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突见铁中棠掬了捧池水,泼在那块石壁之上,石壁着水,那道溪流颜色突变,现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还有游鱼,这才似高手所画,而那山脚下画的一丛杂树,经水一泼,也突然隐去,却现出了一道金色门户,门上还画着两只铜环,环中还套有无数个圆圈。
铁中棠大喜道:“难怪溪水看来那般死板,原来是另外有人在原画上加了层见水便显之颜料,秘密也就在此处了。”
麻衣客叹道:“想不到你不但胆大包天,而且心细如发,看来秘门入口之枢纽,定在这两只铜环之下。”
铁中棠道:“不错,你可有匕首?”
麻衣客摇了摇头,铁中棠皱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灵光头上拔下一枝金钗,顺着铜环里的圆圈划动起来。但他划了半晌,仍无动静。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试试。”铁中棠依言划动,石壁间果然发出吱的一响。
接着,那方画着门户的石壁,果然旋转而开,露出高约七尺的洞穴。两人大喜,再不迟疑,先后纵身而入。哪知石门自内一推,便又阖起,水渍干后,金门便又隐去,无论是谁,再也难看出丝毫痕迹。壁后一条秘道,虽窄不长,然后便是一间空广之石室,四下嵌着明珠,俱是龙眼般大小之无价之宝。
铁中棠若在别处见到此等设置,必将十分惊奇,但他深知此间主人超凡绝俗,是以无论见着什么惊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只见石室中央,停放着两具棺木,竟是紫铜所铸,被明珠映得闪闪发光,棺上所雕之花纹浮图,也清晰可见。但室中除了这两具紫铜棺外,便宛如人间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几榻,琴棋书画,各色俱备,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面锦帐流苏,气象甚是堂皇富贵。那两具铜棺竟设在这般一间石室之中,显得更是奇诡幽秘。麻衣客移开棺盖,将他母亲的尸身放入,面上已流满无声之泪珠。
铁中棠也拍醒水灵光,简略的说了经过。水灵光听得又惊又奇,又喜又悲,三人一齐在棺前拜倒。这时三人心中悲痛,只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难计时日,也不知过了多久,算来约莫已过了一日,三人才觉得饥渴难忍,这才发觉洞中贮有黄精人参一类可以充饥之物,但食水却是难寻。三人正自忧虑,又在幔后寻得十数坛美酒,只因美酒既可久贮,又可解渴,反比贮水方便。铁中棠干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两人俱是满心愁闷,正好以酒浇愁,不声不响,喝了起来。但水灵光喝了一杯,却已红生双颊。
麻衣客道:“这酒后劲很大!”这一日来,三人俱是未曾开口,他这才说了第一句话,但说完之后,又复默然。
水灵光本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实难忍,忍不住又偷偷喝了两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未看到。
又过了许久,铁中棠忽道:“阁……大哥贵姓?”
麻衣客道:“姓朱名藻。”
铁中棠道:“不知大哥是……”
麻衣客道:“夜帝之子。”
铁中棠长叹一声,道:“小弟早已猜到,只是……”见他满面悲哀脸色铁青,不禁倏然住口,不敢再说。
只见麻衣客朱藻杯不离手,一杯接着一杯,痛饮不止,突然举杯大笑道:“夜帝之子,好显赫的名声,是么?”仰首痛饮三杯,突又掷杯大哭起来。
铁中棠知他表面虽然乐观豁达,心中必有极多伤心之事,暗道:“不如让他哭个痛快。”也不劝他。
只听水灵光突然轻叹道:“哭吧,哭吧,心里有悲哀的事,总是哭出来的好。”自己又喝了三杯,眼泪亦自流下面颊。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哈哈哈,好一个莫厌金杯酒!这阙醉妆词乃是五代残唐,蜀主王衍所写,此刻在他口中歌来,果然有一种帝王之豪气。
水灵光轻轻道:“莫厌金杯酒……莫厌金杯酒……”举杯又干了一杯。她酒量甚浅,此刻已是醉态可掬。
铁中棠想劝他,但转念一想:“我三人这般愁苦,能醉个几日岂非大妙。”朗声一笑,亦自痛饮起来。
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说,此后已是兄弟,是么……好,你在点头,好,喝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头的难受……哈哈哈,有何难受,再喝一杯。”
两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里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首南唐后主之子夜词,在他口中歌来,更是愁肠百结,另有怀抱,令人闻之,亦觉满心萧索,难以自遣。
水灵光又自叹息一声,道:“能哭能歌真名寸:,亦狂亦侠自风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
朱藻道:“你……你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铁中棠如此唤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纵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后,说话也可十分流畅。
朱藻道:“唉,原来你只为他才唤我大哥?”
水灵光道:“不,这声大哥是我自己心里唤出来的。”
朱藻道:“原来你对我并非全是恶感?”
水灵光道:“我早就觉得你人不错。”醉眼乜斜,一指铁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说不定……说不定我会喜欢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声渐渐消敛,又自痛饮几杯,大哭大歌道:“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春水满塘生,鶫鸂还相趁!”他随口歌来,俱是名家之词,而且词意与心境贴切,显见非但武功高绝,而且是位通品。
水灵光轻轻击节,道:“既怕相问,为何还要相问?”
铁中棠见他竟真的对水灵光这般痴情,暗叹一声,突然动容道:“灵光妹子,我知道你对我很好。”
水灵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铁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说这话时,他自己心头又何尝不在暗叹造化弄人。要知那时礼教甚严,堂兄堂妹,是万万不能通婚的。
水灵光更已大哭起来,道:“我不愿做你妹子,不愿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么?”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灵光大声道:“为什么?”
朱藻道:“你为何不愿做他妹子?”
水灵光呆了一呆,轻叹道:“对了对了,这理由原来是一样的……好……好……”呆了良久,眼皮越来越重,竟睡着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着远方,似是突然苍老了许多。
铁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转身去翻动桌上书册。这时铁中棠心中已有计较,决心要将水灵光与他拉拢,一来只因他不失豪侠本色,二来也好报他亡母深恩。铁中棠生性豁达,心念一决,心中纵然痛苦,也不再去想。只见桌上书册,俱是诗词典史一类,并无秘密可言。
突见一册黄绢订成的薄本,夹在残唐时郑州进士和凝所刻的红叶词稿之间,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苏州许苏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写的俱是女子名姓与时地,再无他言。
铁中棠瞧得暗暗奇怪,忽见第二面上写着:
“河朔水柔颂!庚子四月十七。”
铁中棠身子一震,赶紧掩起书页藏在怀里,心房犹在不住震动,他想不出水柔颂名字为何在此,更不愿被水灵光瞧见。就在这时,石壁突然起了一阵阵震动,但声响并不巨大,接着,石室中又生出一种闷热之感。
铁中棠双眉方皱,又听得朱藻道:“兄弟,你接着。”
原来他也在翻书册,却发现一本乃母手抄之剑诀,当下远远抛给铁中棠,道:“此乃削香剑诀,你好生学吧!”
铁中棠早已闻得武林中有种绝代剑术,名为“削香”,只是失传已久,却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见。他心头惊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剑术变招之快,当世无双,以你手腕之灵巧,学这剑术,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无心学剑了。”坐下又去饮酒,有时抚棺痛哭,有时纵酒高歌。水灵光虽不敢再醉,但也始终未曾十分清醒。只有铁中棠心怀大志,不愿虚度时日,竟真的咬紧牙关学剑。
又不知过了多久,铁中棠计算时日,纵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当下便欲离去,朱藻、水灵光亦无异言。直到这时,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觉对方已憔悴许多,于是一齐在棺前叩头,垂首而出。石门由内开启甚易,但铁中棠触手之处,只觉那本来冰冷的石质,此刻竟似有些温热,心头不禁一动。转瞬间门已开,三人相继跃出,突然一齐呆在地上。
只见满池绿水,已干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踪影不见,池中却浮着些焦木。三人一眼瞧过,便知此地大火方熄,匆匆赶出去一看,满目荒痍,四下俱是焦木残灰,昔日繁华,早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石屋支架,犹自耸立在凄凉西风里。出了石屋,外面的百花、草坪、斜柳、朱桥,只剩下一堆堆灰烬,花边、草上、柳下,千娇百媚的少女,更是风流云散。铁中棠想起自己来时此地的风光,端的是八面风光,人间仙境,而如今……仙境已化地狱,人面不知去向,一时之间,他只觉满心悲怆,不觉呆在地上。
朱藻突然一拍他肩头,笑道:“小兄弟,你想些什么?”
铁中棠叹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朱藻道:“你还怕他能躲一辈子不成,难受个什么?”仰天一笑,又道:“这些身外之物,烧了倒干净,何况,此境本是人建,珍宝也是人手积来,他能烧得了,我便能再建。哈哈,小兄弟,你岂不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铁中棠见他胸襟竟如此开阔洒脱,不禁对他更生好感,暗道:“灵光妹子若是能嫁得这般夫婿,我也心安,只是……”忽然笑道:“小弟斗胆,要奉劝大哥一言。”
朱藻道:“你说吧!”
铁中棠道:“大哥你万般皆可佩,只是太风流。”
朱藻仰天笑道:“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我……”笑容一敛接道:“不见意中伊人来,只有纵酒学风流。”
铁中棠道:“大哥若有意中人时,便不再风流了么?”
朱藻道:“若得意中人,从此不二色……你为何如此问我?”
铁中棠笑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好,好!”当先出谷。谷外仍是一片清平世界,铁中棠忽将朱藻按在一方山石上坐下,道:“大哥,你且受小弟三拜。”
朱藻笑道:“平白无事,拜个什么?”
铁中棠正色道:“第一拜是谢她老人家再造之恩,第二拜是谢大哥收我这兄弟……”口中说话,人已拜倒。
朱藻神色一阵黯然,但瞬即笑道:“说得好,这两拜大哥我都生受了;那第三拜却又为的什么?”
铁中棠道:“小弟要请大哥至王屋山下,一处名唤‘再生草庐’的茅舍中.去会见一人,为小弟带封书信去。”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封书信,想必是在那石室中写就封好的。朱藻道:“此事容易,你为何要拜?”
铁中棠道:“小弟还求大哥也将此人当作兄弟一般,随时照料于他,但小弟却可担保,此人乃是个世间奇男子。”
朱藻笑道:“既是人间奇男子,你不说我也要交的。”
铁中棠再拜道:“多谢大哥。”转身携起水灵光的纤手,道:“灵光妹子,我也想求你一事,不知你可答应?”
水灵光轻轻一叹,道:“无论你求我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你说出口来,我就答应。”
铁中棠暗叹一声,口中道:“我求你也随朱大哥前去王屋山,再求你好生对待朱大哥,也好生对待茅屋中人。”
水灵光面色微微一变,缓缓道:“你既说出口,我就答应你,但……但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
铁中棠强笑道:“你知道什么?”
水灵光一字字缓缓道:“我不管你想什么,只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一生除你之外,决不嫁于他人。”她语气坚决,但神色却极平静.显见这话地早已在心里不知说过多少遍,只是此刻才说出口来。
铁中棠变色道:“但……但你我……”
水灵光淡淡一笑道:“我也知道兄妹不能成为夫妇,我只恨苍天,也决心-一生不嫁……朱大哥,咱们走吧!”
铁中棠见她如此神情说话,知道那是谁也更改不了的,心中又悲又叹,转首望去,只见朱藻负手而立,面上似笑非笑,嘴边似叹非叹,若非豁达已圾之人,听得水灵光说出这番话来,神情怎能如此。铁中棠黯然叹道:”大哥你……你本度的是悠闲岁月,小弟却累得你奔波江湖。”但要说的,本非此话,只是到了唇边,方自更改。
朱藻淡然一笑,道:“我早已有心出来走动走动,见一见天下事,此刻正是良机,只是……我又不禁奇怪。”
铁中棠道:“大哥奇怪的是什么?”
朱藻道:“你要我等远赴王屋,你却又要去何处?”
铁中棠道:“王屋之约,本是小弟必赴之约,怎奈小弟此刻又有了更急的事,不得不请大哥……”
朱藻截口道:“你这急事,说不得的么?”
铁中棠黯然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但小弟事一做了,必定赶去王屋,与大哥、灵光妹子相见。”
朱藻道:“你既不愿说,也罢,但我却信得过你,也不愿问你。”长身而起,道:“好,水灵光,咱们就走吧!”只见他大袖翻飞,当先而行,水灵光随在他身后,直到两人身影消失,水灵光一直未回头。
铁中棠心头一阵黯然,知道水灵光若是回头看上一眼,那倒还好,她此刻竟不回头,显然心头悲痛已到极处。他心头暗自低语:“大哥、灵光,不是我不愿说出那急事,只因我生怕说出之后,你两人便不肯离我而去了。但愿你们两人今后幸福……我若能侥幸做好那两件事,日后我们还有相见之日;我若不能做好,那……那……”举手揉了揉眼睛,踏着漫天夕阳余晖,大步下山。
其实此刻盘绕在铁中棠心头之急事,何止两件。
他幺叔怎会落入风九幽手中?师门之安危如何?是否也遭了风九幽毒手?大旗门恩仇究竟还有何秘密?这些问题的真相,都是他急于想查出来的,他甚至觉得片刻都无法忍耐。但若要查出前三个问题的真相,首先要寻着风九幽与他幺叔;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他还记得朱夫人临死前对朱藻所说的言语:“大旗门的恩怨秘密,只有你爹爹一人最清楚,他还未死……”夜帝虽还未死,但下落何处?有谁知道?
那黑袍妇人出人意料,竟相助于他,还令他立赴常春岛,朱夫人要他答应立的三件事,其中有—一件,是要他寻出那盲目的送饭女子,而所有的少女,显然已都被那些黑袍妇人带回常春岛,是以这常舂岛,更是他急须要去之地,在那岛上,说不定可打听出风九幽与夜帝的下落。
铁中棠将一些千头万绪之事,极快地整理一遍,心头便已作了决定,无沦如何,先去常春岛。夕阳还未完全隐落之时,铁中棠已坐在山脚下一方青石上,这方青石,正是他上山前所坐之地。只见他呆坐石上,日光茫然望着远方,原来常春岛究竟在何处,他固不知道,江湖中究竟有谁知道其地何在,他也全无所知,只得暗道:“顾名思义,常春岛必在海外。”当下一振衣衫,向东行去。
但他到了海边,连问了数十个终年在海上打鱼的渔夫,却无一人听过这“常春岛”三个字。一个满面皱纹的年老渔夫道:“老朽在海上混了五十多年,海上只要有这么个常春岛,老朽万无不知之理。”
铁中棠听他话中颇为自矜,想必所言非虚,不禁叹道:“你老人家既然不知,想必海上并无此岛了。”
那老渔夫笑道:“小爷说的是。”
铁中棠在海边探问了两日,仍是毫无结果,只见衣衫上似乎添加了一些海水咸味湿气。他满心忧闷,却又无计可施,只有折回西行,不消一日,便又过了崂山,到了即墨城。铁中棠赶路一日,此刻便寻店打尖,方自吃下一碗宽面,突听有人唤道:“圣姑们又经过了,快来快来!”
酒铺中人,倒有大半涌了出去,一个个竟跪在路边。
铁中棠大感惊奇,忍不住也跟了出去,突觉有人拉衣袂道:“圣姑来了,还不跪下?”铁中棠不便用力相抗,只有跪倒。
过了半晌,只听街那头欢呼道:“圣姑……圣姑……”六七个黑袍及身,黑纱蒙面的妇人,在欢呼中缓缓走了过来,她们行路的姿势,极是奇特,肩不动,手不抬,只是双足在及地长袍中轻轻移动,但却走得甚是迅快,望之宛如乘风。
铁中棠瞧得又惊又喜。这不是常春岛日后座下使者是谁?但瞧这些人身形,却又与朱藻石厅所见之人不同,显见又是另一批。铁中棠暗道:“无论她们是不是那时的人,只要她们回向常春岛,我便可跟踪而去。”只见黑袍妇人身后,还跟着辆大车,车帘深垂,密不透风。
这时,方才拉他跪下之人又已悄声道:“兄台大约是外路来的,不知道这些圣姑不但慈悲为怀,而且法力无边。”
铁中棠知道这些乡愚牵强附会,已将黑袍妇人瞧得有如神仙一般,是以对她们才会如此恭敬。但听他如此说法,可见黑袍妇人们在这城镇之中,必定做过不少值得称颂之事,不知怎的,铁中棠也觉甚是欢喜。片刻间黑袍妇人们便已走过长街,竟没有一人曾经东张西望一眼,端的是眼观鼻,鼻观心,行不逾矩。欢呼犹自未歇,人群却已站起。
铁中棠悄悄自人群中穿行过去,远远跟在黑袍妇人们身后。此刻时已入夜,他行动也未引起别人注意。但铁中棠还是不敢跟得太紧。忽然间,只见走在最后的一个黑袍妇人竟停下脚步,回首而望。
铁中棠心里一惊:“莫非我行藏已被她们发现,当作恶意?”他不愿与这些黑袍妇人发生冲突,当下便待隐过身形。哪知那黑袍妇人立在阴影中,竟在向他轻轻招手。
铁中棠知道已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那黑袍妇人轻语道:“这里来。”身子一闪,隐于树后。
铁中棠大奇忖道:“若说她便是我日前遇见的那位妇人,此刻为何这般神秘?若说她是另外一批,又怎会认得我?”
心中惊疑不定,脚步却已迈了过去,那黑袍妇人幽灵般站在树下阴影中,轻轻又道:“走过来些。”
铁中棠迟疑道:“前辈有何指教,在下……”
那黑袍妇人突然轻轻一笑,道:“你竟听不出我的声音么?”语声甜美柔媚,令人闻之心荡。
铁中棠失声惊呼道:“温黛黛!”
那黑袍妇人道:“不错。”伸出春葱般纤纤玉手,揭下覆面黑纱,但见娇靥如花,眼波似水,却不是温黛黛是谁?
铁中棠又惊又喜,道:“你……你怎会和她们在一起?”忽又大惊问道:“我那云三弟怎么样了?”
温黛黛目中似有幽怨之色泛起,叹道:“此事说来太长了,我只能简简单单地告诉你。”
铁中棠道:“三弟他……他伤已好了么?”
温黛黛道:“不但伤已好了,武功还精进许多。”
铁中棠大喜道:“是……是谁救了他?”
温黛黛道:“无色大师。”
铁中棠更喜,道:“少林掌门人?呀,三弟缘福,真是不浅,想不到他竟得蒙无色大师之青睐。”
原来这少林无色大师,不但乃是当世第一神僧,在武林中也是位尊望隆,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但这位少林高僧坐关已久,近十余年江湖中几乎已无人见得着他,铁中棠闻他竟出手为云铮治伤,自是喜出望外。
温黛黛道:“那日我千辛万苦,终于将他救出地道,便听你的话,将他一直送上少室嵩山少林本院。”
铁中棠叹道:“少林寺门禁森严,我真想不出你是如何设法进去的,又怎会见到五色大师?”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你也莫管我是如何进去的,总之我设法进去了,又设法见着了无色大师,请他为云铮疗伤。”
铁中棠见她笑得甚是凄凉,知道此中必然有一段极是辛酸的经过,只因由少林寺门到方丈室这段路途,看似平平坦坦,其实却无殊千山万水般难以通过,但温黛黛似不愿说,铁中棠也不便再问,但他却想不到这段路途之辛酸与艰苦,除了温黛黛外,别人再也难以通过。
原来那日温黛黛抱着云铮到了少林寺,已是精疲力竭。她一心求见少林长老,却被迎门的知客僧拒于门外。温黛黛瞧得少林寺两扇山门又自紧闭,纵有天胆也不敢闯门而人,只有跪在门外,哀哭求告。但她跪了半夜,哭声已嘶,少林寺还是对她不加理睬。
这倒并非少林寺之出家人心性太狠,只是少林寺在江湖中名声实在太大,百余年来,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上山托庇求助,访师学艺,少林寺怎能一一接纳,何况这些求助之人中,又有不少是大奸大恶之徒,穷途末路中来求庇护,还有不少装着伤病求助,其实却是存心人寺卧底偷学武功之人,少林寺若是接纳,清净佛门岂非变为藏污纳垢之地。是以少林寺这才立下戒条,若非有人引见,或是江湖中真正知名的侠义之士,谁也莫想入寺一步。温黛黛既无人引见,又非知名侠士,此番被拒于门外,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
但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就在这时,只听风声微响,她身后不知何时,便已多了一个紫袍老人。这老人来时风声极是轻微,但身形却极是魁伟高大,望之有如神佛中之天神巨人一般。只见他浓眉厉目,颔下一部紫红色长髯,瞧了温黛黛半晌,道:“小姑娘,你哭什么?”语声也有如霹雳般震耳。温黛黛骤见其人,骤闻其声,心头不禁一震,但瞧他似无恶意,便将求助被拒之事说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你要见五色老和尚么?这个容易,但某家一生不做助人之事,除非事成之后有重礼酬谢。”
温黛黛惶声道:“小女子虽然无长物,但还有些银两。”
紫袍老人纵声笑道:“银子某家见得多了,就凭区区阿堵物便想某家出手救你,你岂非将某家看得太不值钱了。”
温黛黛道:“但小女子除此之外,便……便别无他物可以相谢。”
紫袍老人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拂袖走向山门。
温黛黛瞧得云铮伤势越来越是沉重,知道若不早加救治,再迟便来不及了,突然狠了狠心,道:“前辈慢走。”
紫袍老人回身道:“你可是想起酬谢某家之物来了?”
温黛黛道:“不错。”
紫袍老人目光一闪,大声道:“是什么?”
温黛黛道:“便是我的身子。”
紫袍老人仰天笑道:“不错不错!某家若非要你说这句话,岂有功夫与你噜嗦?你虽说得迟些,总算聪明,毕竟说出了。”笑声突然一顿,厉声道:“但这话乃是你心甘情愿说出来的,某家可没有丝毫逼过你,你也莫要赖账。”
温黛黛道:“你若带不进去又当怎的?”说这话时,面色平平静静,只是目光炽热,似是情仍热,心已死。
紫袍老人道:“若是带不进去,某家输这脑袋给你。”
温黛黛道:“但纵然带进去了,此刻还是不能……”
紫袍老人截口道:“某家知道你还要陪这半死的小子几日。”
温黛黛道:“不是几日,是几十日。”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厉害的女子,某家倒未曾见过。好吧,给你四十日,四十日一过,你身子便是某家的了。”
温黛黛道:“但心却是我自己的。”
紫袍老人呆了一呆,道:“要你的心是何价钱?”
温黛黛道:“拿你性命来换。”
紫袍老人纵声大笑道:“好,好,想不到某家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这样的女子,只可惜早些日子未见到你。”
温黛黛道:“早些日子,你见了也是白见。”言下之意,自是早日我尤求于你咱;又怎能要得我身子?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你姓甚名谁,快些说来。”
温黛黛道:“温黛黛,温玉之温,黛绿之黛。”
紫袍老人上上下下瞧了她几眼,突然背转身子,大声道:“庙里叮有和尚么?活的出来一个!”雷般的语声,震得树上松针一根根落下。
片刻间寺门便微启一线,侧身出来个灰袍僧人,神情似已被那喝声所惊,但仍沉着气合什道:“施主有何见教?”
紫袍老人道:“某家要见无色。”
那灰袍僧人听他竟敢直呼掌教方丈法名,面色又是一变,轩眉道:“掌教祖师,已有多年不见外客。”
紫袍老人道:“他纵不见别人,某家却是定要见的。”
灰衣僧人冷冷道:“施主大名?”
紫袍老人大喝一声,道:“某家姓名,也是你配问的么?”身形突然半转,双掌自袖中挥出,只听“砰”的一声暴响,山门边一株古松,竟被他一掌震成两截,上半截带枝带叶,哗喇喇倒将下去。那灰袍僧人见了这等威势,目光中方自现出畏惧之色,一言不发,匆匆转身走了进去。
温黛黛也瞧得舌矫不下。紫袍老人哈哈大笑道:“老夫不亮这一手,那些管事的和尚谅必还不会出来。”
过了半晌,果见一个白须僧人走了出来,但探首瞧见紫袍老人的身形,面容立刻大变。
紫袍老人叱道:“慧根,你还认得某家?”
那白须僧人慧根合什道:“原来是前辈到了,贫僧这就去通报家师,想来家师万无不见之理。”
紫袍老人道:“快,快!”
慧根道:“是,是!”又自匆匆而人。
温黛黛久已知这慧根乃是少林名僧之一,见他竟也对紫袍老人如此畏惧恭敬,心下不禁更是骇然。又过了半晌,紧闭的山门突然大开,七个白眉僧人,一排迎了出来,合什道:“掌教方丈有请施主。”
紫袍老人冷哼一声,道:“老和尚架子越来越大了,竟不出来迎接某家……温黛黛,抱起人随我来。”
少林僧人果然不加阻挡,任凭温黛黛抱着云铮,入了山门,两旁僧人雁列山门之内,香烟氤氲之中,人人俱是面容肃然,双掌合什,动也不动,一眼望去,有如无数尊石塑的佛像一般,气象庄严不可逼视。
温黛黛偷眼一望,见到这等气派,当下低垂着头,不敢再看,只见足下的道路由方砖变为青石,由青石变为细砂,又由细砂变为碎石,也不知走了多久,最终来到一片柔草之地,鼻端已可闻得一阵阵似有似无的檀香气味,心知方丈室必已到了,越发不敢仰视。只听紫袍老人道:“无色老和尚在么?”
方丈室竹帘已被佛香熏成黄金般颜色,一个沉稳之语声自帘内传出道:“故人远来请进相见。”
紫袍老人道:“有檀香气味的地方,某家平生不愿进去。”
竹帘中道:“请恕老衲未曾出迎。”
紫袍老人道:“你也不必出来,某家只想问你一句话。”
竹帘中道:“请问。”
紫袍老人道:“那件事你是管不管?”
竹帘中道:“哪件事?”
紫袍老人冷笑道:“是哪件事,你我心里都清楚得很,那件事数十年都未惊动到你我头上,如今你到底是管不管?”
竹帘中默然半晌,方缓缓道:“管即是不管,不管即是管,檀越苦苦追问,岂非落了下乘?”
紫袍老人皱眉道:“老和尚打什么机锋,某家不懂。”’
竹帘中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紫袍老人大笑道:“好……好,某家来也是白来,不来也是白不来,那件事发作也好,不发作也好。”
竹帘中微笑道:“阿弥陀佛,檀越终于大彻大悟了。”
紫袍老人大笑道:“大旗即是小旗,小旗即是无旗,情即是仇,爱即是恨……某家说的可是么?”
竹帘中道:“你懂了……你懂了。”
紫袍老人仰天大笑数声,突然又道:“还有个半死的人求你相救,某家已带来,你救是不救,都由得你,你任他死在你方丈室里,也与某家无关……呔!去吧!”说到最后两字,突然抓起温黛黛、云铮两人,抛人方丈室中,大笑道:“四十日后,无论你在何处,某家都找得到你。”
温黛黛只听耳边风声一响,人已穿帘而过。她只当此番必定跌个半死,哪知那紫袍老人手上力道,拿捏得竟恰到好处。温黛黛心头方自一惊,人已稳稳站在地上,只听紫袍老人的大笑之声渐渐远去,瞬息间便已无声无息。
方丈室中恭肃沉穆,无色大师宝相庄严。温黛黛也不敢打量,只是跪下求助。
无色大师道:“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温黛黛伏首道:“小女子温黛黛,他是大旗门下弟子云铮。”
无色大师听得“大旗门”这三字,须眉微微一动,沉声道:“送你入寺那紫衣人,你两人是否原来不认得他?”
温黛黛暗奇忖道:“这位大师未出门,怎会知道那老人身穿紫衣,又怎会知道我本不认得他?”心中虽惊诧,口中却将寺门外之事说了,不敢隐瞒。
无色大师捋须长叹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他竟会将大旗门下人送来治疗……天意,天意!”
温黛黛越听越奇,却又不敢询问。
无色大师道:“好!贫僧为他治伤,你去吧!”
温黛黛再也想不到这少林神僧竟答应得如此轻易,不觉又惊又喜,但听他要自己离去,不禁惶声道:“但小女子……”
无色大师截口道:“佛家最重因果,你既已答应了他,便种一因,必有一果,需得你自己去了结,别人管不得。”
温黛黛流泪道:“小女子既答应了他,自当自去了结,小女子只求大师让小女子在此多留几日,守着他伤势痊愈。”
无色大师垂目沉吟半晌,喃喃道:“多情必有情孽……唉……院外有间柴房,你可留宿,每日只能入院半个时辰。”
温黛黛伏地道:“多谢大师。”
五色大师道:“贫僧此已破例,你快去吧!”
这段经历,温黛黛仅以凄然一笑,淡淡几句话,便轻轻带过,只因她不愿居功,也不愿别人为她伤心。只听温黛黛接道:“少林寺不留女子,但无色大师却破例将我留下,而且许我每日去见云铮一次。”
铁中棠叹道:“无色大师如此对待于你,亦是殊恩。”他自不知温黛黛竟是卧在柴房之中,更不知柴房中诸般痛楚。
温黛黛道:“那无色大师不但武功通神,医道亦是高绝,三日之中,云铮伤势已愈,已可行动。”她又自凄然一笑,接道:“我见他伤势好得这么快,自是欢喜,听到无色大师竟要传他武功,更是喜出望外,但……但……”
铁中棠见她面色有异,不禁问道:“但什么?”
温黛黛道:“但自始自终,云铮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铁中棠怔了一怔道:“这……这……”想到温黛黛冒死救了云铮,却落得如此,心下不禁甚是难受。
温黛黛凄然笑道:“他甚至连望都不望我一眼,但我自知以前太伤他的心,是以也不怪他。”
铁中棠道:“现在你可是对他有了真情?”
温黛黛闭目不答,惟见泪珠潸然流下。
铁中棠道:“只因他不理你,所以你也不愿将这段艰辛经过向我叙说,只是轻轻带过,是么?”
温黛黛流泪忖道:“想不到他竟了解我,只有他了解我。”心下既是悲伤,又是感激,但不知怎的,她此刻对铁中棠已只剩下兄妹之情,而无儿女之私。要知久历风尘之女子,心若被人打动,便坚如金石,她昔日虽然也曾被铁中棠奇特的性格吸引,但那只是暂时的刺激,而云铮,却终于真的打动了她的心,只是这种情感的变更,她自己都不知道。只见她忽然一笑,改口道:“哪有什么辛酸经历,日子一直过得十分舒服,只是云铮受伤时瞧着我的眼睛,我……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伤愈时虽不理我,但他的心却骗不了我……中棠……铁大哥,我这番心意,你谅必知道,此生我纵然永不能再见他,也无妨了。”
铁中棠听她突然改了称呼,称自己为“大哥,”便知她心已纯洁,心下颇是安慰,又不禁问道:“你怎会永见不着他了?”
温黛黛凄然一笑,道:“只因我已将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