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红很快地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要使用武功。”
李寻欢道:“没有必要?”
孙小红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呢?”
孙小红道:“他也……”
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所做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
孙小红道:“他……他的确对上官金虹很愤怒。”
李寻欢道:“但他却没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孙小红垂下头,道:“他没有……”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
孙小红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
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巅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越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孙小红只觉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
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寻欢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我的想法不对,只不过……”
孙小红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怕,怕得很。
李寻欢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是同情,是怜惜,还是悲哀。
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种人几乎从来也不会做错任何事。
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多情的人铸下永无挽回的大错呢?
一个人若是多情,难道他就错了么?
孙小红抽搐着,流着泪道:“求求你,带我赶回去,只要能及时赶到那里,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窗外有马嘶,是个马棚。
李寻欢虽非伯乐,却能相马——有很多人都知道,李寻欢对马和女人都是专家,要做这样的专家并不容易。
因为马和女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他选了两匹最快的马。
最美丽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可爱的,最快的马也不一定最强壮——美女往往缺少温柔,快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渐临,渐深。
人仍在狂奔,他们既不管路人的惊讶,也不顾自己的体力。
他们已不顾一切。
夜色渐临,渐深。
路上已无人行。
又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灯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岂非就是上官金虹约战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长亭中一点火光。
火光忽明忽灭,亮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孙小红忽然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现在,也许是奇迹,也许是因为她的恐惧。
恐惧往往能激发人的耐力。
但现在,她终于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气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寻欢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他已看出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仿佛有种奇异的节奏,有时明亮的时候长,有时熄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长亭里,李寻欢也看到过这种同样的火光。
那天,是孙老先生在长亭里抽着旱烟。
除了孙老先生外,李寻欢从未看到过另一个人抽旱烟时,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李寻欢只觉目中似乎忽然热泪盈眶。
孙小红已伏在地上,低低地哭泣了起来。
这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老天毕竟没有要她铸下大错。
李寻欢扶起了她,再往前去,走向长亭。
长亭中仿佛迷漫着一重烟雾,人,就坐在烟雾中。
这烟的香气,也正是孙小红所熟悉的。
她心里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挣脱李寻欢扶着她的手,飞奔了过去。
她一心只想冲到她爷爷的怀抱中,向他说出心里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声大呼:“爷爷,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长亭中的火光忽然熄灭。
然后,就响起了一个人平静的声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着你们!”
声音冷漠、平静、坚定,既没有节奏,也完全没有感情。
孙小红突然怔住,胸中的热血立刻冰冷,冷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这声音就像是一个棒子,一下子就将她从天堂打下地狱!
突然间,四盏灯笼亮起。
四盏金黄色的灯笼,用细竹竿高高地挑着。
金黄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冷得像黄金,硬得像黄金,连他的心都像是用黄金铸成的。
他正在抽着旱烟。
他抽的是孙老先生的旱烟。
上官金虹!
坐在长亭里抽烟的人,竟是上官金虹!
风悲切,雨飘零。
谁也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孙小红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呐喊,可是她没力气,她想冲进去,可是她不能动。
她的胃在痉挛、收缩,想呕吐。
可是她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李寻欢本就走得比她慢,现在还是在慢慢地走着,脚步并没有停。
但他的呼吸却似已将停顿。
他慢慢地走到长亭外,面对着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着手里的旱烟,淡淡道:“你来晚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
他只觉自己的嘴里很干燥,很苦,舌头就好像在舐着一枚已生了锈的铜板上,也说不出是什么味。
难道这就是恐惧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
李寻欢道:“你本该知道我迟早总要来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该来的人来迟,不该来的人反而先来了。”
这句话说完,两人忽然全都闭上了嘴,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们显然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动。
这一动就不可收拾!
风雨中,暗林里,还有两个人,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都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其中一双眼睛温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难再找到一双如此美丽动人的眼睛。
另一双眼睛却是死灰的,几乎已和这阴森的夜色融为一体,就算是在地狱中,只怕也很难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魅隐藏,此刻也应该早已溜走。
这双眼睛连鬼魅见了都将为之颤悚。
林仙儿和荆无命竟先来到这里,而且仿佛已来了很久。
林仙儿倚在荆无命的身旁,紧紧抓着荆无命的膀子。
荆无命不响,也不动。
林仙儿忽然道:“你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荆无命冷冷道:“现在已有人杀他,用不着我出手。”
林仙儿道:“我不是要你去杀李寻欢。”
荆无命道:“杀谁?”
林仙儿道:“上官金虹,杀上官金虹!”
她兴奋得全身都在发抖,指甲都已嵌入荆无命的肉里。
荆无命不动,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却已露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林仙儿道:“他现在正全心全意要对付李寻欢,绝没有余力再对付别人,何况,他还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杀了他!”
荆无命还是不动。
林仙儿道:“金钱帮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杀了他,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
她低低喘息着。
她的喘息声并不十分好听,就像是条动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着又道:“你就算不想当金钱帮的帮主,但也该让他看看你
的厉害,让他下了地狱后还要后悔,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你。”
荆无命眼睛中若是藏着地狱的火种,现在火已就燃烧。
林仙儿道:“去,快去,错过这机会,后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荆无命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林仙儿吐出口气,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后就永远是你的人了。”
荆无命道:“你用不着等我。”
林仙儿怔了怔道:“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林仙儿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
她美丽的眼睛里刚露出惊惧之色,荆无命已拧住了她的手。
林仙儿并不时常流泪,她认为一个女人若只有用眼泪才能打动男人的心,那女人不是很愚蠢,就是很丑陋。
她有许许多多更好的法子。
但现在,她却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泪。
她几乎能听得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颤声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荆无命缓缓道:“你这一生中,也许只做错了一件事。”
林仙儿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你不该认为每个人都和阿飞一样爱你!”
李寻欢背对着树林。
他并没有看到从林中走出来的林仙儿和荆无命,他只看到上官金虹脸上突然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
上官金虹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
他从未给过别人这样的机会,以后也绝不会再给。
但李寻欢却并没有把握住这机会,他的飞刀竟未出手。
因为他也已感觉到背后有种可怕的杀气。
他的飞刀并不单只是用手掷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的飞刀若出手,就再无余力来防御身后的攻击。
他的脚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荆无命。
荆无命已来到他身后。
然后,他才看到林仙儿,他从未想到她也会变得如此狼狈。
雨更大了。
每个人身上都已湿透。
高挑着的灯笼虽已移到长亭下,却还是照不远。
荆无命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个人就像是个影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但李寻欢的眼睛却已从上官金虹身上移开,盯着他。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已从李寻欢的身上移开,也在盯着他。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一战胜负的关键已不在他们本身,而在荆无命的手上。
荆无命突然笑了,大笑。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大笑过,他笑得弯下了腰。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笑吧,因为你的确应该笑。”
荆无命道:“你不想笑?”
上官金虹道:“我笑不出。”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道:“不错,我知道,我的确知道。”
他突然停住笑声,慢慢地站直,缓缓接着道:“因为现在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死活,但你们却不敢向我出手。”
他说得不错,的确没有人敢向他出手。
上官金虹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杀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李寻欢手里。他当然不会给李寻欢这机会。
李寻欢的情况也一样。
荆无命缓缓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杀了李寻欢,也可以帮他杀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荆无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岂非已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又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
荆无命道:“你怎么知道你看错了?也许我的确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荆无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儿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无论谁想要用一只手制住她,都不容易。”
荆无命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果然看出来了,只可惜太迟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不但看错,也做错了。”
荆无命道:“你也知道不该那样对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确不该那样对你,我本该杀了你的!”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没有杀?”
上官金虹道:“我不忍。”
荆无命脸上突也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嗄声道:“你也有不忍的时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荆无命道:“所以你认为我也不忍杀你?”
上官金虹瞟了林仙儿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来杀我。”
荆无命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要杀我,就不会将她带来了。”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泞中,此刻忽然笑了,实在令人吃惊。
她大笑着道:“他的确不敢杀你,因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现在才明白,他这人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在你面前证明他自己是多么重要,可是在别人眼里,他根本连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杀你却很容易。”
林仙儿道:“你以为他敢杀我?……你要杀我,他却救了我,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道:“因为他要亲手在我面前杀你。”
林仙儿道:“你错了,他并不是要自己亲手杀我,而是要看你亲手杀我……”
她大笑着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疯,那时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我,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都恨,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儿子是谁杀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无表情,淡淡道:“他若是为了我而杀人,无论杀谁都没关系。”
林仙儿瞧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一向总认为我很能了解男人,可是我却实在不了解你们,实在想不通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冷笑着接道:“我只知道无论那是种什么样活见鬼的关系,都一定令人恶心得要命,所以你们就算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说的却太多了。”
林仙儿道:“但我无论说什么,也没法子要你杀他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没法子!”
林仙儿转过脸,转向荆无命,道:“我当然也没法子要你杀他,是不是?”
荆无命道:“是。”
林仙儿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只有让你们两个人来杀我了,问题是谁动手呢?是他,还是你?”
荆无命不再说话。
他的手一抬,就将林仙儿摔了出去,摔在上官金虹脚下。
林仙儿这次既不再挣扎,也不再动,就这样蜷曲在地上。
但她毕竟是女人。
你可以令她不动,不反抗,却不能要她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