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罗多的邻居是个南方人,叫作加隆,做着雨伞,阳伞和手杖的小买卖,生意很坏,皮罗多帮过他好几次忙。加隆巴不得减轻房租,只借店面,把二层楼的两间屋让给有钱的花粉商。
皮罗多走进卖伞的铺子,挺随便地说道:“喂,邻居,我女人同意扩充住房了!要是你愿意,咱们十一点钟去看莫利奈。”
卖伞的接口道:“亲爱的皮罗多先生,为了转让房子,我从来没向你开过口;可是你知道,生意人在每样东西上都得想法挣几个钱。”
花粉商答道:“噢!噢!我没有成千上万的家私啊。我正等着建筑师,还不知道他认为这工程能做不能做呢。他告诉我:‘没决定以前,先得弄清楚两边的楼面是不是一般高低。打通墙壁要莫利奈先生答应,这堵墙是不是两家合的也是问题。’我家里的楼梯要改换方向,楼梯台也得重新做过,两边的屋子才能一样平。开支多得很,我不愿意弄得倾家荡产啊。”
“噢!先生,”那南方人说,“等到你倾家荡产,太阳要从西边出了。”
皮罗多摸着下巴颏儿,踮着脚尖,把身子往上挺了两下。
加隆又道:“而且我只求你收下这些票据,给我贴现……”
他递给皮罗多一叠票子,共计十六张,总数是五千法郎。
花粉商一边翻一边说:“全是零碎票子,两个月的,三个月的……”
卖伞的陪着小心,说道:“只算我六厘利吧。”
花粉商带着埋怨的口气回答:“难道我放过高利贷不成?”
“唉,先生,我找过你的老伙计杜·蒂埃,他无论怎样不肯收;大概他是故意的,要看看我肯损失多少。”
花粉商道:“这些出票人,我都不认识。”
“卖伞卖手杖的,姓名怪得很,都是跑乡村的小贩。”
“好吧,我不说照单全收,拣期头近一些的替你想办法吧。”
“你别叫我为了四个月期的一千法郎票子,再去找那般蚂蟥了;一经他们的手,我的赚头都给拿走了。先生,你一齐收下吧。我没有地方好贴现,也没有地方透支;我们做零卖生意的苦就苦在这里。”
“行,我收下了,等会让赛莱斯丁和你办手续。十一点整,你等着我。——啊,这不是我的建筑师葛兰杜先生么?”花粉商看见头天晚上在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家约好的青年来了,便拿出生意人的头等应酬工夫,招呼道,“先生,你不像一般有本领的人,倒是准时的。咱们的王上是个大政治家兼大才子,他说准时是帝王的礼貌,我说也是商人的财富。光阴,光阴就是黄金,尤其为你们艺术家。建筑是一切艺术的总汇,我相信这句话。”他指着自己家里的小门,补上一句:“咱们不用打店里走。”
四年以前,葛兰杜得了美术学校的建筑奖,靠官费在罗马留学了三年。青年艺术家在意大利想的是艺术,在巴黎想的是家业。一个建筑师要成名只有靠政府,只有政府拿得出几百万来盖大房子。从罗马回来的人不是自命为风丹纳就是自命为贝尔西埃,所以有点儿野心的都要捧政府:留学时代的进步党一回国就变做保王党,一心想找有势力的人撑腰。得过奖的艺术家有了这种作风,就被老同学们说是投机分子。年青的葛兰杜当时有两种办法:或者替花粉商尽心出力,或者敲他一笔。但对皮罗多还是要敷衍才对,他是副区长,不久又要买进玛特兰纳近边的一半地产。那儿早晚要大兴土木,变成一个热闹的市区。葛兰杜为着将来的利益,只得牺牲眼前的好处。虽然艺术家都瞧不起布尔乔亚,老是拿他们作为说笑挖苦的资料,但皮罗多颠来倒去说出他的计划和主意的当口,葛兰杜却也耐性听着,点头耸脑的表示赞成。花粉商样样说清楚了,年轻的建筑师便替他把计划归纳起来。
他说:“你楼上有三扇窗临街,另外一扇是靠里边,从楼梯台取光的。如今要在这四个窗洞之外,加上隔壁屋子的两个窗洞;楼梯要改换方向,使靠街的楼面两边一样高低。”
“我的意思,你全明白了。”花粉商说着,想不到建筑师领会得这样快。
“根据你的计划,将来楼梯要从顶上取光,把看门的住的小间安排在座子底下。”
“座子?……”
“是啊,安放楼梯的座子……”
“我懂了,先生。”
“至于你们的住房怎样分配,怎样装修,最好让我全权处理。我要使你们的屋子配得上……”
“配得上!先生,你这话说得对极了。”
“你要我多少天完工呢?”
“二十天。”
“你打算在人工方面花多少钱?”
“先要知道这样的改装要多少钱?”
葛兰杜回答说:“盖一所新房子,建筑师的预算顶多只有一个生丁出入;可是我不知道哄骗一个布尔乔亚……(噢!对不起!先生,我说溜了嘴)我得声明改装和修理是没法估价的。八天以后,我才能开出一个大概的账目。希望你信任我:我替你设计一座漂亮的楼梯,从顶上取光,临街布置一间雅致的穿堂,座子底下……”
“又是座子!”
“你别担心;我会腾出地位来做个小小的房间。至于你们的上房,我要花足心思来设计。先生,我是只看艺术不看钱。要出头,不是先要大家替我宣传么?我认为最好不跟那些包工的做手脚,工程要做到价廉物美。”
皮罗多带着老长辈的口气说道:“存着这样的心,小朋友,你一定成功。”
葛兰杜接着道:“因此,泥水匠,漆匠,铜匠,木工,木器工,都由你直接交涉。我只管核对账单。我只要两千法郎酬劳,你花这笔钱包你不吃亏。明儿中午,场子就得归我支配,还要请你告诉我工匠的名字。”
皮罗多说:“约估一下,总数要多少钱呢?”
葛兰杜说:“一万到一万二,家具不算;我想你也要全部换过吧。请你把家具商的地址给我,我好去跟他商量颜色,把整个屋子都配得高雅大方。”
“替我管家具的是圣·安东纳街上的勃拉训。”花粉商的口气像贵人一般。
建筑师掏出一本多半是漂亮妇女送的小册子,把地名记下了。
“好吧,我完全相信你,先生。可是我先要把隔壁两间屋子的租约过到我自己名下,打通墙壁也要人家答应。”
建筑师道:“晚上你叫人送个字条来。我夜里就要动手打图样。我们宁可替布尔乔亚当差,不喜欢白忙一阵,替自己工作。现在让我先量量屋子的高低,墙壁的厚薄,门窗的大小……”
皮罗多道:“咱们到期一定要完工,要不然就不做。”
建筑师道:“当然。工人可以开夜工,我们有办法叫油漆快干。可是你别上包工的当,价钱要事先问清楚,讲好的条件要写下来。”
“世界上只有在巴黎才能变出这样的戏法来,”皮罗多做了一个手势,气派活像《天方夜谭》中的人物,“先生,请你赏光来参加我的跳舞会。有才干的人不一定都瞧不起做买卖的,在我的跳舞会上你会碰到第一流的学者伏葛冷先生,他是学士院的会员!还有特·拉·皮耶第埃先生,特·冯丹纳伯爵,商务法庭庭长,商务裁判勒巴先生;还有一些司法界的人,比如高等法院的特·葛朗维伯爵;初审法院的包比诺先生;商务裁判加缪索先生,他的岳父加陶先生……说不定御前侍从长勒农古公爵也会来。我约了些朋友……为了庆祝领土解放……也为了庆祝我……得到荣誉团勋章……”
葛兰杜做了个古怪的手势。
“大概……我得到这个勋章和王上的……恩典,是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的事变,我曾经为波旁家在圣·洛克的石阶上打过仗,被拿破仑打伤。这些资历……”
公斯当斯在赛查丽纳房里换衣服,穿着晨装走出来。她才望了一眼,就把丈夫的谈锋打断了。赛查原来在找一句得体的话,想用谦虚的口吻把他的荣誉告诉人家。
“喂,咪咪,这一位是特·葛兰杜先生,年纪轻轻,极有才干。他是特·拉·皮耶第埃先生介绍的建筑师,来主持咱们这儿的一点小工程的。”
花粉商说到小字,躲着太太把手指往嘴上一放,向建筑师递了个暗号,建筑师马上懂了。
“公斯当斯,这位先生要量量屋子的高低大小。——你让他量吧。”皮罗多说完,往街上溜了。
公斯当斯问建筑师:“这工程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不,太太。约估一下,六千法郎……”
“约估一下!”皮罗多太太嚷道,“先生,没有讲妥条件,说好价钱,千万不要动工。我知道包工的花样,说六千就是两万,我们可没有力量浪费钱。我恳求你,先生,虽说我丈夫是一家之主,也得让他有时间多想想。”
“太太,副区长先生限我二十天完工;误了日子,钱就白花了。”
花粉美人说道:“唉!这里那里,都是花钱!”
“太太,一心想造大建筑的人来替人装修住家,你想他脸上光彩么?我承担这件小小的工程,无非看着拉·皮耶第埃先生的情分,要是太太怕我……”
他退了一步,好像预备走了。
“好吧,好吧,先生。”公斯当斯说着,回进自己卧房,把头倒在赛查丽纳肩上,“啊!孩子,你父亲要把家产败光了。他找来一个建筑师,上嘴唇留着一撇胡子,下巴上留着一撮须,说要造高楼大厦呢!他要把好好的屋子拆掉,替我们盖一所罗浮宫了。赛查胡闹起来,手脚真快。昨天夜里才告诉我计划,今天早上就动手了。”
“没关系,妈妈,让爸爸去吧,老天爷一向照应他的。”赛查丽纳把母亲拥抱了一下,弹起琴来,有心教建筑师看看花粉商的女儿对艺术也并不外行。
建筑师走进卧房,看到赛查丽纳的美貌大吃一惊,几乎愣住了。赛查丽纳穿着早晨的便服从小房间走出来,正像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那样娇嫩,那样红润。她淡黄头发,蓝眼睛,细挑身材,有股巴黎难得看到的弹性,使她细腻的皮肉格外饱满;透明的肌肤底下,布满着蓝颜色的血管在那里微微颤动,深浅不一的色调正是画家最喜欢的层次。尽管巴黎的商店生活老是阴沉沉的,屋子里空气阻塞,很少阳光;赛查丽纳的起居习惯却使她康健活泼,倒像住在脱朗斯丹凡里区过露天生活的罗马人。浓厚的头发长得跟父亲一样,往上梳的款式把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面,闪闪发光的头发卷儿收拾得跟商店的女职员一样细致,——她们为了要人注目,在装扮方面的认真完全是英国派。赛查丽纳的那种美不是英国贵妇人的美,也不是法国公爵夫人的美,而是像卢本斯笔下的头发赭红,身体滚圆的法兰特斯美女。往上翘的鼻子像父亲,但长相更细巧,所以更秀气,近乎拉奚里埃最拿手的标准法国鼻子。她的皮肤赛过细洁紧密的布,充满着处女的生命力。美丽的前额像母亲,但因为无忧无虑而更加开朗。水汪汪的蓝眼睛,活活表现出头发淡黄的快乐姑娘的温柔妩媚。一般画家为了追求诗意,往往把人物画得过于沉思默想;赛查丽纳因为心情快活,缺少这种诗意;但是从未离开母亲怀抱的女孩子,生理上也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使她显得超然脱俗。她外表很细气,身体却非常结实:一双脚证明她的父亲是乡下人出身,这是她血统方面的缺陷,手上的红斑也是纯粹布尔乔亚的标记。她这种人是早晚要发胖的。铺子里常有漂亮的青年妇女上门,赛查丽纳见得多了,也就懂得怎么穿扮,怎么说话,怎么动作,学会了一些左顾右盼的姿态,摆出一副良家妇女的功架,叫所有的年轻人和店里的伙计都为她着迷,觉得她人才出众。包比诺发誓非赛查丽纳不娶。她像一泓水似的可以让你一眼看到底,受一句埋怨就会变做泪人儿;包比诺只有在她面前才觉自己是个刚强的男性。这可爱的姑娘叫人一见生情,来不及考虑她是否相当聪明,能够使爱情持久。而且巴黎人的所谓聪明对布尔乔亚根本没用,他们只要女人贤惠,懂道理,就幸福了。赛查丽纳的品性和母亲一样,不过经过教育点缀,知识略微完备了一些。她喜欢音乐,能够用铅笔临摹拉斐尔的圣母坐像,看些高打太太,李高包尼太太,裴那登·圣–比哀,费纳龙,拉辛等等的作品。她只有在饭前几分钟方和母亲一同坐在柜台后面,或者很难得的替代她一下。暴发户都急于把儿女捧得高高在上,促成他们的忘恩负义;赛查丽纳的父母也把她当作神道一般,幸亏她天性笃厚,不曾滥用父母的宠爱。
葛兰杜拿着建筑师和包工用的界尺棍棒量屋子,皮罗多太太带着不安和恳求的神气盯着他,觉得那些棍棒界尺的古怪动作像巫术一般可怕,预兆很不好。她指给女儿看,心里恨不得叫墙壁低一些,房间小一些,可又不敢问建筑师做这些法术有什么用。
建筑师微笑着说:“放心,太太,我不会拿走你东西的。”
赛查丽纳听着笑了。
公斯当斯没注意到建筑师的误会,只用着央求的口气说:“先生,请你算省一些,我们一定重重酬谢……”
赛查去找隔壁屋子的业主莫利奈之前,先上罗甘那儿,把克劳太替他立的租屋文书拿来。走出事务所,皮罗多看见杜·蒂埃靠在罗甘办公室的窗口。以杜·蒂埃和公证人太太的关系来说,订地产合同的时候有他在场原来很平常,皮罗多对公证人也向来深信不疑,但这一回也不放心了。杜·蒂埃神气很兴奋,好像在讨论什么。
皮罗多由于生意上的谨慎,暗暗想道:“这笔交易,他是不是也有份呢?”
猜疑的念头在他脑子里像电光似的一闪。他马上回进屋子,看见了罗甘太太,便觉得杜·蒂埃在场并不怎么可疑了。
他又想:“说不定公斯当斯看得不错呢!——嘿!听信女人,岂不糊涂!等会跟叔叔去谈谈吧。从莫利奈住的巴太佛大院到蒲陶南街,只有几步路。”
换了一个多疑的观察家或是生平遇到过坏蛋的商人,就会逃过这一关。但皮罗多过去事情太顺利,脑子又不管用,不能像高明的人那样把事情推本穷源,追出原因来,所以他活该倒霉。
他回去看见卖伞的穿的整整齐齐,就预备一同去见他的业主;不料厨娘维奥尼跑来拉着皮罗多的手臂,说道:
“先生,太太不让你再出去……”
皮罗多嚷道:“嘿!女人家又来出主意了!”
“……她要你先回家喝咖啡。”
皮罗多道:“啊!不错。”便回头招呼加隆,“我脑子里事情太多了,竟忘了肚子。你先走一步吧;咱们在莫利奈家门口相会;或者你先上去跟他说明,节省一点儿时间也好。”
莫利奈先生是个靠少数利息过日子的怪物;这种人只有巴黎看得见,正如某种藓苔只长在冰岛上。我这比喻非常恰当,因为他是混合品种,属于半动物半植物一类;倘若再出一个迈尔西埃,很可能当他隐花植物看。他们生长在一些古怪而不卫生的屋子里,从开花到枯萎都在墙头墙脚,或是墙里。头上戴着瓜棱式的便帽,那株人形植物颇像一朵伞形花;下身套一条似绿非绿的裤子,脚上穿着翻鞋,好比长着球状的根须。一眼望去,你只觉得他相貌平凡,皮肤苍白,看不出有什么毒性。这古怪东西最喜欢买股票,什么事都相信报纸,他的意见只有一句话:“你去看报吧!”他拥护秩序,精神上老是反抗政府,事实上永远服从。这等人聚在一起全是脓包,单独碰到却也十分凶横。一牵涉到利益,他就像书办一样冷酷;平时在家可是会用新鲜的野菜喂鸟,拿鱼骨喂猫,写写房票也会停下来对金丝雀吹口哨。他一方面和牢头禁卒一样多心,一方面乖乖的把钱捧出去做一桩蚀本生意,事后再用精打细算的啬刻办法来弥补损失。这个混合品种的害处,只有接触多了才显出来;一定要等他跟人打交道,有了利害关系,你才会发觉他满嘴牢骚,讨厌透顶。我们每个人,哪怕是做门房的,总有或多或少的威力加在或多或少的人身上,例如自己的老婆,孩子,房客,伙计,狗,马,猴子等等;一朝受了暗中羡慕的上层阶级的气,就不免回过来向另外一些人发泄。莫利奈和所有的巴黎人一样,觉得也需要有这么一份威力。无奈这讨厌的小老头儿既没有女人孩子,也没有侄儿侄女;对待打杂的老妈子也太凶了,没法把她当做出气筒;她除了认真干活之外,处处躲着他。他统治别人的欲望既不得满足,为了过瘾,只得把有关租赁契约和共有墙壁的法律拿来耐心研究。凡是涉及巴黎房地产的项目,例如接界的土地房屋,地役权,正税,附加税,清洁捐,圣体节的结彩,污水管,街灯,挑出在公共走道上空的建筑物,附近有什么妨碍卫生的工厂等等,每一项判例的细枝小节,他都下过很深的工夫。他的体力,精力,聪明,都用来保卫他做业主的地位。开头这些事情不过作为消遣,后来竟成了怪僻。他喜欢保护同胞不受非法行为的侵害;可惜出头申诉的机会很少,一肚子偏激的情绪只能发泄在房客身上。房客是他的敌人,他的下属,他的子民,他的奴仆,必须对他恭而敬之,在楼梯上见了他不招呼就是下流坯。房票都由他亲手写好,在到期的那天中午送出。过期不付,限期付清的催告就来了。随后是封门啊,要求赔偿损失啊,一连串的法律手续都跟着来,正是“说时迟,那时快”,像刽子手形容他手里的家伙一样。莫利奈不答应分期付款,也不答应展期。一提到房租,他的心就是铁打的。
他对那些付得出房租的人说:“你缺少钱,我可以借给你;但是房租非付不可。迟付一天,我就吃亏利息,法律又不给我补偿的。”
房客都有些意想不到的怪脾气,新来的总要推翻老规矩,好比国家改朝换代一样。莫利奈把他们的怪脾气细细研究过了,定出一个宪章来;他不像国王,对这个宪章倒是严格遵守的。所以他从来不管修理。照他说来,没有一个烟囱漏烟,楼梯干净,天花板雪白,檐板没有毛病,地板很坚固,粉刷油漆都过得去,锁钥的年龄永远不超过三年,窗上玻璃一块不缺,毫无裂痕。只要到房客搬走的时候,他才会发现破碎的玻璃,带着铜匠或玻璃匠去,叫房客当场配好,他说:“这些工人都很好说话,为什么不叫他们配呢?”当然,房客有权利装修屋子;不过要是有个冒失鬼这么做了,小老头儿莫利奈就会日夜想办法把他撵走,把新装修的屋子收回去;他暗中看着,等着,使出一连串的坏主意。有关租约的法规一切奥妙他都知道。他又健讼又健笔,专门写些温和有礼的信给房客;他的文体跟他面上那副猥琐而殷勤的表情一样,骨子里却藏着一颗夏洛克的心。他要房客预付六个月押租,将来在最后一期房租内扣除;另外还想出许多麻烦的条件。他要查看房客有没有数量足够的家具能保证房租。招新房客必先经过详细调查,因为他不接受某些行业,不管怎么小的锤子,他都害怕。合同的稿子,他要拿去推敲一个星期,最怕公证人笔下的那“等等”二字。丢开了业主的观念,约翰–巴蒂斯德·莫利奈倒也殷勤和气。打波士顿,同伴出错牌,他并不嗔怪;一般布尔乔亚听了好笑的事,他也笑;一般布尔乔亚说的话,他也说,也跟着大家谈论警察的舞弊,十七位左翼议员的英勇事迹,面包店加重秤码,胡作非为等等。他一边读梅里埃神甫反宗教的著作《明辨》,一边照旧望弥撒,因为在自然神教与基督教之间没法选择;可是他不缴领圣体的费用,理由是不愿意受势力越来越大的教会的影响。不怕麻烦的请愿专家为这个题目写过许多信给报馆,报馆既不登出,也不答复。总而言之,他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布尔乔亚,逢着圣诞节必定郑重其事的把木柴点起来;国王节玩面包的游戏和四月一日编谎话的玩意儿,他都参加;天晴一定出去散步,把条条大街都走遍;溜冰也要看;放烟火的日子,下午两点就到了路易十五广场的走道上,袋里带着面包去抢头排。
小老头儿住的巴太佛大院原是投机商人盖的,一朝完工了,谁也说不出为什么要造成那个怪样子。修道院款式的建筑用的是软砂石,四周是连拱式的走廊,院子底上有一个早已干了的喷水池,上面的狮子张着大嘴,不是喷出水来,倒像是向过路人讨水喝。当初修建这屋子,大概是要让圣·但尼区也有一所王宫式的建筑。不卫生的院子四周都是高房子,只有白天才有人活动,有点生气。坐落的地位正是几条小巷子的交叉点,出去走到有名的耿刚波街,一头就通菜市区,一头通圣·马丁区。小巷子都很潮湿,会叫匆忙的行人害关节炎;一到夜晚更是全巴黎最冷落的所在,好像是商业区的地下坟场。这儿有好几个作坊的垃圾堆,很多的什货商,可没有几个巴太佛人。这座商业宫内部的住屋,窗子都不开在街上,除了公用的院子,望不到别的风景,所以房租非常便宜。莫利奈为了健康关系,住在七层楼的转角上。这里的空气要离开地面七十尺才新鲜。我们这位和善的业主在屋顶的水管旁边散步的时候,可以望见蒙玛脱区的大风车,欣赏一下那个奇妙的景致。虽则警察局禁止居民在现代的巴比伦城里布置屋顶花园,他还是在屋顶上种了花。他一共有四间屋,上面一层还有他独用的一间卫生厕所,那是由他装置,钥匙归他的:这方面的手续他都齐备。走进他家,一副寒酸相立刻显出主人的啬刻:穿堂里摆着六张草垫椅子,一只珐琅质的火炉,壁上是深绿色的花纸,挂着四幅从拍卖行买来的版画。餐室有两口食器柜,两个笼子装满了鸟儿,一张铺着漆布的桌子,一只晴雨表,一扇通往屋顶花园的落地长窗,几张马鬃垫子的胡桃木椅。客厅挂着旧绿绸小窗帘,放一套丝绒面子的白漆家具。老鳏夫的卧房,摆的是路易十五时代的家具,已经破旧不堪,穿白衣衫的妇女不敢坐上去,怕弄脏衣服。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钟,钟面夹在两根柱子中间,顶上站着一个神话里的巴拉斯,手里拿着长枪。砖地上摆满碟子,都是给猫儿吃的剩菜,叫人生怕一脚踩在里头。红木五斗柜高头的壁上挂着一幅水粉画:莫利奈年轻时代的肖像。还有一些书,几张桌子,堆着难看的绿色文件夹;钉在壁上的古董架供着几只金丝雀的标本,是他以前养过的;最后还有一张床,那种冰冷的感觉,相形之下仿佛嘉曼丽德派女修士的苦行还不够苦。
赛查·皮罗多进门的时候,莫利奈穿着灰呢晨衣,正在壁炉架上用一只白铁小炉子煮牛奶,一面拿着在瓦罐里翻腾的开水一点一滴的倒进咖啡壶。卖伞的免得惊动房东,代他去开了门,让皮罗多进来。皮罗多看见莫利奈对他礼数周到,心里挺高兴。莫利奈素来敬重巴黎的区长和副区长,说是他的地方官。他见了皮罗多马上站起来,脱下帽子拿在手里,只要皮罗多大人站着,他绝不敢坐。
“不,先生……是,先生……啊!先生,倘若我早知道敝业要有一位巴黎的市政长官来借住,我一定亲自到府上来接洽,这是我应尽的义务,虽然我忝为阁下的房东,或者说将要成为……你先生的房东。”
皮罗多抬了抬手,要他戴上帽子。
“不,不;请您先坐下,把帽子戴上,免得伤风。我这屋子不大暖和,我收入有限,不能……”皮罗多掏摸租约的当儿打了一个嚏,莫利奈忙说:“啊,副区长,希望您万事如意 。”
皮罗多把文书递过去,说为了节省时间,他已经出钱托罗甘公证人把文件起草了。
莫利奈答道:“在巴黎的公证人里头,罗甘先生是出名的老前辈了,对他的学识我绝不怀疑;可是我有我的习惯,每件事都亲自动手,这点儿脾气也还可以原谅吧?我的公证人是……”
生意人办事都是爽爽快快,当场决定的,花粉商习惯了这一套,便说:
“咱们的事简单得很哪。”
莫利奈道:“简单得很!租赁房屋的事从来不简单。啊!先生,您没有房产真是运气。您才不知道房客无情无义到什么田地,要多么小心提防才好呢!告诉您,先生,我有个房客……”
莫利奈讲了一刻钟,说有个画素描的姚特冷先生,在圣·奥诺雷街的屋子里逃过门房的监督,做出像玛拉那样的下流事儿,画些猥亵的画,警察竟不去干涉,原来他们是通气的。那个伤风败俗的艺术家把不三不四的妇女带进屋子,叫人楼梯都没法走!世界上也只有画漫画攻击政府的人才会这样捣乱。为什么他要捣乱呢?……因为要他每月十五付房租!他非但不付,还赖在空房子里不走。这样,莫利奈就和姚特冷上了法院。莫利奈还收到一些匿名信,准是姚特冷写的,恐吓说夜里要在巴太佛大院四周的小巷子里暗杀他。
他接着说:“我逼得没法,只能把我的苦处告诉警察局长,顺便对他说起这一部分的法律需要修正。局长准许我带自卫手枪。”
小老头儿站起来,找出他的手枪,叫道:“您瞧,先生!”
“可是,先生,你用不着怕我有这样的事啊。”皮罗多微微笑着,对加隆瞟了一眼,表示很瞧不起这样的人。
莫利奈注意到这个眼风,气得不得了。副区长应当保护居民才对,怎么可以这样讪笑人呢?别人有这个态度倒还罢了,出之于皮罗多可就不能原谅。
他沉着脸说道:“先生,您是大家敬重的商务裁判,又是副区长,又是体面的商人,当然不会失了身份去干这些卑鄙的事,因为那的确卑鄙!不过在咱们这个交涉里头,打通公共墙壁要您的房东葛朗维伯爵同意;合同上要注明满期的时候恢复原状。再说,现在的租金便宜得不像话,将来市面要涨的,王杜姆广场一带的房租都要抬高,此刻已经在抬高了!加斯蒂里翁街快要开辟,我……我订了合同要受束缚……”
皮罗多听着呆住了,说道:“闲话少说,你究竟要什么?我懂得生意经,知道你的许多理由只要一个理由就能压倒,就是钱!说吧,你要什么条件?”
“只要公平就行,副区长先生。租期打算订几年呢?”
“七年。”
莫利奈叫道:“七年里头,我的二层楼可以租到什么价钱啊!在那个区域,两间有家具的屋子,租金再高也有人要。说不定能租到两百法郎一月!现在订了合同,我就受了束缚!所以咱们的租金要一千五百法郎一年。您出了这个价钱,我同意在加隆先生的租金项下除去两间屋子,”他说到这里斜着眼瞧了瞧卖伞的,“我跟您订七年合同。打通墙壁的费用归您,条件是要葛朗维伯爵表示同意,放弃他的一切权利,他的书面声明得交给我。打通墙壁的全部后果由您承担。我这方面将来用不着您恢复原状,只要现在先付我五百法郎赔偿损失。谁死谁活,没人知道,我不愿意有朝一日为了重砌墙壁再去找这个那个。”
皮罗多道:“这些条件大致还公平。”
“还有,”莫利奈道,“现在就得付我七百五十法郎,将来在最后一期的租金内扣除;这笔钱只消在合同上注一笔,不另立收据。您可以付我小额的期票,期头长短随你的便;但票子上要批明是付房租的,那我才有保障。我办事干脆得很。合同上还得规定,由您出钱把通到我楼梯的大门用砖头堵死。放心,租约满期的时候,我不会为了恢复门洞再要求补偿损失,这笔费用已经算在五百法郎之内。先生,您瞧,我样样都公平交易。”
花粉商道:“我们做买卖的才不这样认真呢;要办这么些手续,生意就做不成了。”
“噢!做买卖当然不同,尤其是花粉生意,样样都像手套一样合适,”小老头儿尖刻的笑了笑,“但是先生,在巴黎租赁房屋,一点都马虎不得。我有个房客,在蒙多葛伊街……”
皮罗多道:“先生,耽误你的中饭,我心里要不安的。合同留在这里,你修改就是了。你的要求,我都同意;咱们明儿签字,有话今天讲明,建筑师明天就要支配场子。”
莫利奈把眼睛望着卖伞的,对皮罗多说:“先生,还有已经到期的租金,加隆先生不愿意付,咱们把它跟小额票据加在一起吧;租约从正月算起也正规一些。”
“行!”皮罗多说。
“看门的小费……”
皮罗多说:“哎哟!他不准我从大门出入,也不准用楼梯,怎么要我……”
小老头儿斩钉截铁的答道:“噢!您是房客啊;是房客就得付门窗税,房子上的各项开支都有你一份。一切讲明了就没事啦。先生,您越来越高发了,生意很好吧?”
皮罗多道:“很好。不过我扩充住房另外有原因。我打算请些朋友庆祝我们的领土解放,同时庆祝我获得荣誉团勋章……”
莫利奈道:“啊!啊!那是您应得的酬报!”
皮罗多道:“是啊。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也许是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共和三年正月十三还替波旁家打过仗,在圣·洛克的石级上被拿破仑打伤过;这些资历……”
莫利奈接口道:“这些资历跟咱们王军里的英雄好汉没有分别。打仗的人流过血,怪不得勋章的绶带是红的。”
听到这几句从立宪报上搬来的话,皮罗多不由得邀请莫利奈参加跳舞会。莫利奈一再道谢;刚才受的皮罗多的轻蔑,这一下也觉得可以原谅了。
老人把新房客直送到楼梯头,客气非凡。皮罗多和加隆走到院子中间,望着邻居含讥带讽的说道:“想不到天底下有这样没出息的人!”他本想骂一句脓包的,临时改了口。
加隆道:“啊!先生,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才干啊。”
在莫利奈面前,皮罗多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听着卖伞商人的回答,他很得意的笑了笑,然后大模大样的和加隆告别。
皮罗多心上想:“已经来到中央市场,顺手把榛子的事也办了吧。”
中央市场上的女摊贩叫皮罗多到龙巴街去,做糖果用的榛子那边销得最多。他找了一小时,才从朋友玛蒂法嘴里打听出,批发干果的只有一家铺子,是安日丽葛·玛杜开的,在贝冷–迦斯兰街。她卖的是真正普罗望斯大榛子和阿尔卑斯的白榛子。
在河滨道,圣·但尼街,铁器街,钱局街之间,有个四方形的区域,里头纵横交错,全是些小巷子,可以说是巴黎的脏腑。贝冷–迦斯兰街便是许多小巷中的一条,无数杂七杂八的商品都聚集在那儿,有腥臭难闻的,也有讨人喜欢的,有青鱼,有镂空纱,有丝织品,有蜂蜜,有牛油,有纱罗;还有很多连巴黎人都想象不到的小商业,好比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的脏腑里消化些什么。这些小本经纪的买卖都受一个葛勒南太街上的吸血鬼盘剥,他姓皮杜,外号叫作放款的羊腿子。在贝冷–迦斯兰街上,这儿是从前的马房改成的货栈,堆着一桶桶的油,停马车的屋子里放着成千上万双的纱袜;那儿又是什么批发粮食的字号,给人拿到中央市场去零卖的。玛杜太太原先是卖海鲜的小贩,十年以前和现在这铺子的老板有了关系,才改行做干果。那段姻缘曾经在菜市上成为多年说笑的资料。她当年是个雄赳赳的富有刺激性的美人儿,如今胖得不可收拾,谈不上什么姿色了。她住的那幢黄颜色的破屋子,每层都靠一些交叉的铁条支撑;她住在底下一层。故世的老板早就打倒了同业,把干果买卖变做独行生意;所以他的承继人虽然教育有些缺点,也能按着老规矩接办下去,在货栈里奔进奔出,忙个不停。货栈原是马房,车房和工场改的,里头的虫子都被她肃清了。
她店里没有柜台,没有账房,没有账簿,因为她不识字;她收到信就拍桌子,认为是欺侮她。总的说来,她心肠不坏;皮色紫堂堂的,头上戴一顶小帽,再裹一块包头布;大喇叭似的嗓子把送货的手车夫收拾得服服帖帖,跟他们吵起架来总是一瓶白葡萄酒收场。她和供应果子的庄稼人从来不发生麻烦,样样凭现钱说话,他们之间的交道也只能用这个方式;不冷不热的季节,玛杜妈妈还下乡去拜访他们呢。皮罗多在成袋的榛子,栗子,核桃中间把这个粗野的老板娘找到了。
皮罗多带着点轻浮的神气说道:“你好,亲爱的太太。”
她道:“你亲爱的!嘿!我的儿,你算是记得我啦,你跟我打过交道,觉得不错是不是?咱们一块儿服侍过王上没有?”
“我是做花粉生意的,又是巴黎第二区的副区长,凭我这个官员兼顾客的身份,你对我讲话应该换一种口气才对。”
那个雄赳赳的女人回答:“我一不结婚,二不上区政府买东西,反正不打搅区长。要说我的主顾,他们才喜欢我呢。我对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们要不乐意,尽管请便,上别处去交易好了。”
皮罗多轻轻说了句:“这就是独行生意弄出来的!”
“你说杜安孙吗?他是我的干儿子,说不定闯了祸;区长先生,你可是为他来的?”她说话的声音缓和了。
“不是的。早告诉你了,我是办货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好小子?从来没看见你来过。”
“照你这种口气,你的榛子大概卖得很便宜了?”皮罗多说着,把姓名职业告诉了她。
“啊!原来你就是皮罗多,你的老婆好漂亮呢!榛子榛子,你要多少呢,我的心肝宝贝?”
“六千斤。”
“我统共只有六千斤,”老板娘的声音好似一支嘶嘎的笛子,“好先生,你又要替姑娘们证婚,又要替她们扑粉,倒不是贪吃懒做的家伙。上帝保佑你,你真忙啊。了不起!了不起!你要做我的大主顾了,你的名字要刻在我最喜欢的女人心上了……”
“谁?”
“亲爱的玛杜太太呀。”
“榛子怎么卖?”
“你要全部买,老板,我特别优待,二十五法郎一百斤。”
皮罗多道:“二十五法郎一百斤,六千斤就是一千五!我每年说不定要十万斤呢。”
她把鲜红的胳膊伸进一只袋里,掏出一把大榛子来,说道:“你瞧,货色多好!都是赤了脚采的,只只实心,我的好先生!什货店里的什锦干果要卖二十四铜子一斤,每四斤羼一斤多榛子。难道你要我亏本么?你人倒不错,但是要我为你赔本,我还没喜欢你到这一步呢。你大批买,就算二十法郎一担吧。反正我不能让一个副区长空手回去,对新娘子们不吉利。你动手摸摸看,货色多好,多重!一斤还称不到五十个!只只饱满,没有蛀的!”
“好吧,二千法郎六千斤,三个月期票,送到我寺院区工场里,明儿清早就要。”
“怎么,急得像新娘子一样么?行,区长先生,再见了,别生我的气。”她跟着皮罗多到院子里,又道,“你要是方便的话,最好给我四十天的票子;我价钱卖得太便宜了,不能再在贴现上头吃亏。羊腿子的心肠才狠呢,他像蜘蛛吃苍蝇一般咬着我们的心。”
“那么给你五十天的票子吧。可是货色要一担一担的过秤,免得弄进许多空心的。要不然,我不买。”
玛杜太太道:“啊!老狐狸,倒是个内行,骗他不过的。准是龙巴街上的那些混蛋教给他的!那些老虎都串通了来吃我们这般可怜的绵羊。”
她这绵羊可是身高五尺,腰围三尺,好像一块界石披了一件条纹的布袍,没有束上腰带。
花粉商沿着圣·奥诺雷街走去,一路想着跟玛加撒油火并的事,出神了。他心里盘算用什么标签,什么样的瓶子,还计划瓶塞子上的零件,招贴的颜色。谁说生意经中没有诗意呢?便是牛顿为他著名的二项式定理所花的心思,也不见得比皮罗多为他的高玛日纳香精花得多。在他脑子里,头油忽然变做香精了;他不知道两个名词的区别,只是颠来倒去的乱用。各式各样的计划往他脑子里挤:他把这种忙忙碌碌的空想当作是才能出众的实际表现。聚精会神的转着念头,他直走过了蒲陶南街才想起他的叔岳,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