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甚美,月影弄波,船在微风中缓缓向前。丽第亚小姐根本不想睡觉;只要心中略有几分诗意的人,对此海上夜月的景色当然不会无动于衷;丽第亚小姐是因为俗客当前,才没法细细体会那种情绪。等到她认为年轻的中尉,以他那种伧俗的性格一定呼呼睡熟了的时候,她便起床,披着大氅,叫醒了女仆,走上甲板。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把舵的水手用高斯土语唱着一种哀歌,调子很少变化,有股肃杀之气,但在静寂的夜里,这种古怪的音乐自有它的动人之处。可惜水手唱的,丽第亚不能完全懂。在许多极普通的篇章中间,有一首情绪壮烈的诗歌,使她听了大为注意;不幸唱到最美的段落,忽然夹进几句她莫名其妙的土语。但她懂得歌曲的内容是讲一桩凶杀案。对凶手的诅咒,对死者的赞美,复仇的呼声,都杂凑在一起。有儿句歌辞她记熟了,我想法把它们翻译在下面:
枪炮,刺刀——都不曾使他脸容变色,——在战场上他神色清明——好比夏日的天空。——他是鸷鸟,老鹰的伴侣,对于朋友,他甘美如蜜,——对于敌人,他却是狂怒的海洋。——比太阳更高,——比月亮更温柔。——法兰西的敌人从来没伤害到他,——家乡的杀人犯——却从背后下了毒手,——象维多洛杀害桑比哀罗·高索一样。
——他们从来不敢正面瞧他。——……我九死一生换来的勤章——……钉在墙上,钉在我的床前,——丝带多么红。——我的衬衣更红。——留着我的勋章,留着我的血衣,——为我的儿子,远客他乡的儿子。——他可以看到上面有两个弹孔。——这儿有个弹孔,——别人的衣衫上也得有个弹孔。——但这还不能算报仇雪恨,——我还要那只放抢的手,——我要那只瞄准的眼睛,——我要那颗起这个恶念的心……
唱到这里,水手忽然停住了。
“朋友,你为什么不唱了呢?”丽第亚小姐问。
水手侧了侧头,要她注意从大舱口中走出的一个人。原来是奥索出来赏月。
“把你的哀歌唱完它好不好?”丽第亚小姐说。“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呢。”
水手向她伛下身子,声音极轻的说:
“我决不愿意给人家一个仑倍谷。”
“什么?你说什么?……”
水手不回答,开始打唿哨了。
“奈维尔小姐,啊,被我撞着了,原来你也在欣赏我们的地中海!”奥索一边说一边向她走过来。“别处决看不到这样的月色,你总不能否认吧?”
“我没有看月,我在专心研究高斯话。这水手唱着一首悲壮的哀歌,不料在紧要关头停住了。”
水手低着头,仿佛仔细瞧着指南针,同时偷偷把丽第亚小姐的大氅使劲扯了一下。显而易见那首哀歌是不能在奥索中尉面前唱的。
“你唱的什么呀,包罗·法朗采?”奥索问。“是一首巴拉太呢还是伏采罗?小姐懂得歌辞,很想听完它。”
“下半节我忘了,奥斯·安东,”水手回答。
然后他马上直着嗓子,唱起一首称颂圣母的赞美诗。丽第亚小姐心不在焉的听着,不再紧钉那唱歌的人了,暗中却打定主意非把这谜底弄清楚不可。但她的女仆是翡冷翠人,对高斯土话不比女主人懂得更多,也急于要探听明白;女主人还来不及对她示意,她已经问奥索了:“先生,什么叫做给人一个仑倍谷?”
“仑倍谷!”奥索嚷道,“这是对一个高斯人最大的侮辱,责备他没有雪耻报仇。谁和你讲起仑倍谷的?”
丽第亚小姐抢着回答:“那是船主咋天在马赛提到的。”
“他是说谁呀?”奥索的神色颇有点儿紧张。
“噢!他给我们讲一个从前的老故事……对啦,大概是讲华尼娜·陶尔那诺吧。”
“我想,小姐,为了华尼娜的死,你对我们的民族英雄,那个了不起的桑比哀罗,恐怕不怎么喜欢吧?”
“你觉得那种行为真是英勇吗?”
“当时风俗野蛮,他的杀妻是可以原谅的;并且桑比哀罗正在跟热那亚人拚个你死我活,他的女人与敌人交通而不加以惩罚,怎么还能教同胞信任他呢?”
水手插言道:“华尼娜动身去意大利没有得到丈夫的准许;桑比哀罗扭断她的脖子是应该的。”
“但那是为救她的丈夫呀。”丽第亚小姐说。“为了爱他,她才去向热那亚人讨情的。”
“替他向敌人讨情便是侮辱他!”奥索嚷着。
丽第亚小姐又道:“而他竟亲自动手把她杀了,那不是魔王是什么?”
“你知道,那是她象求恩典一般自己要求死在他手里的。小姐,你是不是把奥赛罗看作魔王呢?”
“那情形完全不同!奥赛罗是嫉妒;桑比哀罗不过是虚荣。”
“嫉妒不也是虚荣吗?那是爱情的虚荣,你也许为了动机而原谅这种虚荣吧?”
丽第亚小姐非常尊严的瞅了他一眼,回头问水手什么时候能够到岸。
“倘若风向不变,后天就可以到。”
“我恨不得现在就看到阿雅佐。坐在这条船上真是厌烦死了。”
她站起来,搀着女仆的手臂在甲板的走道上踱了几步。奥索呆呆的站在舵旁,不知道应当去陪她散步呢,还是把那一节似乎使她不大耐烦的谈话停止。
“我的圣母哪!”水手叹道。“多好看的姑娘!要是我床上的臭虫都象她一样,尽管咬,我也不哼一声的了!”
这样天真的赞美话,丽第亚小姐大概听到了,着了慌;因为她差不多立刻回舱。隔不多时,奥索也去睡了。他一离开甲板,女仆立即回上来把水手盘问了一番,拿下面的消息报告她的女主人:那支因奥索出现而没唱完的巴拉太,是两年以前,人家在奥索的父亲台拉·雷皮阿上校被暗杀后作的。水手认为奥索这番回高斯一定是去报仇,比哀德拉纳拉村上不久就会有新鲜肉上市。把这句通行全岛的俗话翻译出来,就是说奥索大爷预备杀死两三个犯嫌疑的凶手;固然这几个人也一度被司法当局怀疑;但法官,律师,州长,警察,都是他们夹袋中人物,所以结果被认为清白无罪,一点儿事都没有。水手又道:“高斯是没有法律的;与其相信一个王家法院的推事,不如相信一支好枪。你要有仇人的话,就得在三个S中挑。”
这些有意思的情报,使丽第亚小姐对台拉·雷皮阿中尉的态度与心理立刻大不相同。在那位想入非非的英国女子心目中,他一变而为英雄了。那种落拓不羁的神情,心直口快,嘻嘻哈哈的谈吐,先是使她印象不甚好的,如今都成为他的优点,表示一个刚毅果敢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她觉得奥索颇有斐哀斯葛族人的气魄,胸怀大志而故意装得放浪形骸。这一下丽第亚才发觉年轻的中尉眼睛很大,牙齿很白,身腰很美,教育不差,也有上流社会的习惯。下一天她和他谈了好几次,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她打听许多关于他本乡的事,他都谈得头头是道。高斯,他是年纪很轻的时候就离开的,先是为了念中学,后来为了念军校,但在他心里始终是个极有诗意的地方。提到那里的山,森林,特殊的风俗,他不由得兴奋起来。说话之间,愤达他这个名词出现了好几次;而你谈到高斯人就不能不对这个遐迩皆知的民情或褒或贬。奥索对于他的同胞那种永无穷尽的仇恨,大体上是谴责的,使丽第亚小姐听了有些奇怪。但乡下人中间有此风俗,他认为可以原谅,甚至断定愤达他是穷人之间的决斗。他说:“我这个意见并非没有根据,因为彼此的仇杀都照规矩提过警告,设计陷害之前有一句话非说不可,就是:你小心点儿!敝乡的凶杀案的确比别处多,但从来没有一桩出于卑鄙的动机。我们不少杀人犯,可没有一个贼。”
每逢他提到愤达他和凶杀的字眼,丽第亚小姐总把他留神瞧着,却找不出一点儿动感情的痕迹。既然认为他有那种令人莫测高深的魄力,——当然对她是瞒不过的,——她便继续相信台拉·雷皮阿上校的在天之灵不久就会得到安慰的。
双桅快船已经望见了高斯的海岸。船主把岸上重要的地名一个一个的说出来,虽然那些地方对丽第亚全是陌生的,但她很高兴知道它们的名字。无名的风景是最乏味的,这是一般游客的心理。有时上校的望远镜中映出一个岛民,穿着棕色衣服,背着长枪,骑着一匹小马在险陡的山坡上飞奔。丽第亚小姐把每一个都当作土匪或是替父亲报仇的儿子;但据奥索说来,那只是附近村镇上的老百姓干他的私事;带枪不是为了需要,而是为了壮行色,为了风气如此,正如都市里的公子哥儿出门不能没有一根漂亮的手杖。虽则以武器而论,长枪不及匕首有诗意,但丽第亚小姐认为男人带枪究竟比拿手杖更风流威武,同时她记得拜仑勋爵笔下的人物也都是死于子弹,而非死于古色古香的匕首的。
航行三天以后,已经到了桑琪南群岛前面,阿雅佐湾庄严的全景都展开在旅客的眼底了。大家把它比之于拿波里湾的确很有道理;船进港口的时候,一个着火的绿林正好把浓烟罩着琪拉多山峰,令人想起维苏威火山,使阿雅佐湾更象拿波里湾。倘使要两者完全相似,只要一支阿提拉的军队把拿波里近郊扫荡一下就行了;因为阿雅佐城四周一片荒凉,渺无人烟。不象拿波里从加斯德拉玛莱港到弥赛纳海峡,鱗次栉比,尽是漂亮的工厂,阿雅佐湾附近只有些阴森森的树林,后面是荒瘠不毛的山。没有一个别庄,没有—所屋舍。城市周围的高肉上,绿荫中零零星星的耸立着几所白的建筑物,那是亡人的祭堂和家庭的墓园。总之,全部的风景都带着一种严肃而凄凉的美。
城市的外观,尤其在那一个季节,把四郊的荒凉所给人的印象格外加强了。街上毫无动静,只有几个闲人,而且老是那几个。没有一个女的,除非是进城粜卖粮食的乡下女人。你听不到高声的说话,更听不到象意大利城市中那样的歌声与笑声。走道的树荫底下,偶尔有十来个全副武装的乡下人玩着纸牌,或者看着人家玩。他们不叫不嚷,从来不争吵,赌得紧张了,只有手枪的声音,那永远是威吓的前奏。高斯人天生是严肃而沉默的。晚上,有几个人出来纳凉,但路上散步的几乎全是外乡人。岛上的居民都站在自己的屋门口,好象老鹰蹲在窠上防着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