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蝎子凄然一笑,道:“还等什么?从你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你就已将你的债还清了,我虽是个女人,却也还懂得‘道义’两字。”
铃铃眨着眼,突又插嘴道:“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讲道义,这本是女人的权利,男人天生比女人强,所以本该让女人几分。”
蓝蝎子道:“这话是谁说的?”
铃铃道:“当然是我们家小姐说的。”
蓝蝎子道:“你很听她的话?”
铃铃道:“她是在为我们女人说话,只要是女人,就该听她的。”
蓝蝎子忽然走过去,正正反反给了她十几个耳光。
铃铃被打得呆住了。
蓝蝎子冷冷道:“我也和你们一样,并不是好人,但我却要打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铃铃咬着牙,道:“因为你……你是个……”
话未说完,忽然掩着脸哭了起来。
蓝蝎子道:“就因为世上有了你们这种女人,所以女人才会被男人看不起,就因为男人看不起女人,所以我才要报复,才会做出那些事。”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似已有些哽咽,缓缓接着道:“我做那些事的时候,心里也知道,那不但是在毁别人,也是在毁我自己,我这一生,就是被我自己这样毁了的。”
李寻欢柔声道:“过去的事已过去了,你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做起。”
蓝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你是这么样想,但别人呢……别人呢……”
李寻欢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何必去管别人怎么想?一个人是为了自己活着,并不是为了别人。”
蓝蝎子抬起头,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是完全为自己活着的吗?”
李寻欢道:“我……”
蓝蝎子还是在凝注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喃喃道:“能认识你这样的人,任何人都不会后悔的,只可惜我为何没有在十年前认识你呢?……”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完,已掠了出去。
只听她语声远远传来,道:“将至尊宝的尸身留着,我会来安排她的后事,我做的事,一向用不着别人替我操心……”说到最后一字,人已远去。
铃铃本来还在轻轻啜泣着,此刻忽然抬起头来,冷笑道:“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偏偏要怨别人;自己明明不是个好东西,却偏偏还要逞英雄,充好汉。这种人我见了最恶心,恶心得要命。”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倒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
铃铃撇了撇嘴,道:“她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寻欢缓缓道:“无论她做过什么事,但她的本性还是善良的,一个人只要本性善良,就还有救药。”
铃铃眼圈又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一定认为我的本性很坏,已无可救药了,是不是?”
李寻欢笑了笑,柔声道:“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要有个人能好好地教教你,还来得及。”
铃铃眨了眨眼睛,道:“你肯教我么?”
李寻欢道:“只要有机会,以后……”
铃铃道:“以后?为什么要等到以后,现在……”
李寻欢道:“你知道我现在一定要去找郭嵩阳,只要我还能回来……”
铃铃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这一去就永远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的了,我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为了我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接着又道:“何况,我本不是你的什么人,我将来是好是坏,你根本就不会关心,我将来就算变得比蓝蝎子还坏十倍,也和你没关系,我就算被人杀死在路上,你也不会来替我收尸。”
她越说越伤心,说着说着,眼泪像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好像她以后若不能学好,就完全是李寻欢害的。
在这么一个小姑娘面前,又有谁的心肠能硬得下来?
李寻欢只有苦笑道:“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铃铃用手掩着脸,道:“像你这样的忙人,等你想到我,再回来的时候,我说不定早已死了,早已变成了个又丑又坏的老太婆。”
李寻欢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铃铃已不哭了,道:“真的很快?你说什么时候?我等你。”
李寻欢苦笑道:“只要我还活着,等见到郭嵩阳后,我一定先回来看你一次。”
铃铃已跳了起来,破涕为笑,跳起来抱住李寻欢的脖子,道:“你真是个好人,为了你,我一定也要做个好人,可是你千万不能骗我,否则我就绝不会学好的。”
李寻欢心上的负担本来已够重的了,现在却又重了许多。
铃铃这一生是好是坏,现在竟似已变成了他的责任,连推也推不掉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会将这烫山芋接到手里的。
他只有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到的烫山芋的确太多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这小姑娘,也没有空来为这件事烦恼,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件事!
他只希望郭嵩阳还没有遇到荆无命和上官金虹。
他只希望自己现在赶去还不太迟。
现在的确还不太迟。
秋日仍未落到山后,泉水在阳光里闪烁如金。
金黄色的泉水中,忽然飘来一片枫叶,接着是两片,三片,七片,八片……无数片。
枫叶红如血,泉水似也被染血了。
秋尚未残,枫叶怎会凋落?
“难道这些枫叶会是被荆无命和郭嵩阳的剑气摧落的么?”
李寻欢的心情更沉重,因为他已从这些落叶中看出了两件事。
郭嵩阳和荆无命、上官金虹的决战必已开始!
这一场决战必定是惊心动魄,惨烈无比。
郭嵩阳必已陷入苦斗之中,是以枫林才会被他们的剑气摧残得如此之剧,由此可见,他至少已支持了很久。
他是否还能支持下去呢?
李寻欢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到那里。
枫林中落红满地。
满山红叶竟已被剑气摧落十之六七。天地萧杀,落叶在秋风中卷舞,看来就宛如满天血云。
但除了风卷落叶外,四下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恶战莫非已结束?
战胜的是谁?
枫林中寂无人影,秋风纵能语,却也无法说出李寻欢想知道的消息,只有流水的呜咽,仿佛在为战败的人悲惜。
郭嵩阳若已战死,他的尸身在哪里?
泉水中的落叶渐远,渐疏。
李寻欢俯首站在泉水旁,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秋日终于已没人山后,他忽然发现这本来极清澈的泉水,此刻竟带着一丝淡淡的红色。
是不是战败者的鲜血将流水染红的?
李寻欢抬起头,大步向泉水尽头处走了过去,只见一缕飞泉,自山巅倒挂而下,一泻百丈,矫若神龙。
在这百丈飞泉中,竟孤零零地挂着一个人。
这人就挂在离地面两三丈处,泉水一泻数十丈,到了这里,水力最猛,却也未能将这人冲下来。
这人穿的仿佛是件黑色的衣服,衣服已被泉水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片黑色的碎布,随着水花四下飞激。
但这人还是直挺挺地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李寻欢失声道:“郭嵩阳……郭兄……”
他身形已随着呼声飞掠而起,只觉眼前水雾迷蒙,寒气袭人,接着,他又觉得一股源源不尽、势不可当的大力冲激而来!
他的人却已钻人了飞泉,拉住了那人的手。
李寻欢没有看错,挂在飞泉中的这人的确是郭嵩阳。
他全身冰冰凉凉,已全无丝毫暖意,但他的一只手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死也不肯放松。
他那柄名动天下的嵩阳铁剑,已齐柄没人了山石中,显见他是在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这柄剑插入山石,将自己的人挂上去。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刚将他的尸身解下,平放在泉水旁的石头上,就听到身后有人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根本用不着回头去看,李寻欢就已听出这是铃铃的声音,这小姑娘好像已决心要缠着他,竟在后面跟着来了。
铃铃接着又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到那里去?难道他怕你找不着他?难道他临死前还想将自己冲洗干净?”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来,本该干干净净地走,只不过,除此之外,他当然还有别的意思。”
铃铃道:“什么意思?”
李寻欢道:“因为他不愿别人将他的尸身埋葬,也不愿别人将他带走。”
铃铃道:“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还要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黯然道:“他正是为了要等我。”
铃铃道:“他人已死了,还等你干什么?”
李寻欢仰面向天,一字字道:“因为他有些话要告诉我。”
铃铃怔住了,只觉身上有些凉飕飕的,想笑又笑不出,想拉住李寻欢的手又不敢,过了半晌,才吃吃道:“你……你说他还有话要告诉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他想告诉你什么?你难道已知道了么?”
李寻欢道:“我已知道了。”
铃铃道:“他已告诉了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可是……可是你来的时候,他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