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时值阴历三月,是春气发动的时候,夜间常常听见猫的嚎叫声甚凄厉,和平时迥不相同,这正是“猫打架”的时节,所以不足为怪的。但是实在吵闹得很,而且往往是在深夜,忽然庭树间嚎的一声,虽然不是什么好梦,总之给它惊醒了,不是愉快的事情。这便令我想起五四前后初到北京的事情来,时光过的真快,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写过《补树书屋旧事》,第七篇叫做《猫》,这里让我把它抄一节吧:
“说也奇怪,补树书屋里的确也不大热,这大概与那大槐树有关系,它好像是一顶绿的大日照伞,把可畏的夏日都给挡住了。这房屋相当阴暗,但是不大有蚊子,因为不记得用过什么蚊子香;也不曾买有蝇拍子,可是没有苍蝇进来,虽然门外面的青虫很有点讨厌。那么旧的屋里该有老鼠,却也并不是,倒是不知道哪里的猫常在屋上骚扰,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着觉,在一九一八年旧日记里边便有三四处记着‘夜为猫所扰,不能安睡。’不知道在鲁迅日记上有无记载,事实上在那时候大抵是大怒而起,拿着一枝竹竿,搬了小茶几,到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们打散,但也不长治久安,往往过一会又回来了。《朝花夕拾》中有一篇讲到猫的文章,其中有些是与这有关的。”说到《朝花夕拾》,虽然这是有许多人看过的书,现在我也找有关摘抄一点在这里:
“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倒不如说不过困为它们配合时候的嚎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常有闲汉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见大勃吕该尔的一张铜版画上也画着这样事,可见这样的举动,是古今中外一致的。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
可是奇怪得很,日本诗人们却对它很是宽大,特别是以松尾芭蕉为祖师一派俳人(做俳句的人))不但不嫌恶它还收它到诗里去,我们仿大观园的傻大姐称之曰猫打架的,他们却加以正面的美称曰猫的恋爱,在《俳谐岁时记》中春季项下堂堂的登载着。俳句中必须有季题,这岁时记便是那些季题的集录,在《岁时记》春季的动物项下便有猫的恋爱这一种,解说道:
“猫的交尾虽是一年有四回,但以春天为显著。时届早春,凡入交尾期的猫也不怕人,不避风雨,昼夜找寻雌猫,到处奔走,连饭也不好好的吃。常有数匹发疯似的争斗,用了极其迫切的叫声诉其热情。数日之后,憔悴受伤,遍身乌黑的回来,情形很是可怜。”
这里诗人对于它们似乎颇有同情,芭蕉有诗云:
“吃了麦饭,为了恋爱而憔悴了么,女猫。”比他稍后的召波则云:
“爬过了树,走近前来调情的男猫啊。”但是高井几厘的句云:
“滚了下去的声响,就停止了的猫的恋爱。”又似乎说滚得好,有点拿长竹竿的意思了。小林一茶说:
“睡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呵欠的猫的恋爱。”这与近代女流俳人杉田久女所说的:
“恋爱的猫,一步也不走进夜里的□(此字原刊脱漏)门。”大概只是形容它们的忙碌罢了。
《俳谐岁时记》是从前传下来的东西,虽然新的季题不断的增入,可是旧的却还是留着,这里“猫的恋爱”与鸟雀交尾总还是事实,有些空虚的传说却也罗列着,例如“田鼠化为鹜”以及“獭祭鱼”之类。大概这很受中国的月令里七十二候的影响,不过大雪节的三候中有“虎始交”,《岁时记》里却并不收,我想或者是因为难得看见老虎的缘故吧。虎猫本是同类,恐怕也是那么的嚷嚷的,但是不听见有人说起过,现代讲动物园的书有些描写它们的生活,也不曾见有记录。《七十二候图赞》里画了两只老虎相对,一只张着大嘴,似乎是吼叫的样子,这或者是仿那猫的作风而画的吧。赞曰:
“虎至季冬,感气生育,虎客不复,后妃乱政。”意思不很明白,第三句里似乎可能有刻错的字,但是也不知道正文是什么字了。
(1964年5月发表,选自《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