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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段 柳曲江赞美人 梅如玉怜好梦

第六段 柳曲江赞美人 梅如玉怜好梦

松、竹、梅、柳出院復到柳家。松曰:“我先虑雪香走到烟花队里把持不定,不意不言不笑,竟酸到这地位了。”竹曰:“雪香今日正是乡里人与妓焉,能不为苏公所笑。”松曰:“雪香少年老成,我辈真不能及。”雪香曰:“非也。我祇道青楼妓馆必是绝色,方能引人游赏。谁知这两个尽是些脂粉气,闻之令人欲呕,怎能动我风情。”柳曰:“这两个虽未脱尽脂粉,然也是教坊渠魁。雪香眼孔大高,就难说了。”松曰:“与此辈交接原是水月镜花,祇要稍有风韵,偶尔作盆景玩赏也可。恰情雪香持论太苛,吾恐风月场中绝无插脚之地。”柳曰:“雪香如此着眼,未知嫂夫人如西子否?倘是无盐,将如之何?”雪香曰:“事关伦纪,又当别论,虽陇原、北成亦与诤好。除此之外,不是倾国倾城,决不待以青眼。”竹曰:“雪香到底寡情。”雪香曰:“若遇绝世佳人,我比兄等用情更深,惜未得一见耳。”柳曰:“雪香,到有一个绝世佳人,去此不远,我几乎忘却了,明日与你赏识赏识。”雪香曰:“是甚人家?”柳曰:“也是妓馆。”雪香曰:“败柳残花哪有佳处。”柳曰:“不可一概而论,我试说与你听:北去十余里,有一院名销魂院往来俱是豪贵,院中有丽姝十余人,皆是到处选来。”雪香曰:“何若是之多。”柳曰:“此不过与桃李相上下,不足为雪香道。别有一室名延秋馆,独居一妓,姓桂名蕊字月香,举止端庄,性情幽静,不与群妓为伍,诗词歌赋无一不佳,书画琴棋无一不妙,祇是欲求一见,便有两不得、两不能。”雪香曰:“何谓两不得?”柳曰:“非数十金不得,非文人才子不得。”雪香曰:“何谓两不能?”柳曰:“欲荐枕席不能,欲稍与亵狎亦不能。”松笑曰:“曲江说诳。两不得犹可言也,两不能恐未必然。”柳曰:“若是粗人俗客到馆,谅他难保其贞,但所接者尽是文人才士,一见生怜自不忍相强。即如我去年曾去一回,与之坐谈竟日,自觉惜玉怜香之情难已,朝云暮雨之念转消。翠涛你去一回,方知我非说诳也。”竹曰:“倘俗客要见若何?”柳曰:“彼嫉俗子若雠,相见仅同木偶,俗人祇贪裙边风味那识真色,又何乐以数十金与木偶相见哉?”竹曰:“鸨儿若得他宿客,真是大大钱树子,所获岂止数十金,何也听其自便?”柳曰:“彼系鸨儿爱养,非不欲其宿客,但一言及彼遂寻死觅活,鸨儿恐其短见,并连一见可获数十金也没有了,因此不敢勉强。”松曰:“曲江虽是如此说,我终不信。”柳曰:“不信由你,一去便知。”雪香曰:“果如曲江言,我真欲往,惜乎无数十金耳!”柳曰:“是在我。”竹曰:“曲江与雪香尚是新知,何敢以重费相烦,此事我当任之。”松曰:“此番为雪香而去费金,我当与嶰谷共任,但我难为役,嶰谷任之,诚是何敢累及曲江。”柳曰:“这却无妨。”四人订期而散。

雪香归,独坐索笑斋,将信将疑,默默无语。少时隐几而卧,忽见竹自外来,唿曰:“雪香独坐无聊,何不踏青去。”雪香遂偕竹出门,果然一路风光赏心悦目。行至一处,忽见舍字壮丽,闻闳甚高,心知是豪贵人家,信步直入绝无阻碍。行过数重,中有一园湖山掩映,迥异俗境,数株垂丝海棠,倚着荼架边。雪香立住玩花,回头忽见美人着杏黄衫,凭栏拂鬓,见客毫不躲避。雪香凝眸视之,真是天上少有人间难寻。一时目迷魂飞手足失措。良久神稍定,与之语亦不答但含笑而已。闻有唿唤声,美人遂入内去了。雪香惊疑一会,乃口佔二绝云:

侥幸相逢月里仙,今宵人上大罗天。

霓裳一曲能精否,待向花中奏管弦。

玉貌珊珊浅淡妆,佳人独倚石然旁。

无情最是留情处,笑对春风看海棠。

吟毕,忽闻竹唿曰:“雪香今日着魔道矣!”勐然回头,则见身卧几上,书灯如豆半明不灭,始知方纔所见乃是一梦南柯。遂拨动银缸,寂坐片时,寻思曰:“若是曲江所说桂蕊能如梦中美人,我梅雪香不作大士供养,算是无情。”又想道:“梦里造境奇奇怪怪,何所不有。如所见的美人,漫说于今没有,祇恐自古都无。早知有如此好梦,何不不醒更妙。今早到贳酒亭作诗,末二句云‘早知奇遇终成梦,悔不相逢总莫醒’,不谓已成谶语。”时已漏滴三更,雪香遂解衣就寝。思续前梦,转侧一会方纔睡着。不多时,闻山寺晨钟而寤,因集古人句作一绝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

月斜楼上五更钟(李商隐)

洞房昨夜春风起(岑参)

神女知来第几峰(张子容)

天色微明,披衣急起,唿鹤奴热水净面。启门出,谓鹤奴曰:“太太若问,说我到松相公家去了,早饭熟也休等我。”走到松家,松扉初启。苍头见雪香到,曰:“梅相公到快雪亭坐坐,我家相公尚未起来。”雪香遂独坐亭内。此亭系松书室,松题额曰:“鹤栖处”,又取古句作对云:

云影乱铺地 涛声寒在空

雪香在亭中想起幻梦,坐不住起身在阶前闲步、沉吟。松出唿曰:“雪香好早,惊人残梦。”雪香曰:“我雪香孤眠独宿,天明即起,不似人家在温柔乡,虽不老死也几眠死。”松曰:“梦里鸳鸯有本有乐境,雪香酸子那知其中况味。”雪香曰:“你说梦里鸳鸯,本有乐境,这何足为乐,我到有个好梦,祇怕你平生福薄,总未梦过一回。”松曰:“你有甚好梦?”雪香遂将梦告松。松曰:“你因曲江所说动了兴头,乱想胡思夜形诸梦,也是常事,但曲江之言终是假的。”雪香曰:“怎知是假?”松曰:“曲江见你说‘世无西子难夸美’,故把个假西子说你听听。”雪香曰:“不管是假是真,那销魂院我总要去一回。”少时苍头呈早餐上,雪香无心饮食,偶然失箸。松笑曰:“雪香想到哪里去了。”雪香曰:“不知是何缘故,心中总委决不下。”松曰:“已往莫念,未来勿思,心自能定。”雪香曰:“我也未念已往,未思未来,方寸之中,毫无着落。”松曰:“饭后我同你郊外散散。”雪香曰:“今日无心玩景。”饭毕,略坐别松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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