的,我的票数,副主教的,将要受到我帮助的人的,还有上面所说的那个主顾的,业已使我有了当选的把握。
二十六日
自从那幸运的晚上,美丽的公爵夫人一瞥之下把流亡的法朗采斯加的诺言确认以来,已经到了第十二个年头了。啊!亲爱的,你三十二岁,我三十五岁;亲爱的公爵七十七岁,他比我们两人总加的年纪还大十岁,但仍是那样矍铄!请你替我祝贺他罢。我的耐性不减于我的爱情。并且我还需几年的光阴,才能把我的财产增高到堪和你的名字匹配。你瞧,我很快活,今天我简直笑了:这是希望的功用啊!我的忧郁或快乐,一切都是从你那边来的。登峰造极的希望,永远使我觉得第一次见到你,把你我的生命如土地之与阳光似的结合为一,还不过是昨日的事。这十一年真是何等的痛苦,今天又是十二月二十六了,我到你公斯当湖畔别庄上来的纪念日。十一年来我追求着幸福,受着你的照耀像一颗明星似的,可是你高高的挂在天空,不是凡人所能几及!
二十七日
不,亲爱的,不要到米兰去,留在倍琪拉德罢。米兰使我害怕。我也不喜欢可恶的米兰风气,天天晚上在斯加拉歌剧院跟一大伙人聊天,其中不免有人对你吐露一些温柔的字句。为我,孤独赛如那块琥珀,可使一条虫在它的核心保存它永远不变的美。一个女子的灵和肉,在孤独中间可以永久纯洁,不失她青春期的模样。
二十八日
你的塑像永远完不成的吗?我要你的大理石像,油画像,画在小古董上的工笔像,各色各种的肖像,来排遣我的不耐烦。我老等着倍琪拉德别庄南面的风景,回廊的风景:我所缺的就是这两幅。我今天特别忙,除了一个“无”字以外什么都无可奉告,但这“无”便是一切。上帝不是从无造出世界来的吗?这“无”是一句话,是上帝的一句话:我爱你!
三十日
啊!我收到你的日记了!谢谢你的准期!那么你真的高兴看到我们初会的细节用这种方式描写吗?……哟!我一边掩饰情节一边还大大的担心你生气咧。我们不曾有过短篇小说,而一份没有短篇小说的杂志,等于一个没有头发的美女。我天性不会无中生有,无可奈何,我便运用了我灵魂中唯一的诗篇,我回忆中唯一的奇遇,用可以公开讲述的语气来叙述,一边写一边不住的想着你,这是我一生唯一的文学作品,不能说出之于我的笔下,只能说出之于我的心坎。犷野的索玛诺被我变成了奚娜,你不觉得好笑吗?
你问我身体怎样?比巴黎时好多了。虽然工作繁重,究竟清静的环境对心灵大有影响。亲爱的天使,令人疲倦,令人衰老的,乃是虚荣未逞的悲伤,乃是巴黎生活的不断的刺激,乃是和野心的敌手勾心斗角的挣扎。宁谧却是镇静的油膏。你的信,把你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事情告诉我的长信,它所给我的喜悦是你所想不到的。你们做女子的,万万不知道一个真正的爱人对那些无聊的事情感到何等兴趣。你的新衣的样品,我看了十二分的高兴!知道你的穿著,难道为我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吗?要知道的事多着哩;你的庄严的额角是否光彩奕奕?我们的作家能否给你解闷?诗人加拿利的歌唱是否教你兴奋?我读着你所读的书。联想到你在湖上游览我也怦然心动。你的信多美,和你的灵魂一样隽永!噢!你这朵天国之花,我日夜膜拜的花!没有这些可爱的信,我还活得成吗?十一年来,你的信在我艰苦的途程中支持着我,赛似一道光明,一缕香气,一支有规律的歌,一种神明的粮食,安慰生活,魅惑生活的一切!万万少不得啊!要是你知道我未接你来信时的怆痛,要是你知道一天的迟到所给我的苦恼!她病了吗?还是他病了?我简直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我疯了!亲爱的女神!希望你在音乐上用功,锻炼你的歌喉。我很高兴彼此对工作和时间的分配一致,使你我虽然隔着阿尔卑斯山,仍过着同样的生活。想到这点,我便心神欢畅,有了勇气。我还没告诉你,当我第一次出庭辩护时,我想象你在旁听,忽然之间我就有了使诗人高出凡人的那股灵感。如果我进了国会,噢!你一定要到巴黎来听我的处女演说!
三十日晚
天哪!我多爱你!可怜,我寄托在我的爱情和希望上面的事情太多了。万一有什么不测把这条过于沉重的小舟倾覆了时,我的生命也要给它带走的了!和你离别已经三年,而一转到往倍琪拉德去的念头,我的心便跳得那么厉害,使我不得不停止再想……看见你,听你那儿童般的抚慰人的声音!用眼睛来拥抱你像牙般的肤色,在阳光中那么灿烂,令人猜出里面藏着你高贵的思想的肤色!赏玩着你抚弄键盘的手指,在一瞥之中接受到你整个的灵魂,在一声“天哪!”或一声“亚尔培多!”的语调中接受到你整颗的心,在你家满缀鲜花的橘树前面一同散步,在这清幽绝俗的景色中消磨几个月……这才是人生!噢!追求权势,名誉,财富,多无聊!一切都在倍琪拉德呀:这里才有诗意,这里才有光荣!我真该替你当总管,或者逞着爱情的意志,在你家里当骑士,可是我们热烈的情绪不容许我们接受。再会罢,我的天使,眼前的这种喜乐,仿佛是希望的火把投射下来的一道光明,一向我当它是磷火的;倘使我以后有表示忧伤的时光,那么,请你看在眼前的喜乐份上原谅我罢。
“他多爱她!”洛萨莉叫着,听让这封信从手里掉下,仿佛重的拿不住。“过了十一年,还写这样的信?”
“玛丽爱德,”洛萨莉吩咐女仆道,“明天早上你去把这封信丢在邮局里;告诉奚洛末,我所要知道的事已全盘知道,教他忠忠心心的服侍亚尔培先生。我们大家去忏悔这些罪过,可别说出那些信是谁的,寄给谁的。是我不好,是我一个人犯的罪。”
“小姐哭过了,”玛丽爱德说。
“是的,我却不愿给母亲发觉;替我去端些冰冷的冷水来。”
在热情奔放的暴风雨中,洛萨莉常常听从她的良心。两颗忠贞的心把她感动了,她做了祈祷,心想自己只有退让的份儿,只有尊重两个在德行上分不出高下的人的幸福,他们在命运之下低头,一切听凭上帝的意志,别说犯罪的行为,连恶意的愿望都没有。她受着青年人天然赋有的正直的感应,这样地决定过后,觉得自己高卓了些。下这决心的时候,也有少女的一种想法在鼓励她:她要为他牺牲!
“她不懂得爱,”洛萨莉想道,“啊!换了我,对一个这样地爱我的男人,我将牺牲一切。被爱!……什么时候轮到我呢?由谁来爱我呢?这个矮小的特·苏拉先生只爱我的财产;倘使我是一个穷人,他连睬都不会睬我。”
“洛萨莉,我的小乖乖,你在想什么呀?你绣到图样外面去了,”男爵夫人对她的女儿说,她正替父亲绣着软鞋。
一八三四到一八三五年间的冬天,洛萨莉心中老是思潮起伏,骚乱不宁;但到了春天四月里她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她有时私忖道:打败一个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究竟颇有意思。在静默与孤独中间,对于这场斗争的默想,把她的热情和恶念重复燃烧了起来。左一个计划,右一个计划,她预先培养着她传奇式的胆气。虽然像她这种性格是例外,洛萨莉型的女子不幸还是太多,这件故事之中的教训正好给她们一个榜样。那个冬天,亚尔培·特·萨伐吕司不声不响的在勃尚松有了大大的进展。存着十拿九稳的心,他焦灼地等着解散国会。他在中间派里面,征服了勃尚松一个幕后操纵的人物,很有潜势力的一个有钱的承揽商。
古代的罗马人曾经到处费过很大的心机,花过数目很大的款子,使他们帝国境内所有的城市都有清冽甘美的水做饮料。在勃尚松,罗马人喝的是亚西爱山上的泉水,离城相当遥远。在杜勃河环绕之下,勃尚松坐落在一块马蹄铁地形的中心。所以在一座受着杜勃河灌溉的城里,要重建古罗马人的输水大桥来饮用当年罗马人饮用的水这回事,只有在这严肃气氛最标准的外省,才会鼓动人心。他们会一本正经的重视些无聊的事情,重建输水大桥之举便属于这一类。如果这荒唐的念头深深地种在勃尚松人的心坎里,那势必要筹措一大笔经费,让地方上有势力的人从中取利。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一口咬定杜勃河的水只配在大桥下边流,可充饮料的只有亚西爱的泉水。一篇篇的文章在《东方杂志》上登出了,表示勃尚松商界的意见。不分什么贵族和中产阶级,中间派和正统派,政府党和反对党,大家一致要求喝罗马人喝过的水,要求有一座穿空而过的输水大桥来赏玩赏玩。亚西爱泉水问题变成了勃尚松的口号。好似凡尔赛的两条铁路问题,好像那些借名敛钱的事业,在勃尚松有些暗藏的利益把这个主意格外闹得有声有色。反对这计划的通达事理的人,其实也不过是少数,都被认为傻瓜。大家所关切的只是萨伐龙律师的两个计划。做了十八个月的地下工作之后,这位野心家在法国这最迟钝最排外的城里,居然掀风作浪,像俗语所说的执掌着晴天雨天,从没出门却有了实际势力。他定下一个古怪的方案,就是有势力而不出名。这年冬季,他替勃尚松的教士们打赢了七场官司。所以他有时已预先闻到议会里的气息。他一想到将来的胜利,心房便膨胀起来。这个宏愿使他鼓起了多少兴致,发明了多少手段,把他紧张得没头没脑的精神所剩的最后一些力量,整个地吞吸了去。人家赞美他轻财仗义,主顾们给他公费,他从不争多论少。但这轻财仗义实在是精神上的高利贷,他等着比世界上所有的黄金更贵重的报酬。他面子上说是为了帮忙一个境况窘迫的商人,在一八三四年十月,用雷沃博·阿纳耿的资金买了一所能完成他候选资格的屋子。这笔便宜的买卖,绝不显出是期待已久寻访已久的目的物。
“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特·葛朗赛神甫对萨伐吕司说,他自然冷眼觑着律师,而且猜中他的心思。这次副主教是带一个修士来请教律师的。“您是,”他对萨伐吕司说,“一个变相的教士。”这句话使萨伐吕司心里一震。
至于洛萨莉方面,凭着她娇弱的少女的刚愎自用,决意要把萨伐吕司引到家里来,介绍给特·吕泼沙龙里那批贵客。这时她的欲望还不过是看看和听听亚尔培。可以说她这样是让步了,然而让步往往只是暂时的休战。
露克赛田产是华德维祖传的产业,每年的收入净得一万法郎;要是在别人手里,进益实在不止这一些。男爵的马虎,仗着妻子四万法郎的岁入,随便把露克赛交给一个老当差莫第尼哀经管。可是每当男爵和男爵夫人想起过一下乡村生活时,总上幽美如画的露克赛来。古堡,花园,全部出之于那个赫赫有名的华德维的经营,他在精神矍铄的晚年,在这块美丽的地方花过不少心血。
在阿尔卑斯的支脉上,有两座光秃的小山头,名叫大露克赛和小露克赛;两山的水到维拉峰为止,从一条峡口里往下流去,跟杜勃河的水源汇合。在两山之间,横跨着峡口,老华德维筑了一条巨大的堰,堰上留着两个出口,排泄过量的水。堰的上流形成了一口幽美的湖;堰的下流形成了两条瀑布,在几十步外汇合起来灌在一条小河里。从前被露克赛急流冲刷的荒芜的盆地,如今就靠这条小河灌溉。老华德维把这口湖,这块盆地,两座山,一股脑儿用围墙围起来;开掘河道及支流所得的泥土,把那条堰筑有三阿邦宽,堰上起了一座别庄。当特·华德维男爵在上流筑成那口小湖的时候,他是两座露克赛山的业主,但用作湖面的盆地并不属于他的,而是大众走惯的路,像一块马蹄铁般的地形,直到维拉峰山麓为止。可是大家对这凶横的老人害怕得厉害,在他活着的时候,坐落维拉峰山阴的李赛村上,没有人敢对他哼个不字。男爵去世的当儿,他已在两座露克赛的斜坡和维拉峰山麓之间,迤逦筑了一堵坚固的墙,使得维拉山崖左右两边冲着峡口的盆地不致被山洪淹没。这样,他就占据了维拉峰。他的子孙也俨然以李赛村的保护人自居,直到今日。那个老凶手,老叛教徒,老教士华德维,把他晚年的生涯消磨在种树筑路上面,筑了一条出色的走道,从一座露克赛山的山腰起直达大路。附属于这个花园和庄子的,有些荒芜的田,有些两山之间的木屋,和从未砍伐过的树林。一片荒僻幽静的境界,听让大自然控制着,任凭野草野木随意滋长,却尽有些奇妙的胜境。如今你们可以想象出露克赛庄园的风光了。
至于洛萨莉怎样运用惊人的手腕,怎着发挥天赋的机智来暗中达到她的目的,可以无须细述,免得使这件故事累赘:只要知道她在一八三五年五月中间,听从了母亲的命令,坐着一辆轿车,驾着两匹租来的肥马,随着父亲往露克赛进发。
爱情使少女们了解一切。到露克赛以后第二天早上,洛萨莉一边起床,一边从窗里望见汪洋一片的水,水上浮着一缕烟雾似的水汽,飘入松柏的密林,沿着两旁的石壁,往山顶袅袅上升;她看了不禁惊叹一声,想道:
“他们是在湖畔相爱的啊!她此刻还是住在湖畔。爱情竟离不开湖。”
一口有溶雪灌注的湖是蛋白色的,透明的,仿佛一颗其大无比的钻石;但像露克赛湖那样坐落在满布松柏的两座花岗岩中间,笼罩着大草原般的静寂,那是谁见了都要像洛萨莉一样惊叫起来的。
“这是鼎鼎大名的华德维的赏赐,”她的父亲对她说。
“据我看,”女儿答道,“他是想教后人原谅他的过失。我们上船去溜一趟罢,到尽头为止,回头吃中饭可以胃口好一些。”
男爵招呼了两个会划船的园丁,带着总管莫第尼哀同去。湖面宽六阿邦,有些地方宽十阿邦到十二阿邦,长四百阿邦。不久洛萨莉一行便到了湖的尽头,维拉峰的山麓。
“我们到了,男爵,”莫第尼哀说着,指挥两个园丁把船系住。“您愿意去看看……”
“看什么?”洛萨莉问。
“噢!没有什么,”男爵回答道。“但你是一个谨慎的姑娘,我们有着共同的秘密,不妨告诉你使我操心的事:从一八三○年以来,李赛乡为了维拉峰,跟我找麻烦,而我想不让你母亲得知,跟他们妥协,因为她固执成性,会像烈火似的烧起来,尤其当她一朝知道是李赛乡的乡长,那个共和党人,掀风作浪的策动这件争执来讨好乡民的话。”
洛萨莉竭力掩饰着心头的高兴,以便更能操纵她的父亲。
“什么争执啊?”她问。
“小姐,”莫第尼哀回答道,“李赛乡的人一向有权在他们那半边的山坡上放牧采柴。可是那一八三○年份当选的乡长香多尼先生,却说整个维拉峰都是他一乡的公产,坚持一百几十年以前大家还打我们的田地上过……这样说来,我们变了不是在自己家里了,您明白。而且这个野人,甚至跟李赛乡上老一辈的人一样的说,湖面这块地是当初华德维神甫强占的。这简直是露克赛的末日了!”
“不幸,我的孩子,在自家人中间说,这都是实在的,”特·华德维先生天真地说,“这块地当初是强占得来,因为年代久远而含糊下来的。所以为一劳永逸起见,我想提议以友善的态度,在维拉峰这一边划定疆界,然后砌起一堵墙。”
“如果您对共和政府让步,它将来会把您吞掉。应该由您去威吓李赛呀。”
“昨天晚上我也这么对先生说,”莫第尼哀回答,“但为坚持这种主张起见,我提议请先生来瞧一瞧,在维拉峰这边或那边,无论山腰山脚,有没有什么围墙的痕迹。”
一百年以来,维拉峰业已成为李赛乡和露克赛的分界,双方尽量在山上垦荒,可是谁也不曾得到什么大好处,所以彼此从没走极端。争执中的目的物,一年倒有六个月盖着雪,自然而然使问题冷下来。只要一八三○年的革命狂潮把平民的保护者煽动之下,才能旧案重提,给李赛乡乡长用来点缀一番他在此瑞士边境上的清静生涯,使他的治迹永垂不朽。香多尼,从他姓氏上就可看出,祖籍是纽夏丹。
“亲爱的爸爸,”洛萨莉回到船上时说,“我赞成莫第尼哀。如果您要获得维拉峰做疆界,必须打起精神来周旋,设法弄到一个判决,教这香多尼奈何您不得。为什么您害怕呢?赶快去请那个出名的萨伐龙律师,别让香多尼先把他请了去。替僧侣会打败市政府的人,一定会给华德维打败李赛乡长!再说,露克赛有一天要成为我的产业的(当然越晚越好,我希望),唔,那么别留给我什么讼累。我喜欢这块地,我要常常来住,我要尽可能的加以扩充。在这些岸上,”她指着露克赛两山下的低地说,“我将筑起花坛,辟出几所赏心悦目的英国园亭来……我们上勃尚松去,把特·葛朗赛神甫,萨伐龙先生,还有母亲,倘她愿意的话,把一应人众邀齐之后,再回到这里来。那时您才好打定主意;可是换了我,主意早已打定的了。您姓了华德维,您却害怕斗争!倘使您诉讼失败:您瞧,我绝没半个字埋怨您。”
“噢!你既然取这种态度,”男爵说,“那我也很乐意,我去拜会律师便是。”
“并且,打一场官司是挺好玩的呀。那会使生活更有意思,来来去去,到处奔走。您将投奔无数的门路去接近那批法官,对不对?……岂不是我们有过二十多天没看见特·葛朗赛神甫,讼案忙得他什么似的!”
“但那是为了整个僧侣会的生存啊,”特·华德维先生说,“再则,总主教的良心,自尊心,教士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都牵涉在内!萨伐龙还没知道他对僧侣会帮得是怎样的忙!他简直救了它。”
“听我说,”她附在他耳边说道,“倘若您请到了萨伐龙帮您,您就会赢,是不是?好罢,让我来替您出个主意:您唯有托特·葛朗赛神甫才请得到萨伐龙先生。如果您相信我,那么让我们俩一同跟神甫谈一谈,别教母亲参加,因为我知道一个方法,可以教他答应去把萨伐龙律师请来。”
“要不跟你母亲说明是不容易的!”
“回头特·葛朗赛神甫会替您代庖,可是您得决定在下届选举中投萨伐龙律师的票,您就可见到他了。”
“参加选举!宣誓!”特·华德维男爵嚷道。
“对啦!”她说。
“那你母亲又怎么说?”
“说不定她会吩咐您这么办呢,”洛萨莉回答,她从亚尔培给雷沃博的信里知道副主教早已有约在先。
四天之后,特·葛朗赛神甫老清早溜进亚尔培的寓所,他隔夜已把这次的访问咨会过。老教士这次是来替华德维家征服这位大律师的,这一个举动显出洛萨莉暗地里用了手腕和策略。
“我能给您帮什么忙呢,副主教?”萨伐吕司说。
神甫非常亲切地叙述了事由,亚尔培冷冷地听完了,答道:
“神甫,要我担任华德维家这件案子是不可能的,您可以明白为什么。我在此地的角色是要保守绝对的中立。我不愿沾染色彩,而且到选举前夜为止,我应当继续成为一个谜。为华德维家辩护,在巴黎毫无问题;但这里样样事情都被猜疑,在大众眼里我势必成为贵族阶级的御用人物。”
“啊,喂!”神甫说,“在选举的日子,当候选人们互相攻击的时候,您以为还能躲着不让人知道吗?那时大家都将知道您姓萨伐龙·特·萨伐吕司,当过参事院咨议,王政时代的人物!”
“到了选举的日子,”萨伐吕司说,“我什么都可以不顾虑了。我准备参加预选会的演讲……”
“如果特·华德维先生和他的党派拥护了您,您还可以十十足足多添一百票,而且比您所预算的那些票数更可靠。以利益为主的阵营老是会动摇,但以信念为主的是分化不了的。”
“唉!要命!”萨伐吕司说,“我很敬爱您,肯帮您很大的忙,我的神甫!也许有法子跟魔鬼妥协。不论特·华德维先生的讼案怎样,我们可以交给奚拉台,指点他去办,把诉讼程序拖延到选举之后。我只能过了选举出庭辩护。”
“那么答应我一桩,”神甫说,“您到特·吕泼府上去一次;那边有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将来有一天可有每年十万法郎的收入,您装作追求她的样子……”
“啊!那个我常常看见站在小亭上的女子……”
“正是,正是那位洛萨莉小姐,”特·葛朗赛神甫接着说,“您是有野心的;如果您博得她的欢心,您将成为一个野心家所期望的人:部长。在十万法郎的岁收之外,加上您惊人出众的才干,区区部长是不成问题的。”
“神甫,”亚尔培兴奋地说,“特·华德维小姐哪怕有三倍于此的财产,哪怕对我五体投地的崇拜,我也不可能娶她……”
“您已经结了婚?”特·葛朗赛神甫问。
“不在教堂,也不在市政府,”萨伐吕司回答,“但在精神上。”
“像您这样信誓旦旦的情形,精神上的结婚比什么都糟糕。凡是生米不曾煮成熟饭的事都可以不做的呀。明哲的人从不光着脚上路。切勿把您的财富把您的计划建筑在女人的意志之上。”
“我们不谈特·华德维小姐,”亚尔培严肃地说,“且把正事决定下来。为了您,为了我所敬爱的您,我答应给特·华德维先生辩护,但要过了选举以后。到那时为止,他的案子将由奚拉台依照着我的意见去办。我所能效劳的就是这样了。”
“但有些问题是要实地视察以后才能决定的,”副主教说。
“让奚拉台去就是,”萨伐吕司回答道,“在一个我认识非常清楚的城里,凡是性质足以损害我选举利益的行动,我都不愿意干。”
特·葛朗赛神甫离开萨伐吕司时,狡狯地望了他一眼,仿佛笑这个青年战士的毫不通融的政策,同时仍佩服他的坚决。
下一天,洛萨莉从父亲嘴里得知了亚尔培和特·葛朗赛神甫谈话的结果;她站在小亭上望着书斋里的亚尔培,想道:
“啊!我不惜把我父亲卷入诉讼!我花了那么大的气力想引你到我家来!啊!我不惜犯了该死的罪孽,而你竟不肯涉足特·吕泼的客厅,不让我听到你千变万化的声音?华德维和特·吕泼家求你帮忙,你胆敢提出条件!……唉!上帝知道,我本来只想得到一些小小的幸福来满足自己:看到你,听你讲话,和你一块儿上露克赛,使露克赛因你到过之后对我成为一块圣地。我原没有更大的愿望……但现在非做你的妻子不可了!好罢,你尽管望着她的画像,端相着她的客室,她的卧房,她的别庄四面的外景,她的花园里的景致。你还等着她的石像!好,让我把她本人替你变成了大理石罢,……并且这个女人也不爱你。艺术,科学,文学,歌唱,音乐,把她的感官和聪明已夺去一半。何况她已经老了,三十岁出头了,我的亚尔培一定不会幸福的!”
“你待在那儿干什么,洛萨莉?”母亲这样喊着,把女儿的思索打断了。“特·苏拉先生在客厅里,已留意到你的姿态,显见你在胡思乱想,那在你的年纪上是不应该的。”
“特·苏拉先生难道憎恨思想不成?”她问。
“那么你真是在思想了?”特·华德维夫人说。
“可不是么,妈妈。”
“啊!不,你并没思想。你望着律师的窗子,那种聚精会神的模样既不雅观,也不合礼,旁人见了已是难看,让特·苏拉先生发觉尤其不该。”
“哦!为什么?”洛萨莉说。
“喔,让你知道我们的用意也是时候了:阿曼台觉得你很好,而你做起特·苏拉伯爵夫人来也未必不快活。”
惨白像百合花,洛萨莉当下一句不答,情绪给刺激得那么厉害,竟把她呆住了。但面对着这个被她顷刻之间恨入骨的男人,不知她怎样会装出一副像舞女对观客所扮的笑容。终竟她笑开了,竭力掩藏着渐趋平复的愤怒,因为她决意要利用一下这个又胖又蠢的青年。
“阿曼台先生,”她趁着男爵夫人走在前面、故意把一对青年留在花园里时说,“您竟不知萨伐龙先生是一个正统派。”
“正统派?”
“一八三○之前,他是参事院咨议,和首相有密切关系,受着太子和王妃的信任。您一向不说他坏话,真是您的好处;但您还要更好,倘使您今年去加入投票,把可怜的特·夏洪戈先生代表勃尚松的资格取消,把萨伐龙捧上台。”
“您又为什么突然对这萨伐龙关切起来?”
“亚尔培·特·萨伐吕司先生,是特·萨伐吕司伯爵的私生子,(噢!您千万要守秘密,)如果他当选了议员,就答应接受我们露克赛的案子。露克赛,爸爸告诉我,将来是我的产业,我愿意上那边住,好幽美的所在!当年伟大的华德维创造的这份基业一朝毁掉的话,我真要绝望哩……”
“该死!”阿曼台从特·吕泼府第走出去时想道,“这丫头并不傻。”
特·夏洪戈先生是保王党,有名的“二百二十一个”里面的一分子。所以从七月革命以后,他就宣传效忠新王的主张,提倡仿照英国保守党与自由党对垒的办法来跟政府斗争。正统派并不接受这种主张,他们失败之后,不惜意见分歧,宁愿一无动静,听天由命。失去了自己本党的信任之后,特·夏洪戈先生在中间派眼中变成最适当的人选;他们宁可让他温和的主张得胜,不愿见一个共和党人把狂热者和爱国者的票数一齐抓去。特·夏洪戈先生在勃尚松是一个很受尊敬的人物,出身于一个老司法界的家庭;年收一万五千法郎的资产,谁见了都不会眼红,何况他还有一男三女。在这样的负担之下,一万五千法郎的岁收简直不算什么。可是一个父亲在这种情形中仍能廉洁自守,自然教选民们肃然起敬了。他们崇拜着议会道德的优美理想,其热烈的程度,不下于戏池里的观客叹赏台上所表现而自己很少实行的慈悲。特·夏洪戈夫人那时四十岁,被列为勃尚松美女之一。在国会开会期间,她省吃俭用的住在一所小田庄上,以便凑出那笔特·夏洪戈先生在巴黎使花的款子。到了冬天,她体体面面的每星期二招待一次宾客;但她很懂持家之道。年轻的特·夏洪戈二十二岁,跟另一个青年绅士,特·伏希尔先生来往得非常密切;这青年并不比阿曼台更有钱,和他是中学同学。他们一同到葛朗伐尔去散步,一同打猎;大家公认他们是形影不离的伙伴,邀请他们乡居时也把三个一齐请的。洛萨莉跟特·夏洪戈的两位女儿也是同样的密友,所以知道那三位青年彼此无话不谈。她心里想,倘若特·苏拉先生有什么冒失的举动,泄露什么话,那一定有他两个好友的份。而特·伏希尔先生,和阿曼台一样已给自己的婚事打好主意:他想娶特·夏洪戈家的长女维克多亚。她有一个老姑母,答应给她一块岁入七千法郎的田产,再加十万法郎的现款做陪嫁。维克多亚是这位姑母的教女,最受宠爱。所以年轻的夏洪戈和伏希尔,自然会向特·夏洪戈先生说出亚尔培的用心对他的不利。但洛萨莉还嫌这一着棋子不够,便用左手写一封匿名信给当地州长,下面用“路易·斐列伯的一个朋友”做署名。信中揭穿亚尔培·特·萨伐吕司的秘密竞选计划,让州长感到一个保王党的演说家将来和裴里哀勾结起来有何等危险,并且把律师两年来在勃尚松深谋远虑的布置和盘托出。州长是一个干练人物,天生是保王党的对头,一心忠于七月政府,一个教内政部长睡得着觉的人。他把匿名信读了,烧了,依着写信人的要求。
洛萨莉想教亚尔培选举失败,好留他在勃尚松多住五年。
那时候的选举实际是各党各派的斗争,为把握胜利起见,内阁在选择日期上用工夫。所以还要过三个月才实行选举。为一个等待选举等了一生的人,从召集选举社团的命令公布之日起,到实际施行之日为止,仿佛一切的日常生活都告中止。因此洛萨莉懂得在此三个月中间还有多少余裕可用来对付亚尔培。她向玛丽爱德许愿(这是她以后自己讲出来的),将来这个惊人的女子一面安排着她的计划,一面装着世界上最无邪的神气,绣着父亲的软鞋。她懂得无邪与坦白的神气对她如何有利,所以装得愈加无邪愈加坦白。
“洛萨莉倒变得可爱起来了,”特·华德维男爵夫人说。
选举前两个月光景,老蒲希先生家召集了一个会,出席的有指望承包亚西爱水管大桥的承揽商,有受过萨伐吕司好处而准备提他做候选人的葛拉奈先生,有诉讼代理人奚拉台,有《东方杂志》的印刷人,有商事裁判所主席。总之,这个集会包括二十七位外省人所说的“大头儿”。每个“大头儿”平均代表六票;但一经追问,六票便升到十票,因为人总爱夸张自己的势力。这二十七人中,一个是捧州长的,一个骑墙派的家伙,希望从政府方面替自己或亲属谋些好处。在这第一次的集会里,大家决定推萨伐龙律师做候选人,情况之热烈,在勃尚松是谁都不敢希望的。亚尔培在家等着阿弗莱·蒲希来带他去,一边跟非常关切他的雄心的特·葛朗赛神甫谈着话。亚尔培确认这位教士有极高明的政治手腕,教士也被这青年的请求感动了,很乐意在此生死关头的斗争里做他的参谋和向导。僧侣会方面不喜欢特·夏洪戈先生;因为他妻子的妹婿,法院院长,曾经在第一审时判决僧侣会败诉。
“您被出卖了,亲爱的孩子,”那个狡狯而可敬的神甫用着老教士惯有的那种柔和镇静的声音说。
“出卖了!……”他喊道,神甫的说话仿佛一支利箭直刺入这个情人的心窝。
“是谁干的,我也不知道,”神甫接着道,“州长得悉了您的计划,窥破了您的玄虚。如今我毫无意见可贡献。这类事情需要加以研究。至于今晚上,在这个集会里,您得挺身而出,准备接受人家的攻击。把您过去的生活一齐揭穿,这样之后,您的暴露真相,在勃尚松人心中可以减少许多作用。”
“噢!我本来就防这一著,”萨伐吕司声音异样的说。“您当时不愿接受我的劝告,您曾有机会在特·吕泼府上露面,您不知那样可占得多少便宜……”
“什么便宜?”
“保王党员的一致,暂时的蠲除私见,暂时团结起来对付选举……总之是一百多票!再加上我们所谓的‘教会票数’,固然您还不能就当选,但您凭着再选的机会已经是大局的主人翁了。在这情形中,再斡旋一下,事情便成功了……”
阿弗莱·蒲希兴高采烈的跑来报告预选会的决议,一进门,发现副主教和律师都冷冷的,镇静的,态度肃然。
“再见,神甫,您的事情等选举过后再彻底谈罢。”
律师跟特·葛朗赛神甫握手时暗中示意,然后搀着阿弗莱的胳膊出发。神甫望着这个野心家的脸色,那种庄严肃穆的神态,有如听见战场上第一声炮响的将军。教士举眼望着天,一边出门一边想:“他当起教士来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雄辩不在法庭上。一个律师很少在庭上施展出真正的心力,要不然他几年之中就会筋疲力尽。雄辩如今也难得在教堂的讲坛上;但在国会某些集会中间倒还遇得到,譬如逢着一个野心家孤注一掷的时候,受尽了毒箭而突然奋起的时候。但当一般优秀之士,临着千钧一发的成败关头,不得不开口的当儿,那的的确确有雄辩出现。故而在这次集会里,当亚尔培·萨伐龙感到必须造成他的一班党羽的时候,便把他的才气精力全部施展了出来。他郑重地步入客厅,既不张皇,也不骄矜,既不懦弱,也不畏怯,发觉三十多人在场也只做若无其事。会场上嘈杂的声音和刚才的决议,已把一部分人催眠,像跟着铃声就跑的绵羊似的。在蒲希先生想先来几句介绍,要他演说之前,亚尔培做着一个手势要大家静下来,和蒲希握了握手,似乎通知他突然发生了意外一般。
“刚才我年轻的朋友阿弗莱·蒲希来告诉我的消息,使我感到非常荣幸。但在诸位把决议作为定案以前,”律师又接下去说,“我认为应当对大家说明你们所推的候选人是怎样的人,使你们还来得及更改主张,倘若我的自述使你们良心上有何不安的话。”
这一段开场白使全场顿时寂静无声。有几位觉得这是光明磊落的举动。
于是亚尔培说明他过去的生涯,报出他的真姓名,叙述他王政时代的事业,到勃尚松以来的改头换面的做人方法,以及对于将来的志愿等等。这篇即席的演讲,据说,把在场的人听得凝神屏息。野心家从胸坎里灵魂里沸沸腾腾涌出来的这场滔滔雄辩,把这批利害关系那么分歧的人收服了。钦佩赞叹阻止了思索。大家只懂得一样事情,便是亚尔培心想灌入他们脑子里的事情。
为一个城市着想,挑出一个命中注定来控制全社会的人,岂不比一个光是投投票的机械家伙强得多?一个政治家带来的是一份权势,一个平庸而清廉的议员不过是一颗良心。普罗望斯的光荣,就因它在一八三○年上便识得了七月革命以来唯一的政治家米拉鲍,把他送到了巴黎。
被这场雄辩屈服之下,所有的听众都承认,这种才具在这个代表身上大可成为一种奇妙的政治工具。他们把亚尔培·萨伐龙看作萨伐吕司部长的前兆。而那个精明的候选人也猜透了听众的打算,告诉他们一朝登台之后,他将首先为他们服务。
据那个唯一能批评萨伐吕司、而从此成为勃尚松干才之一的人说,这一次的披沥信念,宣布志愿,过去生涯和他的性格的自述,简直是手腕、情操、热诚的杰作,意味深长,引人入胜。这阵旋风把选举人包围了。从没有人获得类似的成功。不幸言语是一件贴身的武器,只有面对面时的直接作用。言语不曾把思想打败的时候,思想会把言语消灭的。如果当场投票,当然亚尔培的名字会从票匦里一跃而出!当时当地,他是胜利者。但他还得这样地在两个月之间天天打胜仗。离场的时候,亚尔培心中忐忑地跳着。勃尚松人已经对他鼓掌叫好,他所获得的成就,是把他过去生涯所能引起的诽谤预先遏止。勃尚松的商界已举了萨伐龙·特·萨伐吕司律师做候选人。阿弗莱·蒲希的热烈,起先颇有影响,慢慢地却变得不讨巧了。
州长对着这个浩大的声势害怕起来,开始计算他政府党的票数,设法和特·夏洪戈先生秘密磋商了一次,以便为了共同的利益有所联络。蒲希小组会的票数一天天的减少下去,亚尔培也莫名其妙。选举前一个月,亚尔培发觉仅有六十票上下。什么都抵挡不住州长从容不迫的布置。三四个手段巧妙的人对萨伐吕司的主顾们说:“当了议员,他还能替你们的案子辩护,胜诉么?他还能给你们做参谋么?替你们订契约么?当调解么?如果你们不把他送进国会,只给他五年后可以进去的希望,岂不是还可有五年的工夫利用他?”这种计算对萨伐吕司尤其不利,因为有些商人的妻子已经对她们的丈夫说过这一套。一个狡黠的政府党人,对那般和亚西爱泉水及大桥问题有利害关系的人解释,说他们所需的支持要靠州公署,而非靠一个野心家,这等说辞他们听了委实有些心旌摇摇。多过一天,亚尔培就多一场败仗,虽然他一仗又一仗的天天指挥着,调兵遣将去作战,到处奔走,发动着言语与辞藻的斗争。他不敢上副主教那儿去,副主教也不到他这儿来。亚尔培白天黑夜,浑身灼热,满脑子烧着火。终于,到了第一次肉搏的日子,到了举行所谓预选会的日期;那时可以检点一下票数,候选人们可以预测一下他们的命运,一般有眼光的凭这一天的结果能预知成败。这是竞选运动的一幕,没有群众参加的,可是惊心动魄的:那时的情绪即使没有像英国那样的肉体表现,其深刻的程度也正不相上下。解决这些事情的方式,英国人用的是拳打足踢,法国人用的是舌剑唇枪。我们的邻居来一场全武行,法国人却用深谋远虑的冷静计划,来决定他们的命运。这件政治行为的演出,恰恰跟两个民族的性格相反。激进党的候选人提出了;特·夏洪戈先生露面了;随后是亚尔培,被左派和夏洪戈小组会指为极端的右派,裴里哀的化身。政府也有它的候选者,一个被牺牲的人,专门用来搜集纯粹政府党的票数的。票数这样一分散之后,便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共和党候选人得二十票,政府党五十票,亚尔培七十票,特·夏洪戈六十七票。但那虚伪的州长教手下最忠实的三十票投在亚尔培的阵营里,去欺弄他的敌人。特·夏洪戈先生的票数,加上州公署方面实在的八十票,再由州长从左派方面拉过几票来,就可定夺选举的大局。当时缺席的有一百六十票,是特·葛朗赛神父的同正统派的。预选会之于选举,有如最后排演之于正式上演,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局。亚尔培·萨伐吕司回到家里,神色不变,可是心如死灰。他费了心思,天才,或者说靠了运气,在此最后的十五天内收服了两个最忠实的人,一个是奚拉台的岳父,一个是非常机巧的老商人,特·葛朗赛神甫介绍的。这两个好汉替他当着间谍,面子上在敌人的阵营里装作亚尔培的死冤家。预选会终了时,他们托蒲希通知萨伐吕司,说他的票数内有三十票是敌人骗他的。亚尔培从刚刚搏过他命运的会场上回家时所感的痛苦,连上刑场的罪犯的痛苦也相形见绌。绝望之中的情人,不愿由任何人陪他回来。在十一点和半夜之间,他独自在街上走着。
早上一点钟,三天不曾睡觉的亚尔培,坐在藏书室中服尔德式的靠椅内,脸色惨白像要咽气似的,垂着两手,颓然沮丧的姿态像圣女玛特兰纳般动人。泪珠在长睫毛下打滚,那是只湿眼睛而不淌在面颊上的泪珠;思念把它们喝下了,心灵的火把它们烧干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可以哭了。于是他瞥见小亭下有一个白色的形象,使他想起法朗采斯加。
“三个月我没接到她的信了!她怎么了?我两个月不给她信,但我预先通知她的。她病了么?噢!我的爱人!噢!我的生命!你会有知道我的痛苦的一天么?我的身体真是该死!是不是生了动脉瘤呀?”他这么想,因为他觉得心跳得那么厉害,以致脉搏的声响,在静寂中听来,好似细沙撒在一口大箱子上。
这时候,悄悄的三下弹指声在亚尔培的门上响起来,他立刻走去开门,一见副主教露着快乐和得意的神色,他几乎高兴得发狂。他抓住特·葛朗赛神甫,一声不响,把他搂在怀中,紧挝着,让脑袋倒在老人肩上。他又回复了儿童的脾气,哭得像当年知道法朗采斯如·索但里尼已结了婚的时候一样。他只对这位面露一线曙光的教士,暴露他的弱点。教士风采潇然,高旷无比,而且法眼慧心,亦复犀利无匹。
“原谅我,亲爱的神甫,但您正遇到成人的意志消灭而至性流露的时间,请您别把我看作一个庸俗的野心家。”
“是的,我知道,”神甫接着说,“您曾写过《爱情造成的野心家》!唉!我的孩子,我也是为了情场失意而在一七八六年二十二岁上当教士的。一七八八年我当了神甫,我已拒绝了三次主教职位,我愿老死在勃尚松。”
“您来瞧瞧她可好?”萨伐吕司嚷道,一边端着蜡烛把神甫领到华丽的小书斋内,把烛光照着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的画像。
“这是一个天生统治别人的女子!”副主教说,他懂得亚尔培这样默默无言的推心置腹,是对他表示何等的感情。“但这额角颇有高傲之气,顽强执着,得罪了她是永远不肯饶赦的!这是天使长米歇尔,是管执行的天使,不屈不挠的天使……宁为玉碎,毋为瓦全这两句话,便是这等天使型性格的铭赞。在这张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神明般的肃杀之气!
“您猜对了,”萨伐吕司叫道。“可是,亲爱的神甫;她主宰我的灵魂已经十二年多,而我从没一个对不起她的念头……”
“啊!要是您对上帝也这样虔诚的话?……”神甫天真地说。“现在且来谈谈您的事情。我为您已工作了十天。倘使您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您这次定会听从我的劝告。如果您在我跟您说的时候就到了特·吕泼府上去,就不致到今日这步田地;但您还可以去,明天晚上我来替您介绍。露克赛田庄受威胁了,两天以内就得开庭……而选举还要三天以后举行。我们设法使投票事务所第一天上组织不成;我们将有好几次投票,您可以靠再选而成功……”
“用什么方法?”
“露克赛案胜诉之下,您可得到正统派的八十票,加上我有把握的三十票,总数是一百十。您在蒲希小组会至少还可有二十票,那么您统共可有一百三十。”
“哦!喂,”亚尔培说,“还缺七十五票呀。……”
“不错,”教士说,“因为余下的票数都归了政府。但是,孩子,您可以有二百票,而州公署方面只有一百八十。”
“我可有二百票?……”亚尔培愕然站起,好比给一根弹簧抬起来似的。
“您还有特·夏洪戈先生的票数。”
“怎么会?”亚尔培说。
“您将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
“永远不!”
“您将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神甫冷冷地重复了一遍。
“可是您瞧?她是顽固执着的,”亚尔培指着法朗采斯加的肖像说。
“您将娶西杜妮·特·夏洪戈小姐,”神甫冷冷地说了第三遍。
这一次亚尔培明白了。在这桩对绝望的政治家终于露出一线希望的计划中,副主教不愿显出一些共谋的痕迹。再多说一句就会损害教士的尊严和诚实。
“明天您将在特·吕泼府上遇到特·夏洪戈夫人和她的第二位小姐,那时您将谢她对您的帮助,告诉她您的感激是无涯的,您将把身心一齐贡献给她,从此您的前途就是她家的前途,您是没有利害打算的,您有着坚强的自信,认为被任为国会议员就是一笔可观的陪嫁。您将跟特·夏洪戈夫人有一场争战,因为她一定要您答应一句。这一个晚上,我的孩子,便是您整个的前途。可是得知道,在这件事情里我是没有份的。我,我只负责正统派那条路线,我替您收服了特·华德维夫人,这就代表了勃尚松全部的贵族。阿曼台·特·苏拉和伏希尔都将投您的票,同时给您带来了年轻的一辈,特·华德维夫人给您张罗了年老的一辈。至于我那方面的票数是绝对不会动摇的。”
“那么又是谁游说了特·夏洪戈夫人呢?”萨伐吕司问。
“别盘问我这个,”神甫回答。“有三个女儿要出嫁的特·夏洪戈先生,没有方法增加他的财产。即算伏希尔娶了那个没有陪嫁的长女,为了有担负嫁费的老姑母之故;其余两个又怎么办?西杜妮十六岁,而您在您的野心里有着偌大一笔财富。某人对特·夏洪戈夫人说,与其打发她的丈夫到巴黎去虚耗金钱,毋宁把两个女儿嫁掉。这某人也者拉拢了特·夏洪戈夫人,特·夏洪戈夫人又拉拢了她的丈夫。”
“得了,亲爱的神甫,我懂得。一朝当了议员,我得替某人也者挣一笔家产,等到这笔家产可观的时候,我就可解除我的诺言。我不会忘掉您慈父般的恩惠,我的幸福都是您的赐予。天哪!我有什么功绩够得上这样真切的友谊呢?”
“您替僧侣会得了胜利呀,”副主教微笑着说。“现在大家得保守秘密,至死勿渝。我们得装作一无作为。万一人们知道我们预闻选举的话,那些格外凶狠的左派清教徒,会把我们一口生吞,我们中间意欲包办一切的自家人,会把我们骂得体无完肤。特·夏洪戈夫人全没想到这些事情的幕后有我在内。我只信任特·华德维夫人,我们可以相信她像相信我们自己一样。”
“将来我要把公爵夫人带来见您,请您祝福!”野心家叫道。
把老教士送走之后,亚尔培在权势的美梦中睡下了。
次日晚上九点,像大家可能想象到的,特·华德维男爵夫人的客厅里,挤满了临时召集的勃尚松贵族。大家谈着为了讨好特·吕泼家女儿之故,要破例参加选举的事情。他们知道,前任参事院咨议,最忠心于王室长房的一个部长的秘书,要被介绍到这里来。特·夏洪戈夫人带着盛装的女儿西杜妮到场,至于大女儿,因为未婚夫已经毫无问题,也就不在装扮上用工夫了。这些小枝节在内地是很触目的。特·葛朗赛神甫探着他那张美妙的机灵的脸,从这一组到那一组,听着人家说话,好似什么都没有他的份,可是说些一针见血的话把问题归纳起来,支配着宾客们的谈话。
“倘使王室长房重新登台的话,”他对一个七十岁的退休的政治家说道,“又将行些什么政策呢?”“孤零零的时候,裴里哀简直一筹莫展;但若有了六十票撑腰,他将随时随地跟政府为难,不知要给他掀倒多少内阁呢?”“斐兹·詹姆斯公爵要当多罗士的议员了!”“那您将使特·华德维先生打赢官司!”“倘使你们投萨伐吕司的票,共和党人大概也要学你们的样,而不去拥护中间派呢!”他说的尽是这一类的话。
九点已到,亚尔培还没来。特·华德维夫人认为这种迟到是傲慢无礼的表现。
“亲爱的男爵夫人,”特·夏洪戈夫人说,“我们最好别把一些小枝节搅在这么一件重大的事情里。也许靴子上了油不就干……也许什么案子的接洽,把特·萨伐吕司先生耽误了。”
洛萨莉斜着眼对特·夏洪戈夫人睃了一眼。
“她对特·萨伐吕司先生好得很呢,”洛萨莉低声对她母亲说。
“可是,”男爵夫人微笑着答道,“那是关系到西杜妮和特·萨伐吕司的婚约呀。”
洛萨莉突然向着面临花园的窗框走去。十点钟了,特·萨伐吕司先生还没出现,酝酿中的雷雨爆发了。有些客人玩起牌来,觉得这个局面简直受不了。一筹莫展的特·葛朗赛神甫走向洛萨莉躲着的那个窗框,大为错愕地听见她自言自语的说着:“他大概死了吧!”副主教走到花园里,后面跟着特·华德维先生和洛萨莉,他们三个一同走上小亭。亚尔培家门窗都关得紧紧的,灯火全无。
“奚洛末!”洛萨莉看见那仆人在院子里时喊道。特·葛朗赛神甫对洛萨莉睨了一眼。“您的主人往哪儿去了?”那时仆人已走到墙根。
“走了,搭着邮车!小姐。”
“他完了,”特·葛朗赛神甫叫道,“再不然他是幸福了!”
洛萨莉得意扬扬的神气不曾遮盖得好,被只做若无其事的副主教瞧在眼里。
“洛萨莉在这件事情里能够干些什么勾当呢?”教士心里盘算着。
三人回到客厅,特·华德维先生报告了那古怪的、奇特的、令人出惊的消息,说亚尔培·萨伐龙·特·萨伐吕司搭着邮车动身了,原因不明,十一点半时,客厅里的人只剩十五位,其中有特·夏洪戈夫人,特·高特那神甫,也是一位副主教,四十左右年纪而极想升任主教的,还有两位特·夏洪戈小姐和伏希尔先生,特·葛朗赛神甫,洛萨莉,阿曼台·特·苏拉,和一个退职的法官,勃尚松高等社会里最有势力的人物之一,极希望亚尔培·萨伐吕司当选的。特·葛朗赛神甫坐在男爵夫人旁边,以便注视洛萨莉,往常她的脸色是惨白的,此刻却兴奋得通红。
“特·萨伐吕司先生可能遇到什么事啊?”特·夏洪戈夫人说。
这时候,一个穿制服的仆人在银盘里托着一封信送给特·葛朗赛神甫。
“不客气,请看信罢,”男爵夫人说。
副主教读着信,瞥见洛萨莉顿时面白如纸。
“她认得他的笔迹,”他从眼镜上面睃了她一眼之后想。他折好了信,冷冷地纳入袋里,不做一声。三分钟内,洛萨莉望了他三次,他全明白了。“她爱着亚尔培·特·萨伐吕司!”副主教想道。他站起身来,洛萨莉浑身一震;他行过礼,往着门走了几步,在第二间客室里被洛萨莉追上了,说道:
“特·葛朗赛神甫,这是亚尔培的信!”
“怎么您对他的笔迹那么熟悉,能够远远地辨认?”
这位沉溺在烦躁和愤怒的大湖里的姑娘,被他揭破之后,竟说出一句教神甫惊叹的话来。
“因为我爱他!他怎么了?”她停了一会说。
“他放弃了选举,”神甫回答。
洛萨莉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我打听这个秘密好似打听一句心腹话似的,”她退回客厅之前又说,“倘使他放弃了选举,也就没有跟西杜妮结婚的事了!”
次日早晨,洛萨莉去做弥撒时,从玛丽爱德嘴里,探悉了促使亚尔培在危急存亡之秋悄然引退的一部分动机。
“小姐,昨天上午国家旅馆到了一位从巴黎来的老先生,坐着自己的车,驾着四匹马,前面坐着一个车夫和一个男仆。据眼看车子动身的奚洛末说,那准是位亲王或英国的勋爵。”
“车上有没有瓜棱式结顶的冠冕徽章?”洛萨莉问。
“那不知道,”玛丽爱德回答说。“两点钟光景,他上萨伐吕司寓所来,投了一张名片,先生一看名片,据奚洛末说,立刻面无人色;随后他就叫请。因为他亲自锁上了门,所以这位老先生和律师之间说些什么话,无人得知;但他们一起大概有一小时;以后,律师陪着老先生出来,招呼他随带的当差进去。奚洛末看见这仆人出来的时候,捧着一个四尺长的大包,看模样是一张大油画。老先生手里拿着一大包纸张。律师的脸色比死还要难看,他平时是那么高傲那么尊严的,那时的神气真教人看了可怜……但他对老人的尊敬,差不离对王上一样。奚洛末和亚尔培·萨伐龙先生把这个老人一直送上车,四匹马都已齐齐整整地套好在那里。车子在三点钟上出发了。先生立即上州公署,从州公署到昂蒂莱先生那里,买了一辆故圣·维哀太太的破旧的旅行车,到驿站去定了两匹马,说定六点钟准要。然后他回家收拾行李;当然也写了好几个条子;最后他跟奚拉台先生俩交代事务,奚拉台先生一直留到七点。奚洛末送了一个字条到蒲希先生家,本来约好上那边去用晚餐的。以后,在七点半,律师动身了,给了奚洛末三个月工资,教他另外找事。他把钥匙交给由他陪送回去的奚拉台先生,就在他家喝了口汤,因为奚拉台先生七点半还没吃夜饭。当萨伐龙先生上车时,简直像死人一般。奚洛末当然向主人行礼告别,听见他吩咐车夫说:‘上日内瓦。’”
“奚洛末有没有向国家旅馆打听陌生人的姓名?”
“因为老先生只是过路,所以人家没有请他留名。随带的仆役,大概是奉了命令,装作不懂法语。”
“那么特·葛朗赛神甫深晚收到的信呢?”洛萨莉又问。
“这一定是奚拉台先生转送的;奚洛末说这位可怜的奚拉台先生,一向非常敬爱萨伐龙律师,也跟他一样的失魂落魄。房东迦拉小姐说,神秘莫测地来的人,神秘莫测地去了。”
洛萨莉自从听了这段叙述以后,老带着凝神壹志,深思默想的神气,谁都看得清清楚楚。萨伐龙律师的失踪在勃尚松所引起的议论,不在话下。人家说州长客气到不能再客气地给他当场签了一张往外国去的护照,因为他这样可以打发掉唯一的敌人。次日,特·夏洪戈先生以一百四十票的多数当选了。
“约翰两手空空的来了,两手空空的去了,”一个投票人得悉了亚尔培·萨伐龙出走的消息以后说。
勃尚松历来对外方人的偏见,像两年前对付共和党报纸的,从此又加强了一层。然后,过了十天光景,亚尔培·特·萨伐吕司的问题消灭了。只有三个人,代诉人奚拉台,副主教,洛萨莉,对这次的失踪担着严重的心事。奚拉台知道白发的外乡人是索但里尼亲王,因为他曾看到名片,告诉了副主教;但洛萨莉比他们俩知道更多,大约三个月以前就已得悉阿琪奥洛公爵的死讯。
一八三六年四月,谁也没接到亚尔培·特·萨伐吕司的信息,或听到有人提起他。奚洛末快跟玛丽爱德结婚了;但男爵夫人暗暗教她的女仆等着洛萨莉的婚事,把两桩婚礼同时举行。
“替洛萨莉完婚也是时候了,”男爵夫人有一天对丈夫说,“她已经十九岁,而且几个月来,她性情大变,教人害怕……”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男爵说。
“做父亲的不了解女儿的心事,做母亲的却猜得到,”男爵夫人说,“应当把她出嫁才是。”
“我也乐意呀,”男爵说,“我这方面,我给她露克赛的产业,好在法院已给我们和李赛乡公所调解妥当,在离维拉峰山麓三百公尺的地方划了界。我们在那边掘一条沟来承接山上的水,引导入湖。乡公所没有上诉,判决已经确定了。”
“您还没得知,”男爵夫人说,“这判决花了我给香多尼的三万法郎呢。这个乡下人除了钱什么都不理,神气似乎相信他案子必胜,所以敲了我们一笔好价钱,卖给我们一个太平。倘或您给了露克赛,您便一无所有了。”
“我没有什么需要,”男爵说,“我也快完了……”
“可是您胃口好得像吃人的魔鬼。”
“就为此呀:我吃也是白吃,两条腿越来越没劲了……”
“那是车床工作累了您,”男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男爵回答。
“我们把洛萨莉配给特·苏拉先生;倘若您给她露克赛,至少得保留居住权;我么,我在总账上给他们二万四千法郎的岁收。孩子们住在这里,想来也不致怎样清苦了……”
“不,露克赛我是预备整个儿给他们的。洛萨莉欢喜露克赛。”
“您待您的女儿好不古怪——也不问问我爱不爱露克赛?”
洛萨莉立刻就被叫了来,得悉她将在五月初旬跟阿曼台·特·苏拉先生结婚。
“谢谢您,母亲,还有您,父亲,想到我的婚事,但我不愿结婚,我跟着你们很幸福……”
“废话!”男爵夫人说,“你不喜欢特·苏拉先生就是了。”
“如果你们要知道我的真意的话,那么,我永远不嫁特·苏拉先生……”
“噢!一个十九岁姑娘嘴里的永远!……”男爵夫人冷笑着回答。
“特·华德维小姐嘴里的永远,”洛萨莉加重着语调接着说,我想,父亲不至于不得我的同意就把我出嫁吧?”
“噢!我么,我不会的,”可怜的男爵温柔地望着女儿说。
“好罢!”男爵夫人斩钉截铁地说,胸中捺着一腔被女儿突然顶撞的怒火,“好罢,特·华德维先生,您去负责您女儿的婚事罢!洛萨莉,你去想一想:倘你不照我的意思结婚,那莫怪我在你将来出嫁的时候分文不给。”
特·华德维夫人跟特·华德维先生的不和,从他袒护女儿开场,越来越严重,甚至洛萨莉和她的父亲在特·吕泼府第里存身不住,不得不上露克赛去度那美妙的季节。于是勃尚松城里得悉特·华德维小姐干脆拒绝了特·苏拉伯爵。奚洛末和玛丽爱德结了婚,搬到露克赛来,预备日后顶补莫第尼哀的缺。男爵照着女儿的意思把庄子修葺过,改造过。这番工程化了六万法郎上下。洛萨莉父女俩又在建造一所花房,这些消息传到男爵夫人耳里时,她方才发觉女儿身上有着刁钻促狭的根子。男爵买了好几块外姓的田,和一处价值三万法郎的产业。人家对特·华德维夫人说,远离了她之后,洛萨莉显出当家小姐的样子,研究怎样可以增加露克赛的收入,学做男孩子家的模样,常常骑马;父亲被她哄得挺快活,不再抱怨身体不济了,人也胖起来,常常陪女儿出去玩。将近男爵夫人的圣名节的时候(她名叫路易士),副主教到露克赛来了,无疑是受了特·华德维夫人跟特·苏拉先生的嘱托,来替母女讲和的。
“洛萨莉那个小姑娘倒有她的那般蛮劲儿,”勃尚松城里有人说。
男爵夫人慷慨地付了露克赛的九万法郎开销,又给她丈夫每月一千法郎做露克赛的生活费,她不愿自己有甚理短的地方。父女俩也只想在八月十五那天回城,一直住到月底。副主教用过了晚饭,把洛萨莉带过一边,好谈她的婚姻问题,教她明白不能再指望亚尔培,他已经一年没有音信,说到此就被洛萨莉一个手势打断了。这个怪僻的姑娘搀着特·葛朗赛先生的胳膊,领他去坐在一张凳上,头顶上是一大片踯躅的浓荫,树隙间可以望见湖面。
“听我说,亲爱的神甫,我爱您像爱我的父亲一样,因为您对我的亚尔培那么恳挚,我应当对您承认,我犯了想做他妻子的罪,而他也应该做我的丈夫……您瞧!”
她从袋里摸出一份报纸授给神甫,指着五月二十五日翡冷翠一栏里的一段消息:
前任大使晓里安公爵的长公子,兰多雷公爵,和前索但里尼公主,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的婚礼,盛极一时。各方因庆贺新人而举行的节会,使翡冷翠顿形热闹。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的产业是意大利最大的财富之一。因为已故的公爵把全部遗产都赠与了他的夫人。
“他所爱的人已经结婚,”她说,“我把他们分离了!”
“您?用什么方法?”神甫问。
洛萨莉正要回答,忽然一个身体掉下水去的声音,接着两个园丁大叫的声音,把她打断了;她站起来,一边跑一边嚷:“噢!爸爸……”她不见了男爵。
特·华德维先生以为在一小块花岗岩上瞥见一个介壳类化石的痕迹,一件可能驳斥某些地质学理论的事实,他踏在一堆石子上想去拿来,失掉了平衡,一翻身便滚到湖里去了;暗礁下面往往是湖水最深的所在。园丁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在湖水打转的地方插下竿去想授给男爵抓住;临了,终究把他浑身淤泥的捞了起来,他已经在湖底陷得很深,再加拼命挣扎,愈加在泥中陷得深了。特·华德维先生晚饭吃得很饱,胃里已开始消化,可是中途停顿了。当他给脱下衣服,擦洗干净,放到床上时,情形显见很危险,两个当差立刻骑上马,一个上勃尚松,一个就最近的地方去请一个内科医生和一个外科医生。出事以后八小时,特·华德维夫人带着勃尚松最好的两个内外科医生赶到,发觉特·华德维先生已经无望,虽然李赛的医生作过很好的急救工作。恐怖在他脑里引起了渗血症,再加上中途停止的消化,把可怜的男爵断送了。
据特·华德维夫人说起来,男爵住在勃尚松是不会死的;她一边显然夸张着她的痛苦和惋惜,一边把这次的丧事归咎于女儿当初对她的别扭,所以把她看作仇敌。她称男爵为“她的亲爱的绵羊”!华德维家这个最后的子孙,给葬在露克赛湖中一个小岛屿上,男爵夫人替他用大理石立了一座莪特式的小纪念碑,和巴黎拉希公墓上的那些名人墓一样。
这件事情发生一个月以后,男爵夫人和女儿在特·吕泼府第里过着满怀恶意的静默生活。洛萨莉熬着极大的痛苦,面上一些不露:她责备自己送了父亲的命,疑心还有一桩祸事,在她心目中显得更大的,的的确确是她一手造成的;因为奚拉台和特·葛朗赛神甫都没接到一些有关亚尔培命运的消息。杳无音讯的静默使她毛骨悚然。在一次悔恨交迸,痛苦若狂的情形中,她觉得需要向副主教自首,揭穿她用着怎样的计谋,分离了法朗采斯加和亚尔培。那是简单不过的,但是骇人的计谋。她截留了亚尔培给公爵夫人的信,也截留了法朗采斯加给亚尔培的信。在那封信里,她通知爱人说丈夫病了,在服侍病人的期间,她不能再复他的信。因此当亚尔培忙着选举的时候,公爵夫人只给他两封信,一封告诉他阿琪奥洛公爵病势危急,一封报告她已身为寡妇,那是两封至诚而高洁的信,至今被洛萨莉保存着。洛萨莉费了几夜工夫,把亚尔培的笔迹模仿得一模一样。她截留了忠实的情人的真信,换上三封假信;她交给老教士看的假信的草稿,把作恶的天才表现的那么完满,以致他为之懔然。洛萨莉装着亚尔培的口吻,字里行间,把公爵夫人准备好接受他背约悔盟的假消息。对于报告阿琪奥洛公爵死耗的那封信,洛萨莉回复一封报告亚尔培和洛萨莉即将结婚的信。她计算好使两封信参商,而果然参商了。那些信件是她费尽阴险恶毒的心思写的,竟把副主教骇住了,不觉看了两遍。接到最后一封信时,法朗采斯加中了那个要在情敌心中斩灭爱根的女子之计,愤慨之下,答复了这么简单的一句:“您请便罢,永别了。”
“纯粹道德上的罪恶,非人间法网所及的罪恶,是最丑恶的,最卑鄙的,”特·葛朗赛神甫严厉地说,“上帝往往就在此世加以惩罚:就因为此,常有些令人不解的可怖的苦难。在一切埋藏在私生活中的秘密罪过中间,最不名誉的一桩是拆人的信,或是不合法地偷看。无论是谁,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一朝有了这种行为,他的清白便沾上永远不能磨灭的污点。一个青年侍卫,被人诬告之下,拿着一封内有处死他的命令的信,毫无邪念的上路,忽然受到上帝的保护,把他奇迹地救了性命,这件故事的悲壮动人,神灵不爽,您可曾感觉到?……我们说,奇迹地,您知道什么叫作奇迹?德行背后的那道灵光,和无邪的圣婴背后的灵光一样强烈。我和您说这些话,并没劝诫您的意思,”老教士用着非常悲哀的语调说,“可怜!我在这里不是一个听人忏悔的主教,您也不是跪在上帝面前,我只是一个受惊的朋友,担忧着您的刑罚。他怎么了,这可怜的亚尔培?他不曾自杀么?他镇静的外表下面藏着激烈非凡的性格。我懂得索但里尼老亲王,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的父亲,是来讨回他女儿的信和肖像的。这便是落在亚尔培头上的晴天霹雳,他一定是去设法剖白的……但怎么十四个月之久,他没给一些信息?”
“噢!如果我嫁了他,他会那样的幸福……”
“幸福?……他不爱您。并且您也没有偌大的财产带给他。您的母亲恨透了您,您回答了她一句残忍刻毒的话,伤害了她而断送了您。”
“什么?”洛萨莉问。
“她昨天对您说,服从是补赎您罪愆的唯一的方法,她谈到阿曼台时又向您提及结婚的必要。‘要是您这样喜欢他,您自己去嫁给他罢,母亲!’您有没有当她的面说过这样的话?有没有说过?”
“说过。”洛萨莉回答。
“那么,好,我识得她的脾气,”特·葛朗赛神甫接下去道,“不出几个月,她将成为特·苏拉伯爵夫人!当然她还要生孩子,把四万法郎的岁收送给特·苏拉先生;此外,她将给他许多利益,尽量在她的不动产里减少您的一份。她活着的时候,您就得过贫穷的生活,而她只有三十八岁!您全部的产业不过是露克赛的田地,以及您父亲的遗产清算之后所能剩下的一些,就是这个,也还得您母亲对露克赛的权利肯全部放弃!在物质利益上,您已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很糟;在情操方面,我认为尤其七颠八倒,不成体统……您不向您的母亲……”
洛萨莉恶狠狠地把脑袋扭了一下。但副主教依旧接着道:
“您不向母亲,不向宗教去请示,听他们在您心灵初次有所动作的时候就来点醒您,劝告您,领导您,您只顾独断独行,完全不识得人生而只听从激烈的热情!”
这篇那么明哲的谈话使洛萨莉听了害怕起来。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她停了一会说。
“要补赎您的罪过,先得知道您罪过的范围,”神甫回答。
“那么我将写信给唯一能知道亚尔培生死下落的人,雷沃博·阿纳耿先生,巴黎的公证人,亚尔培从小的朋友。”
“除非为了剖白真相,您以后再勿写信,”副主教回答。“把真信假信一齐交给我,把一切细节向我供认出来,好似对您的忏悔师一样,然后再问我补赎您罪愆的方法,完全信任我。那时我看情形……因为第一,您应该让这可怜的男人在他奉为神明的人面前,还他的清白。即使已经失掉幸福,亚尔培一定还坚执着要洗刷自己。”
洛萨莉答应特·葛朗赛神甫听从他的劝告去做,心里希望她收拾残局的结果,说不定能把亚尔培拉回来。
洛萨莉吐露秘密以后不久,雷沃博·阿纳耿先生的帮办到勃尚松来,拿着亚尔培的全权委托书,先去见奚拉台先生,请他把萨伐龙先生买下的房子出售。奚拉台为了对亚尔培的友谊,接受了这件差使。那位帮办卖掉了家具,卖得的款子刚好偿清亚尔培欠奚拉台的债务;因为神秘地出走的时候,奚拉台给了他五千法郎,并答应代他收取人欠的账,当奚拉台问起他所关切的那位英勇的战士的下落时,帮办回答说只有他的东家知道,并说亚尔培·特·萨伐吕司先生最后的一信,使公证人大为伤心。
副主教得了这个消息,便写信给雷沃博。下面是那位正直的公证人的复信。
致勃尚松教区副主教特·葛朗赛神甫
可怜!先生,没有人再能教亚尔培回到红尘中来:他已舍弃浊世。现在他是格勒诺勃附近大修院中的修士。这座修院的大门是生死的分界,这一点我刚才知道,而您是应该比我知道更清楚的。预料到我会寻访得去,亚尔培把院长请出来,挡住了我们所有的努力。我对这颗高尚的心有充分的认识,可以知道他是牺牲者,做了卑鄙的、我们看不见的阴谋的牺牲者;可是一切业已完成。阿琪奥洛公爵夫人,现在是兰多雷公爵夫人了,我觉得她也过于残忍。亚尔培赶到倍琪拉德时,她已不在那里,但她留下话,教他相信她在伦敦。从伦敦,亚尔培又转到拿波里,从拿波里又转到罗马,在那边她已跟兰多雷公爵订了婚。亚尔培终于遇到她时,是在翡冷翠,正当她举行婚礼的辰光。我们可怜的朋友当场晕倒在教堂里,而且从没,虽然他曾不顾生命的危险,也从没获得和这个女人解释的机会,不知她是怎样的心肠。七个月中间,亚尔培仆仆旅途,追逐着那个残忍的造物,老跟他玩着捉迷藏戏:他不知到哪儿去抓她,也不知怎样去抓她。可怜的朋友路过巴黎时,我曾见到他;如果您那时也像我一样见到他的话,您定会觉得对他一字都不能提到公爵夫人,他会发疯。倘若他知道犯的是什么罪,他可能想出辩白的方法;但诬蔑他结了婚!那又怎办?亚尔培是死了,对于世界,他的确死了。他但愿休息,那么我们希望在他自己投入的深沉的静默与祈祷中间,获得他另一种方式的幸福。您既然认得他,您定会替他叹息,也会替他的朋友们叹息!专此奉复……
一接到这封信,苦心的副主教立即写信给大修院院长,下面是亚尔培的复信。
亚尔培修士致特·葛朗赛神甫
在院长神甫刚才转达给我的说话中,我认出,亲爱的副主教,认出您温柔的灵魂和不老的心。我心坎中对尘世的最后一个愿望,给您猜着了:教那摧残我那么厉害的女子明白我的情操!但院长让我自由利用您的提议,要知道我的意念是否坚决;当他看见我决意与世永诀的时候,他慈祥地对我说出了他的意见。倘我对回俗的诱惑表示让步的话,修士的资格就要被取消。那一定是靠了神明的恩宠;但内心的争斗,纵使为时不久,其剧烈和残酷并没因之而减少分毫。这不足以使您明白我绝不再回到人间了么?所以那犯了多少罪过的人要求我宽恕,我是完完全全、毫无遗憾地同意的。我将祈求上帝宽恕这位小姐,像我宽恕她一样,同时我也为兰多雷公爵夫人祈福。啊!死亡也罢,一个单相思的女子也罢,所谓命运的打击也罢,我们岂不该永远听命于上帝?苦难在某些灵魂中辟出一片无垠的荒漠,在荒漠里响亮着上帝的声音。此世生活和彼世生活的关系,我已认识太晚,因为我已心力交瘁。既不能为战斗的教会服务,我便把行将熄灭的生命的残灰余烬,献在殿堂脚下。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了。为了您,那么爱我而我也那么爱的您,我才破了进圣·勃吕诺修院时举世皆忘的戒律。您也将特别在我的祈祷之中。
修士 亚尔培
一八三六年十一月
“也许这样倒是最圆满的解决,”特·葛朗赛神甫心里想。
当他把这封信交给洛萨莉,她在宽恕她的段落上虔诚地亲吻时,他对她说:“那么!现在您对他已经绝望了,愿不愿跟您母亲讲和,嫁给特·苏拉伯爵?”
“那要亚尔培命令我才行,”她回答。
“您明明看见不可能再跟他商量了。院长不会答应的。”
“要是我去见他呢?”
“大修院是什么客都不见的。何况是女子,除了法国王后以外,谁都不能进去,”神甫说。“因此您再没理由不嫁特·苏拉先生。”
“我不愿造成母亲的苦难,”洛萨莉回答。
“你这个撒旦!”副主教嚷道。
这年冬季将尽的时候,善良的特·葛朗赛神甫死了。从此在特·华德维夫人和女儿之间,再没这个朋友替两个刚强如铁的人物折冲。副主教所预料的事情实现了。一八三七年八月,特·华德维夫人嫁了特·苏拉伯爵,在巴黎举行婚礼;上巴黎结婚是听着洛萨莉的怂恿,她这时待母亲很好了。特·华德维夫人当真相信女儿的好意;但洛萨莉的想到巴黎去,无非想找一个残酷的复仇机会来快意一下:她一心一念要磨折她的情敌来替亚尔培报复。
特·华德维小姐所受的监护给解除了,并且她不久就要满二十一岁。她的母亲为跟她清账起见,放弃了露克赛的权利;而女儿靠了父亲遗产的清算,也不再要母亲贴她生活费。洛萨莉且鼓励母亲去嫁特·苏拉伯爵,在财产上让他沾些利益。
“让我们各管各的自由罢,”她对母亲说。
特·苏拉伯爵夫人正在疑虑女儿的用意,对这番落落大方的处置更是奇怪起来;她在总账上划出六千法郎的岁收赠与洛萨莉,使自己良心上好交代。因为特·苏拉伯爵夫人有着四万八千法郎的田地进款,而且她也无法割让这笔利益来剥削洛萨莉的名份,所以特·华德维小姐还是一百八十万法郎的一头好亲事:露克赛略加整顿之下,除了居住的便利,租金,存款之外,可有每年二万法郎的收获。所以洛萨莉母女俩很快学会了巴黎的腔派和时髦,容容易易的跨进了上流社会。一百八十万法郎!这几个绣在洛萨莉胸衣上的大字,为特·苏拉伯爵夫人倒是一把金钥匙,比她装腔作势的以特·吕泼姓氏自豪,比她不得当的高傲,甚至比她转弯抹角攀认的亲戚都更有用。
一八三八年二月,被好几个青年人追得很热心的洛萨莉,把她来到巴黎的计划实现了。她一心要遇见兰多雷公爵夫人,瞧一瞧这个奇妙的女人,把她抛在天长地久的恨海里。所以洛萨莉想尽方法装扮,调情,以便和公爵夫人站在并肩的地位。初次的会面,是在一八四○年起一年一度的捐募王室恩俸的舞会上。一个青年人受着洛萨莉的指使,过去对公爵夫人指着洛萨莉说:“瞧这个了不起的女子,一个强项无匹的人物!她把一个前程远大的男人,亚尔培·特·萨伐吕司送进了大修院,断送了一生。那便是特·华德维小姐,勃尚松那个有名的独养女儿……”
公爵夫人面色惨白,洛萨莉奋激地和她交换了一眼,这种目光在女人之间是比男人们决斗的枪子更致命的。法朗采斯加·索但里尼,猜疑到亚尔培的无辜,马上退出了舞会。突然被丢下的青年,全没知道他怎样的伤害了美丽的公爵夫人。
如果您愿意多知道些关于亚尔培的事情,请您下星期二到歌剧院舞会中来,手执金盏花为号。
洛萨莉送去的这张匿名字条,把可怜的公爵夫人诱来了,洛萨莉交给她亚尔培全部的信,还有副主教写给雷沃博·阿纳耿的,雷沃博回复来的,以及她自己向特·葛朗赛神甫告白的信。
“我不愿一个人受苦,因为我们俩曾经一样的残酷!”她对她的情敌说。
洛萨莉把公爵夫人俊美的脸上骇愕的神色玩味过后,溜走了,从此不再在交际场中露面,随着母亲回到了勃尚松。
特·华德维小姐独自住在露克赛田庄上,骑马,打猎,每年拒绝两三头亲事,冬季上勃尚松去四五次,一心开垦着她的田地,被认为一个古怪得出奇的人物。她变成了东部名人之一。
特·苏拉夫人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她年轻了,但年轻的特·苏拉大大地变老了。
“我的财产使我花了很高的代价,”特·苏拉对年轻的夏洪戈说,“不幸得很,非跟虔婆结婚,就不能彻底认识虔婆!”
特·华德维小姐的所作所为,真配得上奇女子的称号。人们说:“她有她的疯癫!”她每年去瞻仰一次大修院的高墙。也许她想学曾叔祖的样,跳进修院围墙去找她的丈夫,好似当年的华德维跳出修院围墙来恢复他的自由。
一八四一年,她离开勃尚松,据人家说是为结婚去的;但至今无人知道这次旅行的真正原因;回来时的模样使她从此见不得人。由于特·葛朗赛神甫曾经暗示过的那种不测,她在洛阿河上坐着轮船,汽锅爆炸之下,特·华德维小姐大遭蹂躏,失去了右臂和左腿;脸上留着丑恶的疤痕,剥夺了她的美貌;她的身体给可怕地毁伤过后,很少日子没有痛楚。总之,她现在再也不出露克赛庄子的门,常年过着诵经礼拜的生活。
一八四二年五月 巴黎
一九四四年二月 译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