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司徒笑笑道:“原来我五家数代以来,每逢大旗门寻仇之时,必定要去求人相助,以常理忖来,大旗门既将仇恨看得那般严重,不顾性命地报复,大旗门传人性情又都那般剽悍,武功那般高强,而我五家平日与别人却又极少来往,武林中想必不会有人来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
“但天下事每不能以常理衡度,武林中就偏偏有一门派中人,专门助我五家与大旗门为敌。此一门派中人,不但行踪诡异,武功绝高,而且代代相传,非但如此,只要大旗门一来我五家寻仇,我五家随时都可去求他们相助,从来不会遭受拒绝,最难得的是此一门派中人,行事从来不肯居功求名,派出来相助我等之弟子,竟不惜自降身份,混入我五家门下弟子群中。
“数十年来,每一次大旗门前来寻仇之时,俱是此一门派中人,将之击退的,莫说武林中无人得知此中隐秘,便是大旗门人,也只当击退他们的人,必是我五家之弟子,因此将我五家之武功,也高估了许多,是以大旗门此番重来,见到我五家全力迎击,便立刻退走。”司徒笑一口气说到这里,语声方自微顿。
冷一枫道:“如此说来,那日大旗门若不退走,一番血战下来,我五家莫非便要全军覆没不成?”
司徒笑道:“说来虽惭愧,但事实却的确是如此。”长叹一声,又自接道:“非但如此,就连我五家在武林中的声名威信,也大多是那一门派中之弟子为我等建立的,是以我五家先人,一直将此事保守隐秘,虽然亲如子侄,但不到紧要关头,也不愿泄漏,而此一门派中人,事先懵然而来,功成懵然而去,也从未向他人透露半句口风。”
黑星天忽也说道:“此事说来实是有些见不得人,但虽然见不得人,也不得不做,冷兄,你说是谁?”
冷一枫“哼”了一声,算做答复。
司徒笑道:“先父之遗书之中,并将此一门派的联络之处详细叙出,要小弟前去访寻于他。但此一门派虽不居功求名,却最是贪利,若要求他们出手,必须先以万两黄金作为敬礼。”
冷一枫道:“所以你就算计了我的黄金,去送给他们。”
司徒笑叹道:“小弟为了我五家之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做法,实是情非得已,还请冷兄见谅,何况……”苦笑一声,接道:“何况冷兄那时并未在堡中,小弟要告知冷兄,也无地可寻冷兄之侠驾。”
黑星天嗄声道:“而当时事已急不待缓,我等情急商议之下,才只得不告而取,想来冷兄反正不会吝惜区区黄金的。”
冷一枫嘿嘿笑道:“各位未免将冷一枫说得太慷慨了,其实冷某也和各位一样,是最最吝惜黄金的。”
黑星天干笑道:“冷兄取笑了。”
冷一枫面色一沉,道:“我且问你,当时既已急不待缓,各位为何不将自家的黄金送去,反来盗用老夫的?”
黑星天怔了一怔;道:“这……这……”
司徒笑连忙接道:“小弟们实是没有黄金可送。”
冷一枫道:“哈哈,可笑呀可笑,若说盛家堡积无余财,老夫还可相信,只因存孝委实手面太大,当真可说是仗义疏财,挥手千金,盛大娘家业再大,也被他连送带借花得差不多,但……”仰天冷笑一声,接道:“但若说良马万头的落日马场,生意鼎盛的天武镖局也穷得那般模样,嘿嘿,实是令人难信。”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家业看来虽好,其实……”
冷一枫厉声道:“莫要说了,老夫平生最见不得哭穷。”
司徒笑神色不变,道:“冷兄若能体谅,那是再好不过。”
冷一枫道:“我再问你,此事理由既然如此光明正大,你等事后为何也未向老夫提起,而且百般狡赖,竟想胡乱混过去便算了么?哼哼,若非存孝沉不住气,只怕你等到此刻还不肯承认。”
司徒笑道:“这……这……”他虽然千灵百巧,能言善辩,但此刻也被冷一枫问得张口结舌,无言可对。
冷一枫道:“你既无法回答,不如老夫代你回答了吧!第一,你说那神秘门派,这一代的主脑之人,便是那名列‘碧海赋中’的‘风梭’风九幽。第二,你们盗了我万两黄金,前去求他相助时,他并未亲自出马,只派了他门下两个弟子,随你而去。第三,那人名唤苏环,平日喜做少年秀士打扮,白命潇洒风流,将你们这些人,全都未瞧在眼里。”
他一口气说了三点,司徒笑等人已是微微变色。
司徒笑拊掌笑道:“想不到冷兄耳目竟如此灵便,嘿嘿,哈哈,当真教小弟们佩服。”虽然敞声大笑,那笑声却是难听已极。
冷一枫“哼”了一声,接道:“你等见风九幽未曾亲出,心中本极失望,但见了那苏环露了两手武功,实是超凡绝俗,又不禁暗中窃喜,只道此番就凭苏环一人,就足够要大旗门的好看!哪知苏环未与大旗门正式交手,便先已败在铁匠村一个无名少女的手下,而且败得现眼已极。于是又着了慌,这时苏环便只有自拍胸脯,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师傅风九幽请出山来。他此话果然不是吹嘘,风九幽果然挺身而出。
“这时那大旗门的赤足莽汉,不知为了何故,又到了中原,他外貌实是太过引人注意,微一露面,便被天武镖局的镖客发现,你等也随即得到这消息,正在商议该如何对付,哪知风九幽听了,单身匹马,便把他擒了回来,而且更以‘九幽阴功,摄魂大法’,迷去了他的本性,竟使那铁铮铮的汉子,变做了奴隶,无条件地服从风九幽之令。想是你们对风九幽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环去请他师傅出山之时,你等曾在无意中擒住了水灵光,想以水灵光要挟铁中棠听命于你。眼见铁中棠便要屈服,哪知却有个武功绝高的麻衣客闯了出来,将你等一齐赶走,带回了水灵光。于是你等便将此事告诉了风九幽,风九幽自是知道那麻衣客的来历,却一直未曾对你等说出。只因他对那麻衣客亦有所图谋,明为你等做事,暗中却可为己,只恨那时你们谁也不知道那麻衣客的去向。
“哪知凡事都有巧合,那九子鬼母姐妹,竟偏偏在此刻假麻衣客之名,发出帖子,你们恰巧也有一份。风九幽大喜之下,便带着你们浩浩荡荡闯了去,你们只当凭风九幽的武功,自是无往不利,又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风九幽武功虽高,武功比他更高的人,更不知还有多少。
“在那里你们总算开了眼界,瞧见了夜帝之后,夜帝之子,‘闪电’卓三娘等,平日一个也难见到的人物。尤其是那些自命为上天使者的黑衣圣女,行事更令你们莫测高深。你们见到卓三娘、风九幽这些角色,都对她们有些畏惧,自更不敢去招惹她们,眼睁睁瞧着她们救了铁中棠,也无可奈何。
“而铁中棠武功进境之速,更是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本是你们手下败将,但那日竟将你们五人,全都打得狼狈不堪。崂山那一役的结果是,卓三娘与风九幽被骇走,苏环死在那里,尸骨无存,鬼母姐妹与她门下全都被黑衣圣女们带回常春岛,而你们走的自然更是狼狈。但你们见到铁中棠等人还在山上,便还不死心,死等在山下。
“一日之后,风九幽竟又回到崂山,他这次似在暗中约了帮手,是以有恃无恐,大骂叫阵。哪知夜帝之后,夜帝之子,以及铁中棠、水灵光等人,竟全都藏入了秘室,风九幽骂的话,他们根本未曾听见。你们遍寻不着,只有放一把火,将那天宫般的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宫里的珠宝,却被你们早已偷走了。
“这事你们将风九幽都瞒在鼓里,自更不肯给旁人知道,只因多一人知道,便有多一人分那珍宝。你们偷盗老夫的黄金时,本想事后再告诉老夫的,那理由既然正大,想必老夫也无话可说。但得到这批珠宝后,你们便立刻变了主意,只因若被老夫知道了此事,你们自先要将那批黄金归还。是以你等便百般狡赖,一心想蒙混过去,却不知老夫早将一切事都知道得详详细细,清清楚楚。”
他滔滔不绝说到这里,仰天狂笑道:“司徒笑,黑星天,老夫说的这话,可有一字虚言么?”
司徒笑等人,面色早已听得阵青阵白,此刻更是面如土色,目定口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说不出一个字来。
冷一枫竟将这绝大的隐秘,一口气全部揭穿,有如当时眼见一般,那是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的事。
舱外的铁中棠,听完了这一番话,更几乎自藏身处跌了下来。
司徒笑所叙之事,已是令他大出意外,数十年来,大旗门屡战屡败,竟非武功不敌五福连盟,而是败在风九幽那一门派中人手下,这实在是个惊人的隐秘,可怜大旗门竟生生被骗了数十年。
铁中棠虽觉悲愤交集,莫可名状,却又不禁窃窃欢喜,只因这许多惊人的隐秘,竟被他在无意中听得。冷一枫说的那一番话,经过之事,铁中棠虽然大多在场,却也从未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曲折。尤其是赤足汉之被擒,九子鬼母师徒之走向,风九幽之为何要与大旗门作对,崂山夜帝宫之被焚……这些更都是他情愿牺牲一切代价去换取真相的秘密,不想此刻冷一枫毫无代价地告诉了他。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真是应该感激冷一枫,也该感激沈杏白。
只因他已猜到这些秘密必定俱都是沈杏白告诉冷一枫的,也只有沈杏白如此贴身的人,才能知道司徒笑等人这许多隐秘。此刻铁中棠心中惟一惊疑之事,只是不知风九幽暗中所约的帮手是谁,此人武功之高绝,却已是绝无疑问的事。
只听黑星天颤声道:“这……这些事是谁告……告诉你的?”
冷一枫嘿嘿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黑星天道:“但……但此事……”
司徒笑沉声道:“黑兄不必问了,此中隐情,是谁告诉冷兄的,莫非黑兄到此刻还不知道。”
黑星天变色道:“是谁?”
司徒笑冷冷道:“除了令高足还有谁!”
黑星天大怒道:“原来是这……”瞧了冷一枫一眼,突又咯咯笑道:“杏白,好孩子,说得好,小弟们正不知该如何向冷兄措词,却不知这孩子竟善体为师之意,先将此事告诉冷兄了。哈哈,好……”司徒笑心思灵敏,固是胜人一筹,但黑星天面色之转变,也是快得骇人。
冷一枫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直到此刻,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莫非当真将冷一枫视为三岁童子么?”
黑星天恼羞成怒,拍案道:“冷兄,你当黑星天真的怕了你,我不过只是念在昔日之情,是以让你一筹。”
冷一枫神色不变,冷冷道:“不让又怎样?”
司徒笑缓缓接口道:“黑兄此话倒也说得不错,否则……哈哈,十只拳头怎会怕了双手?”
冷一枫狂笑道:“好个十只拳头……”
只见一条黑衣大汉,垂首捧人一坛酒来,走过冷一枫身侧时,冷一枫突然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笑道:“你好?”
那大汉莫名其妙,怔怔答道:“好……”一个字方自出口,身子突然颤抖起来,“砰”的一声,他手捧之酒坛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这大汉乃是天武镖局的镖伙,黑星天见他如此慌张,霍然长身而起,怒道:“该死的奴才,还不扫干净,再……”那大汉缓缓转过身子,灯光下面目竟已变为紫黑颜色,眉目也已扭曲在一处,那模样实是狰狞可怖。
黑星天大骇道:“你……你怎样了?”
那大汉满头汗珠进落,却只是说出了一个字。只见他手指着冷一枫,嘶声道:“他……”仰天跌倒在地上,魁伟的身躯,竟成了一团。众人这才知道他竟是中了冷一枫掌上剧毒。
而冷一枫方才只不过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竟能使这样一条彪形大汉在眨眼间毒发而死,其手段之狠,掌力之毒,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黑星天“噗”的跌坐椅上,怒气再也发作不出。
白星武不等冷一枫开口,抢先道:“此事既已瞒不过冷兄,咱们还是开诚布公地与冷兄商量为是。”
他对方才黑星天翻脸,司徒笑示威,冷一枫毒掌伤人……这种种情事,竟都不提一句,生像这些事全都未发生过一般,而且说得言词恳切,态度坦白,生似他早就有意与冷一枫开诚布公地谈话一般。
铁中棠瞧在眼里,暗叹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可怕,但却无一不是奸恶已极之人,那当真比什么武功都要可怕。”
只听冷一枫道:“阁下早就该与冷某开诚布公地谈谈了,却等到此刻才说话,不嫌太晚了些?”
白星武对他这冷嘲之言,似是一个字也未听见,自管接道:“那万两黄金,咱们自是该还给冷兄的,但望冷兄体谅大局,莫对小弟生了嫌弃之心。咱们还是该精诚合作,与风老前辈携手共灭大旗门……”他先以还金打动冷一枫,再以大旗门引起冷一枫敌忾之心,这番话果真说得厉害已极。
哪知冷一枫却冷笑道:“那万两黄金,身外之物,老夫纵不要,也算不得什么,但与风九幽携手,却是万万不可。”
白星武呆了一呆,道:“莫非冷兄瞧不起他的武功?”
冷一枫道:“风九幽武功之高,已可列入天下十大高手之林,冷一枫怎敢有瞧不起他之心?”
白星武道:“我方若有风老前辈为助,声势向上倍增,却不知冷兄不愿与他携手,是为了何故?”
冷一枫缓缓道:“大旗门与五福联盟两派之事,表面看来,虽然简单,其实内情之复杂,却绝非你我所能想象。”
白星武大奇道:“冷兄如此说来,莫非此事除了风老前辈之外,还另有他人牵涉在其中不成?”
冷一枫道:“非但另有他人,而且牵涉之人,还俱都是久已退隐世外,咱们仅在江湖传说中听过他们名姓的高人。”这简简单单两句话,便已将铁中棠一颗心又悬空提了起来,白星武等人,更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司徒笑轻笑道:“此事居然还有隐秘,连小弟都不知情,冷兄却不知是如何得知的,小弟愿闻其详。”
冷一枫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
白星武连忙接道:“小弟们都在洗耳恭听,但请冷兄道来。”提起酒壶,为冷一枫斟了杯酒。
冷一枫举杯一饮而尽,道:“司徒前辈有书信遗留给司徒笑,先父又何尝没有书信遗交给我?”
司徒笑变色脱口道:“那信中说的是什么?”
冷一枫望也不望他一眼,接道:“司徒笑所获那封遗书虽然内藏隐秘,但先父的遗书所叙隐秘却是更多……”说到这里,他那紫黑的面容,突然变为煞白,额角之上,也突然泛出了一粒粒汗珠。
司徒笑暗中一笑,故作失色道:“冷兄怎的了?”
冷一枫身子颤抖,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也无暇答话,伸手自那竹篓中抓出条蝎子,活生生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直将这一条蝎子吃得干干净净,冷一枫方自舒了口气,神情渐渐平定,面容也恢复了那种诡异的紫黑之色。
司徒笑等人都是老走江湖的,一瞧这光景,己知冷一枫必是因为求功心急,不顾利害地练这种邪魔功夫,功夫虽练成,但他经络血脉之中,也满含剧毒,时时刻刻,都要吞吃些奇毒之物,以毒攻击,去克制血脉中之毒性,否则便要痛苦不堪。但他每服一种毒物,体中之毒性便加深一分,如此他掌力虽将越来越毒,但下次毒性发作便越是剧烈,发作的时间也越快,于是他服食毒物,势必要更多,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实不知要到何地步才止,那情况当真与饮鸩止渴一般无二。
司徒笑暗喜忖道:“冷一枫呀冷一枫,我此刻纵然畏惧于你,但终有一日,要眼见你死在你自家所练的毒掌之下。”
只见冷一枫又自干了杯酒,道:“先父留下的那封遗书之中,开明宗义,第一件事便是要我不可倚仗风九幽那一门派之力,只因若要倚仗他们之力,便永远休想灭去大旗门,大旗门不灭,我们世代子孙,终是后患无穷,是以要绝后患,便须去求另一异人,千万寻不得风九幽。”
只听耳边有人道:“为什么?”
冷一枫道:“这原因牵涉甚广,其中最大关键,便是常春岛日后座下的黑衣圣女,风九幽那一门派之不敢灭去……”
说到这里,忽然发觉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等人面上,都露出了一种诡异之神色。
而方才那“为什么”三字,亦似绝非这五人说的。
冷一枫大惊之下,霍然回身道:“什么人?”目光瞪视的方向,正是铁中棠隐身在外之处。
四更时,圣母祠中的温黛黛左瞧右望,也望不到铁中棠影子,但黑衣圣女们却已将起身启行。温黛黛心里不觉大是焦急,忖道:“他那般迫切地要随我同去,此刻却还不来,莫非……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突见一位圣女走来,冷冷道:“你东张西望什么?”
温黛黛暗中一惊,讷讷道:“我……我……我欠了一个魔头的债,怕他追着来向我索讨。”
这句话本是她情急之下,随意说出的,但说完之后,心中便立刻想起了那紫袍老人,那凌厉的语声,似又在她耳边响起:“无论你走到何处,老夫都会寻着你的……”语声越来越响,竟是驱之不去,温黛黛不觉打了个寒噤。
直到那圣女说话,她方自定过神来,只听圣女道:“你已死过一次,生前无论欠谁的债,都可不必还了。”
温黛黛道:“但……但那人神通广大,厉害已极……”
圣女冷冷道:“无论他多厉害,也不能向死人要债。”
温黛黛道:“但……但我并……并未真的死呀!”
那圣女道:“咄!此刻动身,天明已可上船,午后便可回岛,普天之下,有谁斗胆敢去那里撒野?”
温黛黛情不自禁,松—了口气,仰望穹苍,缓缓道:“再有四五个时辰,我便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虽是自责自慰之言,但语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似是红尘中还有些人和事,是她情愿要去为他们担心害怕的。
铁中棠瞧得冷一枫面向自己,厉声喝问,心头不觉一惊,只当冷一枫竞已发觉了自己行藏。哪知就在这时,他身子下竟突然跃起一条人影,“矸”的撞开了窗户,轻烟般掠入船舱里。此人一直在铁中棠隐身之范围下站着,铁中棠竟丝毫未曾觉察,这固是因为铁中棠听得出神。但此人轻功之高,亦足可惊。而这人影也未想到绳围中还潜伏着人在,足以未曾留意,却是甚为可喜。
铁中棠大惊之下,更是丝毫不敢动弹;只见那人影轻功身法虽然绝壮,却是个容貌俊美,神情潇洒的紫衣少年,手拿一柄洒金折扇,扇坠悬着两粒明珠。铁中棠若非眼见他的轻功身法,便要当他是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再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个身怀绝技之武林豪杰。
司徒笑等人面色齐高精尖,他们竟未想到居然会有人隐身窗下,冷一枫厉声道:“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
紫衫少年虽然明知这里全都是手段毒辣的武功高手,但神情仍是丝毫不变,似是全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他目光一扫,手摇折扇,哈哈笑道:“阁下目力端的不错,竟瞧出在下藏身之处,但还有一事,阁下却大大错了。”
冷一枫怒道:“什么事错了?”
紫衫少年笑道:“方才问你为什么的人,并不是我。”
冷一枫变色道:“不是你是谁?”
紫衫少年目光缓缓转向船舱后的垂帘,微微笑道:“朋友还是快出来吧,莫非真要在下亲自来请么?”
话未说完,垂帘后已传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一条人影,随声而出。
此人身子枯瘦颀长,有如风中枯竹一般,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伸出蒲掌的大手,指着自己鼻子,阴恻恻怪笑道:“冷一枫,认得我么?”语声有如刀剑磨擦,吱吱咯咯的响,当真是说不出的刺耳。
铁中棠见了此人,心头不觉一惊。司徒笑等人见了他,脸上却情不自禁,露出喜色。
突听冷一枫大喝道:“风九幽。”他直着眼瞧了许久,方自想出此人来历。
风九幽咯咯笑道:“好,总算你还有些眼力。咱家却要问问你,为什么万万不能和咱家携手?”
冷一枫面色虽已微变,但却毫不畏缩,冷笑道:“这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想必要比我清楚得多、”
风九幽面色一沉,大声道:“咱家问你什么,你便该好生回答什么,再说些不三不四的屁活,小心脑袋。”
冷一枫狞笑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好!各位听着,风九幽根本不敢真的灭去大旗门,也不愿真的……”
风九幽大喝道:“住口!”
冷一枫道:“这可是你要我说的,为何又要我住口?”
风九幽怒道:“你竟敢出言顶撞咱家!”
冷一枫道:“别人怕你风九幽,我冷一枫却不怕你。”
司徒笑等人见到冷一枫竟有如此胆气,都不觉吃了一惊。铁中棠惊异的却是:风九幽为何不敢灭去大旗门?
只听风九幽怪笑道:“你凭那几手三脚猫的五毒掌功夫,便要张牙舞爪,嘿嘿,咱家一根手指便能宰了你。”
冷一枫狂笑道:“你不妨来试试。”
风九幽狞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也说得太多,咱家早就想宰了你了。”身子一欺,已到了冷一枫面前。
冷一枫双掌早已蓄势待发,此刻闪电般推出,那漆黑的掌心,在灯光下看来实是诡异可怖。
但风九幽身子一闪,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已到了他身左。冷一枫抽身回掌,掌势斜划半弧,直拍风九幽肩头。他掌上剧毒,无论沾着哪里,都是一死,是以他掌势不必攻向别人要害,出掌自是方便迅快得多。只见风九幽枯瘦的身子一缩,又已到了他身右。冷一枫攻势那般狠毒凌厉,风九幽却竟未向他还手,两招过后,司徒笑等人已是大为惊诧。
却听风九幽哈哈笑道:“小伙子们,瞧着,这姓冷的掌力虽毒,但只要莫被他手掌沾着,便一点也不要怕他。”
说话间冷一枫又已攻出七招,他每攻一招,掌心便加黑一分,七招过后,掌心已是黑如涂漆。众人知他必定已将体中潜毒,全都逼出,站得稍近之人,已可隐隐嗅出他掌风中竟带出种腥臭之气。这“五毒掌”功夫之阴毒奇诡,实是骇人听闻,但风九幽身形却仍是灵动诡异,冷一枫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三十招过后,风九幽突然怪笑道:“咱家耍猴子也耍够了,呔,看招。”双掌齐出,连发三招。这三招来得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先既无一丝征兆,甚至等他出掌之后,别人还是看不出他掌势变化如何。
冷一枫连退三步,风九幽手掌不知怎么一屈,生似手臂已没了骨头,竟自冷一枫双掌中穿了过去,直拍他胸膛,眼见冷一枫纵然避得了这一招,却再也避不了这一招之后着,司徒笑等人只道他眨眼间便将丧生掌下。哪知冷一枫虽然不避不闪,却反手自袖中勾出一物,扬手道:“风九幽,瞧瞧这是什么?”
风九幽硬生生顿住掌势,但手掌仍抵在冷一枫心胸前五分处,只要掌心轻轻往外一登,便足以制冷一枫死命。凝目望去,只见冷一枫掌中,竟是一封书信,信封制得极是奇特,碧绿的纸上,画着只漆黑的鬼手。
风九幽果然面色大变,道:“信……信里写的什么?”虽未立刻撤回手掌,但语声已是极不自然。
冷一枫道:“拿去瞧瞧。”
风九幽一把夺过了书信,抽出信笺瞧了两眼,面色变得更是怪异,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众人瞧不见信上写的什么,见了风九幽如此神情,面上俱是悚然动容,心下更是惊疑莫定。
但铁中棠自上望下,却恰巧将信上字迹照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惨碧的信笺上,写着:
“风九幽:你若伤了我徒弟冷一枫一根毫毛,老夫便要你惨呼惨叫七七四十九天再死,少一天老夫便不是人。”下面并无具名,只画着个奇形怪状的老人,正在大吃毒蛇。虽只寥寥数笔,但却将这老人诡异的神情勾得极是传神。
铁中棠遥遥望去,已是瞧得不寒而栗。
只见风九幽阴狠的面上,突然堆满假笑,咯咯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冷兄已投人飧毒大师门下?”
众人见他突然对冷一枫如此客气,竟称起“冷兄”来,不觉更是奇怪。冷一枫道:“你不是要宰我?请动手。”
风九幽干笑道:“风某方才只是说着玩的,冷兄莫要见怪,飧毒大师乃是风某好友,风某怎能伤了他高足?”
冷一枫冷笑道:“如此说来,家师那封书信。必是求你高抬贵手了,你为何不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风九幽忙道:“不瞧也罢……不瞧也罢。”一手早巳将书信塞入怀里,道:“不知冷兄是何时投入飧毒大师门下?”
冷一枫道:“我瞧了先父遗书,便立刻到家师那里,他老人家便立刻收了我这不成材的徒弟。”
风九幽拊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冷兄既是飧毒大师门下,就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冷一枫道:“但大旗门之事又当如何?”
风九幽笑道:“此事咱们以后再谈也不迟,此刻……”突然转过身,瞪向那紫衫少年,面上笑容,也已消失不见。
紫衫少年冷眼旁观,一直面带微笑,此刻挥扇笑道:“阁下奈何不了别人,可是要拿在下来出气么?”
风九幽阴森森道:“谁叫你来的?”
紫衫少年笑道:“家父令小可来此专候一人,但小可却见了船上灯火,便无意闯来,恕罪恕罪。”他口中虽说“恕罪,”但神情仍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哪里有一分一毫求人恕罪的模样?
风九幽道:“就只两句恕罪便够了么?”
紫衫少年笑道:“阁下还要怎样?小可无不从命。”
风九幽狞笑道:“你偷听的秘密太多,偷看的也太多,咱们要先割你的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
紫衫少年手摇折扇,面带微笑,似是听得颇为有趣,生像风九幽所说的人,并不是他。
风九幽又道:“但你听的,看的,已全都记在心里,咱家还要挖出你的心……”伸手一抓,仿佛心已在他手上似的。
紫衫少年嘘了口气,笑道:“是极是极,这心是非挖不可的,但心若被挖出来,岂非活不成了?”
紫衫少年又叹道:“在下既未练得五毒掌,又无救命的书信,阁下要动手,在下看来只有认命了。”
风九幽怪笑道:“算你知机,咱们不妨让你死得痛快些……”双臂一振,骨节山响,便待向紫衫少年扑去。
紫衫少年道:“且慢!”
风九幽身子一顿,道:“你莫非还有后事交待不成?”
紫衫少年笑道:“在下死了也不要紧,只怕又有人要令阁下惨呼惨叫九九八十一天,在下岂非罪孽深重?”原来他眼尖目明,也已瞧到了那封书信,铁中棠见他笑谈生死,举重若轻,心中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风九幽怒喝道:“好尖的眼睛,先挖出来再说。”食、中两指如钩,成双龙抢珠之势,直取紫衫少年双目。
紫衫少年仍是面带微笑,神色不动,眼见风九幽那两根又瘦又轻的手指,已将触及他眼帘。
突然间,只听门外有人道:“风老四,给我住手。”
语声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人耳朵发麻。风九幽双指似乎突然在空中凝结,动也不会动了。
只见一个长髯垂胸,满身紫袍的老人,自门外缓缓走人,身材虽是高大威猛,但行动却是无声无息。舱中这么多双眼睛,竟无一人知道这老人是何时来到门外,更无一人知道他是自何处来的。紫袍老人手捋长须,神情中竟似带着帝王般尊贵威严之气,缓缓道:“老四,你可是要为兄绝子绝孙么?”
风九幽道:“哪……哪里……”
紫袍老人道:“你要取我儿子性命,岂非要我绝子绝孙?”
风九幽瞧了那紫衫少年一眼,骇然道:“原来是,是令郎。”面上又自布满假笑,道:“小弟只不过见令郎身上有些灰尘,想替他掸一掸。”那只本来要去挖人眼睛的手掌,此刻竟为人拍起灰来。
紫衫少年忍住笑道:“多谢多谢。”竟真的让他将自己衣服上的灰尘,拍得干干净净。
紫袍老人大步走过去,在冷一枫原来坐的上席坐厂下来,却瞧也未瞧冷一枫一眼,沉声道:“小子,过来。”
紫衫少年这才走过来,阴笑道:“你老人家来得倒早。”
紫袍老人道:“我老人家还未被人气死,自然来得早了。”突然伸手一指司徒笑,道:“你来斟酒。”又一指黑星天:“你去换菜。”再一指白星武:“你去取两份杯筷。”接着一指盛存孝:“你将那讨人厌的尸身抬出去。”最后一指冷一枫:“坐在这里,陪老夫喝酒。”他呼来喝去,霎时间便将舱中五个男人都派了份差使,竟将这五个鼎鼎有名之武林豪杰,全都视作奴仆一般。
司徒笑等人惟震于这老人之威势,不敢发作,但叫这些平日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来做这些奴仆之事,实是有所不能。
风九幽突然顿足大骂道:“你们聋了么?我大哥说的话都敢不听,莫非想咱家割下你的脑袋。”
司徒笑一声不响,提起丁酒壶,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垂首走出,取杯热菜去了。
盛存孝挺胸道:“你杀了我吧!”
紫袍老人道:“为何杀你?”
盛存孝昂然道:“你杀我容易,令我为奴却是难于登天。”
盛大娘在一旁直拉他的衣角,他也直当未曾觉察、哪知紫袍老人却突然仰天笑道:“好小子,有志气,坐下吧!”
盛存孝怔了一怔,倒未想到这老人竟然如此侠气,怔了半晌,突然走过去搬起尸身,自窗门抛入河中。
紫袍老人一直凝目瞧着他,见他本来死也不肯做的事,此刻竟自动做了,不觉捋须笑道:“好小子,你倒有些意思……好……好……”只因这两个“好”字,盛存孝便终身受用不尽。
冷一枫突然阴恻恻一笑,道:“前辈令我相伴饮酒,实是荣幸之至,在下这里有些下酒物倒还新鲜,在下也不敢自珍,清前辈随意用些吧!”他对这老人占了自己座位,一直怀恨在心,此刻竟将那竹篓打开,送到老人面前,暗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妄自尊大的老人,如何将这些新鲜的下酒物送下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