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多决定向别处求救之前,先把情形告诉叔岳。他从圣·奥诺雷街走到蒲陶南街,被一阵阵莫名其妙的苦恼刺激得非常难受,以为又闹病了。他肠子里滚热的像火烧一般。的确,凡是靠肚子感觉的人总觉得肚子不舒服,靠头脑感觉的总觉得头痛。生命力集中在身体上什么部分完全由气质决定,但在大风浪中受到伤害的必然是这个部分:所以懦弱无能的闹肚子痛,拿破仑是没头没脑的睡觉。一个爱面子的人要能够克服傲气,放弃自信,一定先得几次三番被无情的事实逼迫,像踢马刺似的把他的心刺得没有了办法才行。皮罗多直打熬了两天才去见叔岳,而且还是为顾到亲戚关系才下了决心的:无论如何,他的情形不能不向严厉的五金商交代。但是到了门上,像孩子走进牙医生诊所那样要发晕的感觉又来了;不过他的心虚胆怯关系到整整一生,而不是为了暂时的痛楚。皮罗多慢吞吞的上楼,看见老人家坐在火炉旁边看《立宪报》,面前的小圆桌上放着他菲薄的午餐:一块面包,一些牛油,一块勃里乳饼,一杯咖啡。
“他真是一个看破世情的哲人。”皮罗多这么想着,暗暗羡慕叔岳的生活。
比勒罗脱下眼镜,说道:“我昨天在大卫咖啡馆听说罗甘出了事,他的情妇荷兰美人被谋杀了。我们通知过你不能做空头买主;克拉巴龙的收条你该拿到了吧?”
“唉!叔叔,就是啊,你一针见血把毛病说出来啦,我没有拿到收据。”
“该死,那你可倾家荡产啦。”比勒罗说着,把报纸掉在地下;虽是《立宪报》,皮罗多仍旧替他捡了起来 。
比勒罗心里涌起许多念头,把他那张像徽章上的肖像一般严肃的脸变得铁青,仿佛一片金属在造币机器里轧过了一道。皮罗多滔滔不绝的说着,他却坐着一动不动,从玻璃窗里望着对面的墙壁出神。他分明是一边听一边思索,很冷静的把事情的正面反面掂着分量。他从莫丰丢河滨道搬进这四层楼的时候,已经渡过了生意场中的难关,看事情和弥诺斯王一样清楚。
皮罗多说到最后,是央求比勒罗卖掉六万法郎公债,等着比勒罗回答。他说:“叔叔,你的意思怎么样?”
“唉,可怜的侄儿,我不能这样做,你的处境太危险了。拉贡夫妇跟我都要损失五万法郎。两个老实人听着我的主意,把伏钦矿山的股票卖了;万一遭到损失,我的责任倒不是偿还他们资金,而是救济他们,救济我的侄女和赛查丽纳。说不定你们几个人吃饭都要成问题,我可以供给……”
“吃饭也成问题?”
“是啊,吃饭成问题。你看看清楚吧:这一关你是过不了的!我那五千六百法郎利息,可以抽出四千给你们和拉贡分着用。你一倒霉,我知道公斯当斯的脾气,她会拼着性命干活,吃的穿的,什么都不要了,而你赛查,你也是的。”
“事情还没绝望呢,叔叔。”
“我不是这样看法。”
“我要向你证明相反。”
“那我再高兴没有。”
皮罗多一声不响,走了。他希望来得点儿安慰和勇气,不料又挨了一下闷棍,固然没有第一下那么厉害,不曾使他头脑发昏,可是伤了他的感情,而这可怜虫是把感情看作性命一般重的。他在楼梯上走了几级,又回上来。
他冷冷的说道:“叔叔,公斯当斯还不知道这件事,你至少得瞒着她;请拉贡他们也别扰乱我家里的安宁,这样我才好跟苦难拼命。”
比勒罗点点头答应了,又道:“勇敢一些,赛查!我看出你生我的气;将来你想到老婆跟女儿,会明白过来的。”
他素来佩服叔岳头脑特别清楚,所以听了他的意见大为灰心,从满怀希望的高峰上直跌到泥塘里,变得毫无主意了。一个没有像比勒罗那样受过磨炼的人,遇到生意上的大风浪就只能受局势支配,一会儿听从别人,一会儿自做主张,好像跟着磷火在黑夜里东奔西窜。他听凭旋风把他卷走,不会躺在一边不理,或是站在高处看清风向,想法躲开。皮罗多正在苦闷的当儿,忽然想起借款的纠葛,便到维维安纳街去找他的诉讼代理人但尔维。倘若借款有希望作废,就得趁早办起手续来。
花粉商看见但尔维穿着白呢晨衣坐在火炉旁边,态度安详,严肃。办案子的人大概都是这副神气,天大的秘密在他们都是听惯了的,保持冷静也是必要的。皮罗多却是第一回注意到。他说出他的倒霉事儿,心情就像一个受了伤害的人那么兴奋,激动,既为了家财不保而发急,又为着自己的生命,荣誉,妻儿子女而难过得要命:在这种情形之下,代理人的态度是会叫他心里发凉的。
但尔维听完了他的话,说道:“既然不曾有现款交割,只要能证明借主存在罗甘那儿的钱早已没有了,你的借据当然可以作废。对方只能在罗甘的保证金项下取得赔偿,和你的十万法郎一样。我在可能范围之内担保你胜诉,没有上堂就赢的官司是没有的。”
这样一位高明的法学家说出这种话来,使花粉商恢复了一些勇气,他要求但尔维在半个月以内解决。但尔维回答说,大概不出三个月,案子可以判决,把借据撤销。
花粉商叫道:“怎么,要三个月!”他先还以为有了生路呢。
“就算很快能开庭,我们也没法叫对方跟着你走:他会利用诉讼程序来拖延日子,律师也不是每次都能出庭的。谁敢说对方不会让法院缺席判决,然后再上诉呢?亲爱的先生,我们不能要怎样就怎样。”但尔维微笑着说。
皮罗多说:“可是在商务法庭……”
“噢!商务裁判和初审法院的推事性质完全两样。你们办起案子来又快又马虎,法院可是要经过许多程序。这也是为了保障人民的权益。倘若当庭就来个判决,叫你损失四万法郎,你愿意不愿意?同样,对方看到这笔款子保不住了,当然会起来反抗。诉讼程序规定的期限等于司法上的防御工事。”
“你这话不错。”皮罗多说着,向但尔维行了礼,走了,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走在街上又道:“他们说的都不错。就是钱!钱!”在喧闹沸腾的巴黎,——现代就有一个诗人把巴黎比做一个酿酒的桶,——这一类自言自语的忙人不在少数。
他回去,收账的伙计告诉他,因为快到新年,主顾都留着发票,把收据退回了。
花粉商在铺子里大声叫道:“那么是到处都弄不到钱罗!”
他咬咬嘴唇,伙计们都抬起头来望他。
这样过了五天;五天之内,勃拉训,罗杜阿,多莱昂,葛兰杜,夏法罗,所有没拿到钱的债主开头都相信对方,心平气和,后来一步一步心境转变,直闹到脸红耳赤,杀气腾腾为止。在巴黎要扩大信用极不容易,但大家起了疑心,把你的信用越缩越小的风潮,却来得比什么都快。等到债主一起恐慌,在生意上处处提防的时候,就会变得下流无耻,比债务人更要不得。他们先是眉开眼笑,礼貌周全;慢慢的就红着脸急躁起来;接着又冷言冷语的刺人;然后是因为失望而发脾气;然后是抱着成见,面色铁青;然后是预备好了法院的传票,狠狠的把你辱骂一顿。圣·安东纳街上有钱的家具商勃拉训,没有弄到跳舞会的请帖,这时便拿出恼羞成怒的债主面孔来进攻:他要在二十四小时以内把账款收清;他也要求抵押品,不要家具,而要那个能抵到四万法郎的厂基作担保。但这般人虽然声势汹汹,终究还有歇手的时候让皮罗多能透一口气。
为难的局面才不过开始,赛查非但不拿出决断来把头上几个浪头压下去,倒反花足心思把唯一能帮助他出主意的人,他的老婆,蒙在鼓里。他自己常在店门口和四周围望风。他把暂时的困难告诉了赛莱斯丁,赛莱斯丁瞧着东家,诧异得直瞪眼睛,觉得赛查变得渺小了。一向百事顺利,头脑平常的人,所谓本领不过是日常工作中得来的一些经验,遇到患难就要显原形的。
赛查没有魄力抵抗四面八方的威胁,但估量局势的勇气还是有的。十二月底和正月半,家里的开支和到期的票据,应付的房租和现金账,一共有六万法郎,十二月三十一先得付三万;收入勉强可以凑到二万,还缺一万。他觉得事情并不绝望,因为他已经像冒险家一样过一天算一天,只管眼前了。他自以为想出了一个高明的办法,趁周转不灵的内情还没张扬出去的时候试一试,向那个大名鼎鼎的法朗梭阿·格莱去借钱。格莱是银行家,演说家,慈善家,出名的肯做好事,肯帮巴黎商界的忙,因为要永远当选为巴黎的议员。他是进步党,皮罗多是保王党;但花粉商完全凭感情看人,认为正由于政见不同,借款才更有希望。假定需要什么票据做担保,忠心的包比诺一定会帮忙。他打算叫包比诺签三万法郎左右的期票。只要挨到官司打赢的时候,就好拿厂基去做押款;他已经答应一些最迫切的债主,将来把这个产业给他们做担保。花粉商原是肚里藏不住话的,平时生活上有一点儿小波动就要在枕边告诉他亲爱的公斯当斯,希望她鼓励,让她说出相反的意见来指点他。如今他的难处,跟领班伙计,跟叔岳,跟老婆,都没法商量,压在心上的念头也就格外沉重。但他做人厚道,处处抱着牺牲精神,宁可自己受罪,不肯拿火把丢到老婆心中去,打算等危险过去以后再告诉她;也说不定他是没有胆子把这个惊心动魄的秘密说出来。但正因为他害怕老婆,倒反有了勇气。他每天早上到圣·洛克教堂去望读唱弥撒,把心里的话向上帝诉说。
他祷告上帝,求保佑;祷告完毕又私下想:“倘若回家的路上遇不到兵,我的要求就一定成功,那就算上帝给我回音了。”
他很高兴,果然没遇到兵。可是他的心抽得那么紧,需要另外一颗心让他诉诉苦。赛查丽纳完全知道他的心事,他第一天就把坏消息告诉了女儿。他们俩便偷偷的递着眼风:闷在肚里的失望和希望,热烈的祝祷,互相关切的问答,心照不宣的默契,都用眼睛来传达。皮罗多在老婆面前装作得意快活,兴致很高。公斯当斯问到什么,他总说:呕!样样都顺手;包比诺生意兴隆!其实他想都没想到过包比诺。头油销得很好!给克拉巴龙的票子一定能照付,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种假装的快乐真是可怕。老婆在华丽的床上睡熟了,皮罗多却坐起来,想着自己的倒霉事儿发愣。有时赛查丽纳穿着衬衣,雪白的肩上披着围巾,光着脚走过来。
“爸爸,我听见的,你在哭。”她说着也哭了。
皮罗多把要求大人物法朗梭阿·格莱接见的信写出以后,变得神思恍惚,女儿看着不能不带他到外边去走走。他这才发觉街上的大幅红招贴,一眼就看到护首油几个字。
正当玫瑰女王走了背运,在西边沉下去的时节,包比诺商行却光芒四射,在绚烂的东方升起。安赛末听着高狄沙和斐诺的主意,把头油大刀阔斧的推销出去。近三天来,巴黎城内最注目的地方贴了两千张广告。走路人谁都免不了劈面看到护首油三个字和斐诺想出来的一句简短的口号,意思是要头发生长是办不到的,把头发染色是有害的,还有一段伏葛冷向科学院宣读的报告,保证用了护首油,本来没有生命的头发就能生存。巴黎的理发店和花粉铺,家家门上都挂着一个金漆框子,嵌一张充羊皮纸的漂亮招贴,高头印着埃罗与莱安特版画的缩影,底下题了一句:古代民族就是用护首油保护头发的。
“哦,他发明了框子,广告就好永远做下去了。”皮罗多自言自语的说着,瞧着银钟铺子的橱窗呆住了。
女儿说:“难道你没看见咱们家里的框子么?安赛末先生送来的时候,还带了三百瓶油交给赛莱斯丁。”
他回答说:“没看见。”
“赛莱斯丁已经卖掉五十瓶给过路客人,六十瓶给老主顾。”
赛查叫了声:“哦!”
花粉商被大难临头的乱钟敲得糊里糊涂,老是在天旋地转中过日子。
上一天,包比诺白白的等了他一小时,只能跟公斯当斯和赛查丽纳谈了一会话。她们说,赛查全副精神都在那笔大生意上。
“噢!是的,那笔地产生意。”
幸而包比诺最近一个月没有走出五钻石街,夜里睡在工场里,星期日也在那儿干活,没有碰到过拉贡,比勒罗和他那个当法官的叔叔。他晚上只睡两个钟点,可怜的孩子!手下只有两个伙计,而照他的营业快要用到四个了。做买卖最要紧的是机会。骑马要抓住马鬃,对好运气也是一样,抓得不紧就发不了财。包比诺心里想,倘若六个月以后能够对姑丈姑母说:“行了,我天下打定了。”那一定受到欢迎;再替皮罗多弄到三四万法郎盈余,皮罗多也必然对他另眼相看。他既不知道罗甘卷逃,赛查吃了倒账而周转不灵,自然不会在皮罗多太太面前泄露什么秘密。
包比诺答应斐诺,只要报上一个月宣传三次护首油,他每种大报出五百法郎,次一等的报纸每种出三百;而大报一共有十种,次一等的也有十种。斐诺算好八千法郎里头可以到手三千,作为他踏进投机的大赌场的第一笔资本。他便像饿虎一般向朋友和熟人进攻,赖在编辑部里不走,早上闯进每个编辑的卧房,晚上跑遍每个戏院的后台。
“好朋友,别忘了我的头油;不是为我自己,都是为了朋友,你知道是为了那个乐天派的高狄沙。”斐诺跟人说话,开头和结尾都少不了这几句。他看中报上每一版最后一栏的末尾,送稿子去做补白,稿费让编辑去拿。他狡猾不亚于想当正角的跑龙套,机警不亚于每月挣六十法郎的小厮,专门写些满纸恭维的信,迎合每个人的虚荣心,帮总编辑干些不干不净的勾当,但求能用他的稿子。送钱呀,请吃饭呀,做些卑鄙龌龊的事呀,为了无孔不入的钻谋,什么手段都使得。排字工人半夜里拼版,手头总有些现成的材料以防万一,不是社会琐闻,便是别的补白;斐诺就用戏票去贿赂他们。他守在印刷房里,仿佛自己有什么文章,等着要改校样。他到处拉好关系,替护首油打了一个大胜仗,把雷袅膏,巴西水和别的新出品全打倒了。这些都是第一批利用报纸的商家,懂得连续不断的宣传文字对群众能发生很大的影响。那时大家还天真,好些新闻记者都是笨蛋,不知道自己的威力,一心只在女戏子身上,关切什么弗洛丽纳,多丽亚,玛丽埃德等等。个个都是他们捧出来的,他们自己可一无所得。斐诺所钻谋的既不是要捧什么女演员,也不是要上演什么剧本,更不是要人家接受他写的杂剧,发表他要拿稿费的文章;相反,他还在恰当的时候送钱给你,请你吃饭呢。因此家家报纸都提到护首油,说它和伏葛冷的分析完全符合,说染色是危险的,说世界上竟有人相信药物能使头发生长,更是可笑。
高狄沙看了这些宣传文字十分高兴,拿着报纸去破除大众的成见,在外省做到所谓马到成功,这句话是后来的投机商人仿效他的作风行出来的。在那个时代,内地的州府都受着巴黎的日报控制;说来可怜,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刊物呢!所以内地人都把报纸研究得很仔细,从标题一直到印刷所的名称,都要加以推敲;舆论受了压迫,往往在这些地方打埋伏,暗中讽刺。高狄沙靠着报纸帮忙,在头一批去宣传的城市里就大获成功。内地的小铺子都愿意要镜框和印着版画的招贴。斐诺在杂耍戏院把玛加撒油很有风趣的捉弄了一下,引得观众哈哈大笑。他叫一个小丑拿一把没有马鬃,只有眼子的破扫帚,涂上玛加撒油,顿时密密麻麻长出鬃来。这个挖苦的节目传出去,到处把人笑死。后来斐诺嘻嘻哈哈的说,当初要没有那三千法郎,他会穷死愁死的。三千法郎对他的确是笔财产。在那次推销头油的运动中,他第一个懂得广告的力量,运用得那么巧妙,充分。三个月以后,他当了一份小报的总编辑,临了又把报纸盘下,从此起家。在内地和边境上,掮客队伍中的缪拉将军,大名鼎鼎的高狄沙,正在生意场中马到成功,替包比诺商行打胜仗。同时,包比诺商行拼命进攻报纸的结果,在舆论界也打了胜仗,跟以前的雷袅膏和巴西水宣传得一样热闹。发动舆论的战术,早期就推广了这三样商品,给三家铺子发了三笔大财。从此以后,成千成万的野心家都拥进新闻界的阵地,行出花钱登广告的规矩,成为商业上的大革命。
那时包比诺商行正在巴黎的墙上和所有的橱窗里耀武扬威。这样的宣传效果,皮罗多是没法估计的,他只对赛查丽纳说了句:“小包比诺正在走我的老路!”他不懂得时代变了,也体会不到新式广告的威力,不知道新方法的速度与范围打到商界中去要比以前快得多。皮罗多开过跳舞会以后,没有踏进过工场,完全不知道包比诺的活动和忙碌。安赛末把皮罗多的工人都包了下来,自己睡在工场里。在他看来,所有的箱子上,打好包的货色上,发票上,到处都有赛查丽纳的影子。伙计们上街办事去了,他就脱了上装,把衬衫袖子卷到臂弯,劲头十足的盯着箱子,心里想:“她一定会嫁给我的!”
赛查不知道见了那位金融界的大头儿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盘算了整整一夜。格莱是进步党,有人攻击他那一派存心要推翻波旁王室,倒也不是冤枉他们。第二天,赛查到了乌萨依街,走进银行家住宅的时候不免心惊肉跳,慌张得厉害。他和巴黎所有做小买卖的一样,对于上层银行界的人物与生活习惯是完全陌生的。
巴黎的大银行和一般工商界之间有一些中等银号,是银钱业的得力的居间商,而且使银钱业多一重保障。公斯当斯和皮罗多做买卖一向不超过本钱,银箱从来没空过,证券都藏在家里,没有要那些中等行庄帮过忙,高级银行界当然更没人知道他们了。生意人因为没有需要而不在外边调动款子也许是错误的:但大家在这一点上看法还不一致。不管怎么样,皮罗多的确后悔以前没签过票据。但是凭着副区长身份和他的政治地位,他以为只要亲自出马,闯上门去就行,不知道那位银行家见客的场面与众不同,宾客之多简直跟进宫朝见相仿。皮罗多被带进客厅,里间便是这个头衔一大串的名人的书房。会客室里等着一大批人,有议员,有作家,有新闻记者,有交易所的经纪人,有大商人,有代理人,有工程师,还有一般穿过人堆,在书房门上用暗号敲几下就能随便进去的熟客。
这地方是反对党每天设计划策的大本营,左派政客串演大规模悲喜剧的排练场;皮罗多看着他们忙忙碌碌,愣住了,心里想:“我在这里算什么呢?”
他听见右边有人在谈论政府的借款,建筑总署要完成几条运河的干线,需要几百万款子!左边一批专拍银行家马屁的记者,谈着上一天议院里开会的情形和格莱的即席演说。皮罗多在两小时等待期间,看见那位亦官亦商的银行家出现了三次,都是送贵客,送出书房三步就回进去了。末了一位是福阿将军,法朗梭阿·格莱一直把他送到穿堂。
皮罗多好不苦闷的想道:“我完啦!”
银行家回进书房的时候,一大批清客,朋友,存心来弄些好处的人,都拥上去包围他,像一群狗看见了一条漂亮的母狗。有几条大胆的小狗不管主人愿意不愿意,竟自溜进宝殿,谈上五分钟,十分钟,或是一刻钟。有的临走嗒丧着脸,有的心满意足,或者摆出一副俨然的神气。时间慢慢的过去,皮罗多好不心焦的瞧着钟。谁也没注意到有他这么个人憋着一肚子苦恼,待在壁炉那边的描金椅上受罪。他坐的地方紧靠书房的门,门内就有那包医百病的仙丹:借款!赛查很伤心的想到,像格莱这样天天威势十足的场面,自己在家里也曾经有过一时,比较之下,更显得他此刻在泥坑里陷得多么深了。想到这里,他辛酸极了。他一边等着一边咽下了不知多少眼泪,还几次三番的祷告上帝,希望格莱能买他面子。因为他感觉到,格莱虽则面上装作一团和气,好像谁都可以跟他亲近,骨子里却傲慢专横,动不动会发火,狠巴巴的只想控制别人,叫天性和顺的皮罗多看了害怕。最后只剩十来个人了,他打定主意只等书房门一响,就站起身来说:“我是皮罗多!”表示自己的身份并不比这位大演说家低多少。花粉商这股进攻的勇气,竟不输似当年第一个冲进莫斯科碉堡的掷弹兵。
他站起来预备报出姓名的当口,心里盘算:“不管怎样,我到底是他区里的副区长。”
法朗梭阿·格莱马上和颜悦色,分明是要表示殷勤。他瞧了瞧花粉商身上的红丝带,往后退了一步,打开书房门让他进去。可是楼梯上一阵风似的冲过来两个人,格莱在门口和他们谈了一会。
一个说:“台加士要和你说话。”
另外一个嚷道:“就是为推翻玛尚宫的事!王上看清楚了,倒向我们这边来了!”
“等会咱们一同上议院去。”银行家说着,回进屋子,态度活像一只青蛙想装作一条牛。
皮罗多心里乱糟糟的想道:“他怎么还有工夫想到他的买卖呢?”
显赫的权势像太阳一样照得花粉商眼花缭乱。昆虫本来只能在微弱的光线或晴朗的夜色之下生存,遇到亮光就睁不开眼睛。皮罗多看见一张大桌子上堆着政府的预算和国会的大宗文件。好几册《导报》的合订本翻开着:刚才有人查过,把某某部长说过而早已忘了的话打着框框,预备拿到议会去质问,逼部长当场抵赖,让无知的群众笑话一场,他们是不懂一切事情都跟着形势变的。另外一张桌上放着成堆的卷宗,节略,计划书,以及新兴的实业界为了看中银行家的钱而送来的大批材料。豪华的书房里到处是图画,雕塑,艺术品;壁炉架上全是摆设;和国内外利益攸关的文件堆得像货色一般。皮罗多看着这些暗暗吃惊,越来越觉得自己渺小,越来越害怕,身子都凉了半截。法朗梭阿·格莱的书桌上放着一叠叠的票据,借票,商业文件。格莱坐下来,把一些不需要复核的信很快的签字。
他说:“先生,承蒙光临,有什么事呢?”
那只贪心不足的手始终拿着笔在写,经常向全欧洲说话的声音向皮罗多说了这两句,而且是只对他一个人说的。皮罗多听着,肚子里好似给烙铁烫了一下,马上装出一副银行家近十年来看惯了的巴结的神气。凡是为了什么要紧事儿,——只有对请求的本人才要紧的事儿,来甜言蜜语迷惑他的人,都是这副嘴脸,叫银行家看着先就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当下格莱用拿破仑式的眼风向赛查瞅了一眼,把他的心思全看透了。有些暴发户就是这一点可笑,连皇帝手下的小兵都没当过,偏偏要学拿破仑的眼风。皮罗多在政治上是个右派,是官方的小喽啰,投起票来是拥护专制政体的;银行家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好比验关员把货色打了一个铅印。
“先生,我不愿意耽误您时间,话不会多的。我是为了一桩生意到这儿来问一声,贵行能不能答应放款。我当过商务裁判,法兰西银行知道我的名字。假使我有证券在手里,我就向法兰西银行去申请了,你先生也是那边的董事。我很荣幸,曾经和放款委员会主任蒂篷男爵在商务法庭共过事,他不会拒绝我的。可是我从来没向银行借过钱,也没签过票据;我的签字在外边没人知道,所以要通融一笔款子很困难……”
格莱摇了摇头,皮罗多以为他听得不耐烦了。
他接着说:“事实是这样:我在本行之外做了一笔地产买卖……”
法朗梭阿·格莱始终在批阅文件,忙着签字,似乎并不理会赛查的话,但又对他点点头表示鼓励。皮罗多看了觉得事情有希望,不禁松了一口气。
格莱很和气的招呼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跟人合伙,买进玛特兰纳近边的地,认了一半股子。”
“不错,克拉巴龙银号做的那笔大生意,我在纽沁根那儿听说过。”
花粉商又道:“倘若能用我那份地产或者我的铺子,做十万法郎押款,我就好周转一个时期,等我新出的化妆品赚出钱来,那也是很快的事。必要的话,我可以拿包比诺铺子的票据作担保,那个新开的铺子……”
格莱似乎对包比诺商行不感兴趣;皮罗多知道路子走的不对,赶紧停住,但静下来也觉得心慌,便接着说:
“至于利息,我们……”
银行家说:“是啊是啊,事情好商量的,你可以相信我很愿意效劳。可是我这样忙,全欧洲的金融都在我肩膀上,议会把我所有的时间都占去了,许多生意只能由我手下的人研究,这一点想必你不会奇怪。请你到楼下去找我弟弟阿道夫,把抵押品的性质跟他说清楚。倘若他同意,你和他两个明天或是后天清早五点再来看我,我考虑问题总在那个时候。承蒙你相信我们,我们很高兴。咱们虽是政敌,但像你这样明理的保王党瞧得起我们,也是我们的光荣……”
这句政客的口头禅,花粉商听了十分兴奋,答道:“先生,您的好意我想我还当得起,便是王上也特别加恩,赏我勋章……因为我在商务法庭当过裁判,还替王家打过仗……”
“是的,皮罗多先生,你的名气就是一张护照。不可能的交易你也不会提出来的。放心,我们一定帮忙。”
这时有个女的从皮罗多早先没注意到的一道门里进来,原来是格莱太太,贵族院议员龚特维伯爵的两个女儿中的一个。
她说:“朋友,你上国会之前,我有话跟你说。”
银行家叫道:“哎哟!两点了,议会里已经开火啦。对不起,先生,我们要推翻内阁……你找我兄弟去谈吧。”
他把花粉商送到客厅门口,吩咐当差:“陪这位先生去见阿道夫先生。”
一个穿号衣的佣人带着皮罗多在迷魂阵似的楼梯上穿上穿下,往另外一间办公室走去。那边的气派虽比不上主人的书房,可是更加实用。花粉商把希望寄托在倘若两字上面,心里很舒服,他摸着下巴,认为大人物说的几句恭维话兆头也挺好。所懊恼的倒是跟波旁家作对的人竟有这样的风度,这样的才干,这样的口才。
他抱着这些幻想走进一间光秃冰冷的办公室,摆着两张拉盖的书桌,几把简陋的椅子,挂着旧窗帘,铺的地毯也薄得很。这间办公室和另外一间的关系,正好比厨房之于餐厅,工场之于商店。金融界和工商界的业务在这里解剖,各种交易在这里分析,对有利可图的企业也在这里先捞进一笔油水。格莱弟兄在商界中向来以手段惊人出名,能够在几天之内创办一门独行生意,一眨眼就把钱赚足。他们研究法律的漏洞,毫无廉耻的盘剥人家,用交易所的行话来说,叫作大敲竹杠。比如要他们帮一点儿小忙,替什么字号出出面,开个往来户等等,都要回佣。他们也布置一些表面上合法的圈套,给前途不大可靠的企业垫款,等它发达之后再在紧要关头抽回资金,把事业抢过来:这种恶辣的手段不知害了多少股东。总之,所有的阴谋诡计全是在这间屋里筹划的。
弟兄俩扮着不同的角色。在楼上,法朗梭阿是个政治家,才华出众,气派和王爷一般,恩惠,诺言,大量布施,叫每个人心里欢喜。跟他打交道,什么都方便,谈起生意来非常痛快。对一般初出道的角色和新进的投机商,他甜言蜜语,有求必应,代他们说出心里的话,把他们迷得神魂颠倒。到了楼下,阿道夫却以政务繁忙为理由替法朗梭阿开脱,事情还得他来精明细到的打过算盘。他扮的角色是代人受过的兄弟,百般挑剔的家伙。所以要和这个奸诈的银行作成交易,一句话不能作数,要两句话才行。在富丽堂皇的书斋里说得多好听的行,到了阿道夫办公室往往变做一个斩钉截铁的不。这种先答应,后推翻的办法,既可以从容考虑问题,又能叫一般不很高明的同行摸不着底。
银行家的兄弟正在和有名的巴尔玛谈话。巴尔玛是格莱银行的亲信,看见花粉商进来就走了。阿道夫比哥哥精明,是个十足地道的黑心人,尖眼睛,薄嘴唇,皮肤发青。他听完了皮罗多的话,低着头从眼镜上面把他瞅了一眼。那眼风可称为银行家的眼风,跟放印子钱的和诉讼代理人的一样:又贪心又冷漠,又明朗又暧昧,发出来的光又强烈又阴沉。
他说:“请你把有关玛特兰纳地产的契约送来。既然是抵押品,在决定放款和谈判利息之前,先得审查那些文件。倘若生意可靠,我们免得你负担太重,可以不预扣利息,只消分一部分利益就行。”
皮罗多在回去的路上想:“啊,我懂了。海狸被人追急了,只能剥掉一层皮。反正让人家剪毛总比送命好。”
那天他回到家里满面笑容,这点儿快乐倒不是假装的。
他告诉赛查丽纳:“我得救了,我能够向格莱银行借到一笔款子。”
直到十二月二十九,皮罗多才重新踏进阿道夫·格莱的办公室。他第一次上门,阿道夫不在家,大演说家要在巴黎郊外几十里地方买一块地,兄弟替他察勘去了。第二次,格莱弟兄正在商量事情,整个上午不见客:政府要借笔款子,先要银行家出一张允条送国会。他们约皮罗多星期五再去。这样的一再拖延把花粉商急坏了。好容易挨到星期五,皮罗多进了办公室,坐在壁炉旁边,对着窗子,阿道夫·格莱坐在壁炉的另外一边。
银行家指着手里的文件说:“我看过了,先生;可是你付了多少地价?”
“十四万。”
“是现金么?”
“是票据。”
“兑现了没有?”
“还没到期。”
“可是你付的地价倘若高过行市,我们还谈得上什么保障?那只能拿你的人缘和声望来担保了。做买卖可不能凭感情。假定你付了二十万,其中十万按市价说是多付的,那我们还有十万法郎做十万放款的担保;将来我们可以代你把地价付清,地产归我们。但是要这么办,先要知道那笔生意做得做不得。等五年工夫求一个对本对利,还不如把本钱放在银行里调度。局势的变化那么多。你想再签新的票据来付到期的票据么?那很危险!怕吃小苦,就闯大祸。你这笔交易跟我们不合适。”
这句话给皮罗多的打击,好比刽子手把犯人身上刺了字,定了罪名。他吓得魂都没有了。
阿道夫说:“家兄对你非常关切,特别和我提到你。你不妨把整个情形说一说,咱们来研究一下。”他说着向花粉商瞟了一眼,好比一个交际花准备付房租了。
皮罗多嘲笑莫利奈的时候何等气概,不料他这一下自己就变做莫利奈。银行家有心打趣,想叫可怜虫说出他的心事;他盘问生意人的本领,不输似包比诺法官审问罪犯。他拿话一逗,赛查就把经营的事业,女苏丹两用香皂,润肤水,连同罗甘事件,为了空头借款而打官司等等,都说了。皮罗多看见格莱笑盈盈的转着念头,不住的点头耸脑,便私下想:“他听着我呢,关心我呢!借款有希望了!”其实阿道夫是在暗笑皮罗多,像皮罗多从前暗笑莫利奈一样。
一个人给倒霉事儿弄得头脑不清的时候,说话总是没结没完;皮罗多说到后来,露了本相,显了底,掏出他的最后一笔赌本,要求人家接受护首油和包比诺商行做抵押品。
老实人一相情愿的存着希望,听凭阿道夫·格莱把他试探,打量。阿道夫看出花粉商是个没出息的保王党,快到破产的关头。区里有一个副区长倒台,尤其是一个新近受勋的官方人士,阿道夫觉得非常高兴。他便老实告诉皮罗多既不能给他放款,也不能向他的哥哥,大演说家法朗梭阿说情。就算法朗梭阿一时糊涂,发起善心来想帮助一个政敌和意见与他相反的人,他阿道夫也要竭力反对,不让他做傻瓜去支持拿破仑的老冤家,在圣·洛克事变中受伤的人。
皮罗多气愤之极,恨不得把高级银行界的贪心,冷酷和假慈悲数落一顿;但他心里难过得不得了,只能对格莱弟兄的后台,法兰西银行的制度,结结巴巴的批评了几句。
阿道夫说:“连普通银行都拒绝的户头,法兰西银行更不会放款了。”
皮罗多说:“法兰西银行每年公布盈余的时候自鸣得意,说在巴黎商界中只损失一二十万法郎:这就表示它没有尽到责任。法兰西银行是应当扶植巴黎的商业的。”
阿道夫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站起身来笑了。
“巴黎是金融界中最滑头最危险的地方,法兰西银行要是给那些困难户垫款,一年下来就得宣告清理。它单单提防市面上流通的票据和靠不住的证券,已经够吃力了,怎么还能研究那些要求放款的人的业务?”
皮罗多一边穿过院子,一边想:“明天就是三十日星期六,我缺少的一万法郎上哪儿去找呢?”
生意场中的规矩,月底逢到假期,款子就得早一天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