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依照荷拉斯的方法,把故事从半中间讲起的。现在趁美丽的高龙巴跟上校父女一齐睡着了的机会,我要补叙几个不可缺漏的要点,使读者对这件真实的故事了解得更亲切。上文交代过,奥索的父亲台拉·雷皮阿上校是被人谋害的;但高斯的凶杀案,不象法国那样出之于一个苦役监的逃犯,因为偷窃府上的银器而伤了人命,高斯人被暗杀必有仇家;可是结仇的原因往往是说不清的。许多家庭的仇恨只是一种悠久的习惯,最初的原因早已不存在了。
台拉·雷皮阿上校的家庭恨着好几个家庭,特别是巴里岂尼一家。有的说,十六世纪时一个台拉·雷皮阿家的男人勾引了一个巴里岂尼家的女子,因此被女方的家属一刀刺死了。另外有些人说正是相反,被玷污的是台拉·雷皮阿家的姑娘,被杀的是巴里岂尼家的男人。不管怎么样,反正两家之间有过血案。可是与习惯相反,这粧血案竟没有引起别的血案;因为台拉·雷皮阿与巴里岂尼两家同样受到热那亚政府的迫害,壮丁都被放逐在外,家里已经好几代没有刚强的男人了。十八世纪末,一个在拿波里当军官的台拉·雷皮阿,在赌场里和一些军人闹起来,人家骂了他,其中有一句说他是高斯的牧羊人;他便掣出剑来,但一个人怎敌得三个人;幸而赌客中间还有一个外乡人,一边嚷着“我也是高斯人”,一边出来拔刀相助,台拉·雷皮阿才没吃亏。那人便是巴里岂尼家的,事先并不与他相识。等到道了姓名籍贯,双方都非常谦恭有礼,指天誓日的结了朋友;在大陆上,高斯人极容易团结,岛上可完全不是这样。这粧故事便是一个例子。台拉·雷皮阿和巴里岂尼寄居在意大利的时期的确是一对知心朋友,但回到高斯,虽然住着同一个村子,却难得见面了;他们死的时候,有人说已有五六年没说过话。他们的儿子,象岛上的说法,还互相取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奥索的父亲琪尔福岂沃当了军人;另外一家的瞿第斯·巴里岂尼是个律师·。作了家长以后,为了职业关系各处一方,他们几乎没机会碰面,也没机会听到彼此的消息。
不料有一天,大约在一八〇九年,瞿第斯在巴斯蒂阿城里看到报上载着琪尔福岂沃上尉受勋的新闻,便当着众人说,这不足为奇,因为某某将军做着他家的后台。这句话传到维也纳,到了琪尔福岂沃耳朵里,他便对一个同乡人说,将来他回高斯的时节,瞿第斯一定是个大富翁了,因为他在打输的官司中比在打羸的官司中挣的钱更多。谁也说不上来,这话的意思是指瞿第斯欺骗当事人呢,还是仅仅指出一个极平常的道理,说下风官司对一个吃公事饭的总比上风官司更多油水?不管真意如何,律师把这句讽刺的话听到了,记在心里。一八一二年,他要求当本村村长,事情大有希望,谁知那某某将军写信给州长,推荐琪尔福岂沃太太面上的一个亲戚。州长马上遵从了将军的懿旨;巴里岂尼认定这是琪尔福岂沃捣的鬼。一八一四年,皇帝下台了,将军撑腰的那位村长被指为波拿帕脱党,撤了职,由巴里岂尼接任。百日时期,拿破仑再起,巴里岂尼又被撤职;但那场暴风雨过去以后,他大吹大擂的把村长的印信与户籍簿册重新接收去了。
从那时起,巴里岂尼一帆风顺的走红了。台拉·雷皮阿上校却被迫退伍,隐居在比哀德拉纳拉,不得不暗中和巴里岂尼勾心斗角,应付那些层出不穷的是非:一忽儿他的马窜入了村长的园地,要赔偿损失;一忽儿村长先生以修整教堂的石阶为名,把盖在台拉·雷皮阿家墓上,镌有本家徽号的一块断石板着人抬走了。谁家的羊吃了上校种的东西,羊主人保证可以得到村长的袒护;比哀德拉纳拉的邮政代办所主任原来是个开杂货辅的,园林警卫是个残废老军人,先后都被撤职,换上巴里岂尼的党羽,因为两个前任是台拉·雷皮阿一派。
上校的太太临死,说希望葬在她常去散步的一个小林子里;村长立刻宣布她应当埋在本村公墓上,因为上校并没得到准许另盖一个单独的坟。上校听了大怒,说这个准许状没发下以前,他的太太非葬在她自己选定的地方不可,便教人掘了一个穴道。村长方面也教人在公墓上掘了一个穴道,同时又召集警察,以便维持法律的尊严。下葬那天,两派的人照了面,有一时大家很怕为了争夺台拉·雷皮阿太太的遗体,可能大打出手。亡人方面的亲属带了三四十名全副武装的乡下人,逼着教士出了教堂就走向林子;另一方面,村长和两个儿子,带着手下的党羽和警察等等,到场预备对抗。他才露面,吩咐出殡的行列退回来的时候,马上受到一阵嘘斥和威吓;敌方的人数显然占着优势,意志也非常坚决。看到村长出现,好几支枪的子弹上了膛,据说还有一个牧羊人对他瞄准;但上校把枪撩开了,说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火!”村长象巴奴越一样“天然怕挨打”,便不愿交锋,带着人马退走了:于是出殡的行列开始发引,特意挑着最远的路由,打村公所前面经过。走在半路上,有个糊涂虫加进队伍,喊了声:“皇帝万岁!”也有两三个人跟着喊了几声;碰巧有条村长家里的牛拦着去路,得意忘形的雷皮阿党人竟想把它杀死;幸而上校出来喝阻了。
不必说,村公所方面动了公事,村长递了一个报告给州长,用极精采的笔法描写人间的法律与神明的法律如何如何被蹂躏,——村长的威严,教士的威严,如何如何受到损害,——又说台拉·雷皮阿上校为首率众,图谋不轨,纠集了波拿帕脱的余孽,意欲推翻王室,煽动乡民械斗,种种罪行,实系触犯刑法第八十及九十一各条。
过分夸张的控诉倒反损害了它的效果。上校也写信给州长,给检察长;他太太的一个亲属和岛上的某国会议员有姻亲,另外一个亲戚和王家法院的院长是表兄弟。靠了这些后援,图谋不轨的案子一笔勾消,台拉·雷皮阿太太終于长眠在林子里,只有那个喊口号的糊涂虫被判了半个月监禁。
巴里岂尼律师对这个结果大不满意,便另生枝节,换个方向进攻。他从旧纸堆里发掘出一个文件,和上校争一条小溪的主权,小溪的某一段有个水力磨坊。那场官司拖了很久。一年将尽,法院快判决了,看形势多半是对上校有利的;不料巴里岂尼忽然拿出一封恐吓信呈给检察长,具名的是有名的土匪阿谷斯蒂尼,信上以杀人放火为威吓,要村长撤回诉讼。原来高斯地方,大家都喜欢得到土匪的保护,而土匪为了酬答朋友,也常常干涉民间的私事。村长正想利用这封信,不料又出了件新的事故把案子搅得更复杂了。土匪阿谷斯蒂尼写信给检察长,说有人假造他的笔迹,损害他的名誉,教大家以为他是可以收买的。信末又说:“倘若我发见了假冒的人,定当痛加惩罚,以儆效尤。”
由此可见,阿谷斯蒂尼并没写信恐吓村长;但台拉·雷皮阿和巴里岂尼都把写匿名信的事推在对方头上。双方说了许多威吓的话,司法当局也弄不清事情究竟是谁干的。
这期间,琪尔福岂沃上校被暗杀了。据法院调查,事实是这样的:一八XX年八月二日,傍晚时分,有个女人叫做玛特兰纳·比哀德利,送麦子到比哀德拉纳拉,一连听见两声枪响,好象是从一条通往村子的低陷的路上发出的,离开她约有一百五十步。她紧跟着瞧见一个男人伛着身子,在葡萄园中的小径上向村子方面奔去。他停了一会,回过头来;可是距离太远,比哀德利女人看不清面貌,并且那人嘴里衔着一张葡萄叶,几乎把整个的脸都遮掉了。他远远的向一个同伴比了个手势,便钻入葡萄藤中不见了。至于那同伴,证人也没看见。
比哀德利女人放下麦子,跑到小路上,发见台拉·雷皮阿上校倒在血泊中,身上中了两枪,但还在那里呼吸。他身旁有支上了膛的长枪,仿佛他正预备抵抗对面的敌人,不料被背后的敌人打中了。他喉咙里呼里呼噜的塞着痰,竭力挣扎着,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据医生事后解释,那是子弹洞穿肺部所致。他气喘得厉害,血慢慢的流着,积在地下象一片红的藓苔。比哀德利女人想把他扶起来,问了好几句话,都没用。她看到他要说话,但没法教人懂得。她又发觉他想伸手到口袋里去,便帮他掏出一个小纸夹,打开来放在他面前。受伤的人拿了纸夹里的铅笔,试着要写字。证人亲眼看他很费力的写了好几个字母,但她不识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上校写完字,力气没有了,便把小纸夹纳在比哀德利女人手里,还使劲握着她的手,神气挺古怪的望着她,好象说(以下是证人的话):“这是要紧的,这是凶手的姓名!”
比哀德利女人奔进村子,正遇到村长巴里岂尼先生和他的儿子梵桑丹洛。那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她把看到的事讲了一遍。村长接过纸夹,赶到村公所去披挂他的绶带,唤他的书记和警察等等。当下只有玛特兰纳·比哀德利和梵桑丹洛两人在一起,她要求他去救上校,万一他还活着的话;梵桑丹洛回答说,上校和他们是死冤家,他走近去必犯嫌疑。不多时,村长赶去了,发见上校已经断气,便教人拾回尸首,做了笔录。
巴里岂尼先生虽则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不免心慌意乱,仍旧把上校的纸夹弥封了,又在他职权范围以内尽量缉访凶手,可是毫无结果。预审推事赶到以后,大家打开纸夹,发见一张血迹斑斑的纸上写着几个字,虽是颤危危的手笔,却清清楚楚看得出是阿谷斯蒂尼。推事断定上校的意思,说凶手是阿谷斯蒂尼。可是被法官传讯的高龙巴·台拉·雷皮阿,要求把小纸夹让她察看一下。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突然伸出手来指着村长,嚷道:“他才是凶手!”接着又说出一番道理,在她当时悲痛欲绝的情形之下,亏她头脑还那么清楚。她说父亲几天以前收到奥索的一封信,看过就烧了,但烧毁以前在小册子上记下奥索的地址,因为他换了防地。现在这地址在小册子上找不到了,高龙巴认为那便是被村长撕掉的,因为她父亲在同一页上写着凶手的名字;村长却另外写上阿谷斯蒂尼的名字。推事检查之下,果然发觉小册子缺了一页,但不久又发见同一纸夹内的别的小册也有缺页;而别的证人都说,上校常常撕下纸夹内的纸,引火点雪茄,所以极可能是他生前不小心,把抄录地址的一页烧掉了。并且大家认为,村长从比哀德利女人手中接下纸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法看出纸上的字;他拿了纸夹上村公所,中间并没停留;警察队的班长陪着他,看着他点灯,把纸夹纳入一个封套,当场封固:这几点都有人证明。
警察队的班长作证完了,高龙巴悲愤交加,扑在他脚下,用着天上地下一切神圣的名字要他起誓,声明他当时连一忽儿都没离开村长。班长迟疑了一下,显然被少女那种激昂的情绪感动了,便供认他曾经到隔壁房间去找一张大纸,还不到一分钟,而他在抽屉内暗中摸索的当口,村长始终和他说着话;他回来也看到染着血污的纸夹仍旧在桌上,在村长进门时丢下的老地方。
巴里岂尼作证的态度极镇静。他说他完全原谅台拉·雷皮阿小姐的感情冲动,很愿意把自己洗刷明白。他提出证明,那天傍晚他都在村子里,出事时他和儿子梵桑丹洛两人一同站在村公所前面;另外一个儿子奥朗杜岂沃,那天发着寒热,躺在床上。他交出家里所有的枪,没有一支是最近开放过的。他又补充说,关于那个纸夹,他当时立刻感觉到它的重要性,便把它封固了交给副村长保存,因为早料到自己与上校不睦,可能被人猜疑。最后他提到阿谷斯蒂尼曾经在外扬言,非把捏造信件的人杀死不可;村长言语之间,似乎暗示那土匪疑心了上校,所以把他杀了。根据土匪的风俗,为了类似的动机向人报复并非没有先例。
台拉·雷皮阿上校死了五天以后,阿谷斯蒂尼碰上一队巡逻兵,力战不敌,被打死了。官方在他身上搜出一封高龙巴的信,说人家指他是杀上校的凶手,请他自己表明一下,是或不是。既然土匪没有复这封信,大家便很笼统的下了结论,认为他没勇气向一个姑娘承认杀了她的父亲。但有些自称为熟悉阿谷斯蒂尼性格的人背地里:说倘若他真杀了上校,一定要在外边自命不凡的说出来的。另外一个叫做勃朗陶拉岂沃的土匪,写信给高龙巴,说他以名誉作担保,他的同伴并没做这件案子;但他唯一的根据只是阿谷斯蒂尼从来没和他说过疑心上校写匿名信。
结果是:巴里岂尼一家太平无事;预审推事还把村长嘉奖了一番,而村长又进一步表示他行为高尚,声明把以前和台拉·雷皮阿上校争讼未决的小溪案子自动放弃了。
依照本地的习惯,高龙巴在父亲的尸首前面,当着许多亲友临时作了一支巴拉太,道出胸中的愤恨,正式指控巴里岂尼一家为杀人犯,等哥哥回来誓必报仇。这支巴拉太不久便唱开去了,那夜水手在丽第亚小姐前面唱的就是这一支。当时奥索在法国北部,知道了父亲的死讯马上请假,没有批准。他先是根据妹子来信,相信巴里岂尼父子是凶手;但过后接到全部卷宗的抄件和预审推事的一封信,他便差不多完全同意是土匪阿谷斯蒂尼犯的案子了。每隔三个月,高龙巴必有一封信来,把她的所谓证据,其实只是她的猜疑,重新说一遍。看了这些控诉,奥索的高斯人的血不由自主的沸腾起来,有时也几乎与妹子抱着同样的成见。然而他每次写家信,总说她的猜疑一点没有切实的根据,不值得置信。他甚至不许她再提此事,可是没用。这样的过了两年,奥索奉令退伍;于是他想回去看看家乡,不是要对他认为无辜的人报复,而是要把妹子出嫁,把家中的一份薄产变卖,倘若它还值点儿钱,可以让他搬到大陆上去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