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我们告诉《查伊》与《亨利亚特》的作者,说他的著作中在一九五〇年代唯一(或差不多是唯一)有人讽诵而认为人类精神杰作之一的书,将是他六十六岁时所写的一部短篇小说《刚第特》(Candide),他一定要惊讶不置。
他写作本书的用意,是讽刺莱布尼兹的乐天主义。一般乐天家说:“在最好的世界中一切都好到无以复加。”服尔德观察过人类的生活,他生活过、奋斗过、受过苦,而且看见人家的受苦。真的不,这个火刑场的世界,争战连年的世界,断头台与疾病的世界,决不是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史家(尤其是米希莱)常认为刚第特的悲观主义是由于几件特殊的事故:里斯本的地震(服尔德曾为此写过一首诗),七年战争及其惨祸,特尼夫人的贪婪。这些小理由似乎是多余的。服尔德否认世界的完满,因为完满难得在这明智的老人面前显现。
他的主题是简单的。刚第特慢慢地认识了军队,异教裁判,巴拉甘的耶稣会教士;凶杀,窃盗,奸淫;认识了法国,英国,土耳其。他到处看出人是凶恶的动物。班葛罗斯代表乐观派的哲学,马丁(Martin)代表悲观派,他想人是“生来在彷徨不安的动乱中或敌人的绝境中讨生活的。”但作者既不采取马丁的悲观主义亦不采取班葛罗斯的乐观主义。书中的最后一句是:“应当耕种我们的园地”,意思是说,世界是疯狂而残酷的;地下震动,天上霹雳,帝王相战,教会相残。还是缩小我们的活动范围,尽我们的力来干些小事情罢。
这是根本“合于科学与中产阶级的”结论。应当有所作为。一切都是不良的,但一切都可改善。人“不能消灭宇宙的残酷,但能运用谨慎来保护其中的几个村落,使它们一时不致遭受虐害”。服尔德所用来反对马丁的悲观主义与班葛罗斯的乐观主义的,用来反对基督教神学与莱布尼兹淡泊的乐天哲学的,是牛顿的科学,是限于自然界的科学,它虽然只能令人抓到自然界的几种关系,但我们已能由此驾驭一部分的自然现象。在这一点上,服尔德已预示出现代人与工程师式的明哲(Sagesse)。虽是不完全的,但是有益的明哲。
在服尔德全部著作中,唯有《刚第特》一书最能表现他是一个伟大的古典派与十七世纪型的人物,卢骚那时已是一个浪漫派与十九世纪型的人物了。要把《刚第特》一变而为《冢子哈洛特》是极容易的。只要把刚第特作为服尔德的人格的映画,诅咒宇宙夺去了他的哥纳公特小姐,幻想自己与命运斗争,那么他便成为浪漫派的英雄了。但刚第特和莫利哀的剧中人物一样,是普遍的人物;反浪漫派的后期的拜仑,《唐·朱安》时代的拜仑,即是受了《刚第特》的影响而形成的。所以一切浪漫主义者是反服尔德派(Antivoltai-riens),即使在政治上应当赞成服尔德的米希莱亦不能例外;反之,一切接受世界而识得它的恶作剧与薄情的人是服尔德派(Voltairiens)。“莫拉先生每年要温读一次《刚第特》,读完时总想:‘前路是通行的,’即是说尘世的幻象,云翳的障蔽,一切现实与悟性之间的阻梗,都被服尔德一扫而空了。”
阿仑说得很对,《刚第特》的文笔颇象伽朗氏(Galland)译的《天方夜谭》。“一是法国古典派作家,他把事情的结果加以证明加以演绎,一是东方的宿命论者,描写人生荒诞不经的形象,两者相遇,产生了一种新的不和协音(dis-sonance)。”原文的诗意,大部分因为世间的疯狂与混乱由一种节奏来表现、统制之故。《刚第特》是有两种性格的。一方面每页都有变幻莫测的事实令人眩目;一方面又有奔腾迅速的气势,与乎循环反复的马丁悲观主义的题旨,老妇的叙述和刚第特的复唱(refrains),足与伟大的诗作媲美,予人以悲壮之感。“一切杰作中间都有悼辞(oraison),服尔德的小说亦是如此。”
除了伽朗的影响之外,史维夫脱的作品亦是服尔德百读不厌的,他用最自然的风格叙述最荒唐的故事的艺术,即是从这位作家学得的。在一切法国古典派文字中,《刚第特》最与英国幽默作家的作品相近。史维夫脱的幽默有时还不免粗野,夸张,《刚第特》的幽默却是为取悦读者起计而更净化的了。一切文人的作品中都有幸运的成功;《刚第特》便是服尔德最幸运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