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流水。梅花做然。
今夜居然有雾。
雾在流水上,在梅花林中,在小木屋旁。
溪水在黑夜里默默流动,梅花在黑暗中依然挺立。溪上的雾浓如烟。
凄凉的夜、凄凉的河、凄凉的天气。
小木屋也一样凄凉。
藏花走人梅林,走过溪水,走近小木屋,她停足凝望着小木屋。
她看得很专心、很仔细、很有感情。
——看得很有感情,藏花眸中的感情浓如雾,浓如秋。
她和小木屋一点关系也没有,又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为什么她的眼中会有如此浓的情感,有风吹过。浓雾被吹散了些,但随即又迷漫在小木屋的四周。
雾中的藏花一步一步地走近小木屋,她伸手抚摸着小木屋的木墙。
摸得很慢,摸得很轻。
就仿佛异地游子回到家乡时,在抚摸他所熟悉的一切。
藏花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她的手竞然有些抖。为什么?她为什么会有如此的举动?
藏花将手缓缓地伸向门把,握着门把上的锁,另外一只手拿出一把钥匙。她将门打了开来。
木屋里依旧只有一桌一床一椅、一个粗碗、一盏瓦灯和一个红泥的火炉。
藏花走入,屋内漆黑如墨,她却仿佛很熟悉地走至椅前,慢慢地坐了下去。
桌上有瓦灯,她没点,也不想点燃。
浓雾随着打开的门飘了进来,立即迷漫整个房内,也笼罩了藏花。
她在黑暗中默默地凝视着屋内的每个地方,就宛如游于在凝望家乡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藏花依然连姿势部没有改变,她就这样地坐着,直到双腿感到有点发麻,才轻轻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走至左边的墙角,蹲了下去。
夜未深,瓦灯里还装满了油,但没有点燃,所以屋内依然是漆黑的。
蹲在地上的藏花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考虑,最后她终于伸手翻开地上的一块木板。
然后从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她深深地注视铁箱子。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看来就宛如夜星。
她轻轻地打开铁箱子。
铁箱内摆着一个火褶子。她终于拿起火招子,打亮了火招。
光芒立刻激射出,照亮了藏花,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铁箱子。
病房内灯火亮如白昼。
杨铮虽然在问戴天,眼睛却望着窗外。
“她去了?”
“去了。”戴天回答。
“她的胜算有几成?”
“四成。”
“四成?”杨铮望着窗外,“大多了。”
“不多,正好。”
“哦?为什么。”
“如果她有十成的把握,我们的计划一定失败,她只有两成,计划更失败了。”戴天说:“青龙会会相信你派出这样的一个人来拿离别钩?”
杨铮同意地点点头。
“菜人人会炒,可是好不好吃,就得看功夫了。”戴天说。
杨铮的目光落在窗外,落在夜星上,他的心却在夜星下,在远方的某一个地方。
火摺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一道寒光,直逼藏花的眉睫。
她不禁打了个颤抖。不知是为了寒冷,抑或是...藏花注视手中的离别钩,哺哺自语。
“离别钩,有人让你出世是为了相聚,可是没有想到你所带来的,却只有离别,”离别钩无语,寒光却闪动得更厉害,仿佛在抗议。
“你既然已死了二十年,为什么有人还要你再复活呢?”
离别钩在火光下,竟然发出淡淡的幽怨。
“你这次的复活能带来相聚吗?”
“不可能。”藏花自己回答。“你带来的只有痛苦、无奈、悲哀和断肠。”
离别钩如果有灵性,会说话,它是否能反驳藏花的话?
藏花仍然望着它,望得好深好专也好静。
四
“她现在是不是应该已经拿到了离别钩,”杨铮这次是望着戴天。
戴天望望窗外的夜色。“照时间,她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
“那就是指,如果有攻击,现在也应该展开了?”
“是的。”
灯光灭了,大地间只有浓雾。
藏花走出木屋,关好门。她手中抱着一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梅林中好像一点异样都没有,流水依旧在默默地流动着。
浓雾依旧笼罩大地,梅花依旧挺拔。
藏花走过溪水,走人梅花林中。
在溪水的尽头仿佛有一点亮光在闪动。
——在此时此地怎么会有这么一点亮光在闪动,藏花显然没有发现溪水尽头的那一点亮光,她继续走人梅林。
梅林中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藏花却如临旧地般地疾步而行。
哪个地方该拐弯,她就拐弯,哪个地方有石头绊路,她就绕开。
她在浓雾的梅林中走,竟好像是半夜里走在自己家中,不开灯一样的熟悉。
残秋如雾,深夜寂静。
藏花走在静寂的梅林中。
浓雾中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异声,很轻很轻的声音来自聋花的头上。
声音轻微得令人不会去注意它,藏花却听见了,她立即警觉地抬头望。
空中除了雾,还是雾,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东西。
藏花却忽然纵身而起,冲向声音发处。
就在她刚飞起时,左边突然发出一声“咻”的响声,紧跟着一团火球射向藏花刚刚站立处,然后就看见一团火迅速燃起。
一圈一图地往上燃起,一圈一圈地逐渐缩小,最上面的一个小火圈正好是发出异声的地方。
数圈火圈形成“塔”状,正好将藏花围住。
藏花刚才纵身而起时,在空中她就已看见来自左边的火球,所以当火圈燃起时,她立即落下。
她为什么要落下呢?为什么不飞出?
藏花是想飞出去,可是在她飞起时,她的头却已顶到绳圈的顶端。
一顶到绳圈,她就知道已无法闯出了,这种绳圈用的绳子,是来自苗疆地区的一种山藤,将皮取起,然后浸泡在酒中八八六十四天后,再编结而成的绳子。
这种绳子用刀剑是砍不断的,而且又耐烧。
被这种绳于套住后,怎么挣扎都没有用的。如果碰到藏花现在这种情形,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等着被烧死。
火越烧越大,圈子却越来越小。眼看着快要烧到藏花了,她却一点也不急。
——不急才怪。
她望望四周,看看是否有空间能逃出去。
没有。
一点空隙部没有。
浓雾中的火焰,看未就仿佛来自地狱。
藏花也快入地狱了。
孔明灯内的火焰也很旺,所以房内也特别亮。
杨铮凝视火焰。“如果遭遇攻击,会是种什么样的招待?
戴天想了想。“离别钩是青龙会势在必得的东西,藏花虽然是个女人,却从没有一个人见过她的真功夫,如果要我和她交手,我还真有点怕,”他望向杨铮,接着说:”如果青龙会这一次出手,一定会让藏花吓一跳的。”
火辣辣的招待,的确令藏花吓一跳。
火圈越缩越小:藏花已感觉到那刺骨的热气,也已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
杨铮轻轻吁了口气,转头望向夜空。
“藏花这个人,我倒挺欣赏的。”杨铮笑了笑。“在某些方面,她跟我满相像的。”
戴天没有回答,他知道杨铮一定还有话说。
“我现在的心情,竟然有一点患得患失。”他昔笑。“希望青龙会这一次的招待,不要令她受不了。”
藏花”誓下次一定不再吃烤鱼了,她终于知道被烤是什么滋味了。
她的衣服已有几处烧了起来。她赶紧拍熄掉。一手抱着铁箱子,一手还要拍多处的火苗,实在很不方便。
铁箱子。
藏花突然想起饮箱子。然后她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带有泪水的笑容。
就在她笑容刚展开时,她双手抱着铁箱子,高举过头,她的人也已冲趄,冲上火圈的顶端。
铁箱子碰到火圈顶端,藏花的入仍向上冲起,于是火圈跟着飞起。
人带着火圈飞向溪水。
“嗤,’的一声,接着河面上就冒起白烟,河水也冒着气泡。
过了一会儿,藏花才从水底站起,深深地呼了口气,然后满足地摇摇头。
“老盖仙真残忍,居然喜欢烤鱼。”
藏花用手压了压头发,等水稍微压掉些,才向河边走去。
走了三步,藏花脸上突然露出痛苦之色,左腿接着弯了下去,然后河面上迅速冒起鲜红的血。
她一、咬牙,右脚一蹬,人立即离水落向岸边。
河里紧跟出一人影,手持东流武士刀,一刀扫向藏花的腰部。
藏花人一落地,马上就地向前一滚,躲过那凌厉的一刀。
人影落下,左手按地,右手持武士刀,横举过眉,右脚伸直贴地,左腿弯曲,双眼如刀锋般地射向藏花。
藏花左脚略弯,左小腿中有一道血痕,鲜血不断地流出。
她一看持武士刀的人,就知道他是来自扶桑的忍者。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东流忍者神秘的‘忍术’之一,‘水杀’?”藏花心想:“我怎么从未听说中原武林中已有人学会了这种迹近邪术的武功?”
古老相传,“忍术”是~种能使自己的身形在敌人面前突然消失的方法,或是突然出现的武功。
要学会这种神秘的”忍术”,便得断绝情欲,将自己完全奉献给“忍术”
之祭礼,其过程之艰苦卓绝,直非人所能忍受,是以就算在东流武林中,能通忍术的忍者,通常也都是被视为鬼魅的神秘人物。
藏花忍住左腿的疼痛,大敌当前,她不能有一点疏忽。
——疏忽就是死。她注视忍者。“阁下来自东流,”“是。”声音就跟他的人一样冷。
“阁下大名?”
“天枫十四郎。”
“天枫十四郎?”藏花眸中流露出惊疑之色。
昔年中原武林来了一位东流伊贺谷的忍者,他带着两位儿子来到中原,先向丐帮帮主任玄挑战,结果身中一掌。接着他又迎战少林掌门天峰大师。
这位忍者就叫夭枫十四郎。
藏花的目光,迎上忍者的目光。
“伊贺忍侠,神能无敌,三十余年前,曾在闽浙一带偶现侠踪,莫非便是前辈,”“正是。”
“前辈数度前来,令我等后进又能一睹伊贺秘技,后辈实在不胜之喜。”
藏花问:”却不知前辈今夜在此出现,又是为何?”
“寻回昔年的一拳一掌。”忍者姿势还是未变。
“可惜任老前辈和天峰大师均已仙逝,不然定可满足前辈的愿望。”
“不必。”
”小必的意思?”
“你就可以代表。”
藏花一愣,随即笑了。
“晚辈本想多聆前辈教益,怎奈身有急事,但望前辈能借路一行。”藏花说:“改日必定再来请教。”
天枫十四郎突然仰首狂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震得梅林的梅花部籁籁落下,浓雾仿佛也淡了些。
藏花面露诧异,也不知他笑什么?
“改日再来请教?”忍者狂笑着说:“当年我受了一拳一掌,含恨重归东流,发誓再来中土之时,必定会战一万一千一百个人。”
他如刀锋般的眼睛直逼藏花。“你是第八十三个。”
六
“你是第八十三个。”
话声刚落,就见一道闪光自忍者的左胁飞出。
藏花只觉得光芒耀眼,一道鹰钩般的银光已迎面而来,来势快如电击。
她身子立即一扭,滑开七尺,谁知那银光竟仿佛像是有眼睛的,如影随形地跟着飞了过去。
藏花双脚连错,身影闪动,连闪七次。但那银光就宛如夜星般的令人不知该如何闪避。
藏花的右手,忽然向前伸出,由左往右,顺势划了一个圆圈,在她所划的圆圈内,突然有两点乌星飞出。
“呛”的一声,满天银光忽然消失了。
“八格野鹿!竟然破了我的‘死卷术’。”忍者双眼暴怒。“哼!好,再瞧瞧我的‘丹心术’。”
忍者翻身,手一扬,一片紫色的烟雾仿佛海浪般地卷向藏花。
雾中似乎还夹着一点亮晶晶的紫星。
紫烟一起,藏花的身子立刻后退,立刻冲天跃起。
“轰”的一声大响,如电闪雷鸣,紫烟立刻暴剔“而开。
本来在藏花身后的一棵梅花,竟然被从中间炸成两段,炸开处如遭雷击般地被烧成焦炭。
一阵寒凤吹过,梅花片片飞飘,一棵做然挺拔的梅树,一瞬间竟然全部枯死,纯白如雪的花瓣也一刹那间变成枯黄色。
藏花有点吃惊。”东流忍者,神通果然广大。”
忍者双眼突然射出一种既兴奋又哀怨的光芒。眨也不眨地凝注藏花,目光中逐渐散发出一种妖异之光,也仿佛带着种妖异的催眠之力。
藏花脸上虽然有着笑意,但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已充满了警戒之意,眼睛却只盯着忍者手中的武士刀。
忍者横举过眉的刀,缓缓移向前,缓缓竖直起来,左手也缓缓靠向刀把,然后双手一握,一用力,一扭。
刀身的光芒,如一泓秋水,碧绿森寒,刺入肌骨。
一望见忍者这种姿态,藏花眉头微皱。“迎风一刀斩?”
“是的。”忍者狞笑。“这‘迎风一刀斩,乃剑道之精华,剑出见血,剑出必杀。”
刀锋朝着藏花,忍者妖异的目光凝注着她。
刀光和目光已将藏花笼罩。
刀,未动。
刀虽未动,但自刀锋逼出的杀气却越来越重。
藏花不敢动。
她知道自己只要稍微动一动,一定有空门露出,对方的“必杀”之刀,一定就会立刻砍了下来。
以静制动,本就是武功的最高精华。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高手相争,岂非正是一指便可分出胜负。
浓雾迷漫,风声瑟瑟,天地问充满了肃杀之意。
柔柔的流水声,也似越来越远,甚至已听不见了,大地间只剩下忍者和藏花有节奏的呼吸声。
越来越重。
“静”的对峙,实在比“动”的争杀还要可怕。
固为“静”比“动”还要难。
“动”你可以看得见,你可以随时预防。
“静”却充满了不可知的危机,不可知的凶险。
——谁也无法预测忍者这“迎凤一刀斩”的第一刀要从何处斩下。
在这残秋酷寒的夜里,藏花已感觉到汗珠一粒粒自她鼻尖沁出。
忍者双眼依然闪着妖异之光,甚至连刀尖部没有一丝颤动。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缕寒风,直袭藏花的脸上。她眼睛眨了眨。
眼眨,刀也动。
忍者轻喝一声,掌中的武士刀已急斩而下。
这一刀看来平平淡淡的,但是却很快,快到今人无法感觉它在动。
快到很平淡。
这一刀实在太平淡了,但平淡中却带有武术之精华,临敌之智慧,世人所能容纳之武功极限,已全部包涵在这平淡的一刀中了。
忍者目光已红,满身衣服也已被他身体内所发出的真力,鼓动得振振有声。
这一刀,已必杀,他已不必再留余力。
“迎凤一刀斩”真的能无敌于天下?
刀凤来到时,藏花身子已躺下,手中的铁箱子已飞出迎向刀锋。
“哨”的一声,火花四射。
铁箱子竟然被斩裂开了。
火花一起,逼人的杀气就消失了。
铁箱子一裂,刀口竟崩开一个缺口。
火花一失,藏花的人就已翻至忍者的背后,双手凝力,拍向忍者背部。
“嗯”的一声,忍者向前扑倒,口中吐出一口鲜血,但他的脸上却没有痛苦之色,他忽然大笑了起来。
藏花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汗水却已从她的额头流下。
她的双手竟已有血丝沁出,顺着手指一滴一滴落下。
忍者大笑站起,拿起已裂开的铁箱子。
藏花没有动,她只眼睁睁地看着铁箱子被忍者拿去。
“这是伊贺独创的‘无悔术’。”忍者大笑。“轻拍者,一个对时必死无疑,你刚刚那么用力,最多活不过两个时辰。”
藏花的嘴唇已困用力咬着,而沁出了血,她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没有痛苦,没有后悔,没有情感,却有着一丝恨意。
忍者再次狂笑。
狂笑声中,他的人影已消失在梅林深处。
离别钩当然也已随他而去。
天地间只剩下藏花。
溪水尽头的那一点亮光,似乎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大。
大地凄凉,浓雾依旧迷漫。
寂静中,突然传来一阵洞萧的声音。
七
寒风吹着。
浓雾迷漫的溪水上,那一点亮光逐渐明亮。
不是灯光,是炉光。
炉火在舟上,洞萧声也来自舟上。
一叶孤舟,一个小小的红泥炉,闪动的火光,照着盘膝而坐在船头的一个老人。
青斗笠、棕蓑衣,满头自发如雪,他正专心地吹着洞萧。
带声低沉、凄凉。
风中夹带着一阵阵苦涩而清冽的芳香。
香味来自炉火上的瓷罐。
炉火上煮的也不知是茶?还是药,一叶孤舟,一炉弱火,一个孤独的老人,一支洞萧。
萧声哀怨。
对这舟上的老人来说,生命中所有的悲欢离合,想必都已成了过眼的云烟。
他是不是也已将死?
听见萧声,本来不动的藏花忽然动了,她转身望向舟上的老人。
“船上的老丈,你能不能把船摇过来?”
萧声停止。”你要干什么?”
“你一个人坐在船上吹萧,我一个人站在岸上发呆,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坐在一起聊聊,也好打发这无情漫漫的一夜。”
老人没有开口,萧声却又响起,轻舟已慢慢地靠了过去。
炉火上的小瓷罐,水已沸了,苦涩清冽的香气更浓。
“这是茶?”藏花已坐上舟。“还是药,”“是茶。”老人淡淡他说。“是药。”
老人看着闪动明灭的火花,衰老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哺哺地接着说:“你还年轻,也许还没有懂得领略苦茶的滋味。”
“我却知道,一定要苦尽才会有余甘。”
老人抬头,看着她,逐渐笑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也都有了笑意。
一种经过风霜的笑意。
老人提起小瓷罐,倒了一杯。“好,你喝一杯。”
“你呢?”
“我不喝。”
“为什么?”
“因为世上的各式各样苦茶,我部已尝过了。”
这是句很凄凉的话,可是从他嘴里淡淡他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风味。
“你既然不喝,为什么要煮茶?”
问得好。
“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年纪轻的人,当然还不太明白。
藏花接过已斟满昔茶的杯子。
茶还是滚热的,盛茶的杯子虽粗却很大,她一口就喝了下去。
无论喝茶还是喝酒,她都喝得很快。无论做什么,她都做得很快。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一样会结束得很快?
昔茶已喝干,人是否已将死,“有句话我若说出,”藏花笑着说,“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说吧!”
“我已是个快要死的人。”
“人只要一生下来,就已开始在等死。”
“我说的是真的。”
“我看得出。”
“你不准备赶我下船,”“既然让你上了,又何必赶你下呢?”老人的话充满了哲理。
“可是我随时都会死在这里。”藏花说:“死在你面前。”
“我看见过人生,也看见过人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愿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这是实话。”
老人说,”可惜你不是我,你也不会死在我的船上。”
藏花大惊。”为什么?”
“因为你遇见了无十三。”
“无十三?”藏花问:“无十三是谁?”
“我。”
“你?”藏花又问:“遇见你,我就不会死?”
“是的。”老人的声音很冷淡。”你遇见了我,就算想死都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死在我的船上。”
听见这句话,藏花笑了。
“你认为我救不了你?”
“你只看见我的伤。”藏花看看自己的双手。”却没有看见我中的毒,所以你才认为你能救我。”
“哦?”
“我的伤虽然只不过在皮肉上,毒却来自遥远的地方,毒已在骨头里。”
“哦?”老人没有表情。
“没有人能解得了我的毒。”
“连一个都没有?”
“或许有一个人。”藏花望着凄迷的河面。
“谁?”
藏花苦笑了一下,拍了拍衣裳,站起来。“这个人绝不是你。”
“所以你想走,”“我不想死在你的船上。”
“你走不了的。”
“为什么?”
“固为你喝了我一杯苦茶。”
“昔茶?”藏花说:“你要我赔给你?”
“赔不起。”老人拨弄着炭火。”你赔不起。”
藏花想大笑,却已笑不出,她忽然发觉手指和脚尖都已开始麻木,而且正在渐渐向上蔓延。
“你知道喝下去的是什么茶?”
“什么茶?”
“五麻散。”老人淡淡他说:”一二三四五的五,麻木的麻,散开的散。”
“五麻散?”藏花说:“这不是华伦的秘方吗?华伦死后,就失传了。”
“可是有一个人却决心要将这种配方的秘密再找出,他花了十六年的工夫,总算成功了。”
在说这句话时,老人迟暮的眼中竞仿佛有了泪光。
“这个人就是你?”
老人不答,目光却又变为冷冷的。“像这样的一杯茶,你能赔得起?”
“我赔不起,”她苦笑。”只不过我若早知道这是一杯什么样的茶,说什么也绝不会喝下去。”
“只可惜你现在已经喝下去了。”
藏花只有苦笑。
“所以现在你的四肢一定已经开始麻木,割你一刀,你也绝不会觉得痛的。”
“真的吗?”
老人没有回答,他慢慢地拿出了一个深棕色的皮匣。
八
皮匣扁而平,虽然已经很陈旧,却又固为人手常年的磨擦而显出一种奇特的光泽。
老人慢慢地打开了这个皮匣,里面立刻闪出了一种淡青色的光芒。
刀锋的光芒。
十三把刀。
十三把形式奇特的刀,有的如钩镰,有的如齿锯,有的狭长,有的弯曲。
这十三把刀只有一样共同的特点——刀锋都很薄,薄而锐利。
老人凝视这十三把刀,衰老的眼睛里忽然露出比刀锋更锐利的光芒。
“我就要用这十三把刀来对付你。”老人一脸严肃。
“这么薄的刀,割下去一定不会痛的。”藏花想笑却笑得很僵硬。
那种可怕的麻木,几乎已蔓延到她全身,只有眼睛还能看得见,嘴巴还能动。
她正在看这十三把刀,她不能不看。
河水静静地流动,炉火己渐渐微弱,雾仍浓。
老人拈起一柄狭长的刀。
九寸长的刀,宽只有六分。
“首先我要用这把刀割开你的肉。”老人抓起她的手。
“你手上这些肉已经开始腐烂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用这一把刀对付你。”老人又拈起一柄钩镰般的刀。“用这把刀撕开你的血肉。”
“然后呢?”
老人放下如钩镰的刀,又选了一把刀。
“然后我就要用这把刀挫开你的骨肉,把你骨肉里的毒刮出来、挖出来,连根都挖出来。”
这老人既想割开藏花的血肉,又要将骨头挫开,她居然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的眸子直望着那十三把刀。
老人却凝视她。
“我保证你那时绝不会有一点痛苦。”
藏花抬头望着他。
“就困为我已喝下了那碗五麻散?”
“不错。”老人说:“这就是五麻散的用处。”
“你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
“这种毒性至极的毒,也只有东流小人才会用的。”老人注视她的手。“无悔术?真亏那些小矮人想得出这种名字。”
“你早就知道我中了这种毒?”藏花双眼直射老人。”
所以早就替我准备好这种法子?”
“是的。”
“你怎么会知道的?”
“园为我欠人家的情。”
“人家?人家是谁?”
“一个人。”老人望向浓雾深处。”一个很老很老的老朋友。”
“这个人是谁?”
“老人总是很容易忘记事情的。”老人说:“我已忘了他是谁。”
这是句谎话。
藏花知道,却也不拆穿。她从不强迫别人做不想做的事。
她只淡淡地问,“他要你来救我?”
“是的。”
“如果我不想让你救呢?”
在藏花说出这句话时,她忽然觉得那种可怕的麻木,已蔓延到她的脑,她的心。
她听见老人的声音。“你想不想死?”
她也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想。”
九
藏花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一种刀锋刮在骨头上的声音。
是她自己的骨头。
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天亮了,浓雾也散了。
多日不见的白雪,又开始飘了。
天黑了。
白雪依旧下着。
梅花瓣上已覆盖了一层雪。
不管是天黑还是天亮,人生总有美丽的一面。
一个人如果能活着,为什么要死?
——又有谁真的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