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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培连理

断冥狱推添耳书生,代贺章登换眼秀士。

诗曰:

野革青青土一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殷勤寄语人间妇,自古糟糠台到头。

此诗是方正学先生过朱买臣妻之墓而作,劝世间妇人休嫌丈夫贫贱。且莫说贫贱的有时富贵,纵使终身不富贵,也该到头相守。倘必希图他年富贵,勉强守着目前贫贱,就不是个有意思的妇人了。朱买臣之妻若是个有意思的,丈夫要去求官,还该阻他,不要他去。你道汉武帝时的官,可是容易做的?买臣只为贪着功名,后来坐张汤事,惧罪自杀。皆缘妻子嫌他贫贱,激他走这条路,岂非为妻子所误!

假如妻子肯到头守着糟糠,丈夫也便到头守着贫贱,何至贪求富贵,以至刑戮。所以方正学诗中,并不较量富贵不富贵,更不提起会稽太守马前泼水之事,只说“糟糠合到头”。然天下妇人,不嫌丈夫贫贱的还有,不嫌丈夫废疾的却难。富贵危险,或不如贫贱安稳。若说废疾人,倒胜过五官俱足的,这却谁个肯信?

如今待在下说一奇女子,不但不嫌丈夫贫贱,并不嫌丈夫废疾。才女爱才子,就如才子爱才子一般;夫妻相爱,竟像朋友相识。后来神明灵应,把废疾忽变好了。

此事出在明朝洪武年间,南直扬州府有个秀才,姓莫名豪,字千英,丰姿秀美,文才敏捷,赋性豪爽。不幸父母双亡,家道萧索,胸中虽有才,手中却乏钞。人情只重有“贝”字的才,不重没“贝”字的才。所以年近二十,未谐姻眷。只结交得一个好朋友,那人姓闻名聪,字作谋,学识淹博,议论雄快,与莫豪是至交。时常相叙,攀今吊古,谈起来便是竟日。闻聪常说:人不当以成败论英雄,设使少康若败,便是有穷的多士多方;武庚若成,便是有商的一成一旅。可笑世人识见浅薄,见伯夷指武王为暴,便道奇怪,不敢真个认他为暴;见武王指洛民为顽,便都说是顽了。又常言短丧之制,不是汉文帝始,是汉景帝始。文帝素性谦恭,当其践位,有让三让再之文;劝其立储,有重我不德之诏,故临终亦自谦德薄,遗命短丧。文帝虽如此谦恭,在景帝自当尽礼。若云父命宜从,则辞践位,即不该践位;辞建储,即不该建储,连景帝也不必立了。奈何独从其短丧之命,这不是短丧自景帝起的。又常论断王导为奸臣,温峤为逆子。嵇绍虽忠,未能全孝,不如有向北坐的王裒;王祥虽孝,有缺于忠,不如必在汶上的闵字。如此妙论,不一而足。莫豪深加叹服。但那闻聪有一件酷好的事,是仙家修炼之术。妻室也不肯娶,常闭户独坐,做那养真运气的功夫。

原来做这功夫,须要有传授,若得法便好,若不得法,反要弄出病来。闻聪无师之学,未从其法,竟把一双耳朵弄聋了。却又有一件奇事,时常梦到阴司,替冥官断狱,梦中听讼,耳却不聋,及至醒来,依然聋了。闻聪自笑道:“昔有仆夫夜梦为王,日间虽劳,梦中却乐。吾今虽聋,又何病焉!”人有不信他的,都道他是鬼话,又见他耳聋,是个残疾人,不甚敬重他。只有莫豪始终钦服,常对他说道:“《史记·屈原传》云:王听之不聪。楚怀王何当耳聋,只为心里不聪,便与耳聋一般。据我看来,世人皆聋,唯兄不聋耳。”因即题诗一首云:

岂唯耳目有聋盲,心不聪明病与均。

人世即今多耳目,能闻能见几何人。

莫豪正与闻聪说得若,不想阐聪自恨修炼不得法,欲出外遍求仙方,遂别了莫豪,往临安天目山访道去了。

奠豪自闻聪别后,甚觉寂寞,虽还有几个朋友,都不甚相契。其问有一人,姓黎名竹,号淇卿,因他头有瘌痢疮,光秃无发,人便顺口叫他“瘌黎”,又叫他“痢竹”,又叫他“黎和尚”。那人本是个包揽词讼的秀才。莫豪原与他意气不合,他却偏要强来亲近,每有呈词手谒,及与人争辩的书札,便把来与莫豪看。莫豪见他文字不济,忍不住替他改削了几次。外人见了莫豪改削过的,都交口称赞。黎竹大喜,后来便竟求莫豪代作,也略把些润笔之资相送。又知莫豪好饮,常置酒相款。因此,莫豪亦不复拒之。一日,黎竹与莫豪对酌,因说道:“吾兄善于诙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小弟昨日受了一个驼背人的气,求兄作一首驼背的诗去嘲他。”莫豪乘着酒兴,随口念道:

哀哉驼背翁,行步甚龙钟。

遇客先施礼,无人亦打躬。

有心寻地孔,何面见苍穹。

仰卧头难着,俯眠腹叉空。

虾身窘且缩,罨背耸还丰。

雨不沾怀内,臀常晒日中。

娶妻须叠肚,搂妾怎偎胸。

桦石差堪拟,断环略可同。

小桥称雅号,新月笑尊容。

赴水如垂钓,悬梁似挂弓。

生来偏局促,死去也谦恭。

黎竹听罢,不觉大笑,便取笔写出,袖着去了。一日,又来对莫豪说道:“前日嘲驼背的诗甚妙,今日还要作首嘲齄鼻与瘪鼻的诗。兄可肯作么?”莫豪笑道:“就作何妨!”便又带笑念出两首诗来。其嘲齄鼻的诗道:

魍彝是前缘,夜来开口眠。

读书声不出,讲话语难传。

闻香全不觉,遇臭竞安然。

一事差堪用,教他看粪船。

其嘲瘪鼻的诗道:

世间瘪鼻最蹊跷,形得眼高嘴又高。

将去面光浑不碍,打来巴掌任横超。

踏平鬼脸羞堪拟,跌匾尿瓶略可描。

面孔分明如屁股,中间反嵌一条槽。

莫豪念毕,笑得黎竹眼花没缝,又牢牢地记着。莫豪笑道:“兄只顾要嘲人,全不想自己亦有可嘲之处。吾闻外人嘲兄为‘黎和尚’。如今待小弟替兄解嘲何如?”说罢,便取笔写出几段笑话,乃是《和尚笑瘌痢》与《瘌痢答和尚》的谑语。《和尚笑痢痢》云:

两头一样光,甘苦不相当。

我光是披剃,你光因痢疮。

一样两光头,我净你却垢。

走到人前去,嫌你腥臊臭。

和尚解风流,能将信女勾。

妇人喜和尚,不喜瘌痢头。

《瘌痢答和尚》云:

只言和尚斩六根,发去哪知根尚存。

头尚破除唯我净,光光不剩一丝痕。

夭风吹落满头芳,谁道轮老我洁郎。

一顶梅花浑似雪,瘌痢头上放毫光。

人见秃驴吐涎去,只因和尚不吉利。

时来晓夜要搔疮,唯有瘌痢最利市。

偷香手段秃驴高,我辈风情也不饶。

谁道妇人不喜痢,世间唯有瘌痢骚。

莫豪写毕,抚掌大笑。黎竹看了,也禁不住笑,心里虽怪他尖酸,却因常要求他文字,只得忍耐,欲待也作几句嘲他,又作不出什么。

过了几日,莫豪因饮多了新酒,染患目疾,闷坐在家。黎竹叩门而来,相见问候毕,袖中取出一纸,说道:“弟闻尊目有恙,特觅一妙方在此。”奠豪接来张眼看时,上写道:

木贼草去两头,何首乌用其尾,败龟板取其中。

莫豪见了,变色说道:“兄怎生这等骂我!”黎竹道:“如何是骂兄?”莫豪道:“‘木贼草’去了两头是‘贼’字,‘何首乌’只用其尾是‘乌’字,‘败龟板’只取中间的‘龟’字。骂我‘贼乌龟’,是何道理?”黎竹道:“木贼草、何首乌,都是眼科中妙药,龟板也是滋阴的,正对兄目疾,休猜差了。”

奠豪道:“兄奠乱道,这方绝不是你写的。必是哪个教你写的,你实对我说。”

黎竹被逼问不过,只得说道:“其实是一个家表弟教我写的。”

奠豪道:“令表弟好没道理,他姓甚名谁?”黎竹道:“他是家姑娘之子,姓晁。”

莫豪道:“向来不闻兄有这个表弟?”黎竹道:“因他年纪尚幼,故一向不曾说起。”

奠豪道:“他与我索不相识,何故便如此恶谑!”黎竹笑道:“他闻小弟被兄嘲笑,故代为奉答耳!”莫豪道:“小于太弄聪明,待我也答他几句。”便叫黎竹代写,自己信口念道:

“木”除“草”去用中央,“贼”着医人贼亦良。

“何首”取梢“龟”取腹,乌龟肚里有奇方。

黎竹代写罢,笑道:“他把个哑谑儿嘲兄,如今反被兄嘲了。”莫豪道:“这只算答他,我今也把个哑谜儿嘲他几句,看他如何答我?”便又念出四句道:

上有两山横对,下有半朵桃花。

或作缩头龟子,鼋罨不甚争差。

念毕,又叫黎竹写了,“一并拿去与你那表弟看”。黎竹道:“这是什么哑谜?”

莫豪道:“兄莫管,只闻令表弟可猜得出!”黎竹含笑而去。次日,又来说道:“兄昨日的哑谜,家表弟一猜便着,道是嘲他姓的‘晁’字,他细细解与我听说,‘两山横对’,是上面‘日’字;‘半朵桃花’,是下面‘兆’字;‘龟子’、‘袍恐’者,因古体‘晁’字,是‘日’字下加‘黾’字,其形与‘鼋一溉’等字棚类耳!”莫豪笑道:“亏他猜,却也聪明。”黎竹袖出一纸道:“他今也把尊姓的‘莫’字,答嘲几句在此,也叫我写来与兄看哩!待我念来你听。”说罢,便看着纸上念道:

似“美”不是美,如“英”不是英。

纵使胸中有“子日”,可怜徒作“草”间“人”。

莫豪听罢,倒欢喜起来,说道:“令表弟才思敏捷,是一个极聪明的人。”黎竹笑道:

“他恁般嘲你,你倒喜他。”奠豪道:“兄不晓得,赞得不通,赞亦没趣,嘲得好时,嘲亦快意。你有这等一个聪明表弟,如何不同他来与我一会?”黎竹道:“家姑娘早寡,只生此子。因他年幼,爱之如处女,只教他闭户读书,不要他接见朋友!”奠豪道:“他今几岁了?”黎竹道:“才十六岁。”莫豪道:“十六岁也不为年幼了,如何不要他见客?既是他不肯来,待小弟目疾稍愈,先去拜他。”黎竹道:“家姑娘性极板执,吾兄就去,也未必肯放表弟出来接见,反要怪小弟牵引多事。不如且消停儿时,等他成人后,相交未迟。”莫豪沉吟道:“也罢,令表弟既不可即见,待小弟把他嘲我的言语,再破几句,看他可能更答否?”黎竹道:“这个使得,待我再替兄写去与他看。”

奠豪便叉念道:

似“美”正是美,如“英”正是英。

“人”虽伏“草”下,其人是“大人”。

黎竹写来袖着,作别去了。停了几日,又到那晁家来。

看官,你道那晁家表弟是谁?原来不是黎竹的表弟,乃是黎竹的表妹。黎竹姑男子。身边有个侍儿,名七襄与她如姊妹一般相女婿在家,却急切难得个便该想佳人必须配才子,才如莫豪,正堪与七襄作配,况又是你的相知,这段美姻缘,便急急该替他玉成了。

争奈黎竹是势利小人,他与本城一个富家子弟古淡月相好。那古淡月断弦未续,欲求七襄为继室。黎竹有心要做这头媒,怎肯把表妹作成穷朋友。所以,在莫豪面前,只说是表弟,并不说是表蛛。正是:

佳人与才子,理合联姻契。

表兄不玉成,诈称妹作弟。

黎竹对莫豪便不说实话,及到晁家,却又常把莫豪作的文字与七襄看。七襄深服其才,又知他尚未联姻,甚有相慕之意。因闻其善谑,故也替黎竹写个药方儿去嘲他。

却被莫豪答嘲过来,七襄见了,口中虽埋怨黎竹不该说出“晁”字,被他轻薄,心里却愈爱莫豪的聪明,因也把“莫”字来嘲几句,看他怎生回答。及见了莫豪的答语,一发欢喜。黎竹道:“他还要你再答,你不可弱与他。”七襄笑道:“答之何难!”随叉将“莫”字再做几句道:

有言可陈谟,无金不成镆。

摹拟手空挥,摸索才终落。

若应募卒力不堪,欲作幕宾巾折角。

七襄这几句,正道破了莫豪的心事。第一句赞他的才,第二句怜他的贫,笫三、第四句叹他沦落不偶,第五句说他不肯弃文就武,第六句说他不屑为门馆先生。此非相嘲,实是相惜。黎竹却不解其中深意,只遭是相骂的言语,正要七襄骂断了莫豪,绝了他求见之意,便写将去与莫豪看。此时莫豪目疾已渐愈,一见此语,喜得手舞足蹈;不但爱其巧思,又感其知己,便再三央浼黎竹,要他引见。黎竹左支右吾,只不把实话对他说,及问晁家住在哪里,又不肯说出。奠豪乃私问黎家的小童,方才得知了晁家的住处,竟写个眷教弟帖儿自往拜访。到得晁家门首,恰值晁母扫墓回来,正在门前下轿,后面随着个老妪。奠豪等晁母下了轿,进内去了,方走上一步,把帖儿传与那老妪,说道:“我莫相公,特来拜望你家大官人。”老妪道:“相公莫非差了,我家只有个小姐,并没有官人的。这帖儿不敢领。”莫豪心疑,因问道:“宅上可是姓晁?”老妪道:“正是晁家。”莫豪道:“有个黎相公,可是宅上亡令亲?”老妪道:“他是我家老安人的内侄,时常往来的。”奠豪道:“可又来,黎相公说宅上有个十六岁的官人在家。”老妪道:“只我家小姐便是十六岁,哪里还有什么官人?相公昕错了!”奠豪闻言,才晓得黎竹一向哄他,所云表弟竟是表妹。因又婉言问道:

“不敢动问宅上小姐,可是知书识字的么?”老妪笑道:“我家小姐的才学,只怕比那黎相公倒胜几倍哩!”

奠豪听罢,十分惊喜,想道:“这等说起来,前日那些巧思妙语,都是这小姐的了。天下有恁般聪慧女郎,我向认她是男子,欲与之为友,今既知是女子,决当与之为配。这媒人就要老黎做便了。”遂急急奔到黎家,要求黎竹做媒。正是:

前此只思歌《伐木》,从今方欲咏《夭桃》。

黎竹被莫豪央恳不过,只得假意应承。及见晁母,却并不提起奠豪,反替古淡月议婚。晁母嫌那古淡月是纨绔之子,又是续娶,恐女儿不中意,不肯轻许。黎竹怏怏而归,其豪来讨回音时,只推姑娘不允。莫豪料黎竹不肯玉成此事,只得另寻别人作伐。访得晁家有个亲戚,姓涂名度,是小姐的表叔,奠豪特地央他去说亲。谁知这人就是前日黎竹要嘲他的驼背翁,人都叫他做驼涂度。他晓得前日嘲他的诗句是奠豪所作,正怪其轻薄,哪里肯替他去说。莫豪没奈何。叉寻两个常在晁家走动的媒婆,托他撮合。那两个媒婆,一个叫做瘪鼻谢娘娘,一个叫做魈鼻俞妈妈,恰好也是奠豪嘲过她的。黎竹闻知莫豪要央她,便先去打了破句。两个也都不肯去说了。正是:

仙郎无计寻乌鹊,织女何由渡碧河。

莫豪无媒可央,好生忧闷。又闻古淡月家也在那里求亲,恐被他先聘定了去,日往晁家门首探看。一日,也是机缘偶凑,恰好又遇见了那个老妪,莫豪便上前深深地唱了两个肥喏,备述求婚之意。老妪见他来意诚恳,许他代禀主母。莫豪欢喜,再三叮咛称谢而去。老妪即入内对晁母说知,晁母前日在门前下轿时,已曾见过莫豪的相貌,又晓得女儿常赞他的文字,因便使春山去探问七襄的意思。春山极言小姐平日爱慕莫豪之才,今日若与联姻,正中其意。晁母遂欣然依允,令老妪至莫家回复。竟择定纳聘吉日,然后传姑娘之命,教黎竹为媒。黎竹那时不得已,只得做个现成媒人。正是:

月老意中思淡月,冰人心上冷如冰。

非开撮合居问力,自是先通两下情。

莫豪纳过了聘,即选定了入赘佳期,打点要做新郎。谁想好事多磨,旧时日疾,忽然复发,比前更甚。两眼红肿,疼痛异常,连忙请医看视。那医人姓邓号起川,是专门眼科,看了莫豪两目,说是外障,不但要服药,还颓动手刮去眼中浮肉血筋,方才痊可。莫豪任他刮了几次,肿痛之势虽稍缓,只是两目越觉昏沉了。莫豪见邓起川手段不甚妙,又去请个有名的官医奚仰山来看。那奚仰山听说刮去眼中血肉,便道:“目得而能视,如何反把血来损去,还亏请得我早,若再迟两日,不可救了!今宜速服补血之剂。”莫豪信以为然,连服了他几剂煎药,哪知两目倒添起翳来,心中好不焦躁。此时人赘之期已近,争奈目疾不痊。只得回复晁家,改订吉期。一面急欲另请良医调治,又怕服药无效,特请一个会用针的医家来问他。那人姓乐号居一,高谈阔论,自说针好了多少疑难症候:“今看尊耳是内障,若把外障来医便差了。只须于两手两足各下一二针,其目自愈。”说罢,做张做智的取出针来,先从两手针起。谁想一针才下,莫豪早昏晕了去。乐居一吃了一惊,忙取汤来灌醒,摇头道:

“晕针的人,下针不得!”遂辞别而去。莫豪连请了几个医生,都不见效,十分着急。

忽一日,黎竹荐一个会灸的和尚来。那和尚法名温风,自盲灸法之妙,诸病可立愈。

把莫豪背上手脚上都受到了,末后又在两双眼眶之侧灸了一火。这一灸不打紧,莫豪的两眼竟断送在他手里了。看官听说:大约“疾病”二字,“疾”字从“矢”,“矢”最急;“病”字从“丙”,“丙”届火。凡有疾病的,未有不火上升、心焦躁。医者须要平心和气,缓缓而来。不但病人性急不得,医生也性急不得。所以古来神医,或名和,或名缓,观其命名之意,便可知其医法之高。今奠豪急于求愈,医者又急欲奏效,哪知火气攻人太阳,其目遂成不救。莫豪常戏言和尚不吉利,今被黎和尚荐一个温和尚来,把他两目弄坏,可怜一个聪明之土,变做残疾之人。正与那好朋友闻聪一聋一瞎,恰成一对。有一篇言语,单说那两人的苦处:

一个静听不闻雷霆之声;一个熟视不见泰山之形。一个腹中虽具八音,耳边辨不出宫商角徵;一个肚里实兼五色,眼前哪晓得赤白黄青。一个以目为耳,有言必要写与他看;一个以耳为目,有字还须念与他听。一个声在西方,偏去向东侧耳;一个客临南首,却去对北恭身。一个当面骂他,也只是笑;一个挥拳试你,毫不知嗔。一个哑子对他张口,赞道这曲儿唱得甚妙;一个胡子骗他摸嘴,怪道那话儿生得恁横。一个现逢燕语莺歌,何缘领略;一个纵遇花容月貌,没福识荆。可怜害着聋和瞎,枉自夸他聪与明。

凡医道之中,唯目疾最难医,往往反为医所害。目有翳,便不能视。“医”字即用“医”字之头,“医”宇下“酉”字又为两丁人目之象,故日“服不医不瞎”。

奠豪自灸坏之后,方悟求医之误。于是更不求医,只独坐静养,还指望两目养得转来,把毕姻之期改了又改。看看日复一日,瞳神渐散,竞不能够好了。自想“晁家只有一女,怎肯配我废疫之人。不如及早解了这头姻事,莫要误了人家女儿!”遂叹了两口气,落了两点泪,请原媒黎竹来,对他说情愿退婚,听凭晁家另择佳婿。黎竹闻言,正中下怀。原来古淡月此时还未续弦,黎竹巴不得莫豪退了婚,好再把这头亲事去说,便欣然步至晁家。晁母因闻莫豪坏了双日,正在烦恼,恰好黎竹到来,备述莫豪之言。晁母犹豫未决,走进房中,把这话告知女儿。只见七襄两颊通红,正色说道:“共姜之节,死且不移,何况残疾。既已受聘,岂容变更。若母亲从其退婚之说,孩儿情愿终身不嫁!”晁母见女儿言词甚正,便出来细述与黎竹听。黎竹道:“嫁丈夫不着,是一世之事。以袭妹这等人物,却嫁个残疾人,岂不误了终身。今莫生自愿退婚,又不是姑娘逼他,正该趁水推船,另求佳配。表妹一时执性不从,日后懊悔,便无及矣!”因又说起古淡月仰慕求亲之意。晁母听罢,沉吟未答,只听得七襄在里面啼哭起来。晁母方欲起身去看,只见春山出来说道:

“小姐说婚姻大事,断难游移。若老安人别有他议,小姐有死而已!”晁母知其立志坚决,不忍违拗,遂回绝了黎竹,再命老妪到莫家,备言小姐守义,不肯退婚之意。

莫豪的欣喜感激,自不必说。晁母择个吉期,招赘莫豪过门。成亲之夜,新娘不必搀扶,新郎倒要搀扶;姐便认得郎,郎却不认得姐。正是:

巧笑倩兮或可闻,美目盼兮不得见。

色声两字未能全,新郎受享只一半。

莫豪入赘后,七襄敬顺无违。只是晁母有些放心不下,暗想:“招了个双瞥的女婿,功名已没望了,又不曾学得起课算命,做什么生理来养家?”口虽不言,心甚担忧。哪知莫豪文名久播于外,常有人来求他文字。莫豪口念,七襄代写,卖文为活,倒也不寂寞。七襄因劝丈夫道:“自今以后,凡寿章诔词之类,赞颂人的文字便作;其一应骂人的文字,切莫作了。从前黎表兄央你代作之文,都是些赌口快的机锋、损阴德的翰墨。常言道:‘陷水可脱,陷文不活。’文人笔端,辩士舌端,比武士兵端,更加厉害。即君青年丧目,安知非文字造孽所致!”因作绝句两首,念与莫豪听。其一云:

君有奇文天忌之,欲遮世眼使无知。

却因眼众遮难尽,还令君家眼自迷。

其二云:

莫盲丧目罪无因,慧业文人孽报真。

只为君文刺人目,故将目疾答君身。

莫豪深服其言,自后黎竹再把辨揭檄文等项来求代作,便立意谢绝。

过了几时,本城有个乡绅,姓仲名路,号子由,以礼部侍郎致仕在家。父母八旬双寿,曾有人求莫豪代作一篇寿文去称贺。仲路见了,十分赞赏,知是莫豪之笔,正想要请来相见。忽奉圣旨召他还朝,他为二亲年老,欲上个告养亲的疏。但洪武皇帝不足寻常疏章可以骗得他准的。曾托几个相知朋友代为草创,都不甚好。因想起莫豪长于翰墨,特发个名帖,遣人以肩舆迎请到家,央他代草一疏。说道:“今天子性颇严厉,须善为我辞,委曲婉转,方不忤圣意。久仰足下妙才,必能代陈情悃。”莫豪领命,遂撰成一疏,中有数联云:

虽国尔忘家,勤王者不遑将母;而忠须移孝,资父者乃能事君。仰思奉主之日正长,俯念侍亲之年无几。朝中广列诸臣,臣虽归而宣力尚多其侣;膝前只唯一子,子既出而终养更有何人?惭负天恩之未答,心恋阙廷;其如亲齿之已衰,悲深屺岵。时非急难,忍学绝裾之太真;梦切瞻依,乞悯望云之仁杰。得推王者孝治天下之思,益圣臣下媚兹一人之志。为亲图报,即酬罔极于靖共;代父感恩,敢忝所生于夙夜。

仲路看到这数联,拍掌赞道:“如此正合愚意。若一味乞休,以养亲为辞,便难求准。今妙在句句思亲却句句恋主。言孝更不离忠,为臣即在为子,李密《陈情表》拜下风矣!”当下便先馈润笔五十金,仍以肩舆送归。及疏上之后,果然别个告养亲的本都不准,只有仲路这本批准了。仲路大喜,又送酬仪二百两。自此以后,求文者愈多。又过半载,仲路父母相继而亡,凡奠章行状,皆莫豪所作,仲路又多送酬仪。莫豪家中用度,颇也有余,晁母甚是喜欢。

此时春山年已十六,晁母要寻个好对头嫁她出去。春山不愿别嫁,愿常与七襄作伴。七襄因劝莫豪收为小星。莫豪道:“我废疾之人,蒙贤妻不弃,一个佳人尚恐消受不超,何敢得陇望蜀!”七襄见他推辞,心生一计,私与春山说通,等莫豪醉卧,却教春山装作自己,伴他同宿。莫豪只道是七襄,乘醉交欢,颇觉艰涩,好似初毕姻之夜。到得天明,只听得七襄从房外走来,笑道:“昨夜好事已成,今番须推辞不得了!”莫豪那时才晓得被妻子捉弄丁去,跌足道:“你折杀我也。我本薄福人,幸得佳丽,一之为甚,何可再乎!”七襄笑道:“你本不认得我,安知我不是她!你又不认得她,安知她不是我!我与她情好无间,你今后何妨以她当我,以我当她。是人可也。”莫生听说,也笑将起来。正是:比翼不妨添一翼,三生真个见三星。

自此一夫一妻一妾,情好甚浓。哪知欢合无多,又生离别。忽有个浙江布政司上官德,是徽州人,与仲路是同年,特托他聘个书记。原来明初不设督抚,每省布政司,便是一省之主,公务最紧,做他书记的,须得个有才学之人。仲路受了上官德之托,想道:“若要寻好书记,非莫生不可。”遂写书与上官德,力荐莫豪之才,说他目虽盲而心不盲,与左丘、卜氏不相上下。上官德见了书,即遣人赍书币到来,聘请莫豪往浙江杭州任所去。莫豪只得辞了丈母,别了妻妾,以轻舟至上官德任所。上官德与他谈论,见他口似悬河,滔滔不竭,遂深加敬重,凡一应文移告示,都与其豪参酌。奠豪住过年余,将所得馆谷,遣人送归家中,就报与个平安信息,不在话下。那年正值杭州府遇了灾荒,上官德欲上疏求免本年钱粮,托莫豪做个疏稿。莫豪即构就一篇,其略云:

鸿基始开,或未便遽陈灾异;赋式初定,似不容辄议蠲除。然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永清之余,正须发粟。长沙痛哭,告之明主而何疑;监门绘图,献之盛朝则无罪。救荒既未有奇策,课税宜免其常征。若仅除久欠之银,恐官欠实非民欠;欲真行蠲恤之恶,念蠲旧不若蠲新。

此疏一上,即蒙圣旨批允,于是灾民无不被泽。上官德深赞莫豪词令之妙,能感动天听,那时浙江按察司缺官,上官德兼理其事,因见刑狱繁多,要上个求宽刑狱的疏,也托莫豪代草。莫豪亦即草就,上略云:

死不复生,继不复续,重罪固宜矜念;笞或至毙,流或至亡,轻刑亦当轸恤。金赎虽云宽典,贫者奈何?肯灾尽有非辜,吏人莫察。乞追纵囚四百寻狱之风,愿垂刑措四十余年之治。

上官德看了,极其称赞。但此率奏上,未蒙俞允,圣旨批道:“这本求宽刑狱,意亦可嘉。但大乱初定,奸宄尚多窜伏,立法宜严。创业与守旧不同。本内引用刑措等语,不合当今时势。不准行。”旨下之后,莫豪对上官德道:“圣旨虽则如此,明公若能于刑狱之际,每事从宽,所全实多矣!”上官德从之。凡定罪案,多所矜宥。

奠豪在上官德署中住了两年,宾主之情甚笃。上官德欲请名医替他医治两目。

莫豪自料其目已不可救,也不去求医了。忽一夜,睡梦中见一判官模样的神人,对他说道:“我奉东狱帝君之命,特来换汝两目。”说罢,便手把莫豪两眼挖出,却并不觉疼痛。那神人于袖中另取出两双眼睛,安放在莫豪眼腔之内。莫豪梦中吃了一惊,醒将转来,忽觉得眼前一片光亮,定睛看时,只见帐外曙色照窗,室中诸物无不了然在目。喜出望外,慌忙披衣而起,引镜自照,见两目黑白分明,比当初未盲时的双眼,倒觉清爽些。便走出房来,见了上官德,告知其故。上官德也不胜之喜,说道:“此事上天怜才,特赐足下以既盲之视。从今以后,功名可得也。”莫豪道:“晚生久为废人,今幸得见天日,已出意外,岂敢更望功名?”上官德道:“以足下之才,岂有终困牖下之理?”正说间,外堂传报老爷高升了。原来上官德奉旨升授刑部右侍郎,当下接了恩命,即将印务交与署印官员,择日起身进京。是时洪武皇帝建都南京,上官德带领家眷,往南京迸发。莫豪欲辞别归家。上官德道:“今年正当乡试之期,足下可同我到京,商议进场之事,不必归去。且到前面镇江口上,写封家信,差人到扬州报知宅上便了!”莫豪欢喜从命。上官德遂另拨座船一只,与莫豪乘坐,一齐赴京。正是:

向来望阙嗟无路,今始披云得见天。

话分两头,不说莫豪在杭州起身,且说晁家自莫豪出门后,只接得家信一次,以后更无音信。又闻杭州饥荒,又讹传疫疠盛行,甚是放心不下。至第二年,忽有一人到来,说是浙江布政司差来报信的,道莫相公染患疫疠已死在杭州了,有代笔的遗书一封寄到。晁家吃此一惊不小,拆书观看,书中只叫妻子速速再醮。七襄与春山见了,几乎哭死。看官,你道这假信从何而来?原来是黎竹与古淡月商量下的计策。黎竹怪七襄执拗不肯改配,叉怪奠豪毕姻之后,便不肯替他代笔,古淡月又深慕七襄美貌,故乘机设下此计,要哄七襄改嫁。当时,晁母正患病在床,闻了此信,病上添悲,服药无效,呜呼死了!七襄与春山十分哀痛,家中无主,古淡月又使人来议婚。七襄于新丧重孝之中,忽闻此言,好生悲愤。春山道:“相公凶信未知确否?数百里之外,一纸代笔的遗嘱,何足深信?今当遣人往仲乡官处一问,必知实信,且可仗其力禁绝强暴逼婚之事。”七襄点头道:“说得是!”即使人往仲家探问。不想仲路服满起官,已带家眷赴京去了。七襄与春山商议道:“相公未有子嗣,设或凶信果真,须是我亲自去扶枢回来。”春山道:“小姐若去,妾愿相随。”两个计议已定,等晁母七终之后,即收拾行李,教老妪看守家中,另唤个养娘和一个老苍头随着,买舟竟往杭州。

在路行了几日,来至苏州吴江县地方,因舟子要泊船上岸,偶傍着一只大官船泊住。那官船上人嚷将起来,持篙乱打道:“我们有官府内眷在船里,你们什么船,敢泊在此!”老苍头便立向船头上回答道:“我们是扬州来的船,要往浙江上官老爷那里去的,也只有内眷在船里,望乞方便,容我们暂时泊泊吧!”官船上人听说,即收住了篙说道:“我这里便是上官老爷的船了。”苍头睁眼看那官舱口封皮上,却写着刑部右堂,便道:“不是,我们是要到上官布政老爷那里去的!”官船上人道:“我家老爷正是布政新升刑部的。你们是谁家内眷,要来这里做甚?”苍头听罢,答道:

“我们是扬州莫相公的家眷,特来探问莫相公消息的。”说声未了,官舱里早传出夫人的旨意来,说道:“既是莫相公的内眷,快请过船来相见!”原来这夫人就是上官德的奶奶熊氏,因上官德往岸上拜客去了,泊舟在此。听得船上人争闹,偶向官舱口纱窗内见看,望见小船里有两个戴孝的美貌妇人。后闻说是奠家内眷,正不知她为甚涉远而来,因即叫请来相见。当下七襄和春山同过官船,与夫人叙礼毕。夫人问其来意,两个细诉家中之事。那夫人却又是个会弄巧的,且不把实话对他说。因向日莫豪曾在上官德面前说起家中妻妾之贤,上官德常常述与夫人听,所以夫人今日见了她两个,特地要试她的真心,造出一段假话来。说道:“莫先生凶信是真,二位也不消自往浙中,待我家老爷着人去扶枢回来便了。”七襄、春山闻说莫豪真个死了,相对大哭。夫人再三劝住,因从容问道:“二位青春正少,将来终身之计若何?”两个一齐答通:“矢志守节,有死无二!”夫人道:“二位所见差矣,当初莫先生在日,二位不以废疾而弃之,已见高谊。今既物故,何必复守此硁硁之节,自误终身大事乎!近日我家老爷又请得一位幕宾,才貌与莫先生仿佛,未曾婚娶,二位若肯学文君配相如的故事,老身愿为作伐。”七襄垂泪答道:“妇之从夫,如臣之事主。今若可负之于死,前亦可弃之于生!夫人此言,断难从命。”夫人再问春山时,亦如此说。正是:

松筠节操千秋烈,铁石心肠一样坚。

少顷,上官德回船。夫人走出前舱,附耳低言,说知其故。上官德点头称叹道:

“难得她两个如此贞节,待我如今也去试莫生一试,须要如此如此。”说罢,便到莫豪船上去。原来奠豪的船,离着官船一箭之地停泊。上官德下得船来,奠豪接着闲谈了半响。上官德一面叫舟子移舟到大船边去,一面对莫豪说道:“足下久客在外,旅邸孤单,今有两个新寡的美人,是足下同乡,闻君才貌,愿托终身。老夫特为执柯,未识尊意允否?”莫豪道:“多蒙厚爱,但念荆妻不弃残疾,小妾亦有同志。今不肖幸得两目复明,何忍遂负之!”说话间,舟已到大船边了。上官德用手指着中舱,对莫豪道:“足下见么?”莫豪抬头一看,果见有两个穿白的佳人,姿容绝世。上官德笑道:“这两位佳人,便是老夫欲为足下作伐的了。”莫豪正色道:“糟糠不下堂。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也。”上官德见他如此,深服其义,然后细把实情告之,说此二美人即足下的一妻一妾。莫豪听罢,倒疑惑起来。他只因向来双馨,不曾认得妻妾面貌,如今只道上官德因他不肯,故把这话哄他,哪里肯信!正是:

咫尺天涯,隔若河汉。

只为佳人,未经识面。

那边夫人在官船中,也指着莫豪,对七襄与春山道:“这位郎君,就是我要替二位作伐的。你道好么?”春山抬头见了,吃了一惊,私对七襄道:“此人与相公面庞无二,只差这一双眼睛。”夫人道:“我原说与你相公才貌相同。这般好郎君,休要错过!”七襄变色道:“纵有子都之美,妾心已如槁木死灰,更难改易!”春山也道:

“我二人立志不移,夫人幸勿复言。”七襄便起身告辞,仍要到自已船中去。夫人那时方信她两个真心,一把扯住七襄+笑道:“老身岂是肯劝人改节的。这位郎君实即尊夫也。”因把莫豪未死,梦遇神灵,开医复明的事,对她说了。七襄哪里肯信,对春山道:“相公纵使未死,两目久已无救,岂有无端忽明之理。天下少甚面庞厮像的,多应是夫人哄我。”春山也如此猪度,两个都不肯信。正是:

彼此各相猜,不肯信为实。

大人弄虚头,凡戏真无益。

上官德走过官船,请夫人到前舱,大家述了两边言语。夫人道:“我们因欲试他,故先把假话哄他。他今倒把假话认做真话,真人认做假人,如何是好?”正踌躇间,只见家人传禀有个三只耳朵的道人,说是莫相公的旧友,特来求见。亏得这个人来替莫豪夫妇做了个证盟。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就是闻聪。他自从人天目山访道之后,依旧时常梦断冥狱。忽一夜,梦一金甲神将,传东岳帝君之命,召他前去。他随着神将来至一座宝殿之下。朝拜毕,帝君传旨宣入殿中赐坐,说道:“闻卿善断冥狱。今特召卿来,有话要问。”闻聪道:“愿圣论。”帝君道:“人有三魂,罪孽重者,一魂人地狱受若,两魂化作两人,在阳世受报。其罚不太重否?”闻聪道:“作孽受报,譬如偿债者必须加利。其罚不为重。”帝君道:“向有几宗疑案,至今未决。卿试为我决之。”闻聪问是哪几宗公案?帝君道:“汉伏后、董妃,为吕后后身,曹操为韩信后身,华歆为彭越后身,然则曹操、华散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吕氏以母后杀功臣,诚为过矣!曹操、华歆以人臣杀后妃,罪莫大焉!此宜分别定案。韩信、彭越之功,另以福报报之;曹操、华歆之罪,岂容末减!”帝君道:“唐朝王皇后、萧淑妃,又为吕后后身,武则天为戚姬后身,然则武氏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嫡庶尊卑之分,不可不辨。吕氏以母后惨杀妃嫔,固为恶矣!武氏以妃嫔惨杀母后,逆莫大焉!亦当分别定案。戚姬贞洁无瑕,另以善报报之。武氏淫逆之罪,岂容末减!”帝君道:“宋徽钦二宗,为太宗后身,金兀术为德昭后身,粘没喝为光美后身,高宗为钱铿王后身,秦桧为赵普后身。钱鏐王怨太宗收其土地,故不肯迎还二圣。赵普曾劝太宗自立其子,故以主持和议,不迎二圣为赎罪。然则高宗、秦桧之罪,可末减否?”闻聪道:

“以人君收降王之土地,不为大过;以子弟而不报父兄之仇,其罪大矣。宋太宗之恶,在背兄灭弟灭侄,而不在收钱氏土地。德昭、光美化为宋之敌国以报之则可,钱缪王化为宋之子弟以报之则不可。高宗之罪,岂容末减!至于秦桧,两世俱为奸臣,当永堕酆都地狱。”帝君道:“宋之帝爵为理宗后身,元伯颜为济王螗后身,其事何如?”闻聪道:“济王竑之死,其罪在史弥远而不在理宗。”帝君道:“韩侂胄、史弥远皆为奸臣,其罪轻重若何?”闻聪道:“韩侂胄虽有逐赵汝愚、毁朱晦翁之罪,而有追贬秦桧、追封岳武穆一事可取。史弥远虽有杀韩侂胄之功,而其谋害济王竑之大罪,决不可恕。以权臣逐贤臣,其罪犹轻,以权臣擅废太子而又杀之,其罪至重。韩侂胄已受戮于生前,复剖棺于身后。史弥远幸保首领以没,虽前世曾为高僧,而其罪岂容末减?”帝君听罢,举手称赞道:“卿言俱极合理,当即上褰天庭,候旨定夺。”

言毕,使人送闻聪下殿。闻聪猛然觉来,其言历历可记。

过了数日,忽又梦帝君相召,闻聪复应召而往。只见帝君下座相迎,礼数比前甚恭,揖闻聪就座,对他说道:“前日卿所言,上帝已皆依议。深嘉卿断狱之明,特命复矣两聪,更赐神耳一只,以优异之。”说罢,只见一个判官用金盘托着一只耳朵,走至闻聪面前。先把他两耳只一拍,然后取盘中这只耳朵安放在他脑后。闻聪正起身拜谢,只见又有一个判官自外而来,捧着两卷文书,跪启帝君道:“南直扬州府城隍、浙江杭州府城隍,都有申文到此。”帝君接来拆看,说道:“原来为莫豪之事。”闻聪听说莫豪名字,遂问道:“莫豪乃臣之好友,未识他有何事?”帝君道:“莫豪长于笔舌,善于讥刺,有伤厚道,已经夺其两目,使为晵人。近日悔过自新,多作造福文字,故两处城隍申文到此,求复其两目之光。今当取他的功过来查,如果功多于过,准与开复。”便教判官取他平日所作的文字来。少顷,只见判官取出一大束文字,放于地上,说道:“此是莫豪之过。”又指着手中一小卷文字,说道:“此是莫豪之功。”帝君命取平等秤来权其轻重。却又作怪,那一大束倒轻,那一小卷倒重。

闻聪见了,心甚异之,因对帝君道:“这两项文字,乞赐一观。”帝君便叫判官送与闻聪看。闻聪接来看时,那一大束文字都是些识弹笑骂之语,那一小卷文字,却是几个疏稿:一是代礼部侍郎仲路告养亲的疏,一是代浙江布政上官德求免钱粮的疏,都蒙圣旨批允的;一是代上官德求宽刑狱的疏,圣旨不准行的。闻聪问道:“只此三篇,何以少足胜多。那不准行的疏,如何也算是功?”帝君道:“告养亲虽系一家之事,‘百行孝为先’,其功不小。至于蠲租恤刑,意在全活万民,不论准行与不准行,其功最大。莫豪有此大功,不但当复其明,并当荣其身、昌其后矣!”便吩咐判官道:“莫豪两目已坏,不可复救,今可另取二目换之。”判官领命而去,帝君对闻聪道:“莫豪所换两目,不过是凡目。卿所添一耳,乃是神耳,无论远近,但心中想着何人,想着何地,便闻此人之言、此地之事。嗣后好生保重,登仙缘不难也。”言毕,起身相送。闻聪醒来,果然两耳不聋了。至明日,脑后发起痒来,忽又生出一只耳朵,好生惊异,遂自称“三耳道人”。想起梦中所云莫豪一事,正不知他几时盲了双目,又几时替人草疏,才一动念,早听得莫豪在浙江布政司衙署中,遂买舟望杭州一路而来。后又听得他在吴江舟次,因即追踪至此。

当日上官德请闻聪至莫豪舟中相会,各述梦中所见所闻,各各叹异。莫豪央闻聪听听自己家中之事。闻聪听了,道:“尊嫂、如嫂已在此间,何不相见?”莫豪闻言,方如梦初觉。那时共动舟中之人。七襄与春山细察情由,方才晓得莫豪开瞽复明,乃是实话。正是:

一天疑阵今才破,半晌谜津幸得开。

上官德请莫豪与家眷相会,彼此喜出望外。闻聪辞别莫豪,竟飘然去了。

奠豪自与七襄、春山做了一处,同舟赴京。七襄诉说别后之事,莫豪知晁母已死,十分伤感;又猜这假报死信的,一定是黎、古二人所为,不胜恼恨。因也把梦中换眼的奇异述了一遍。那时仔细端详两个佳人,方才认得一妻一妾的美貌。遂取笔题诗一首,赠七襄云:

频年想像意中面,此日端详眼里花。

口授每烦挥彩笔,目成今始识仙娃。

临妆玉臂莹秋水,贴翠云鬓丽早霞。

更向鸾笺窥锦字,银钩笔势恁能差。

七襄看了,亦和韵吟一律,以答之云:

开馨已开双目馨,看花亦看两枝花。

不因体相轻才士,岂以形容重丽娃。

漫道芳姿映冰雪,须知高谊薄云霞。

巫山山外山重见,此后襄王莫认差。

莫豪看罢,深服其诗意之妙。自此三人情好,比前更密。

到了京师,上官德正欲替莫豪开复前程,恰好仲路在京为礼部尚书,闻莫豪两目复明,不胜之喜,便替他注明部册,做了儒士,只等秋闱应试。是年正值洪武皇帝立建文君为皇太孙,群臣俱上贺表。上官德央莫豪撰成一表,随众进上。洪武皇帝遍阅百官贺章,无当意者,独看到上官德表中一联,十分赞赏,亲用御笔加圈。那一联道:

月依旧而成明,半协大易之几望;文继武而益大,洪宣周诰之重光。

原来建文太孙头生得扁,太祖呼之为:“半边月儿”。此一联内,把半月合成明字,又以文济武,台着洪武年号。所以太祖看了,龙颜大悦,即召上官德至御前,面加褒奖。上官德奏道:“微臣愚陋,何能为此。此实臣客莫豪所作也。”太祖闻奏,即降旨宣召莫豪见驾,钦授为翰林院修撰。不消进得科场,早已做了官了。正是:

忽逢丹诏天还降,早已青云足下生。

莫豪留京一年,告假归乡,葬了晁母,重赏晁家老妪。及访问黎竹时,一年前为人所讼,黜退前程,问了徒罪去了。古淡月家为火所焚,其人亦卧病不起。真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后来莫豪因撰文称旨,加官进职,七襄与春山俱受封诰。

莫豪时常想念闻聪,却没处寻访他。那时朝中有个异人张邋遢,甚有仙术。莫豪因问他:“可认得三耳道人否?”张邋遢道:“三耳道人闻聪原系蓬莱仙种,暂谪人间,今尘缘已满,仍返瑶官去了!”莫豪听说,十分惊异。七褒因劝莫豪急流勇退,不宜久恋官爵。莫豪服其言,即上本告病,退归林下,悠然自得。妻妾各生一子,永乐年间,同举进士。果然“荣其身、昌其后”,闻聪梦中之言,为不虚矣。此虽莫豪改过造福所致,然亦是他妻子不嫌丈夫贫病,一点贞心,感动上天,天特使其夫荣妻贵,培植这一对连理枝。故名之日《培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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