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龙巴
首页 > 高龙巴 > 九

奥索兄妹却往前走着。先是因为马跑得很快,没法交谈;后来坡度陡峭,不得不慢慢儿走,他们便谈起才分别的两个朋友。高龙巴提到奈维尔小姐的美,赞不绝口,尽量夸她金黄的头发与文雅的态度。接着她问,上校排场很大,是否真的很有钱,丽第亚小姐是否独养女儿。

“那倒是一门好亲事。”她说。“她的父亲似乎对你很好……”

看到奥索不回答,她又道:“从前我们也是大富之家,如今在岛上还很有面子。所有那些大爷都是混血种了。只有班长出身的家庭才是真正的贵族;你知道,我们的祖先还是岛上最早的一批班长呢。你也知道,我们原来是山那一边出身,为了内战而搬到这一边来的,我要是你呀,奥索,我一定向上校请婚……(奥索耸了耸肩膀。)我要拿她的陪嫁把法塞太森林和我们山坡下的葡萄园一齐买下来;我要盖一所漂亮的石屋,把古塔升高一层。你该记得,一零零零年时,桑皮柯岂沃在那个塔里杀了多少摩尔人。”

“高龙巴,你疯了,”奥索一边回答一边纵马疾驰。

“奥斯·安东,你是男人,你应该干些什么事,当然比我们妇道人家知道得清楚。可是我很想知道,那英国人对我们这头亲事有什么可反对的。英国有没有班长呀?……”兄妹俩这样东拉西扯的谈着,一口气赶了相当长的一程路,到离开鲍谷涅诺不远的一个小村上,才投奔一个世交家里去吃饭,过夜。他们受到的招待完全是高斯式的,其情谊之厚唯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领会。第二天,主人把他们直送到三四里以外,分别的时候对奧索说:“这些树林,这些绿林,你看见没有?一个人出了乱子可以在这儿太太平平住上十年,决没有警察或巡逻兵来找他。这些树林一直通到维查伏那森林;你要在鲍加涅诺或鲍加涅诺附近有个朋友的话,生活决无问题。啊,你这支枪可真好,射程一定很远。哎唷,我的圣母!口径这样大!有了这种枪,可不光是打打野猪的了。”

奥索冷冷的回答,说他的枪是英国货,射程很远。然后大家拥抱了,各自回去。

两位行人离开比哀德拉纳拉只差一小段路了,远远的瞧见在一个必经之路的山峡口上,有七八个带着长枪的男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躺在草上,有的站在那里象放哨的模样。他们的马都在近边吃草。高龙巴从高斯人出门必携的大皮囊中掏出望远镜,仔细看了一回,挺高兴的叫道:“这是我们的人!比哀鲁岂沃把事情给办妥了。”

“什么人?”奥索问。

“我们的牧人,”她回答。“前天傍晚,我打发比哀鲁岂沃回来,召集这些弟兄接你回家。你进比哀德拉纳拉的时候没有卫队是不行的。同时你得知道,巴里岂尼他们什么事都作得出来。”

“高龙巴,”奥索声音很严厉,“我几次三番要求你,别再提巴里岂尼和你那些没有根据的猜疑。我决不愿意教这批游手好闲的家伙陪我回家,给人笑话,你没通知我就召集他们,我很不高兴。”

“哥哥,你忘了本乡的情形了。你粗心大意,冒着危险,应当由我负责保护你。所以我非这么办不可。”

那时一般牧人看到他们了,一齐跨上马,从山坡上迎头直奔下来。

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虽是天气很热,还戴着一个披风,高斯土布的料子比山羊的毛还要厚。他首先嚷道:

“奥斯·安东万岁……!啊,简直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只是更高大更扎实。你的枪多好!奥斯·安东,人家一定要夸你这支枪呢!”

“奥斯·安东万岁!”所有的牧人都喊起来。“我们早知道他要回来的!”

一个皮肤土红色的大汉说道:“啊!奥斯·安东,倘若你父亲能在这儿接你,他要多么高兴啊!亲爱的好人!要是他肯把瞿第斯的事交给我办,你今天一定还会看到他……那好人当初不听我的话;现在该知道我不错了。”

老头儿接着说:“喝!瞿第斯多等些日子也不吃亏。”

大家又喊了声:“奥斯·安东万岁!”便拿枪朝天放了十几响。

奥索心绪恶劣,被这些骑在马上的牧人包围着;他们争着和他握手,七嘴八舌的同时开口,使他一下子没法教他们听见他的话。临了,他沉着脸,象对队伍里的弟兄们训话和处罚的时候一样,说道:“朋友们,谢谢你们对我和对我父亲的好意;可是我不要,——听见没有?——我不要人家替我出主意。我知道我该怎么办。”

“说得有理,说得有理!”牧人们嚷着。“你知道,什么事都在我们身上。”

“是的,我知道;可是现在我一个人都不需要,我家里也没受到危险。你们替我掉转马头,照管你们的羊去罢。我认得上比哀德拉纳拉的路,用不着向导。”

老头儿说:“不用害怕,奥斯·安东;他们今天决不敢出来。老雄猫回来了,耗子都进洞去了。”

“你才是老雄猫,你这个老白胡子!”奥索回答。“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认不得我了,奥斯·安东?你小时候,我把你驮在那匹会咬人的骡子后面,不知驮了多少回。你不认得包洛·葛利福了吗?我老包的肉体跟灵魂,都是你们台拉·雷皮阿家的。告诉你,只要你的枪一开口,我这管短枪,跟它主人一样老的短枪,不会不出声。相信我这句话罢,奥斯·安东。”

“好吧,好吧;唉,要命!你们快走,别拦着我呀。”

牧人们终于走了,往村子那边飞奔而去;但每逢形势较高的地方,都停下来眺望一番,看看有没有埋伏;并且始终和奥索兄妹离得不远,以便随时救应。包洛·葛利福老头对同伴们说:“我懂得他的意思!他嘴里不说,可是不会不干的……活脱是他父亲的小照。哼!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仇人吗?你这是假装糊涂。好啊!在我眼中,村长的皮还抵不上一个无花果!要不了一个月,那张皮连做个酒囊都没用了。”

台拉·雷皮阿的后人,便是这样的在先锋队引导之下进了村子,回到当班长的祖先们遗下的老庄子上。久已群龙无首的雷皮阿党都集合在一起迎接他,保守中立的村民站在自己门口看奥索走过。巴里岂尼党却躲在屋里,从护窗的缝里张望。

高斯的乡村都很简陋,直要到特·玛尔伯甫建造的加越市,才能看到一条真正的街;比哀德拉纳拉村当然和旁的地方一样,构造极不规则。屋子的分布都散散漫漫,根本没有行列,坐落在一块小小的高原顶上,这高原其实只是半山腰的一方平地。村子中央有一株苍翠的大橡树,树后有一个花冈石砌的水槽,由一根木管把邻近的山泉引到这里。这个公用事业的建筑是台拉·雷皮阿与巴里岂尼两家合资捐造的,但若认为是两家素来和好的标识,那就错了。相反,这是他们互相嫉妒的成绩。当初台拉·雷皮阿上校捐了一笔小款子给乡村委员会,作为建造公共水池之用,巴里岂尼律师便赶紧拿出一笔相仿的数目。由于两家的比赛慷慨,比哀德拉纳拉的人才有了水的供应。橡树与水池周围有块空地,大家叫它做广场,傍晚总有些闲人麇集。有时人们在此玩牌;而一年一度,在狂欢节中间,也有人在此跳舞。广场两头,矗立着两座狭而高的,花冈石与叶形石的建筑物。那便是台拉·雷皮阿和巴里岂尼家的两座敌对的塔。两塔的形式,高度,完全一样,足见两家势均力敌,始终不分高低。

在此我们应当解释一下,所谓塔究竟是什么东西。那是一种方形的建筑,高约四丈,在别的地方只能叫做鸽棚。门很窄,离地有八尺高,进门先得走上一架很陡的梯子。门高头有一扇窗,窗高头有个阳台似的建筑突出在外边,阳台底上挖着洞,倘有不速之客上门,屋内的人可以很安全的躲在阳台上攻击。窗与门之间,墙上很粗糙的刻着两个盾徽。一个原来刻着十字,今已剥落殆尽,只有研究古物的人才能辨认。另一块刻着本家氏族的徽号。盾徽与窗洞上有几处弹痕,也算是屋外装饰的一部分。这样,读者对于中世纪的高斯人住宅可以说有个概念了。我还忘了一点,就是住屋与塔是相连的,内部也多半有甬道可通。

台拉·雷皮阿家的塔坐落在广场北边;巴里岂尼家的坐落在南边。自北塔至水池是台拉·雷皮阿家的散步区域,对面是巴里岂尼家的散步区域。这种分划仿佛是彼此默契的。自从上校的太太下葬以后,两家之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过对方境内。为了免得绕路,奥索预备一径走过村长家门口,但妹子劝他抄一条小巷子,不用穿过广场就能到家。

“干么要费这个事呢?”奥索说,“广场不是公共地方吗?”说着他径自催马过去了。

“真有血性!”高龙巴轻轻的自言自语。“……父亲,你的仇一定报成了!”

到了广场上,高龙巴走在巴里岂尼家和她哥哥之间,眼睛钉着敌人家的窗子,发觉它们新装了栅栏和箭垛子。所谓栅栏是把窗的下部用粗木头钉死,所谓箭垛子是粗木头中间的一些很小的空隙。防外人攻打的时候,大家往往筑起这一类的防御物躲在后面射击。

“那些胆怯鬼!”高龙巴说。“哥哥,你瞧他们已经开始防卫,装起栅栏来了!他们难道永远躲着不成!”

奥索在广场南部走过,使比哀德拉纳拉村上的人大为震动,认为非常放肆,近乎轻举妄动。那对于夜晚在橡树四周聊天的中立分子,尤其是讨论不完的题目。

有人说:“幸亏巴里岂尼家的几个小辈没回来;他们可不象律师那末好说话,看着敌人经过他们的地面,未必肯轻易放过吧。”

村中另外有个未卜先知的老人说:“乡邻,你不妨记着我的话。今天我细细瞧过高龙巴的脸,看出她已经拿定了主意。空中很有点儿火药气。要不了几天,比哀德拉纳拉的鲜肉就要跌价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