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几曾见过这样的轻功,但闻身边风声忽来忽去,吹得人衣袂猎猎飞舞,到后来卓三娘的身形竟完全变作一条银光,在两条灰影之中,绕室飞转,哪里还辨得出人影。众人但见银光忽前忽后,在身侧四面—龟舞旋绕,绕得人头晕目眩,几乎便要晕倒在地,当下闭起眼睛,不敢再看。
那赤足汉却仍瞪着眼睛,行所无事,似因他眼睛瞪得虽大,其实却什么也未曾瞧入眼里。只听卓三娘不住娇笑,风九幽微微气喘,到后来笑声越来越是清脆,那气喘之声也越来越响。
风九幽突然顿住身形,道:“不……不追了。”
卓三娘道:“你认输了么?”
风九幽道:“我若生得你那样矮小,轻功也未必输给你。”
麻衣客亦自驻足,胸膛也在不住起伏,道:“轻功再好,也只是逃命本事,算不得什么手段。”
卓三娘自他身侧飘过,顺手一拍他肩头,笑道:“你要比拼命的手段,不找风老四找谁,他想要你的命呀!”
麻衣客大喝道:“正是要找他。”举手拍出三招。
风九幽喋喋笑道:“我也正要找你,抓着你还怕要不到那穿嫁衣裳的么?”两句话功夫,两人便拆了十数招。
卓三娘笑道:“你们两位多打打,我进去瞧瞧。”身子一翻掠入那黑色垂帘。
风九幽道:“不好,莫要被她捡便宜先寻了去。”猛攻三拳,身子一退,方待追踪卓三娘而去。
哪知卓三娘已闪电般退了回来,常带微笑的面容之上,竟已变了颜色,瞧见风九幽追来,却闪身笑道:“你要进去么?请!”
风九幽喃喃骂道:“狐狸精,又玩什么花样?”
心里虽已启疑,还是飞身掠了进去。麻衣客驻足而观,目中光芒闪动,只听风九幽“呀”的一声惊呼,飞也似的退了回来。
只见他双目圆睁,手指垂帘,道:“她……她还未死。”
卓三娘叹了口气,道:“叫你不要进去,你定要进去。”
水灵光恰巧醒来,惊喜道:“他……他还未死么?”
卓三娘道:“小妹子,你那男人是活不成了,我们说的她,是另外一个人,这人你再也不会认得。”
水灵光听得“活不成”三字,便又昏了过去。
风九幽嘶声道:“夫人既还未死,为何不出来相见?”
只听那娇柔甜美的怪声自黑色垂帘中传了出来,一字字道:“不错,我还未死,你可是要见我么?”
风九幽打了个寒噤,道:“我……我……”
卓三娘冷笑道:“没用的人,平日枉称了英雄。”
风九幽挺胸道:“正是,在下正要见夫人一面。”
那怪声道:“你等着吧,我这就出来,说不定还将你们要的那东西带出来,你们可不要走呀!”
风九幽道:“自然不走。”脚下却向门外移动。他虽然舍不得走,但对方舟中人却委实害怕已极。
那矮小之黑袍妇人走到卓三娘身边,悄声道:“是……是她?”
卓三娘道:“不错,是她。”脚也往外直移。
黑袍妇人身子一震,也待转身,麻衣客突然横身挡住了门户,冷冷道:“家母请各位留下,谁敢走?”
风九幽眼睛一瞪,道:“谁要走?”竟真的坐了下来,斜眼瞧着卓三娘道:“卓三娘,你走不走?”
卓三娘道:“你不走,我怎舍得走。”
两人嘴上虽硬,神情却已软了。麻衣客心房怦怦跳动,暗喜忖道:“母亲已要出来,铁中棠已死,当真是万事大吉了。”
他若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怕再也不会挡住风九幽、卓三娘的去路,只因她母亲那般说话,本是要将他们骇走的。
这时大厅中又变得没有声息,最担心害怕的还是司徒笑等人,既不知道事情的究竟,也不知未来是凶是吉。
原来铁中棠武功虽不甚高,但机变急智,却可算并世难寻,眼见一拳击来,他虽无法躲闪,但心念一转,便乘势向后倒跃,只是赤足汉那一拳力道委实太强,他仍被打得直飞出去,再加上他自己的倒跃之力,这一下竟飞出四丈多远,穿过垂帘,向那水池之中落了下去。
这时他神智犹未完全昏迷,若是换了别人,必定不敢再用真力,只有任凭自己落水,但他却不惜冒险,竟拼尽最后一点真力,手脚齐动,拼命向旁一掠,于是他身子便恰巧落在那方舟之上。
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人便昏了过去。等他醒来之时,鼻端只闻一阵阵淡淡的清香之气。他不知此香乃是天竺异宝,名为“天师檀”,取意乃是天意垂福,师助下人之意,能助长练武人功力,修习内功时燃此一香,修习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否则他身受那般严重之内伤,怎会这么快便已醒转,只觉香气入鼻,胸中舒服已极,知道自身必已落入方舟上四面垂纱之中。
只听耳边有人缓缓道:“你重伤之下,还不惜妄拼真力,一心要落在方舟之上,显见别有用心,是么?”声音轻柔甜美,世间无双,铁中棠听过一次,永生难忘,知道这就是那麻衣客之母亲了,心下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位夫人身在舟中,却能将自己心意窥破,端的是神目如电,当下道:“晚辈内腑已被震伤。”他说了这句话喘息半晌,才能接道:“若是无人打救,落水之后,必无生望,但晚辈年纪轻轻,实不想死。”
那语声道:“你明知自身落入水中,我未必会将你救起,但你若落在我面前,我却不能见死不救了,是么?”
铁中棠道:“夫人明鉴,晚辈受的伤虽重,但夫人武功通神,自有回天之力,是以晚辈才存万一之想。”
那语声道:“你倒没说假话。”随即不再言语。
铁中棠说了这些话,心胸更是干焚燥喘,闭目歇息了半晌,才忍不住睁开眼来,想瞧瞧这位夫人的模样。他听这夫人语声那般柔美,只当她必定驻颜有术,貌如天人,哪知这一瞧之下,心头立刻大吃一惊。
黑纱中光线灰黯,香烟氤氲,只见这位夫人盘膝坐在方舟中蒲团之上,身子似已缩成一具骷髅,脸上面皮焦黄,全无丝肉,顶上头发也已完全脱落,瞧不见一丝毛发,四肢细瘦有如婴儿,但肚皮却圆圆地凸了出来。这形状之奇特恐怖,任何人见了都难免变色惊呼出声来。
但铁中棠素来不轻动容,心里虽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忖道:“这位夫人当年必是天香国色,只因苦修武功,才变成如此模样,难怪她不愿与别人相见。”一念至此,心里反而暗生怜悯同情之意,不知不觉自目光中流露出来,正是他遇强不畏,见弱生怜之天性。
夫人双目半睁半阖,也未说话。
铁中棠瞧了两眼,终是不敢再望,转过目光,只见蒲团旁有只香炉,炉旁有本薄薄的绢书,面上写的似是:“武道禅宗,嫁衣神功”。
他心中一动,方觉这神功名字好生奇怪,暗道:“难怪那风九幽要个身穿嫁衣之人,想来必是暗指此本神功秘册。”
突听夫人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大旗门下?”
铁中棠心里更奇,不知她怎知自己来历,口中恭声应了。
夫人又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同情寂寞,这倒不易。”
铁中棠一惊,才知道石闸未落,外面说的话,这位夫人竟都听得清清楚楚,连自己对李洛阳的那句话都未漏过。
夫人道:“但你见了我的模样,怎不害怕?”
铁中棠道:“晚辈从不知道害怕,何况夫人具大智慧,大神通,自当将臭皮囊抛却,晚辈只有尊敬而已。”
夫人冷漠面容之上,微现暖意,缓缓道:“皮相美丑,本乃智者不取,但当今世上,又有几个能不看皮相之人?”
铁中棠不敢答话,只是微微气喘。
夫人道:“你还能动,便爬过来。”
铁中棠大喜道:“夫人莫非已肯垂怜相救?”
夫人道:“你若非已受必死之伤,必定不敢擅自闯入来;你既凑巧来了,你我总是有缘,我好歹救你一命再说。”
铁中棠惊喜谢过,挣扎着往蒲团爬去。但他伤势太重,说话又损了气力,这短短数尺之地,竟如隔千山万水一般。
那位夫人见他挣扎爬动,也不扶他一把,忽道:“有人来了。”
铁中棠虽未听见声息,但忍不住扭头望去,透过垂地黑纱,果然朦胧见到一条银色人影。他知道这是卓三娘来了,心里不觉一惊。那卓三娘见到水中方舟轻烟,更是吃惊,在水边顿住身形,道:“舟中可有人么?”
夫人也不答话,突然张嘴在那烟气之上一吹,只见一条匹练般白烟,穿纱而出,夭矫强捷,有如剑气一般。那卓三娘惊呼一声,再不答话,急急退出。等到风九幽随后而入,那夫人也是依样葫芦,吹出一道白烟,风九幽果也惊呼一声,风也似逃了。
铁中棠瞧那白烟非但有形,还似有质,心下不觉好生羡慕,忖道:“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练到这般地步。”
只见那夫人似在凝神倾听,神情十分庄肃。
过了半晌,风九幽怪声自外传来道:“夫人既然未死……”两下那言来语去,几句问答,铁中棠自也听得清清楚楚。
铁中棠听得夫人有出舟之意,心下不觉大喜,又过半晌,听得麻衣客道:“家母请两位留下,谁敢走?”
夫人面容忽变,道:“孽障!我要将他们骇走,他却偏要将之留住。”
铁中棠奇道:“夫人为何……”
夫人道:“我既已有救你之心,为何不出手扶你一把,却看你在地上挣扎爬动。”双目一睁,目光有如明灯一般。
铁中棠大骇道:“夫人莫非……已不能走动?”
夫人道:“正是。”
铁中棠倒抽一口冷气,道:“这……这……”
夫人冷冷道:“这不干你事,快过来待我救好你伤势再说。”这句话说完,铁中棠也已爬到她面前。只见夫人缓缓伸出手掌,左掌按住铁中棠额头正中,直通心经,主血脉流行之“心经大穴”,右掌按住他脐右气血相交之处“血门商曲大穴”。她双臂动作,亦是呆拙生涩,但掌心却炙热如火,方自按在铁中棠这两处大穴之上,铁中棠便觉一股热力由她掌心直通心腑。他全身本已疲乏脱力,衰弱不堪,此刻但觉一阵阵新生之力源源不绝而来,化入他体中,有如水乳交融一般,自然舒妙已极。但过了半晌,这本极平和之力,忽似化做两股烈火,铁中棠顿觉唇干舌燥,全身也暴涨欲裂。他大惊之下,立刻运功相抗,忽然想起自己伤重欲死,哪有内力。但这一念还未转完,体中却已有一股内力生出,原来那夫人掌上之力,瞬息间已化入他体中,变成他原有的一般。
铁中棠惊喜之下,也不及细想这内力怎会融化得这般迅速,连忙运力将那热力消散。过了一阵,那热力非但不减,反似更强,而铁中棠相抗之力,竟也越来越大,于是抗力越大,热力越强,而热力越强,抗力也随之增大,如此反复相生,也不知过了多久,铁中裳忽觉自身体内真力,竟似能将这势力吸为自己之用,那热力来得越快,自己也吸得越快,那热力源源不绝而来,但一入铁中棠体内,便被铁中棠那股吸力化为已有,于是铁中棠吸力更强……
铁中棠体中本已无真力,但此刻无中生有,由弱而强,竟有如高山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而此长彼消,那股热力虽来得更快,但已有强弩之末,不可持久之象,更无法抗拒铁中棠吸化之力。香烟氤氲中,只见那位夫人焦黄的面目,由黄而红,由红而白,鼓涨的丹田下肚,也渐渐缩小。
原来她数十年精修之内力真气,此刻竟如江河决堤,倒灌而出,全都灌入铁中棠体中,竟是不可遏止。
这时大厅中众人已等了数个时辰之久。
水灵光倚在那黑袍妇人怀中,一双大眼睛空空洞洞,望着屋顶,目中一无泪痕,眼泪似已流得干了。
那赤足汉手持宣花大斧,木立当地,从未动过一动。李剑白四下走来走去,神情极是不耐;李洛阳端坐在那里,却仍悠然自得。
司徒笑等人或坐或立,人人俱都十分不安。那少年秀士自四下寻来一些食物瓜果,但众人却都觉难以下咽。
麻衣客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亦是忐忑不定,暗道:“母亲既已答应出来,为何到此刻还不出来?”
只见风九幽与卓三娘负手立在石壁之前,两人看那壁上的武功图形,都似已看得痴了。卓三娘不住喃喃道:“好……好,果然好招。”她口中称赞,其实眼睛却根本未瞧,只是暗暗忖道:“那女怪物虽未露面,但瞧她方才那一手凝烟穿纱的功夫,似比以前更要精进了,少时她母子两人若是联手来对付我,我却如何是好,不如乘此刻先与风老四联起手来,将这小怪物宰了再说。”眼睛不觉向风九幽瞧了过去。
风九幽摇头摆脑,也在怪笑道:“高,高,高招!”心里却也暗忖:“与其等他母子向我出手,我不如乘这小子落单时先将他宰了再说。但我一人之力,还无把握。”想到这里,一双眼睛也向卓三娘瞧了过去。
两人对望一眼,瞧对方眼神,便知彼此心意相同。
卓三娘道:“唉,小皇子,令堂大人怎还不出来呀?”
麻衣客道:“你若等得不耐;怎不去问她老人家自己?”
卓三娘接道:“哟,我可不敢问,风老四你去问吧!”
风九幽喋噪笑道:“她见了我就生气,还是你去吧,你看来总比我顺眼得多。”两人一搭一档,逡巡着向麻衣客走了过去。
麻衣客面色不变,浑如不觉,口中却忽然笑道:“你两人等得不耐,莫非是想先打一架么?”
卓三娘、风九幽齐地一呆,卓三娘缓缓笑道:“小皇子,你真聪明,又让你猜对了,风老四想先宰了你哩!”
风九幽暗骂道:“狐狸精,又赖上我了……但我好歹也将这小于宰了再说,免得那怪物出来就更麻烦了。”当下喋喋笑道:“宰你可不敢,打一架消遣消遣却不错。”长袖一拂,卷起一股狂风,扑向麻衣客。
卓三娘笑道:“小皇子,小心了,风老四阴风厉害得紧;风老四,你也小心了,小皇子‘戏花拳’也不是好玩的。”
话声中风九幽、麻衣客早已动起手来。风九幽每一掌发出,都带起一股寒风,吹在人身上有如刀刮一般。麻衣客出招却是轻巧飘忽,柔若无力。但见他面带微笑,忽而出手去摸风九幽下巴,忽而又似要去撩他面颊,当真有如调戏妇人一般。
李剑白暗笑道:“这‘戏花拳’倒是名副其实。”
李洛阳瞧了却暗地吃惊:“好厉害的拳法!不但出招部位怪到极处,让人再也料想不到,变化更是奇诡繁复。”
只听卓三娘笑道:“风老四,你瞧小皇子已看上你,只是调戏你,你不如就嫁给他算了。”
风九幽牙齿咬得吱吱的响,道:“这婆娘闲得太舒服了,倒要给她找点事做做……神斧力士何在?”
赤足汉大喝一声:“在!”
风九幽一招“凤凰展翅”,右手击向麻衣客,左手指着卓三娘,大喝道:“快跟她打上一架。”
赤足汉道:“是!”一斧抡了过去。
卓三娘笑骂道:“难怪雷老大说风老四不是坏人,只是疯子!但你也不想想,这大猴子碰得到我么?”话声中身形已飘飘飞了起来。赤足汉抡开巨斧,放开大步,在后一路追赶,一路砍杀。他巨斧抡起虽然声威骇人,却又怎伤得了轻功第一的“闪电”卓三娘?只苦了司徒笑等人,一见赤足汉巨斧砍来,便四下奔逃。那赤足汉眼睛发直,也不管是谁,只要有挡路的,就给他一斧。
厅中顿时乱了起来,风九幽喋喋笑道:“对了,这样才热闹……哎哟,好招。”身子一转,也还了一招。
卓三娘笑道:“大猴子,快些呀……”突然向风九幽劈出一拳,等到风九幽闪开时,她却又去得远了。
风九幽破口大骂,卓三娘道:“你莫骂,我公平得很。”这次飞掠而出,却向麻衣客连劈三掌。
但见她身子倏忽来去,忽向风九幽打一掌,忽向麻衣客踢一足,但击向风九幽力轻,击向麻衣客力重。
风九幽何尝不知道她暗地帮忙,口中虽大骂,心里却甚是欢喜,暗道:“这婆娘的确有两套。”只见麻衣客面上笑容渐敛,显见应付已大是吃力。风九幽精神一震,道:“再过五十招,要你躺下。”
卓三娘笑道:“五十招不行,七十招却差不多了。”李洛阳瞧得清楚,知道麻衣客实难再挡七十招。
而高手相争,七十招幌眼便过,他老成持重,心中已在暗暗计算,七十招后,麻衣客若败了,自己父子两人又当如何?
这时铁中棠只觉对方掌心的热力,突然中止,自己试一运力,不但伤势已愈,而且气力更胜从前。他惊喜之下,谢道:“多谢夫人。”睁眼一瞧,却不禁又是一惊,只见夫人双目紧闭,满头大汗,面上更无血色。
铁中棠不禁惶声道:“晚辈不知夫人疗伤竟要损耗这许多内力,若是知道,晚辈也不敢妄求夫人了。”
夫人胸膛起伏,腹下已变得平平坦坦,过了良久,突然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了……”声音虽仍甜美,却已变得极是微弱。
铁中棠奇道:“夫人明白了什么?”
夫人睁目笑道:“十余年来的大难题,今日才算明白……炉中香已燃尽,你将香炉捏扁它。”
铁中棠道:“晚……晚辈力所不能。”
夫人道:“你试试看。”
铁中棠不敢违命,迟疑着取起香炉。那香炉高达三尺,乃精铜所铸,沉重异常,刀剑难伤。铁中棠苦笑暗忖:“夫人将我功力估量得太高了。”
当下用力一捏,只想将香炉之炉耳捏断,算做交待,哪知他力道过处,那铜铸香炉竟真的被他随手捏扁。铁中棠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张口结舌,望着那被自己捏扁的香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夫人道:“平日你想捏扁这香炉难如登天,今日捏来却易如反掌,你可知这是什么原故?”
铁中棠道:“晚……晚辈不知。”
夫人道:“这只因我数十年性命交修之内功,已全被你吸收了去,再加上你本身功力,此时你功力之深,虽不敢说是震古铄今,天下无双,但当今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得上你了。”
铁中棠目定口呆,亦不知是惊是喜,呆怔了半晌,汗流如雨,忽然拜伏在地,道:“晚辈该死,晚辈不知……”
夫人道:“你闻得如此奇遇,非但不喜,反而惶恐,总算有些良心,何况……唉,此事本是天意,怪不得你。”
铁中棠伏地道:“但……但夫人怎……怎会将真……真气全都给……给了晚辈?叫晚辈好……好生不安。”
夫人一笑道:“这原因委实奇妙古怪,此刻之前,连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唉,此刻我总算知道了。”
铁中棠道:“不敢请……请问夫人……”
夫人道:“这十七年来,我练的便是这‘武道禅宗,嫁衣神功’。我虽早已知道这神功深奥并世无双,修练极难,但也知道只要练成此功之后,便将天下无敌,又听得昔年‘大旗门’开山两位祖师,也因练成此功,遂至称雄天下,是以我才摒绝一切,下了狠心,决心来练它。”
铁中棠忽然想起麻衣客方才之言,忍不住脱口道:“这……这本神功秘册,莫非便是‘大旗门’先人故意遗失的么?”他实在想不通本门先人为何要将这练成后便可无敌于天下的秘门神功故意遗失,只是此时此刻,又怎敢问出。
又听夫人道:“不错……但我一开始练此神功,便知不妙,只因一练此功之后,我体内真气,便忽然枯涩起来,难以运转,但那时我已欲罢不能,只有再练下去。哪知我真气虽越练越强,但若要它运转却是痛苦不堪,那真气流过之处,都宛如尖针所刺一般。”她叹了口气,道:“那痛苦比世上任何苦刑都要难受,但若停止不练,功力立散,那散功之苦,实是非人能忍,是以明知是饮鸩止渴,也只有硬着头皮去练,而真力越强,痛苦越深,我只有将真气逼在丹田腹下,不让它随意运行,这时我下肢却已完全瘫了。”
铁中棠听得更是目定口呆,作声不得,但却已知道她方才丹田腹下为何鼓涨成那般模样的原因。
夫人道:“但真气纵然练得再强,如不能运用,又有何用?试想我对敌运用真气时,自身内脉已如针刺,怎能施展武功?我心中自痛苦不堪,但却百思不得其解,总以为自己必是练错了。再看这神功的名字,‘嫁衣’两字,我虽始终不解,但‘禅宗’两字,我却知道。”语声微顿,接道:“佛家中‘禅宗’最重‘顿悟’,以传顿悟为第一大事。释迦牟尼说是:‘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这神功既称武道中之禅宗,自是也以顿悟为重。顿悟乃立刻悟道之意,而我却苦练十余年,还是未得其旨,我昼夜苦思,越想越是糊涂,自己越是痛苦。”
铁中棠也不禁陪她叹息一声,只是无言劝解。
夫人道:“今日我虽是见你仁厚智高,不忍见你就死,是以才要以内力为你疗伤,但也是要看看我将体中的真气逼入你体中之后,你有何反应,否则我与你非亲非故,又怎肯不惜痛苦为你疗伤?”
铁中棠垂下了头,不敢答言。
夫人又道:“哪知这令我痛苦不堪的真气,到了你体内,你竟行所无事,我心里奇怪,便将力道加强,这时你竟已将得自我的真气收为己用,与我相抗,但两种真气本属一源,自然互相吸引,而我之真气正在外流,便不知不觉被你吸了过去,等我发觉之时,我已欲罢不能,收不回了。”
铁中棠也不觉恍然忖道:“呀,原来如此。”
只见夫人说了这番话,竟已累得满头大汗。但她神情却仍极是兴奋,喘着气接道:“只是我内功虽失,却终于弄明白了一切,也高兴得很!”她缓缓道:“原来这神功之名‘嫁衣’两字,取的便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之意。嫁衣缝成,让别人去穿,缝的人虽使千针万线,怎奈自己却不是新娘子,这神功练来也是要留给别人享用的。练的人虽然吃尽千辛万苦,自己却半分也用不上,这种功夫,难怪‘大旗门’要将它远远丢开了。”
铁中棠越听越奇,此刻已是汗流浃背。
夫人目中微现忿色,但瞬即笑道:“我也知道了为何这神功要称‘武道禅宗’,原来这‘顿悟’两字,也是用在别人身上的。”
铁中棠惶声道:“但……但为何如此……为何这神功真气在夫人体中,便那般涩重,到了晚辈体中,便……便……”
夫人叹道:“想来必是因为这神功真气,太过强猛霸道,但经我十余年之磨炼,再入你身体之中,便将火烈之气,全都滤尽了,而两股同源真力互相吸引,乃是自然之理。”说到这里,闭目不语,但见那蒲团之上,已有一圈水渍,想来是她全身汗珠,雨水般流下,流在蒲团上。
铁中棠五体投地,道:“晚……晚辈身受大恩,实不知应该如何……”语声哽咽,实是难以继续。他想到一人若是突然发觉自己一生心血,俱是为别人所费时之滋味,心里更是苦痛不堪。
夫人惨然一笑,道:“此事你既无心,我亦非有意,怎能怪你,只是……只是这门神功,也未免对练功之人太残酷了些。”
铁中棠再也忍不住伤心落泪,道:“晚辈……晚辈……”
夫人长叹道:“天意……此功本属‘大旗门’,你又是‘大旗门’弟子,想来必是上天要你重振大旗门,才差你到这里来,否则你等纵然苦练三十年,也未见能复仇雪耻。”语声更是微弱,间断也更多。
铁中棠大奇忖道:“司徒笑等人武功并不甚强,她怎会说我等再苦练三十年也无法复仇?”但此刻他已无暇多想,伏地道:“晚辈深受夫人大恩,没齿难忘,夫人若不给晚辈报恩的机会,晚辈必将抱憾终天。”
夫人道:“报恩两字,本谈不上,你再也休要提起。但……但你若肯为我做几件事,我必当感激的。”
铁中棠道:“夫人只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夫人缓缓叹道:“我儿子那些女弟子中,有个瞎眼的女孩子,这些年天天为我送饭,唉,她为了送饭给我,知道我不愿被外人所见,才自残双目,但愿你能为我找到这女孩子,替我好生谢谢她。”
铁中棠道:“晚辈上天入地,也要将她寻着。”
夫人凝思半晌,又自叹道:“我儿子虽不孝,但总是我亲身所生,唉!这也怪我与他爹爹情怨纠缠,才令他左右为难,现在你功力已强胜于他,但愿你能照顾他,莫教他被别人杀死。”
铁中棠肃然道:“晚辈必将尊他为兄,互相规过劝善。”
夫人微微一笑,道:“好……好孩子。”过了半晌,又道:“这‘武道禅宗,嫁衣神功’你也带走,替我将它去送给一个人。”目光闪动,忽然现出怨毒之色。
铁中棠心头一凛,道:“送……送给什么人?”他知道若将此秘册送给别人,实比杀了那人还要毒辣。
只听夫人缓缓道:“去送给一个你所见过的人中,最最自私,最最残忍,从来不替别人着想的人。”
铁中棠本在担心不知她要自己将此秘册送给谁,此刻方自松了口气,道:“晚辈遵命。”
只因若是将这秘册送给善良之人,铁中棠委实于心不忍,但将之送给最最残忍自私之人,却是再也恰当不过。
夫人又已接道:“我早已写下一封书信,夹在这秘册之中,你决定将之送给谁后,不妨拆开看看。”
铁中棠道:“是。”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心愿仅止于此,但……唉,却还想见我那孽子一面,不知你可愿为我将他唤进来?”
铁中棠道:“晚辈这就去。”
夫人目光一闪,又道:“但你却切切不可让第三者走上这方舟一步,我……我不愿别人见到我如此模样。”
铁中棠心下又是一阵惨然,恭声应了,伏地再拜而起。夫人已又垂下双目,神色虽疲惫,却甚是平静。
李洛阳避坐一角,纵观厅中全局,只见水灵光倚在那黑袍妇人怀中,非但姿势绝未变动,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眨。
卓三娘身形仍如银线般飞舞来去,那赤足汉虽追她不上,但一面将那宣花巨斧抡得震天价响,一面大步狂奔,奔了百十圈下来,竟仍然毫未见缓慢,那身子端的有如铁打的一般,似是永不知劳累。
风九幽与麻衣客之决战,却已又过了四五十招,风九幽喋喋怪笑道:“二十招,再要二十招就行了。”
卓三娘笑道:“好,我替你数着,一招,两招……呀,这招‘双锋手’施得真臭……四招,嗯,这还差不多。”
她身形不停,口中也不停。麻衣客身手更缓,面色更沉重,但招式使出,仍是潇潇洒洒,舒卷自如。
卓三娘道:“十一招……十二招……呀,不好了,看样子二十招还不行。风老四,我替你攻一招吧!”语声未了,身子恰巧掠过麻衣客身侧,左手轻轻一拂,尖尖五指,有如兰花一般,拂向麻衣客,,但见她拇指、食指微屈,虚扣成环,无名指、中指、小指半伸半张,拂向麻衣客胁下三处大穴。
这时风九幽鸟爪般五只手指,也正抓向麻衣客胸膛。麻衣客知道自己若是被他五指抓上,固是立时穿胸透胁,但被卓三娘那兰花般二指拂中,却更是不得了。
就在这刹那间,忽见他身子一缩,不知怎的已将身上所穿之宽襟麻衣脱了下来,随手一撒,乌云般卷了出去。
虽是一件麻衣,但在他手中使出,早巳贯满真力,风九幽怎敢怠慢,大喝道:“好招!”反身跃出。
卓三娘笑道:“果然不错!”纤腰一转,手腕微震,无名指、小指、中指缩回,食指却突然变了个方位,呼的弹出。
她手指虽未点中,麻衣客但听“嗖”的一声,竟有一股真气自她食指顶端“高阳穴”激射而出,嗤的一声急响过去。
麻衣客只觉身子一震,肩头一凉,竟被她指上射出的真气划破一条血口,鲜血进出,不禁骇然道:“先天真气!”
卓三娘笑道:“不错,你倒识货。”身子早已滑走。
忽然间一股劲风泰山压顶般往麻衣客头顶直劈而下,原来是那赤足汉见麻衣客挡住去路,便一斧砍下。
麻衣客不敢硬接,闪身而退,只听身后狞笑道:“还有我呢!”竟是风九幽自他身后又攻出一招,,
他若要避过此招,就势必冲入那赤足汉斧下,众人瞧得不觉一惊。哪知他前后受袭,竟临危不乱,右足无声无息反踢而出,手中麻衣却向那宣花巨斧卷了上去,麻衣轻柔,巨斧刚猛,但柔能克刚,那麻衣客竟将巨斧卷住,赤足汉振臂一挣,竟未能挣脱。
那麻衣被扯得笔直,忽见一道银光过处,一件麻衣,刀切般分为两半,赤足汉、麻衣客身子齐地向后一倒。
风九幽方自避开麻衣客一脚,此刻见他身子倒下,怎肯失了良机,狞笑道:“这是第十九招。”双拳齐地击出。
群豪眼见麻衣客再难避过这一拳,有的欢喜,有的惊呼,有的却闭起眼睛,不忍再看!就在这时,忽听天雷般一声大喝:“风九幽,你敢!”一个黑衣少年站在黑色垂帘之前,那不是铁中棠是谁?
风九幽虽然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禁骇得面目变色,方自触着麻衣客衣衫,一双手便不由自主垂落下去。
但听满堂俱是失色惊呼之声,有的欢喜,有的失望,站着的被骇得扑地坐下,坐着的被吓得长身而起,齐呼道:“你还未死……”
水灵光亦自喜极大呼:“你还未死!”但惊喜过度,身子还未站起,又软软倒下,原来又昏了过去。
众人悲喜虽不一样,但惊奇之情却无不一致。只有卓三娘身子仍不敢停留,只因赤足汉仍在她身后抡斧狂追。他但听风九幽之命行事,别的任何事他都不闻不问。只见铁中棠大步走了过来,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非但毫无受伤之态,而且神采竟似更焕发。
风九幽揉了揉眼睛,道:“小伙子,你被我那神斧力士打了一拳,居然还能大模大样走出,这是什么原因,你非得告诉我不可。”举手一挥,道:“力士且住!”那赤足汉果然如响斯应,停住脚步。
铁中棠道:“我那幺叔本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你竟将他弄成这副模样,这是怎么回事,你倒说说。”
风九幽怪笑道:“小伙子好没礼貌,风四太爷问你的话,你就该老老实实答出来,还敢反嘴?”
铁中棠道:“今日你老实说出如何将我幺叔弄来,再快快将他神智回复,倒也罢了,否则,哼哼!”
卓三娘拍掌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居然有个小伙子敢向‘风梭’风九幽如此说话,端的妙极!”
风九幽道:“否则怎样?”
铁中棠道:“否则就要你好看。”转向卓三娘道:“你若不将水姑娘快些还我,也和他一样。”
众人听他如此说话,都道他必是活得不耐烦了,就连麻衣客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心,准备随时出手相救。哪知风九幽、卓三娘对望一眼,竟未暴怒,也未动怒。
原来两人老奸巨猾,见到铁中棠未死,已觉奇怪,再见他如此发横,更当他身后必有靠山,而那靠山却正是他两人所畏惧之人。但两人眼睛往他身后垂帘里去瞧,也瞧不出什么动静,更觉莫测高深。卓三娘道:“这小子太过无礼,风老四,你还不教训教训他?”
风九幽“嘻”的一笑,道:“三娘在此,小弟怎敢争先。”
铁中棠大声道:“我问的话你两人快答复,否则莫怪我不客气了。”轩眉怒皱,端的威风凛凛。
李剑白瞧得又惊又羡,恨不得自己也如此露上一手。
黑星天等人虽都又奸又猾,但却被铁中棠三番四次捉弄,早已对他恨之入骨,此刻见他如此神气,只当他又在弄什么诡计。
司徒笑悄悄一拉黑星天,道:“风老前辈不知这小子深浅,看似又被他唬住了,但这小子武功,你我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黑星天道:“不错,这小子骗了咱们好多次,这次咱们莫再上他的当了,司徒兄,是你上还是我上?”
司徒笑还未答话,只听盛大娘道:“风老前辈不屑动手,待老身来教训教训这目无尊长的小子!”
原来她对铁中棠亦是满腹怨气。风九幽、卓三娘两人正自无计,此刻见到有人来做试金石,齐地大喜道:“好极!”
盛大娘一顿铁杖,长身而起,盛存孝却已在她身后道:“娘,还是让孩儿吧!”他生怕母亲有甚失闪,当下抢先跃出。
哪知盛大娘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大喝道:“这次不要你动手。”嗖的掠在铁中棠前面,双手持杖,道:“来吧!”
盛存孝又惊又急,望着铁中棠道:“铁兄……”他虽未说出手下留情四字,但眼色已等于说出一样。
卓三娘道:“还等什么?”
盛大娘道:“不必等了。”呼的一杖扫出。
她年纪虽老,功力不老,一杖扫出,隐隐有风雷之声。
铁中棠连让她三招,暗叹忖道:“瞧在你那好儿子份上,今日饶你一遭。”随意挥出几掌。
但他功力与昔日相较,强了何止十倍,这几掌虽是随意挥出,掌风已颇见强劲,远非昔日可比。
盛大娘喝道:“好小子,功力进步些了!”她不知铁中棠功力何止进步“一些”,仍然不惧,一棍当头劈下。
铁中棠突然反手一抄,众人还未瞧见他如何出手,他便已抄住盛大娘棍尾,只有麻衣客知道,这一招正是他石壁上的武功。
盛大娘只觉一股大力自棍上传了过来,自己竟万难相抗,这才大吃一惊,方待撒手抛棍,哪知铁中棠也在此时松开了手,只是棍上余力未尽,仍震得盛大娘手腕生疼,铁杖当即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