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关系重大的日子起,赛查和他的妻子女儿有了默契。可怜的小职员想做一件即使可能,也是天大的难事:——把欠的债全部还清。在狠命要求清白这一点上,三个人是一致的;他们都变得脾气啬刻,一钱如命,什么都舍不得享受。赛查丽纳为自己打算,拿出女孩子家的热情来关切她那一行买卖。她常常熬夜,想办法推广铺子的营业,设计衣料的图案,尽量发挥她做生意的天赋,叫东家看了也不能不劝她少辛苦些,同时送她一些额外的酬劳。但是首饰衣着,她都不收;只说:“给我现钱吧!”
她按月把薪金和外快交给叔公比勒罗。赛查夫妇也是这样。三个人都承认自己没有能力,不敢担负调度资金的责任,把积蓄托比勒罗全权处理。老叔重新拿出做生意的本领,在交易所里买卖期货,赚一点钱。后来才知道,他在这方面得到于勒·台玛雷和约瑟·勒巴的帮助,他们俩都很热心,指点他做一些没有风险的交易。
前任花粉商虽则住在叔岳身边,也不敢打听自己和妻子女儿挣来的钱是怎么存放的。他走在街上低着头,不让人家看见他那张灰心绝望,痴呆混沌的脸。赛查还责备自己穿的衣料太讲究。
他用着天使般的眼神望着叔岳,说:“至少我不曾叫债主养活我。你哀怜我,给我一口饭吃,我是吃了安心的,因为全靠你大发慈悲,我的薪水才能积起来还债,一个钱都没有饱我的私囊。”
商人们遇到这个小职员,再也看不出当年花粉商的影子。他满面愁容,留着伤心的烙印;而且从来没有心事的人上了心事,更是神色大变,叫不相干的人看了也深深体会到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意义。一个人的形销骨立不是勉强做得出的。生性轻薄,没有天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面上永远不会显出他受过苦难。只有宗教才会在堕落的人身上盖一个特殊的印记。他们相信未来,相信上帝,眉宇之间自有一道微弱的光说明他们的信仰,还有一种坚忍与希望交融的气息令人感动。他们像放逐的天使站在天国门外痛哭一样,知道自己所受的损失。破产的人不能在交易所中露面。赛查被赶出了诚实的国土,仿佛是一个渴望上帝宽恕的天使。
皮罗多倒下来以后,思想变得非常严肃,一连十四个月不愿意有任何娱乐。他明知拉贡夫妇是最可靠的朋友,但无论如何不肯上他们家去吃饭;也不接受勒巴,玛蒂法,泼洛丹士和希佛勒维的邀请,便是伏葛冷先生请他也不去,虽则他们都很想表扬赛查高超的德行。他宁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愿意让债主瞧他一眼。朋友们越殷勤,越使他想起眼前的处境而心酸。公斯当斯和赛查丽纳也不在外边走动。她们只有星期日和例假才空闲,在望弥撒的时候来带赛查一块儿去,过后在比勒罗家里陪他。比勒罗把陆罗神甫请来,他的话对受着考验的赛查有鼓励作用。他们就是这么几个自己人守在一起。退休的五金商向来把诚实二字看得极重,绝不嫌赛查过于认真。他只想把赛查见了不会脸红而抬得起头来的人,多找几个来和他做伴。
一八二一年五月,掌握他们命运的叔叔第一次给这个与患难相搏的家庭安排了一个节目,酬劳他们的辛苦。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公斯当斯接受赛查求婚的纪念日。比勒罗和拉贡夫妇在梭城合租了一所乡下小房子,打算请一席进宅酒快活一下。
星期六晚上,比勒罗对侄婿说:“赛查,明天我们下乡,你也去。”
赛查写得一手好字,晚上替但尔维和另外几个诉讼代理人抄写文件。他得到本堂神甫的特许,星期日也在拼命干活。
他回答说:“我不去。有一份监护人的委托书,但尔维先生等着用。”
“你老婆和女儿那么辛苦,也该慰劳慰劳她们了。我只请几个熟朋友:陆罗神甫,拉贡夫妇,包比诺和他的叔叔。而且我要你去。”
当年玫瑰女王的领班伙计,在梭城的一棵树底下快活得差点儿发晕;后来赛查夫妻俩常常想再去瞧瞧那棵树,因为事情忙,没有去成。那天包比诺来陪赛查和他的妻子女儿同走,公斯当斯在马车上一路向赛查递眼色,赛查却始终沉着脸,没有笑容。她咬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话,他只是摇摇头,一声不出。公斯当斯的深情始终不变,可是表现得多少有些勉强;赛查看了,脸色非但不开朗,倒反越来越阴沉,忍不住要掉眼泪。可怜虫二十年前走这段路的时候,年轻,有钱,希望无穷,发疯般爱着一个和现在的赛查丽纳一样美丽的姑娘,做着幸福的梦;如今却在车厢里看见他心胸高尚的孩子熬夜熬得脸色苍白,他勇敢的女人受着磨折,像被火山喷射过的城市,只剩下一片悲壮的美。只有他们的爱情仍旧和从前一样。赛查的态度吓得女儿和安赛末只能把快乐压在心里;但在赛查眼中,这一对正反映了他二十年前那个可爱的场面。
“孩子们,你们快活吧,你们是有这个权利的。”可怜的父亲声音很沉痛。他又道:“你们尽可以相爱,心里不会有一点儿疙瘩。”
皮罗多说着这最后两句,拿起他女人的手亲吻,那种虔诚与钦佩的情绪比兴高采烈的快乐更加使公斯当斯感动。他们到乡村别墅的时候,比勒罗,拉贡夫妇,陆罗神甫和包比诺法官已经等在那里。这五个人全是忠厚长者;他们的态度,眼神,说话,都不让赛查有局促不安的感觉,因为大家看他还是像新近落难的神气,心里都很难过。
比勒罗把赛查和公斯当斯的手拉在一起,说道:“上奥南森林去遛遛吧,带安赛末和赛查丽纳一起去;四点钟再回来。”
拉贡太太看见她债务人的痛苦那么真实,也动了感情,说道:“唉!当着我们,他们就觉得拘束;等会他可高兴啦。”
陆罗神甫说:“这是没有罪孽的忏悔。”
法官说:“他只有经过了患难才能变得伟大。”
遗忘是一般刚强的,有创造力的人的法宝,他们会像自然界一样的遗忘;自然界就不知道有什么过去,只管日以继夜,孜孜不倦的生育。像皮罗多那样的弱者不是把痛苦作为惩前毖后的教训,反而在痛苦中讨生活,浸在里头,天天回顾以往的苦难,折磨自己。
奥南森林像花冠一般罩在巴黎郊外一个最秀丽的山头上,群狼盆地在底下展开着迷人的景色。两对男女走上通往森林的小径。天气晴朗,风光明媚,田野里才长出一片嫩绿:赛查看着这些又想起了青春时代最美好的日子,抑郁的心情慢慢的松动了。他抓着老婆的手臂贴在他忐忑乱跳的胸口,眼睛不再苍白无神,居然有了些喜悦的光彩。
公斯当斯说道:“啊,可怜的赛查,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我觉得咱们的行事还不错,偶尔出来玩一下也不算过分。”
可怜虫答道:“我怎么能够呢?啊!公斯当斯,只有你的感情是我独一无二的财产。是的,我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我筋疲力尽,只盼望多活几年,把这一世的债还清了再死。至于你,亲爱的妻子,你是我的智慧,你小心谨慎,早已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没有什么可责备的,你能够快乐。咱们三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做错了事。二十年前你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和我一同在这条小路上蹦蹦跳跳,像今天我们的孩子一样;在十八个月以前那个害人的跳舞会里,我看见我的公斯当斯,我一生唯一的爱人,也许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不料二十个月中间,我竟把你的美貌,把我名正言顺认为可骄傲的东西给毁了。……我越认识你,越爱你了……噢!亲爱的!”他说这三个字的语气打动了公斯当斯的心,“我宁可你埋怨我,不要安慰我。”
她说:“想不到做了二十年夫妻,女人对丈夫的爱情还会更进一步。”
赛查听了,把所有的苦恼都暂时忘了;他是感情丰富的人,公斯当斯那句话对他简直是无价之宝。他也就高高兴兴的走近他们的那棵树,碰巧还留在那儿,没有砍掉。夫妻俩坐下来,望着安赛末和赛查丽纳莫名其妙的沿着一片草坪绕圈子,也许他们以为在向前走呢。
安赛末说:“小姐,你想我会那么卑鄙,那么贪心,把你父亲在护首油中的股份买下来捞一笔么?我是一片至诚把他的一份存在一边,想法子生利。我拿他的资金给人贴现;凡是不十分可靠的票据,我都收在自己名下。只有等你父亲复权以后,咱们俩才能结合;我凭着爱情给我的力量,正在使这一天提早到来。”
这个秘密,包比诺没有向岳母透露过。但便是世界上最天真的男人,也免不了要向情人表现自己的伟大。
赛查丽纳问:“这一天很快会来么?”
包比诺说:“快了。”
这句话说得那么动人,端庄纯洁的赛查丽纳不禁把额角向心爱的安赛末凑过去,姿态十分庄严,安赛末又热烈又恭敬地吻了一下。
她带着调皮的神气对父亲说:“爸爸,情形很好,你开心一点,说说话吧,别那么愁眉苦脸的。”
多么融洽的一家四口回到比勒罗屋子的时候,不大会察言观色的赛查也发觉拉贡夫妇的态度有所不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拉贡太太对他特别亲热,眼神和语气都表示:我们的钱拿到了。
吃到饭后点心,当地的公证人来了,比勒罗一边让座,一边望了望皮罗多,皮罗多疑心有什么出其不意的事,可想象不出事情有多大。
比勒罗说:“侄儿,一年半中间,你们三人的积蓄,连本带利一共有两万法郎。协议书上规定我应该收回的三万早已收到,拿出来加在一起,咱们就有五万法郎可以还债。拉贡先生应得的成数三万法郎已经收了。今天梭城的公证人再给你一张收据,证明你欠这两位朋友的债业已本利归清,余下的款子存在克劳太那儿,预备付给罗杜阿,玛杜老婆子,泥水匠,木匠,还有几个最急迫的债主。明年咱们再瞧着办。只要有时间和耐性,前途乐观得很。”
皮罗多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他扑在叔岳怀里哭了。
拉贡对陆罗神甫说:“给他把勋章戴上吧。”
神甫把红丝带扣在皮罗多的钮子洞上;皮罗多当晚对着客厅的镜子照了几十回,那副快活的神气叫自命高雅的人看了会发笑,但那些老实的布尔乔亚觉得很自然。
第二天,皮罗多去找玛杜太太。
她说:“啊!是你,好人儿。你头发这样白,我认不得了。可是你们有事情做,不会饿肚子。我做牛做马,忙得昏天黑地,像这样辛苦的牛马也该行个洗礼了。”
“太太……”
“噢!我不是埋怨你,我收条也给了你了。”
“我来通知你,今天我托克劳太公证人把你余下的债全部付清,还有利息……”
“真的么?”
“请你十一点半到他事务所去……”
“噢!这样的信用,一百年也碰不到几回。”她好不天真的望着皮罗多,表示佩服,“亲爱的先生,我跟你那个红毛小子做的交易都挺好,他和气得很,从来不还价,有心让我多赚一些,补偿我的损失。好朋友,我不要你的钱,给你收据好了。玛杜发起火来会大叫大嚷,可是她有这个——”她说着拍拍胸脯。那个肥大的肉靠枕在中央市场上是绝无仅有的。
皮罗多道:“不行!法律规定得清清楚楚,我一定要全部付给你。”
她道:“那我不客气了,明儿我上中央市场去替你扬名吧。啊!这种新戏文也是少有的呢!”
皮罗多又去见克劳太的丈人,承包油漆的罗杜阿;情形和玛杜家大同小异。外边在下雨,赛查把雨伞放在门角里。主人夫妇正在吃中饭,暴发的油漆包工看见伞上的水在漂亮客厅里淌开去,态度很不客气。
“喂,什么事,皮罗多老头?”口气的粗暴跟有些人对付讨厌的乞丐一样。
“先生,你女婿没有和你说过么?……”
“说过什么?”罗杜阿很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以为他有什么要求。
“……他没有请你今天上午十一点半到事务所去,立一张收据,把我欠你的账全部收回么?”
“啊!是这么回事……请坐,皮罗多先生;和我们一块儿吃点东西吧……”
罗杜阿太太也说:“别客气,吃个便饭吧。”
胖子罗杜阿问:“那么你境况很好罗?”
“不,先生;我天天在办公室里啃干面包,才积起几个钱。不过只要日子长一些,人家为我受的损失,我希望都能够赔偿。”
油漆包工咬着一块涂满肝酱的面包,说道:“的确,你是个讲信用的人。”
罗杜阿太太问:“那么皮罗多太太干什么呢?”
“在安赛末·包比诺店里管账。”
罗杜阿太太悄悄对丈夫说了声:“他们多可怜啊!”
罗杜阿道:“亲爱的皮罗多先生,你要是用得着我,尽管来,我可以帮你忙……”
“先生,希望你十一点钟到。”皮罗多说着,告辞了。
这第一批成绩使破产人有了勇气,可是精神并不安定。恢复名誉的念头大大扰乱了他的心绪,脸上的血色完全没有了,两眼无神,腮帮也陷下去了。他早上八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总得走过讲坛街,大氅还是出事那天穿的一件,而且穿得很小心,像穷排长爱惜他的军装一样。满头白发,脸色发青,神气虚忒忒的,沿着墙根像做贼的一般溜过去,因为他眼尖,远远看到熟人就躲开。但有些人硬把他拦住了说:
“朋友,大家都知道你的行事,觉得你们三个人太刻苦了。”
有的说:“不用急,银钱的伤口还是医得好的。”
有气无力的赛查有一天回答玛蒂法说:“不错,可是精神上的伤口是没法医的。”
一八二三年年初,开圣·马丁运河的事定局了,寺院区的地价马上飞涨。按照开河的计划,从前属于皮罗多而后来给杜·蒂埃买去的那块厂基,正好一割为二。杜·蒂埃要是能在限期以内交出土地,运河公司肯出惊人的高价收买。但赛查和包比诺订的租地合同使这笔买卖无法成交。银行家便到五钻石街来找包比诺。包比诺和杜·蒂埃固然毫无关系,但赛查丽纳的未婚夫对这个人有股说不出所以然的仇恨。一帆风顺的银行家偷过钱,暗里阴损赛查等等,包比诺一概不知,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对他叫着:“这是一个逍遥法外的贼。”他看到杜·蒂埃就厌恶,当然不愿意跟他做交易,尤其那时眼看杜·蒂埃靠着从老东家手里抢来的东西发财,心里更气恼,因为玛特兰纳的地价也开始涨了,这是一八二七年上价钱达到最高峰的先兆。银行家一说明来意,包比诺便捺着火气,瞪着他说道:
“你我要放弃租约也可以;不过要六万法郎,少一个钱都不行。”
“六万法郎!”杜·蒂埃说着,把身子挪动了一下,好像预备走了。
“我的租约还有十五年,另外找一个工场每年得多花三千法郎。所以要就是六万,要就不谈。”包比诺说着,回进铺子;杜·蒂埃跟了进来。
两人越争越激烈,皮罗多的名字也提到了。赛查太太下楼来看见了杜·蒂埃,这还是跳舞会以后第一次。银行家发觉老东家娘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由得怔了一怔,他看到自己作孽的成绩也害怕起来,把头低了下去。
包比诺告诉赛查太太:“杜·蒂埃先生靠你们的地产赚了三十万,却不肯拿出六万来赔偿咱们租约的损失。”
“那要合到三千法郎一年利息呢。”杜·蒂埃加重着语气说。
“三千法郎!……”赛查太太跟着说了一句,声音很自然,可是意义深长。
杜·蒂埃马上脸色发白,包比诺望着皮罗多太太。大家半晌不作声,弄得安赛末愈加莫名其妙。
杜·蒂埃从袋里掏出一张贴好印花的文契,说道:“克劳太已经把放弃租约的文书写好,你签个字,我给你一张六万法郎的支票。”
包比诺望着赛查太太,万分诧异,竟疑心自己做梦了。杜·蒂埃凑在高脚书桌上签支票的当儿,公斯当斯上楼去了。包比诺和杜·蒂埃交换了票据,杜·蒂埃冷冷的打个招呼,走了。
杜·蒂埃的马车停在龙巴街上,包比诺望着他向那方面走去,心上想:“做了这笔意想不到的交易,再过几个月,就能把赛查丽纳娶过来了。我亲爱的姑娘不用再拼命干活了。想不到赛查太太眼睛一瞪,事情马上成功!她跟这个强盗有什么关系呢?刚才的情形真怪。”
包比诺派人拿支票到法兰西银行去兑现,自己上楼找皮罗多太太谈话。她不在账房间,想必在卧室了。逢到丈母和女婿脾气相投的时候,关系是不错的,安赛末和公斯当斯的情形就是这样。当下他赶往赛查太太的卧室。情人的理想快实现了,自然心情很急。他像猫儿似的一纵纵到丈母身边,发现她正在念一封杜·蒂埃的信,奇怪极了。杜·蒂埃在皮罗多店里当过领班伙计,包比诺认得他的笔迹。赛查太太房里点着一支蜡烛,地下烧着几封信,黑洞洞的纸灰正在飞扬,叫包比诺看了浑身发冷。他眼睛很尖,无意中把丈母手里的信看了开头几句:我爱你,我的天使,你明明知道,为什么……
“你对杜·蒂埃有什么力量,能够使他答应这样一笔交易呢?”包比诺笑着问,但肚里存着恶意的猜疑,笑得非常古怪。
“咱们不谈这个。”赛查太太的神气慌张得可怕。
“好吧,”包比诺迷迷糊糊的回答,“咱们换个题目谈谈:你们的苦日子快要结束啦。”
他打了一个转身,走到窗口把手指在玻璃上敲敲打打,眼睛望着天井,心里想:“就算她爱着杜·蒂埃,我也没有理由不规规矩矩的做人。”
“你怎么啦,孩子?”可怜的赛查太太问。
包比诺突然说道:“护首油的纯利有二十四万两千法郎,一半就是十二万一千。扣掉我付给皮罗多先生的四万八,还剩七万三,加上我放弃租约得来的六万,你们就有十三万三。”
赛查太太听着,激动得那么厉害,包比诺连她心跳的声音都听得见。
他接着又说:“我始终把皮罗多先生看作合伙老板。我们可以把这笔钱给他还债。比勒罗叔公还替你们存着两万八积蓄,所以总共有十六万一。欠叔公的二万五,他准定肯出一张收据作为清讫的。至于我借钱给丈人,作为预支下一年度的盈余来凑起一笔数目把他的债还清,那是谁也不能干涉的。这样……他……他就可以……复权了。”
“复权了!”赛查太太嚷着,在她的椅子上跪下了。
她放下信,合着手做了一个祷告,划了十字,叫道:“亲爱的安赛末!亲爱的孩子!”
她捧着他的头,吻着他的额角,抱着他做出许多疯疯癫癫的样子。
“赛查丽纳真是你的了!这一下她才快活呢,可以离开那个铺子,不用再卖命了。”
“这都是爱情的力量。”包比诺说。
“是的。”做母亲的微笑着回答。
包比诺眼梢里瞅着那封可怕的信,说道:“我告诉你一个小小的秘密。我帮赛莱斯丁盘进你们铺子的时候,有个条件,要他原封不动的保存你们的房间。我早打定主意,可没有想到运道这么好。你们以前的屋子,赛莱斯丁从来没进去过;他答应转租给你们,所有的家具仍旧是你们的。我预备和赛查丽纳住三楼,让她永远跟你们在一起。我结了婚,白天待在铺子里,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为止。我想拿出十万法郎把赛查先生的股份买下来,让你们有笔财产;加上他的薪水,你们一年就有一万法郎进款。这样你不是称心了么?”
“别再说了,安赛末,我快活得要发疯了。”
赛查太太态度像天使一般,眼睛那么纯洁,美丽的额角没有一点儿阴影,显而易见跟那些在包比诺脑子里打转的念头是不相容的;他决意把自己许多可怕的思想彻底廓清。比勒罗的侄女所过的生活,所有的观念,不可能和不贞二字连在一起。
安赛末说道:“亲爱的母亲,我刚才不由自主的起了疑心,可怕极了。倘使你要我快活,请你马上把我的疑心去掉。”
包比诺伸出手去拿了信。
公斯当斯脸上的惊慌把他吓了一跳;他说:“杜·蒂埃写的这封信,我无意之间看到了开头几句。我向他提的条件多么苛刻,你一下子就使他接受了:这件事跟这封信连在一起,太古怪了,恐怕谁都会像我一样往坏处想的。你一瞪眼,一句话,就能……”
“别说了,”赛查太太抢回了信,当着安赛末的面烧了,“孩子,我为了一点小小的过失,受了很重的责罚。统统告诉你吧,安赛末。我不愿意你疑心了母亲,影响到女儿;并且我也用不着脸红:我告诉你的话同样可以告诉我丈夫。杜·蒂埃曾经想勾引我,我马上通知了丈夫,决定把杜·蒂埃辞退。正要歇他生意的那一天,他偷了我们三千法郎!”
包比诺恨恨的说道:“我猜着了。”
“安赛末,为了你的前途,你的幸福,我不能不把这桩秘密告诉你;可是你得像我和赛查一样,永远藏在心里,不告诉别人。你该记得,赛查因为现金的数目不符,埋怨过你们。为了免得打官司,不要断送这个人,赛查另外放了三千法郎在柜子里,正是我这条开司棉围巾的价钱,那是我迟了三年才到手的。现在你明白了,我刚才为什么叫起来。我还做了一桩无聊的事,也告诉你吧。杜·蒂埃写给我的三封情书,完全暴露出他的人品,我为了好玩保存着,”她叹着气低下头去,“我没有看第二遍。可是留着总不妥当。今天看到杜·蒂埃,我想起了,上楼来把信烧掉;你进来的当口,我正在看最后一封……事情就是这样。”
安赛末把一条腿跪在地下,亲着赛查太太的手,那种美妙的表情使两人都淌了眼泪。丈母扶起女婿,把他抱在怀里。
那一天注定是赛查的快乐日子。王上的私人秘书特·王特奈斯先生,到办公室去找他。两人一齐走到金库外面的小院子里。
特·王特奈斯子爵说道:“皮罗多先生,你想还清债务的努力,碰巧被王上知道了。他对于这样难得的行为非常感动;他也知道你为了责备自己,不戴勋章,要我来吩咐你戴上。陛下还想帮助你履行义务,从他私库中拿出一笔钱叫我转交给你,他很遗憾不能多帮助你一些。这件事你得严守秘密。陛下认为他做的好事张扬出去就失了帝王的气度。”子爵说完,交给皮罗多六千法郎。皮罗多听着这篇话,说不出有多么感动。
他只能支吾其词的说了几个不连贯的字,王特奈斯微微笑着,举了举手,走了。可怜的赛查所坚持的那种道德观念在巴黎实在太少见了,所以他的行事无形中引起大家的钦佩。约瑟·勒巴,包比诺法官,加缪索,陆罗神甫,拉贡,罗杜阿,拉·皮耶第埃,赛查丽纳的东家,那个大公司的老板,都在谈论赛查。外边对他的舆论早已改变,这时更把他捧到了云端里。
“瞧,这才是一个君子!”赛查在街上好几次听到这句话,心中的感觉好似一个作家听见有人指着他提到他的名字。这样的好名声把杜·蒂埃气坏了。赛查拿了王上给的钱,第一个念头就是还老伙计的债。他往旭赛·唐打街走去,银行家在外边办公事回来,恰好在楼梯上碰到他的老东家。
“怎么样,可怜的皮罗多?”他装着亲热的样子问。
赛查很高傲的答道:“什么可怜!我有钱啦。今晚上还清了你的债,我可以安心睡觉了。”
这句表示多么诚实的话深深的刺痛了杜·蒂埃。他虽则受人敬重,自己却心虚得很;他听见有个压制不住的声音在心中叫:“这个人可了不得!”
“你还我钱么?你做什么生意啊?”
退休的花粉商肯定杜·蒂埃不会把他的话传出去,便说:“先生,我再也不做生意了。我碰到的那种事,没有一个人料得到的。谁敢说将来不会再有一个罗甘拿我作牺牲品呢?我的行事传到王上耳朵里,承蒙他同情我,鼓励我,刚才给了我一笔相当的款子,使我能够……”
杜·蒂埃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要不要收据?你打算马上付么?……”
“是的,连本带利,全部付清。劳驾你上克劳太那儿去一趟,好在没有几步路。”
“还要经过公证人么?”
赛查道:“先生,我想要复权总可以吧?有了合法的证件才没有人能否定……”
杜·蒂埃和皮罗多一同往外走,说道:“好,走吧,路近得很。可是你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呢?……”
赛查道:“不是弄来的,是流着汗挣来的。”
“你欠克拉巴龙银号的数目大得很呢。”
“唉!是啊,那是最大的一笔,我看我这条老命要为之拼掉的了。”
杜·蒂埃恶狠狠的说道:“这数目你永远还不出的。”
赛查暗暗想:“他说的不错。”
回家的路上,可怜的人一不小心走了圣·奥诺雷街。他一向避开那条街,免得看到他的店和老家的窗子。三个月的痛苦,已经把他在那儿过的十八年幸福生活抹得干干净净。从他倒霉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房子。
他心上想:“早先我还打算在这里养老的呢。”
他一看见新招牌上写着:
赛莱斯丁·克勒凡
前赛查·皮罗多老店
就加紧脚步走过去。但他又想起窗口好像有个淡黄头发的女人,不由得叫起来:“那不是赛查丽纳么?……我真是眼花了。”
事实上他的确看见了女儿,老婆和包比诺。两个情人知道皮罗多从来不打老店门前过,又想不到他当天会碰到那样的事;只因为要给他办一次庆祝的喜事,先来布置一下。他们这样突如其来的露面把赛查弄得奇怪之极,待在那里不动了。
莫利奈跟玫瑰女王对面一家铺子的老板说:“哦,皮罗多先生在瞧他的老屋子。”
花粉商的老邻居回答说:“可怜的人!他在这儿开过多阔气的跳舞会……来的车子就有二百辆。”
莫利奈说:“那次我也来的;过了三个月他破产了,我还是破产管理人呢。”
皮罗多赶紧溜了,两腿打着哆嗦一直奔到比勒罗家里。
比勒罗已经知道五钻石街的事,深怕像复权那样的喜讯过于刺激,侄婿会受不住。他经常看着可怜的家伙情绪起伏,念念不忘的想着他对破产的看法多么严厉,他的精力一天到晚都在消耗。在赛查心目中,名誉虽然扫地,还有恢复的日子。这个希望使他的痛苦更没有平息的时候。比勒罗便想叫侄婿心上先有个准备,然后再告诉他好消息。皮罗多进门的当儿,他正在盘算用什么办法。皮罗多讲起王上对他的关切,表示非常高兴,比勒罗觉得倒是个好现象。他又说看见赛查丽纳在玫瑰女王楼上,诧异得不得了;比勒罗认为这更是个机会,可以把话引入本题。
他说:“赛查,你可知道这件事的来历么?那是因为包比诺性急,要赶紧和赛查丽纳结婚。他的确等不及了;而且也不能为了你过分的要求诚实,叫他年纪轻轻的放着现成酒席不吃,只啃他的干面包。包比诺准备拿出一笔钱来,把你所有的债都归清。”
皮罗多说:“这是他出钱买老婆了。”
“帮丈人复权不是挺有面子么?”
“人家可以提出异议的。并且……”
“并且,”叔岳装作生气的样子,“你只能牺牲自己,不能牺牲女儿。”
两人越辩越激烈,其实是比勒罗故意逗他的。
比勒罗嚷道:“倘若包比诺不是借钱给你,而是为了不剥削你的利益,当你合伙人看待,把他给你还债的款子作为你在头油的盈利中应得的一份,预支给你……”
“那我好像串通了包比诺欺骗债主。”
比勒罗假装被这个理由驳倒了。他很了解人的心理,知道这好人夜里睡在床上也会在这一点上和自己争执的。那样他就会常常想到复权的念头,以后再听到事实不至于太刺激了。
赛查吃晚饭的时候问:“可是为什么我老婆女儿都在老房子里呢?”
“安赛末要把屋子租下来做新房。你女人也赞成。他们已经瞒着你把婚约公布了,叫你不能不同意。包比诺说,等你复权以后再和赛查丽纳结婚,就显不出他的义气了。王上给你六千法郎,你收了;至亲的赠予,你倒不愿意接受!你欠我的钱,倘若我给你一张收据作为清讫,是不是你也拒绝呢?”
赛查道:“那我可以接受,但是也不能阻止我拿了收据再积起钱来还你。”
比勒罗道:“算你一丝不苟就是了。看一个人诚实不诚实,我是内行。不过你刚才的话真是岂有此理。债还清了,怎么还说是欺骗债主?”
赛查留神望着比勒罗。比勒罗看他愁眉不展了三年,第一次笑逐颜开,心里也很激动。
赛查道:“不错,债可以还清了……但是我把女儿卖了钱啦!”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赛查丽纳嚷着,和包比诺一同出现了。
两个情人踮着脚尖走进比勒罗的屋子,后面跟着皮罗多太太;走到穿堂,刚好听见赛查说出最后那句话。他们三人雇着马车,已经到那些还没清讫的债权人家里去过,约他们当晚在克劳太事务所会齐。克劳太正在预备收据。赛查认为自己仍旧欠着债,现在这个办法是移花接木,钻了法律的空子。但他的顾虑经不起多情的包比诺有力的批驳。赛查听到下面一句话,也觉得良心上有了交代,无话可说了。
包比诺问他:“你要你女儿的命么?”
“要我女儿的命!”赛查愣住了。
包比诺道:“这笔钱,我良心上认为是你存在我店里的,我有权利在你生前送给你。这样你还不接受么?”
赛查道:“好,我接受。”
“那么咱们今晚就到克劳太事务所去,免得再翻案;同时我们的婚书也可以在那里商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