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做买卖的交出清账以后,只能在国内国外找个存身之处,百事不问的待在那里,像孩子一样:法律宣告他是个丧失公民权的人,不能再有任何法律行为。但事实并不如此。要重新露面,只消有一张通行证就行;那是没有一个商务裁判,没有一个债权人会拒绝的,因为破产人没有这证件,走出去可以被关进监狱;而有了那保障,就能以和谈使节的身份出入敌人的阵地,当然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因为有关破产的立法处处和他作对,必须想办法抵抗。一切涉及私有财产的法律都有一个作用,就是鼓励人勾心斗角,尽量出坏主意。破产的人正如利益受到某一条法律妨碍的人,一心一意只想摆脱法律的束缚。在丧失公民权的时期,破产人的处境好比一条蛹。这个时期大概有三个月,因为有许多手续要办;然后召开会议,由债权人跟债务人签订和约,叫作协议书。顾名思义,这时候各方面的利益经过了剧烈的冲突,又协调了。
商务法庭收到破产人的清账,立刻指定一位商务裁判来保护一般小额债权人的利益,同时也要保护破产人,防债主们气愤之下和他为难。完成这双重的使命原是很有意义的,假如商务裁判有时间的话。裁判另外指派一个监查人,授权他审核清册上的资产,执管破产人的生财,证券,存货。最后由书记处定一个日期,登报公告,召开全体债权人会议。所有的债主,不管真的假的,都得到场,任命几个临时破产管理人来代替监查人。从此以后,破产管理人就坐上破产人的席位;由于法律的假定,他们竟变了破产人的替身;一切都可以由他们清理,拍卖,谈判;为了债权人的利益,天大的事都能做主,只要破产人不出来反对。
多数巴黎的破产案只到临时破产管理人的阶段为止,原因如下。
债主受了骗,吃了亏,上了当,遭了损失,受了奚落,一心想出气,在任命一个或几个正式破产管理人的时候,情绪最激动。可是尽管债主受了骗,吃了亏,上了当,遭了损失,受了奚落,在巴黎为了买卖而生的气,也气不到九十天。生意场中,只有应付未付的票据到了三个月会突然站出来。至于债权人,经过破产的各种程序,来来回回,筋疲力尽,到九十天早已在他们贤惠的小娘子身边睡着了。这一点可以帮助外国人懂得,法国的所谓临时跟正式并无分别:在一千个临时破产管理人中,真正转变为正式破产管理人的不到五个。破产引起的仇恨怎么会平息,是不难了解的。但破产这出戏必须解释清楚,才能使一般没有福气做过买卖的读者懂得,破产案在巴黎怎么会变成法律上荒谬绝伦的大笑话,而皮罗多的破产又怎么会变成闻所未闻的例外。
这出精彩的商业戏清清楚楚分成三幕:监查人一幕,破产管理人一幕,签订协议书一幕。和所有的戏文一样,这出戏也有两个场面:一个是演给观众看的,一个是藏在幕后的;一个是坐在池子里看的,一个是要在后台看的。
后台的角色有破产人和他的商事代理人,有破产管理人和监查人,当然还有商务裁判。
商务裁判是世界上性质最古怪的法官;这是在巴黎人人知道,巴黎以外没人知道的。这位法官随时要防作法自毙。巴黎就有过商务法庭的庭长宣告破产的事。当这种差事的,不是什么退休的老商人因为一生清白而得到这个职位作为报酬,而是一个忙于应付许多大企业,主持一家大字号的在业商人。在我们京城里,商务纠纷泛滥成灾,不断出现,裁判的责任就在于审理这些案子;但他当选的主要条件是必须有许多应接不暇的业务在手里。商务法庭照理应当成为一个过渡的机构,使生意人经过这个阶段再慢慢的置身显贵;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组成商务法庭的全是一般在业的商人,一遇到冤家对头,像皮罗多遇到杜·蒂埃那样,就会吃自己判决过的案子的亏。
因此,商务裁判势必成为这样一个人:大家在他面前说很多话,他耳朵听着,心里想着自己的业务,把公事都交给破产管理人和商事代理人去办,除非遇到稀奇古怪的案子,盗窃的方法非常特别,使他感觉到债权人或债务人是些精明家伙。这个角色放在这出戏里,好比会议厅上供的王上的半身像。你要找他么?他早上五点至七点之间在堆栈里,假如是个木材商;或是在铺子里,倘若他像过去的皮罗多一样做花粉生意;再不然,是晚上吃过饭,桌上摆着饭后点心的时候;而且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忙得要命。所以这人物往往是不开口的。不过我们对法律也得说句公道话:有关商业的法规订得很匆忙,缚住了商务裁判的手脚;在好些场合,他明知是骗局而无法阻止,只能加以批准;这一点我们等会就要谈到。
监查人本是债主方面的人,但他可以倒在债务人方面。每个人都希望破产人多照顾自己,多沾些便宜;因为大家总以为债务人还有些私蓄没拿出来。监查人对双方都能帮忙,或者替破产人的事业留个余地,或者替有势力的债主多捞一把:他是两面不得罪的。能干的监查人往往用赎回债务的办法把破产的裁定撤销,替破产人恢复地位,使他像皮球一般从地上直跳起来。监查人反正向着粮草充足的一面,不是保障债主中的大户而牺牲债务人,便是为了债务人的前途而牺牲债主。可见全剧的关键就在监查人这一幕。监查人和商事代理人一样,在戏里的作用非常重要;一定要酬劳有了把握,他们才肯当这个角色。一千桩破产案,倒有九百五十桩的监查人站在破产人一边。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代,差不多总是由商事代理人跑去见商务裁判,向他提出监查人的名单;那必然是他们夹袋中的人物,熟悉破产人的业务,有办法把大众的利益和走了背运的体面朋友的利益加以调和的人。近年来,精明的法官往往叫人家提名,然后故意撇开这个人而另外派一个比较规矩的人。
在这一幕里,所有真真假假的债主都出场,以便指定几个临时破产管理人,其实就是正式的破产管理人,理由上面已经说过了。在这个选举大会上,五十铜子的债主和五万法郎的债主同样有投票权;表决只算票数,不问债权大小。到会的还有破产人带来的冒牌选举人,只有他们在选举的时候从来不缺席。大会推出几个债主作候选人,交给有职无权的主席——商务裁判,去从中挑出破产管理人。所以,商务裁判几乎老是在破产人的夹袋中去挑出合乎破产人脾胃的破产管理人:这又是一个弊病,使破产案成为一出有法律保障的大喜剧。走了背运的体面朋友这时大权在握,可以把预谋的偷盗变成合法的了。一般说来,巴黎的零售商是没有什么可责备的。等到一个开小铺子的老板交出清账的时候,老婆的披肩也卖了,饭桌上的银器也抵押了,什么方法都想尽了,才两手空空,家徒四壁的倒下来,连请商事代理人的公费都没有。商事代理人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债主在协议书上照例放弃一部分债款,允许破产人复业;法律规定,表决这份协议书的时候,债权人的数目和债款的数目都要有一定的多数才能通过。要完成这件大事,破产人,破产管理人和商事代理人,必须在错综复杂,互相冲突的利害关系之间,拿出高明的外交手段来周旋。最普通最常用的策略,是为了拉拢一部分债主来凑足法定多数,债务人不得不在协议书规定的清偿成数之外,对那一部分债主另外再给些好处。这种大规模的欺诈简直无法防止:前后三十届的商务法庭都知道,因为商务裁判自己也做过这种事。他们积累了长时期的经验,最近才决定把敲诈性质的期票宣告无效。债务人为了本身利益,照理会出面告发,因此商务裁判希望用这个办法来防止破产案的不道德。但那些人自有本领使破产案变得更不道德,债主会想出更无赖的花样来;那些花样,商务裁判站在法官的立场上固然认为非法,但是站在商人的立场上也有利可图。
还有一个普遍采取的手段是虚造一些债权人,像杜·蒂埃虚立银号一般,引进一批克拉巴龙做破产人的化身:一方面减少真正的债主的清偿成数,作为破产人日后的资本,一方面也操纵了债权人的数目和债款的金额,以便通过他的协议书。合法而正经的债权人这个名称就是这样产生的。捣乱而非法的债权人好比选举团里的冒牌选民。合法而正经的债权人有什么办法对付捣乱而非法的债权人呢?打倒他们,把他们赶出去么?要赶出冒牌的债主,合法而正经的债主就得放下自己的买卖,委托一个商事代理人;而商事代理人因为无利可图,宁可照管破产案,把这桩小官司敷衍了事。而且要撵走捣乱的债主,必须钻到他们千头万绪的买卖中去,追溯到年深月久的时代,翻查老账,请求法院把冒牌债主的簿册调来,寻出作假的痕迹指给法官看,上堂申诉,到处奔走,把大众已经冷却的心重新鼓动起来。对付每一个捣乱而非法的债主,你都得使出堂·吉诃德式的气力。就算对方的捣乱被你证明了,他也不过对法官们说一声:“对不起,你们误会了,其实我是很正经的。”说完打个招呼,一走了事。官司打来打去也损害不到破产人的权利,他尽可以跟堂·吉诃德一直缠到高等法院。这期间,堂·吉诃德自己的生意也形势不妙,可能破产了。
结论:破产管理人是债务人选择的,债权是债务人审核的,协议书是债务人自己安排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有多少阴谋,多少斯迦拿兰式的把戏,弗隆打式的花招,玛斯加利式的扯谎,斯卡班式的空袋子,可能从上面两套手段中发展出来,也可想而知了。作家要是愿意动笔,每桩破产案的材料都足够写成《克拉里斯·哈罗》那样十四大卷的著作。我们只举一个例。巴尔玛,羊腿子,韦勃勒斯脱,格莱,纽沁根一帮人的师傅,赫赫有名的高勃萨克,曾经想借一桩破产案,对一个以前给他吃过亏的生意人狠狠的还敬一下。他拿到债务人一批期头开在协议书签订以后的票据,上面的数目加上清偿的成数,等于他的全部债款。高勃萨克叫大家通过的协议书,把债权情让了百分之七十五。这样,债权人都吃了大亏,高勃萨克却得了便宜。但破产人还签出的一些违法的票据,也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折扣。在这笔款子中间,高勃萨克,了不起的高勃萨克差不多拿到一半。所以他遇到那个债务人,打起招呼来总带着恭敬又挖苦的神气。
破产人在破产以前十天所做的交易都可能被认为非法,所以一般精细的朋友特意物色一批为了利害关系跟破产人同样希望早日签订协议书的债主,跟他们做交易。一般极精明的债主去找一般极愚蠢或者极忙的债主,把破产案的前途说得万分暗淡,把他们的债权买下来,代价只及将来清偿成数的一半,买进的人日后除了在清偿成数中收回成本以外,还能赚到一半,或是三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
破产的事好比有一所被抢劫过的屋子锁在那里,里头还剩着几袋钱。一个生意人要是从窗子里,从屋顶上,从地窖里,从什么窟窿里钻进屋子,摸到一袋两袋钱,把自己的份头加多一些,就算交了好运。在总崩溃的局面中,像柏累齐那河边那样只听见各自逃生的叫喊声中,什么事都又真又假,又合法又非法,又老实又不老实。一个人能不吃亏,别人就佩服他。而所谓不吃亏就是损害了别的债权人,自己捞进一笔。法国有过一桩轰动全国的大破产案:在一个设有高等法院的城市里,法官们和一些破产人都有银钱来往,便通同作弊,把法律的尊严破坏得干干净净;结果不得不把案子移送别的法院审理。地方上一朝发生了倒闭案,什么商务裁判,什么监查人,什么最高法院,都不起作用的了。
生意上这种漆黑一团的情形,巴黎人体会很深;做买卖的都认为破产是没人保险的意外事故,只要自己被拖累的数目不大,即使空闲,也不肯冒冒失失的为之浪费时间,宁可把损失作为烂账,自己还是做自己的生意。至于做小买卖的,老是为要应付月底的账弄得焦头烂额,关心自己的命运都来不及,怎么还敢打一桩又拖日子又费钱的官司!他也不想了解破产的内情,只学着大商人的样;他知道了损失,只有垂头丧气的份儿。
现在的大商人不再宣告破产,而是大家客客气气的办清理了:债务人能还多少,债权人就拿多少,出张收据把债务了结完事。这样既免得丢脸,又免得被法院拖延日子,既不用出商事代理人的酬金,也不必把存货压低价钱。个个人觉得破产的结果不如清理实惠。因此巴黎宣告清理的事比宣告破产的事多。
破产管理人的一幕,主要是证明凡是破产管理人都很清白,和破产人并无勾结。池子里的看客多多少少当过这个差事,知道所谓破产管理人就是有保障的债主。他听着人家的话,爱怎么相信就怎么相信;他在三个月之内把人欠欠人的账务审核完毕,然后在签订协议书的那一天出场。那时,临时破产管理人向大会提出一个简短的报告,通行的格式大概是这样:
“诸位先生,破产人总共欠我们一百万。我们把他当作一条沉没的破船一样全部拆卸了。钉子,木材,破铜烂铁,一共卖到三十万。因此我们放的债可以收回三成。债务人不是剩下十万八万而居然还有这个数目,我们觉得很高兴;我们宣布他是个正人君子,应当对他情让一部分债款,以资鼓励。我们建议发还他资产,让他在十年或十二年之内偿还我们百分之五十,这是他答应我们的数目。协议书预备好了,请大家到办公室去签字!”
听了这篇话,商人们都心满意足,彼此拥抱,庆贺。协议书一经批准,破产人就恢复了商人的身份:资产拿回来了,买卖也重新做起来了;答应的清偿成数将来付不出的话,尽有权利再宣告破产。这种由第一次破产牵出来的第二次破产也是常有的事,好像女儿出嫁了九个月,做母亲的又生了一个孩子。
倘使协议不成,债权人便任命一批正式的破产管理人,拿出穷凶极恶的手段来了,例如联合经营债务人的业务,调度他的财产,没收他将来应得的东西,执管他的父亲,母亲,姑母等等的遗产。但是要实行这一类严厉的办法,债主们先得订一份共管的合同。
由此可见,破产有两种:一种是破产人还想复业的,一种是掉在水里情愿沉到河底去的。这个区别,比勒罗知道很清楚。他和拉贡一样,认为经过第一种破产的人很难保持清白,经过第二种破产的人很难恢复元气。他先劝皮罗多把资产全部放弃,接着在市场上委托了一个最老实的商事代理人去执行,要他把所有的财产都交给债权人支配。按照法律规定,在办理破产手续的时期,破产人一家的口粮应当由债主供给,但比勒罗通知商务裁判,说侄女和侄婿的生活归他维持。
杜·蒂埃早已布置好,要叫他的老东家在这一回破产中一刻不停的受罪。办法如下。因为时间在巴黎非常宝贵,两个破产管理人通常只有一个管事,另外一个不过是装装样子,署个名,像公证文件中的第二个公证人。而那个实际负责的管理人又往往依靠商事代理人。因此在巴黎,上面所说的第一种破产案进行非常迅速,在法定限期以内样样都封好,包扎好,端整好,安排好。不出一百天,商务裁判就能像那位部长一样狠心的说一句:“华沙的秩序恢复了!”杜·蒂埃的意思是要叫花粉商在生意场中永远不得翻身。破产管理人的名单原是杜·蒂埃在幕后操纵的,比勒罗看了觉得大有文章。外号叫羊腿子的皮杜是债主中的大户,偏偏百事不问;吹毛求疵的小老头儿莫利奈并无损失,却样样当家做主。杜·蒂埃有心把商场中一个正人君子的尸首扔给那只小豺狼,让它玩弄够了再吞下去。
债主们开过会,任命了破产管理人。小老头儿莫利奈回到家里,说承同胞们瞧得起,不胜荣幸;同时也很高兴有个皮罗多让他监护,好比孩子有一条虫儿可以捉弄了。这位业主一朝有着法律撑腰,就买了一部商法来研究,还要求杜·蒂埃多多指教。幸而勒巴得到比勒罗的通知,早就要求商务法庭庭长挑选一位精明而宽大的裁判。杜·蒂埃希望指派高朋汉–格莱,结果却发表了候补商务裁判加缪索;他是进步党,有钱的丝绸商,比勒罗的房东,据说是个正派人。
赛查一生最难堪的一个场面是不得不和小老头儿莫利奈谈判。赛查一向把他看作一文不值,不料由于法律的假定,他竟一变而为赛查·皮罗多了。皮罗多由叔岳陪着到巴太佛大院,走上六楼,踏进那所恶心的屋子。现在老头儿既是他的监护人,又是债权人的代表,差不多也是他的法官。
赛查叹了一声,比勒罗问:“怎么啦?”
“唉!叔叔,你不知道莫利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十五年来,我不时看见他晚上在大街咖啡馆玩骨牌,所以我陪你来。”
莫利奈对比勒罗客气得不得了,对破产人却是一脸瞧不起的样子。小老头儿早已转过念头,把自己的态度举动,连最细微的地方都研究过了。
比勒罗道:“你要问些什么?债权是一点没有问题的。”
小老头儿说:“噢!债权是合格的,都审查过了。债权人都是正经而合法的!可是法律到底是法律,先生!破产人的开支跟他的财产不相称……事实证明那个跳舞会……”
“你也参加的。”比勒罗插了一句。
“……花到近六万法郎,或者说为了跳舞会用到这个数目,而当时破产人的财产不过十万多一些……这就有资格送轻罪庭,照过失破产起诉……”
比勒罗看见皮罗多听着吓坏了,就对莫利奈说:“你是这个意思么?”
“先生,当然事情有所不同;皮罗多先生做过区政府的官员……”
比勒罗说:“难道你叫我们来,就是告诉我们要送轻罪法庭么?你这种做法,今晚大卫咖啡馆的人都要笑死了。”
小老头儿似乎很怕大卫咖啡馆的舆论,他带着吃惊的神气望着比勒罗。这位破产管理人本以为皮罗多是一个人来的,打算拿出一副审判员面孔,表示他大权在握,是个邱比特。他想好了一套严厉的话,预备像控诉犯人一般搬出来吓唬皮罗多,把轻罪法庭当作板斧似的在他头上晃来晃去,拿皮罗多的惊慌失措开开心;然后听着他的央告而缓和下来,表示自己宽宏大量,叫皮罗多受了侮辱还一辈子的感激不尽。他没料到,上门的不是一条可以由他摆布的虫儿,却是一个生意场中的老手。
他说:“先生,没有什么可笑的。”
比勒罗答道:“哦,你对克拉巴龙相当慷慨;你放弃了大众的利益,只想自己多得好处;我要以债权人资格出来干涉。我们还有商务裁判呢。”
莫利奈说:“先生,我是清白的。”
比勒罗说:“我知道,你不过想不吃亏。你精明得很,对付这件事像对付你房客一样……”
听到这一句,破产管理人马上恢复了业主的身份,好比猫儿变的女人又追起耗子来了。他说:“噢!先生,我在蒙多葛伊街上的官司还没审结。事情又出了岔儿。被告是个主要房客,诡计多端,他说既然预付了一年房租,只有一年……”
比勒罗对赛查瞅了一眼,要他特别注意。
“……说既然已经预付房租,他就可以搬走他的家具。因此又是一场官司。在他账目没付清以前,就是要有担保的,因为他还可能欠我修理费。”
比勒罗说:“不过法律规定,房客的家具只担保房租。”
“还有附带的费用呢!”莫利奈觉得被比勒罗抓住了弱点,“那条法律怎样解释有判例可作根据;不过条文本身也需要修改,我正在起草一份备忘录,向司法部长指出这方面的漏洞。政府应当关心业主的权利,这也是为了国家。税收根本要靠我们业主的。”
比勒罗说:“你的确能向政府说明问题,可是关于眼前这件事,我们能向你说明什么呢?”
莫利奈架子十足的说道:“我要知道皮罗多先生有没有收过包比诺先生的钱。”
“没有,先生。”皮罗多回答。
接下来讨论皮罗多在包比诺号子里搭股的问题,双方同意包比诺的垫本应当如数归还,不把皮罗多欠的一半开办费列入破产账内。破产管理人莫利奈在比勒罗掌握之下,不知不觉变得客气了,可见他很重视大卫咖啡馆的舆论。临了他居然安慰皮罗多,还邀请他和比勒罗在他家里吃便饭。要是前任花粉商一个人来,说不定会惹莫利奈生气,把事情弄僵的。这一回,正如在别的场合一样,比勒罗老头做了皮罗多的护身神。
根据商法规定,破产人一定要受一次痛苦的磨难:决定他命运的债权人大会,他必须随同商务裁判和临时破产管理人到场。对于一个满不在乎的人,或者是只想翻本的生意人,这个不愉快的仪式并不怎么可怕;但要一个像皮罗多那样的人出席大会,他的痛苦就像判了死罪的囚犯到了临刑的前夜。比勒罗想尽办法使侄婿在那天不至于太难堪。
莫利奈得到破产人的同意,把处理的办法决定如下:——关于寺院街厂基的官司,高等法院业已判决皮罗多胜诉。破产管理人决定把那块地出卖,赛查也不反对。杜·蒂埃因为知道政府要开一条运河穿过寺院街,把圣·但尼区和塞纳河的上游连接起来,拿出七万法郎买了皮罗多的厂基。——赛查放弃在玛特兰纳地产中的权利,归克拉巴龙承受,条件是:一、克拉巴龙不再要皮罗多负担登记税和立文契的一半费用;二、地价由克拉巴龙负责,将来在破产账内分摊给卖主的清偿成数,也归克拉巴龙领取。——花粉商在包比诺店里的股份,作价四万八千法郎卖给包比诺。——玫瑰女王那个铺子盘给赛莱斯丁·克勒凡,作价五万七;存货,生财,屋子的租赁权,连同女苏丹香皂和润肤水的所有权在内;工场的十二年租约和工场用具也一并转让。这样清算之后,现金共有十九万五千,再加皮罗多在罗甘破产案中所能收回的七万,一共是二十五万五千负债的总数是四十四万,债主还能收回百分之五十以上。
破产这件事好像是做化学实验,调皮的破产人总想法叫自己在实验过程中发胖。皮罗多经过蒸馏,得到这个成绩,把杜·蒂埃气坏了。他满以为皮罗多的破产是丢人的,没想到竟然很有面子。杜·蒂埃不花一个钱到手了玛特兰纳的地产,但他并不把这笔赚头放在心上,只巴望可怜的花粉商从此完蛋,受尽唾骂,丢尽脸面。照现在的情形看,债主们在大会上倒是会对皮罗多喝彩叫好的。
皮罗多的勇气一点一点的恢复过来,比勒罗这个聪明的医生也跟着一点一点的下药,把料理破产的种种经过告诉他。许多忍痛牺牲的办法对债务人都是沉重的打击。生意人眼看自己花了多少钱和多少心血置办起来的东西,三钱不值两文的卖出去,不能不伤心。皮罗多听了叔岳报告他的消息,呆住了。
“玫瑰女王只盘五万七么?存货就值到一万;住房花了我四万;工场,工具,模型,锅炉,一共花到三万;铺子里别的东西就算打个对折,也还值到一万;还有香皂和润肤水的所有权抵得一个农场呢!”
倾家荡产的赛查这样哼哼唧唧的怨叹,比勒罗并不着慌。这位退休的老商人听着,好像一匹马站在大门口淋着阵雨;但皮罗多为了要出席大会而沉着脸一声不响,比勒罗看着倒急起来了。社会上每个阶层的人都有虚荣,都有弱点,懂得了这一点,就能体会到在商务法庭当过裁判的人,如今以破产人的身份走进去是什么一种滋味。皮罗多从前帮过人家忙,多少人在庭上向他道谢;他对破产的看法那么严厉,在巴黎商界中也大众皆知,他说过:“交出清账的时候还是个规矩人,从债权人大会出来就变成骗子了!”而他现在竟要到那儿去当众出丑!那不是受毒刑是什么!叔岳特意拣了个适当的时间,和他提到要跟债权人在大会上见面的事,让他心上有个准备。但法律上这一项规定竟要了皮罗多的命。比勒罗看着他不声不响、灰心绝望的表情,不由得很紧张,夜里还隔着板壁听见他嚷着:
“不行!不行!我活不到那一天的!”
比勒罗由于生活朴素,性格非常坚强,可还是能了解一般人的软弱。他决意不让皮罗多和债权人见面的时候受难;他可能痛苦不过,当场倒下来的,但那个会又无法避免。在这一点上,法律的条文很明确,很严格,非遵守不可。只要破产人拒绝出席,就可以被送往轻罪法庭以倒闭罪起诉。但法律只能强制破产人到场,而并没有权力强制债权人到场。只有在一定的情形之下,债权人大会才是个重要的仪式,例如破产人犯了欺诈罪,需要剥夺他产权,订立破产财团的合同;或者是沾便宜的债权人和吃亏的债权人发生争执;或者是协议书把债主的利益损害太过分了,表决的时候破产人不容易获得法定多数。至于从头至尾都照规矩办事的破产案,正如从头至尾都做好手脚作弊的破产案,大会只不过是个形式。
比勒罗把债权人一个一个的拜访过来,请他们委托各自的商事代理人代表他们出席大会。除了杜·蒂埃,每个债主把赛查打倒以后,都真心的对他表示同情。他们知道花粉商的为人,知道他账目清楚,做的买卖多么规矩。所有的债主看见没有一个捣乱的债权人,觉得很高兴。莫利奈是监查人,后来又是破产管理人,在赛查家里看见可怜虫把什么东西都留下了,甚至包比诺送的版画,他随身的穿戴,别针,金搭扣,两只表,也统统撂在那里。本来这些东西拿走了也不能算不诚实。公斯当斯仅有的几样首饰也留下了。这样动人的守法的行为,轰动了商界。皮罗多的敌人说他幼稚可笑;明理的人却也还他一个公道,认为这样过分的老实究竟了不起。两个月以后,交易所里的舆论变了。连不相干的人也承认皮罗多的破产是市场上一桩绝无仅有的希罕事儿。债主们知道能收回百分之六十,都答应了比勒罗的要求。商事代理人本来为数不多,几个债主只能托一个人做代表。结果比勒罗把这个可怕的大会减缩到只有三个商事代理人,两个破产管理人,一个商务裁判,以及他自己和拉贡。
到了那个庄严的日子,早上比勒罗对侄婿说:“赛查,今天你到会场去不用怕,差不多没有什么人。”
拉贡有心陪他的债务人一同去。一听见玫瑰女王的老主人那个细小生硬的声音,老伙计脸色变了;可是好心的小老头儿对他张开了手臂,皮罗多便像孩子扑向父亲怀里一样扑上去,两个花粉商都掉了眼泪。破产人看见人家这样宽容,也有了勇气,和叔岳一齐跨上马车,十点半,三个人到了圣–曼丽修院,当时商务法庭的所在地。在那个时间,破产庭上一个人都没有。日子和钟点是比勒罗跟破产管理人和商务裁判商量好的。债主都由商事代理人代表出席,因此赛查·皮罗多用不到胆怯。但加缪索的办公室碰巧就是皮罗多从前的办公室,他走进去不能不大大的激动,再想到等会还得上破产庭,更觉得心惊胆战。
加缪索对皮罗多说:“天气冷得很;诸位先生大概也愿意待在这里,不到庭上去挨冻了吧?(他故意不说破产庭。)各位请坐。”
大家坐下了,法官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局促不安的皮罗多。商事代理人和破产管理人都签了字。
加缪索对皮罗多说道:“因为你放弃资产,债权人一致同意把其余的债权情让。协议书的措辞,你看了很可以安慰。你的商事代理人不久就会把协议书办好批准手续。现在你没事啦。”加缪索又握着他的手说,“亲爱的皮罗多先生,本庭全体裁判对你的处境表示同情,对你的勇敢并不觉得奇怪。没有一个人不佩服你规矩老实。你在患难中的表现证明你不愧为当过商务裁判的人。我在生意场中混了二十年,一个商人倒下来还能得到大众敬重,还是第二回看到。”
皮罗多含着泪握着法官的手。加缪索问他以后打算干什么,皮罗多回答说要去工作,挣起钱来把全部债务都还清。
加缪索道:“为了做成功这桩了不起的事,倘若短少几千法郎,尽管来找我。这种事情在巴黎太少有了;我要能亲眼看到,很高兴拿出一些钱来。”
比勒罗,拉贡和皮罗多一齐告退。
走到商务法庭门口,比勒罗对皮罗多说:“嗯,你看,不是什么无边苦海吧?”
可怜的家伙很感动的回答:“叔叔,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拉贡说:“现在你地位恢复了,这儿到五钻石街不过几步路,去瞧瞧我的内侄吧。”
要皮罗多看见公斯当斯坐在中层楼上一个又矮又黑的小房间里办公,当然心里不会好过。房间正好在店面高头,窗子被店门上面包比诺的招牌遮去三分之一,挡住了一部分光线。
皮罗多这时已经死心塌地,倒反兴冲冲的指着包比诺的招牌说道:“哼!这是亚历山大手下的一员大将呢。”
皮罗多这点儿高兴明明是勉强的,也很天真的流露出他自命不凡的心理始终没有消灭。拉贡年纪上了七十,听着仍不免打了一个寒噤。赛查看见他女人拿着一叠信,下楼来送给包比诺签字,马上脸色发白,淌下眼泪。
“你好,朋友。”她笑嘻嘻的招呼赛查。
“你在这儿舒服不舒服,我看是用不着问的了。”赛查望着包比诺说。
“就好比在儿子家里一样。”她那副感动的神气把前任花粉商也感动了。
他拥抱着包比诺,说道:“我再也没权利叫他做儿子了。”
包比诺道:“别失望。你的头油销路很好,一方面靠我在报上宣传,一方面也靠高狄沙出力。他跑遍全国,把招贴,仿单,到处散发;如今又在斯特拉斯堡印德文仿单,就要攻进德国去了。我们接到了三万六千打订货。”
赛查叫道:“三万六千打!”
“我在圣·玛梭城关买了一块地,价钱不贵,预备盖厂房。寺院街的工场我仍旧保留。”
皮罗多凑着公斯当斯的耳朵说道:“太太,只要人家帮点儿忙,咱们一定爬得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