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的神经液体所激起的强烈的热情,能够在胸怀大志的野心家或情人心中燃起一团烈火。那么温和那么安详的包比诺,就在这股热情激励之下离开饭桌,下楼到铺子里,浑身骚动,像一匹正要出场比赛的骏马。
赛莱斯丁问他:“你怎么啦?”
他凑着赛莱斯丁的耳朵说:“朋友,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我要开店去了。还有,赛查先生得了勋章。”
赛莱斯丁嚷道:“老板帮你忙,你真运气。”
包比诺没有回答,一溜烟走了,仿佛是一阵狂风,一阵胜利的好风把他卷走的。
一个伙计正在收拾成打的手套,对另外一个核对标签的同事说:“哼!运气!包比诺瞧着赛查丽纳小姐的眼风,被老板发觉了;他多精明,借此机会把包比诺打发出去。他是拉贡家的内侄,真要求亲倒不好意思回绝。明明是调虎离山,赛莱斯丁还说老板热心呢!”
安赛末·包比诺走出圣·奥诺雷街,直奔二洋街去找一个青年人帮忙。他凭着做生意的直觉,认为要挣一份家业非利用那个人不可。
法官包比诺帮助过一个巴黎最能干的掮客;他靠着信口雌黄,无孔不入的手段,后来得了个外号,叫作大名鼎鼎。那时他还没有成为掮客大王,大家只知道他姓高狄沙,专门推销帽子和巴黎什货。年纪不过二十二岁,在生意上已经显出他催眠人的本领。他细挑身材,终日眉开眼笑,脸上表情十足,记性极好,眼光又厉害,一下子就能看出每个人的口味,确有资格成为后来的掮客大王,十足地道的法国人。前几天,高狄沙遇到包比诺,说马上就要出门。那天晚上包比诺匆匆赶到二洋街,希望他还在巴黎。一打听,他在驿站上的位置都定了,因为要和他亲爱的京城告别,正在杂剧院看一出新戏。包比诺决意等着他。高狄沙是推广新出品的能手,一些大公司已经在极力奉承他了;把榛子油交给他推销,就等于拿到了一张财神的期票。而且包比诺对高狄沙是完全抓得住的。要叫内地最顽固的零售商上钩,高狄沙固然是本领一等,但他自己也上过人家的当,参加了“百日”以后第一次颠覆王室的阴谋。他是最怕待着不动的人,偏偏背了大逆不道的罪名给关进监狱。负责侦查的包比诺法官认为他受到牵连仅仅是由于荒唐胡闹,把他开脱了。换了一个有心巴结政府的推事或是一个狂热的保王党,准会把倒霉的掮客送上断头台。他眼看预审推事救了他的命而他只能空空洞洞的感激一番,心里老大过意不去。既然不能向秉公处理的法官道谢,高狄沙便去见拉贡夫妇,说他为了报答包比诺一家,便是粉身碎骨也愿意。
安赛末等着他的时候,不免又去瞧了瞧五钻石街的店房,把屋主的地名打听好了,以便商量租约。他在中央市场近边那个黑洞洞的迷魂阵似的区域里闲荡,盘算怎样使事业快点儿成功,不料就在屠夫奥勃里街上碰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预兆挺好的机会,打算第二天叫赛查大大的高兴一下。包比诺守在二洋街尽头通商旅馆门口,半夜左右,远远听见高狄沙在葛勒奈街那边唱着一出戏文的结尾,还拿手杖在石板路上打拍子。
安赛末冷不防从旅馆门洞里走出来,说道:“先生,跟你谈两句话。”
“二十句也行。”掮客只道遇到歹人,把一头装铅的手杖举了起来。
安赛末忙道:“我是包比诺。”
高狄沙认出是他,便说:“什么事啊?要用钱吗?钱请假出门去了,不过总有办法。还是要决斗找我去帮忙?好,我从头到脚都交给你就是了。”
接着他唱道:
对啦,对啦,
这才是真正的法国兵!
包比诺道:“来跟我谈十分钟,不要在你房里,免得给人听到;这时河滨道上没有人,咱们上那边去。事情非常重要。”
“这样紧急么?好,走吧!”
一会儿,高狄沙知道了包比诺的秘密,认为事情的确重要。他套着拉丰串演熙特的台词,连唱带做的念道:
花粉商,理发师,零售商,统统替我走出来!
“——我要把法兰西和拿伐尔所有的零售商头上都涂上油。噢!主意有了!我本来要出门,现在不走了。我要去代理巴黎的花粉生意。”
“为什么?”
“为打倒你的同行啊,你这傻瓜!我做了他们的推销员,就能偷天换日,拿你的头油去抢他们蹩脚化妆品的生意。我开口闭口只提你的油,只推销你的油。这就叫作掮客的手段!哈哈!我们是生意场中的外交家,好厉害呢!你的仿单交给我去办。我有个从小的朋友叫作安杜希·斐诺,老子在公鸡街上开帽子店,当初叫我推销帽子的就是他。安杜希聪明绝顶:他一个人的头脑抵得上所有戴他爸爸帽子的头脑。他弄文学,替戏剧报写小戏馆的剧评。他爹是个没有脑子的老混蛋,不喜欢聪明,不相信聪明;你告诉他头脑也能卖钱,也能发财,都是白搭。他脑子里只有酒精。老斐诺叫小斐诺饿肚子,逼他投降。可是小斐诺有本事,跟我是好朋友;我除了做买卖,向来不跟傻瓜来往。斐诺替那家叫作忠实的牧羊人的糖果店在匣子上题字,糖果店倒还肯出钱,不比那些报刊叫他做了苦工,只给他喝西北风。他那一行也忌妒得厉害,和巴黎的什货业一样。有个做戏的玛斯小姐是个了不起的美人儿,我着实喜欢,斐诺为她编了一出绝妙的独幕剧,为了要上演,只得拿到快乐剧院去。他写仿单是老手,懂得生意人的心思;又不拿架子,不会要咱们酬报的。一碗什合酒,几块蛋糕,请请他就行啦。真的,包比诺,不说笑话:我这回出门不收你佣金,不要你花一个钱,一应开支都出在你同行账上。我要耍他们一下。跟你讲明在先:这件事的成功失败跟我面子有关,只要你结婚请我做傧相,就是我的报酬了。我要去意大利,去德国,去英国,带着各种文字的广告到处张贴,村子也好,教堂的大门也好,内地无论什么要紧关口,只要我知道,都要贴上去。保险每个人头上都搽你的油,搽得亮晶晶的发光。喝!将来你结婚起来非同小可,一定是大场面!你要娶不到赛查丽纳,我就不叫作大名鼎鼎!这个绰号是斐诺老头送给我的,因为他的灰呢帽给我一推销就风行全国。现在推销你的头油还是我的老本行,弄来弄去离不开人的脑袋。大家知道,帽子和头油都是保护头发的。”
包比诺眼看事业有希望了,上姑母家睡觉去的时候,兴奋之极,一路上走过的街道都变做一条一条的油沟。他夜里睡不安稳,梦见自己的头发拼命的长,两个天使像在戏里一样打开一条横披,上面写着赛查丽安油。他醒来记起这个梦,决定就用这个名字;他把梦里的胡思乱想看作是天意。
榛子还没送来,赛查和包比诺早已在工场里等着。趁玛杜太太的送货工人没有到,包比诺得意扬扬的先把他跟高狄沙的联盟讲了一遍。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肯帮忙,咱们的百万家财是稳的了!”花粉商嚷着,向他的出纳员伸出手去,神气活像路易十四在特南一仗之后接待特·维拉元帅。
“还有好消息呢,”兴高采烈的伙计从袋里掏出一个小瓶来,形状像葫芦,四边是瓜棱式的,“这样的现成瓶子一共有一万个,四个铜子一个,六个月的期票。”
皮罗多打量着奇形怪状的小瓶,先叫了声:“安赛末!”然后声调很严肃地说道,“只不过是昨天,你在蒂勒黎花园说你一定成功;今天轮到我来对你说了:你一定成功!四个铜子一个!六个月的期票!式样这么别致!
这一下玛加撒可完蛋啦,给我们一棍子打死了!巴黎只有这么一批榛子,都给我收了来,你看我做得对不对?这些瓶子你哪儿找到的?”
“我一边等着高狄沙,一边在街上闲逛……”
皮罗多道:“跟我从前一样。”
“顺着屠夫奥勃里街往下走,有一家批发各式瓶罐和玻璃龛的铺子,栈房大得不得了;我一看到这种小瓶就眼睛一亮,好像忽然遇到了一道光,耳朵里听见一个声音说道: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
赛查轻轻的自言自语道:“天生是个做买卖的!我女儿准是他的了。”
“我走进铺子,看见那样的小瓶箱子里装着几千个。”
“你就问了?”
安赛末听了这一句好似受了委屈一般,说道:“我才不那么傻呢!”
“天生是个做买卖的!”皮罗多又说了一遍。
“我说要买个玻璃龛,安放蜡制的小耶稣。我一边还价,一边批评那些瓶子难看。老板被我逗了几句,就一五一十把实话告诉我听。原来新近破产的法伊和蒲旭两人想制造一种化妆品,要用奇形怪状的瓶子;老板不信任他们,要他们先付一半定洋。法伊和蒲旭只希望事业成功,照付了。瓶子没有做好,他们已经破产。破产管理人为了清理这笔债务,最近跟玻璃店老板讲好条件,破产人把付过的钱和做好的瓶子一齐放弃,作为赔偿。大家觉得这批东西式样可笑,反正卖不掉的。瓶子原价八个铜子,现在要能卖到四个铜子,老板就很高兴了。谁知道这批冷门货还得在栈房里搁多少时候!我说:‘你可愿意照四个铜子的价钱供应一万只吗?我能替你出清这批瓶子,我是皮罗多先生店里的伙计。’我跟他磨来磨去,一边逗,一边激,终究把他说服了。”
皮罗多说:“好啊,四个铜子!你知道没有?咱们的油每瓶可以定到三法郎,让零售商赚一法郎,咱们赚一法郎半。”
包比诺叫道:“啊!赛查丽安油!”
“什么赛查丽安油?噢,多情的家伙,你把父女两个都奉承到了。行,就叫作赛查丽安油吧!赛查征服过天下,他的头发一定漂亮。”
包比诺道:“赛查是秃顶呢。”
“因为他没有用上咱们的油呀,将来我们就这么说吧。赛查丽安油卖三法郎一瓶,比玛加撒油便宜一半。有高狄沙帮忙,不消一年就能赚到十万。咱们要叫每个爱体面的人一年买一打,赚他十八法郎!一万八千人就是十八万法郎。咱们马上是百万富翁啦。”
榛子送来了,包比诺,赛查,拉盖和几个工人先剥了一堆,下午四点以前就榨出了几斤油。包比诺送去给伏葛冷,伏葛冷给他一张配方,在榛子油里羼进另外一种便宜的油,再加香料。包比诺马上办手续,向公家申请发明和精工监制的执照。捐税是忠心的高狄沙垫付的,因为包比诺存心争口气,他的半股开办费一定要自己筹划。
根基浅薄的人一朝事业兴旺就会冲昏头脑;得意忘形的后果是不难预料的。葛兰杜送来一张着色的草图,各个房间的内景,画上家具,美不可言。皮罗多看了中意得很,全部同意。泥水匠立刻挥动铁锹,把屋子和公斯当斯震动得直叫。管油漆的罗杜阿是个挺有钱的包工头儿,有心把工程做得讲究,说要在客厅墙上嵌金线。听到这句话,公斯当斯出来干涉了。
她说:“罗杜阿先生,你有三万法郎利息收入,住着自己的屋子,可以爱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可是我们……”
“太太,做买卖的也得放点儿光彩,别让贵族压倒才好。再说,皮罗多先生进了官场,赫赫有名……”
公斯当斯当着手下的伙计和其余的五个人插嘴道:“对,可是他还在开店呢。我,他,他的朋友,他的敌人,都不会忘记这一点。”
皮罗多背剪着手,踮着脚尖,放下脚跟,身子一上一下动了好几回,说道:“我女人说得不错。我们虽然事业兴旺,还是应该俭朴一些。并且,只要一个人还在做买卖,用钱就得谨慎,不能过于奢华,法律也规定,生意人不应当铺张浪费。倘使扩充住宅,装修屋子而超过了限度,就是我轻举妄动,便是你罗杜阿也要批评我的。街坊上都瞪着眼看着我,一帆风顺总有人忌妒,总有人眼红!——啊,小朋友,你不久也体会得到,”皮罗多对葛兰杜补上一句,“人家要毁谤是没办法的,至少不能给他们抓住把柄,说我坏话。”
罗杜阿道:“毁谤也罢,坏话也罢,都扯不上你的;你的地位与众不同:做生意的经验这么丰富,什么都考虑周到。你好厉害啊!”
“不错,做买卖我还有点儿经验;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扩充住宅?我把工程脱期的罚款定得那么高,就是为了……”
“为了什么呀?”
“告诉你吧,我跟我太太请几位客人,为了庆祝领土解放,同时也为了庆祝我获得荣誉团勋章。”
罗杜阿道:“怎么!怎么!他们给了你勋章?”
“是啊;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也许是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并且共和三年正月十三我替王上打过仗,在圣·洛克的石级上被拿破仑打伤了。希望你带着太太小姐一齐来……”
属于进步党的罗杜阿道:“承你瞧得起,荣幸得很。可是皮罗多,你真有一手啊。你是要我不脱期,才请我参加跳舞会的。好吧,让我派一些最熟练的工人来,多生一点火,把油漆烘干。我们有快干的办法,反正不能让石灰里的潮气把屋子搅得烟雾腾腾的,叫人家来跳舞。要屋子没有气味,只消外面加一层油就行了。”
三天以后,街坊上做买卖的听到皮罗多要开跳舞会的消息,都轰动了。为了赶快把楼梯搬好,屋外架着支柱,街上停着大车,拆下的旧料从方形的木漏斗里直接倒下来:这些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工人分做日夜两班,点着火把急急忙忙干活,闲人和看热闹的站在街上议论纷纷;他们根据这些排场,预言屋子的装修不知有多么奢华。
地产生意正式定局的那个星期日,下午四点左右,晚祷以后,拉贡夫妻和比勒罗叔叔来了。赛查说因为正在拆屋,只请了查理·克拉巴龙,克劳太和罗甘。公证人带来一份辩论报,上面有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叫人登的一条新闻:
本报讯 为了领土解放,全国上下均将热烈庆祝。在外国军队占领期间,首都的繁华因体统关系曾一度销歇,巴黎各区政府的官员觉得应当及时恢复。闻正副区长均将分别举行跳舞会,盛况空前,可以预卜。举国欢腾的热潮势必普遍展开。各界正在筹备的庆祝会中,尤以皮罗多先生的舞会引人注意。皮罗多先生最近获得荣誉团四等勋章;他素来效忠王室,曾于共和三年正月十三在圣·洛克事件中受伤;而后出任商务裁判,又深孚众望;此次得邀圣眷,实属受之无愧。
皮罗多叫道:“噢!现在的人文章写得多好!”又对比勒罗说,“报纸上提到我们呢。”
比勒罗答道:“那又怎么呢?”他最讨厌辩论报。
赛查太太不像丈夫那样神魂颠倒,只轻轻的对拉贡太太说:“这条新闻一出来,我们的雪花膏和润肤水也许会多销一些。”
拉贡太太又高又瘦,满面都是皱纹,削鼻子,薄嘴唇,很像旧时宫廷中的侯爵夫人。眼睛四周,很大的一圈皮肤已经松了,跟那些饱经忧患的老太太一样。她尽管很有礼貌,那副威严庄重的气派叫人不能不肃然起敬。她身上还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样儿,很触目而不会叫你发笑,那只能用她的衣着和举动来解释。她戴着露出半截手指的手套,不管什么天气出门总拿着手杖式的阳伞,像玛丽·安多纳德王后在德利亚农宫中用的;穿的是淡棕色的,所谓“落叶”色的连衫裙,叠在腰里的褶裥,谁都学不来,那个窍门跟着上一代的老太太失传了。她披的黑头纱,周围镶着大方眼子的黑花边;古色古香的帽子,四面的镶边好像旧框子上的镂空花。她吸起鼻烟来最是干净利落;凡是有福气见过祖母和祖姑母的青年们,都还记得她们郑重其事的把金鼻烟壶放在身边的桌上,再把围巾上的烟屑子抖干净;拉贡太太吸鼻烟就是这副功架。
拉贡先生是矮个子,最多不过五尺高,脸像个榛子钳,只看见他一双眼睛,两个尖颧骨,一个鼻子和一个下巴。牙齿落尽,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可是一半的字儿都给吃掉了。对人很殷勤,喜欢装腔作势,从前开店的时代有什么漂亮太太上门,他总是满面春风的迎上去,到现在脸上仍旧挂着这副笑容。扑粉在他头上画出一个雪白的月牙形,梳得很整齐,两边突出,像鱼翅,中间用缎带扎成一根短辫子。身上穿的是宝蓝色大氅,白背心,扎脚裤,丝袜,金搭扣的皮鞋,戴着黑丝手套。最特别的脾气是走在街上帽子不戴,老是拿在手里。他神气活像贵族院里的信差,或是御前的传达,像那些待在什么长官身边而多少沾着点光彩的小角儿。
他神气俨然的说道:“喂,皮罗多,当初你信了我们的话,现在后悔吗?亲爱的王上绝不会忘记我们,这一点我们从来没怀疑过。”
拉贡太太对皮罗多太太说:“好妹子,你心里一定很快活吧?”
“是的。”花粉美人回答。拉贡太太的手杖式的阳伞,蝴蝶式的帽子,窄袖子和大头巾,对公斯当斯始终有股吸引力。
拉贡太太尖着嗓子,摆出老长辈的神气说道:“赛查丽纳真讨人喜欢。——过来,美丽的孩子。”
比勒罗叔叔问:“是不是办了公事再吃饭?”
罗甘说:“咱们等克拉巴龙先生。我走的时候,他正在换衣服。”
赛查说:“罗甘先生,你告诉他没有,我们是在见不得人的中层楼上吃饭?……”
“哼!十六年前他觉得这房间漂亮得很呢。”公斯当斯轻轻说了一句。
“……到处是灰土,工人。”
罗甘说:“呕,他随和得很,绝不挑剔。”
赛查又说:“我叫拉盖守在店里;咱们不走原来的门了,你看见没有?样样都拆掉了。”
比勒罗问拉贡太太:“干吗你不带侄儿来呢?”
赛查丽纳也跟着问:“他今天会来么?”
“不来了,我的宝贝,”拉贡太太回答,“安赛末这孩子忙得连命都不要了。那条臭气冲天的五钻石街没有阳光,没有空气,我想到就害怕。阳沟不是发蓝,就是发绿发黑。我担心他会掉下去。可是年轻人脑子里打定了主意就是这样!”她对赛查丽纳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所谓脑子其实是指心。
赛查问道:“难道他已经签了租约么?”
拉贡道:“昨天就签了,还经过了公证。租期十八年,可是要预付六个月租金。”
花粉商道:“拉贡先生,我这么办,你满意么?我把新发明的秘方告诉了他……”
“赛查,我们太了解你了。”小老头儿拉着赛查的手,热乎乎的捏了一回。
罗甘对于克拉巴龙的出场不能不担忧,觉得他的举动谈吐会叫循规蹈矩的布尔乔亚吓一跳的,还是让众人心上有个准备的好。
他对拉贡,比勒罗和太太们说:“你们等会看吧,克拉巴龙是个怪物,表面上胡说八道,出言粗俗,实际非常有才干;他是靠着聪明从低微的地位上爬起来的。将来跟银行家来往多了,一定会学得文雅一些。说不定你们在大街上或者咖啡馆里,会看见他衣冠不整的在那里喝酒,打弹子,神气活像个大傻瓜……其实不是的;他在转念头,想翻些新鲜花样叫工商界轰动一下。”
皮罗多说:“我懂得;我最好的主意都是逛马路的时候想出来的,不是吗,亲爱的?”他问太太。
罗甘接着说:“克拉巴龙白天在外面安排,布置,找门道;晚上还抓紧时间做事。这般有本事的人过的生活都莫名其妙,怪得很。别看他自由散漫,他照样达到目的。我亲眼看着他叫咱们的卖主一个一个的让步。当初有的人不愿意,有的心里疑疑惑惑,克拉巴龙耍弄他们,天天去看他们,跟他们纠缠不清,终于把地产弄来了。”
克拉巴龙是这个故事中最离奇的角色,是出面支配赛查今后命运的人物。他人还没出场,先传来一阵酒鬼所特有的勃噜——勃噜的怪声音。花粉商听了,赶到黑洞洞的小楼梯上吩咐拉盖关店门,同时向克拉巴龙道歉,表示在饭间里接待他不恭得很。
克拉巴龙回答说:“那有什么关系!这儿正好啃菜根……哦,我的意思是说,谈生意经。”
虽然罗甘用花言巧语解释过了,态度文雅的拉贡夫妇,冷眼旁观的比勒罗,还有赛查丽纳和她的母亲,对这个冒充的大银行家一开场都印象不大好。
他是掮客出身,年纪大概有二十八,头发脱得精光,戴着一副烫成螺旋形的假头发。这个款式照例要有少女般的娇嫩,凝脂般的皮肤,妩媚动人的女性的风度才配得上;克拉巴龙戴上这假头发,越发显出他的丑恶,那张长满小肉刺的土红脸一团虚火,活像赶班车的马夫。未老先衰的皱纹,一道道像绲边一般沟槽很深的肉裥,扯动起来好不难看,说明他生活糜烂,一口牙齿都坏了,粗糙的皮肤布满着小黑点,也是他荒唐胡闹的结果。克拉巴龙的神气颇像内地戏班里的跑龙套,什么角色都能演,脸上已经涂不上胭脂,疲乏的身体快支持不住了,厚嘴唇像涂了一层面粉;可是油嘴滑舌,即使喝醉了也口角俏皮。看起人来,眼睛非常放肆,举动更不知检点。他灌饱了杂合酒,脸上老是醉醺醺的,嘻嘻哈哈,没有一点做生意的正经样儿。他只要指手画脚的学了半天,才勉强学会一副冒充阔佬的功架。杜·蒂埃好比一个剧团经理不放心初次登台的主角,亲自监督克拉巴龙穿衣打扮,深怕他生活放荡,下流惯了,在装作银行家的时候忽然露出马脚来。
他吩咐道:“你越少开口越好。银行家从来不多说话;他只管行动,思索,考虑,听着人家,掂斤估量。所以要装得像,就不能说话,顶多只说一些不关痛痒的话。你那快活的疯疯癫癫的眼神得收起来,目光要严肃,呆一点倒不要紧。提到政治,你得站在政府一边,说些空话,好比:预算庞大呀;各党各派不可能妥协呀;进步党人是危险分子呀;无论什么摩擦,波旁王室都应当避免呀;进步党的主张只是利害相关的集团用的幌子呀;波旁家正在替我们安排一个繁荣的时代,尽管你不喜欢,也得支持现政府呀;法国已经有相当的政治经验呀;诸如此类。别看见桌子就懒洋洋的伏在上面,别忘了你得保持百万富翁的尊严。吸鼻烟不能像残废军人那样;回答人家的话,最好先把鼻烟壶拿在手里玩玩,瞧瞧自己的脚,望望天花板;总之要装作思想深刻。还有你那乱动东西的坏习惯,非改掉不可。在交际场中,银行家应当懒得动弹。不是吗?你通宵没有睡觉,被数字搅得头昏脑涨,办一桩事业不知要凑集多少条件!花多少工夫研究!你尤其要表示对生意怨声载道,说做买卖又吃力,又麻烦,又棘手。说话不要越出这范围,别提到什么专门的问题。吃饭之前,别哼你那些贝朗瑞的小调,酒不能喝太多。喝醉了,你的前途就完啦。反正罗甘会管着你的。你这回要去见一般道学先生,都是挺规矩的布尔乔亚,别把你那套下等酒店的论调吓了他们。”
这篇训话给查理·克拉巴龙精神上的影响,和他的新衣服对他身体的影响不相上下。他原是一个满不在乎的乐天派,跟谁都合得来;穿惯乱七八糟的舒服衣衫,身体裹在里头,和他的思想在谈吐中一样无拘无束。如今刚穿上裁缝误了时间送来的新衣服,身体直僵僵的像根柱子;他既担心自己的说话,又担心自己的动作:一只手向什么瓶子匣子冒冒失失的伸出去又缩回来,一句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使比勒罗只觉得他矛盾得可笑。他的通红的脸,乱蓬蓬的螺旋形的假头发,和他的衣着全不相称;他的思想也老是和他的说话打架。但是这些接二连三的矛盾,那般忠厚的布尔乔亚还当作是事情太忙,心不在焉的缘故。
罗甘说:“他做的事业才多呢。”
拉贡太太对赛查丽纳说:“事业并没给他多少教育。”
罗甘听了,急忙把手指放在嘴上,低下头去告诉拉贡太太:“他又有钱又能干,做生意又非常规矩。”
比勒罗对拉贡道:“看在他这些长处份上,有些地方自然不必计较了。”
罗甘道:“咱们就在饭前把合同念了吧,好在没有外人。”
拉贡太太,赛查丽纳和公斯当斯一齐走开;比勒罗,拉贡,赛查,罗甘和克拉巴龙,听亚历山大·克劳太念合同。合同上写明赛查拿寺院街的工场和地基作抵押,出一张四万法郎的借据给罗甘的一个主顾。他把比勒罗的银行支票交给罗甘;另外拿出二万法郎证券和开着克拉巴龙抬头的十四万法郎期票,但克拉巴龙不出收据。
克拉巴龙说:“我用不着出收据给你;你们的一份由你向罗甘先生负责,我们的一份归我们负责。卖主将来向罗甘先生收钱,我只凭你的十四万法郎票据替你凑足股款。”
比勒罗说:“对。”
克拉巴龙说:“那么请太太们回来吧,她们走开了,咱们冷得很。”他看了看罗甘的脸色,不知道这句笑话是不是说得过分了。
他叫了一声:“太太们!……”又挺着身子望着皮罗多说,“噢!那位小姐想必是令爱吧?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经过你提炼的玫瑰花都给她比下去了,也许就因为你提炼了玫瑰花……”
罗甘截断了他的话,说道:“真的,我肚子饿了。”
皮罗多说:“那就吃饭吧。”
克拉巴龙鼓起脖子说:“咱们这顿饭也是经过公证的了。”
比勒罗有心坐在克拉巴龙旁边,问道:“先生买卖做得很多吗?”
银行家回答:“太多了,全是整批整批的;可是买卖真难做,真棘手。比如运河吧,哎!那些运河啊!我们为了运河忙成怎样,你才想不到呢。那也是当然的。政府要开运河。你知道,各州各府都需要运河,那跟各行各业都有关系。柏斯格说过:‘江河是活动的路。’所以我们要开辟市场。市场要有地基,因为不知要挑多少土;挑土是穷人的事;因此要发公债,公债归根结底是还给穷人的!服尔德说过:‘河道,胡说八道,穷人的生财之道!’可是政府有工程师指导,不容易叫它上当,除非你和工程师串通;因为国会!……噢!先生,国会老跟我们为难,不肯考虑财政所牵涉到的政治问题。双方都不怀好意。你相信么?格莱弟兄,呃,我是说国会议员法朗梭阿·格莱,他为了公债问题,运河问题,攻击政府。我们在他家里等着,那好家伙回来看到我们的计划对他有利,还得和他刚才臭骂过的政府妥协。议员的利益和金融家的利益发生冲突,我们夹在中间两面受敌。现在你可明白生意多么难做了,每个人都要给他满足,职员,议员,清客,部长……”
“部长?”比勒罗决意要摸清这个合伙人的底细。
“是啊,先生,连部长在内。”
比勒罗道:“那么报上说的不错了。”
皮罗多道:“叔叔谈起政治来了;克拉巴龙先生对他倒很配胃口。”
克拉巴龙道:“报纸吗?它专门捣乱,混账透了。先生,报纸把我们的计划都搅乱了;有时候也帮我们的忙,可是常常叫我提心吊胆,睡不着觉;那我可不愿意呢。总而言之,又要看文件又要计算,我眼睛都花了。”
比勒罗希望知道些内幕,接着问:“部长们又怎么样呢?”
“部长们提出的条件完全按照政府的意思。哎,这是什么菜啊?龙肝凤脯么?”克拉巴龙把话扯开去了,“这种沙司只有布尔乔亚家里吃得到,休想在兔崽子的小饭铺里……”
拉贡太太听到这一句,帽子上插的花像小羔羊似的直跳起来。克拉巴龙知道说了一句粗话,想补救一下。
他说:“在高级金融界里头,凡是时髦的夜酒店,像凡里和普罗望斯弟兄等等,都叫作兔崽子小饭铺。我是说,不管是那些酒店老板还是什么高明的厨子,都做不出滑腻的沙司;有的在清水里加些柠檬,有的是做化学实验。”
饭桌上从头至尾是比勒罗在那里进攻,想摸克拉巴龙的底,可是摸来摸去只摸个空。比勒罗认为这家伙不是好东西。
罗甘咬着克拉巴龙的耳朵说:“情形很好。”
“唉!我要能把这身衣服早点儿脱下来才好呢。”克拉巴龙闷得气都透不过来。
皮罗多说:“先生,我们不得不把饭厅作为客室,因为十八天以后我们要请客,庆祝领土解放……”
“好啊,先生;我也是拥护政府的人。梅特涅那家伙真狠,奥国王室的命运都操在他手里;他主张维持现状,我政治上的主张是跟他一路的。要并吞新的就得保持旧的,要保持旧的就得并吞新的:这是我的原则,荣幸得很,那也是梅特涅亲王的原则。”
赛查接着说:“……我请客也为了庆祝我得到荣誉团勋章。”
“是的,我知道。谁跟我说的?是格莱弟兄还是纽沁根?”
罗甘想不到他这样机灵,不由得做了个钦佩的手势。
“啊,不是的,我想起来了,是在议院里听到的。”
赛查道:“在议院里吗?可是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告诉你的?”
“对啦,就是他。”
赛查对叔岳道:“你看他多可爱。”
比勒罗道:“他空话连篇,叫人越听越糊涂。”
皮罗多又道:“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也许……”
克拉巴龙抢着说:“也许因为你对花粉业有贡献。不管什么功劳,波旁家都会奖励。所以咱们应当拥护这些正统的帝王,他们宽宏大量,不久还要大兴市面呢……复辟政府知道一定要和拿破仑政权见个高低;现在的政府不用打仗也能扩充疆界,你等着瞧罢!……”
赛查太太说:“先生肯赏光来参加我们的跳舞会么?”
“噢!太太,为了来奉陪您,便是错过机会,少赚几百万我也愿意。”
赛查对叔岳说:“他的话真多。”
正当花粉业的巨头日薄西山,快要回光返照的时候,生意场中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升起一颗星来。就在同一个时间,小包比诺在五钻石街上开始为他的家业打基础。
五钻石街一头通龙巴街,一头通屠夫奥勃里街,对面便是巴黎老区里赫赫有名的耿刚波街,法国史上许多大事都是在那条街上发生的。五钻石街路面狭窄,货车很不容易通过。但虽然有这个缺点,近边全是药材行,所以地段还是有利,包比诺挑得不错。屋子坐落在龙巴街那头的第二家,里面黑得厉害,有时白天也得点灯。头天晚上,初出道的包比诺接管了这个黑洞洞的叫人恶心的地方。原来的房客是做糖浆和粗糖生意的;墙壁,院子,货栈,到处留着这个行业的痕迹。
店面是一间开阔高大的屋子,装着两扇深绿漆的大门,钉着长铁条,帽钉形式像香菌。窗上围的铁丝网,底下一截往外鼓起,像老式的面包房;地下铺着大块的白石板,多数已经破裂;颜色发黄的墙上一无所有,跟营房一样。往里是一间后店堂和一间厨房,都靠院子取光;拐角上的货栈原先一定是马房。楼梯在后店堂,上楼去有两间临街的屋子,包比诺打算做办公室和账房。他自己预备住在货栈楼上,一共有三个小房间,跟邻居合着一堵墙,窗子对着天井。从三间黑魆魆的破屋子里望出去,只看见一个不规则形的院子,四面围着高墙,房里的潮气即使在最干燥的日子也像新粉刷的。院子堆过糖浆和粗糖,石板缝里嵌着一层又黑又臭的油腻。三间房都没有糊纸,地下铺着方砖,只有一间有壁炉。
高狄沙找了一个裱糊匠在墙上刷了一层胶水;那天从早上起,除了工匠,包比诺和高狄沙都亲自动手,把那间难看的卧房糊上十五铜子一卷的花纸。家具只有一张中学生睡的红漆小木床,一只蹩脚床几,一口古式五斗柜,一张桌子,两张安乐椅,六张单靠椅,都是包比诺法官给的。高狄沙买来一面旧镜子,放在壁炉架高头。晚上八点左右,炉子里烧起一捆木柴,两位朋友坐下来预备吃白天剩下的饭菜。
高狄沙叫道:“咱们要吃进屋酒,把冷羊肉拿开!”
“可是我……”包比诺只有一块二十法郎的银洋,预备给起草仿单的人做报酬的,他掏出来给高狄沙看了。
“我!……”高狄沙说着,把一块四十法郎的钱贴在自己的眼睛上晃了一晃。
大门上的环子响了一下,声音一直传到院子里,因为是星期天,做手艺的都离开作场出去了,院子里特别幽静,回声也特别响亮。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说道:“啊,卜德里街的老伙计来了。我,我就是有办法!”
果然,一个伙计带着两个小厮,捧着三只食匣送来一桌菜,还有挑得很内行的六瓶酒。
包比诺道:“咱们俩怎么吃得了这许多?”
高狄沙道:“还有那个作家呢!斐诺见过花天酒地的大场面。等会他要来的,写的仿单包你别出心裁。你说我用的词儿妙不妙?仿单总不免枯燥无味,要种子开花,全靠用好酒来浇。”——他整了整衣服,对两个小厮说,“好吧,小鬼,我赏你们几两金子。”
他给了他们十个铜子,气概就像他所崇拜的拿破仑。
“谢谢先生。”两个小厮听他的说笑,比拿到酒钱还高兴。
高狄沙对留下来侍候的一个伙计说:“告诉你,小子,楼下有个看门女人,住在一个破窑里,有时在那里烧烧饭消遣消遣,像当年诺雪加洗衣服一样。你去向她求告一番,要她关心一下我们饭菜的冷热。对她说:约翰–法朗梭阿·高狄沙的儿子,贫民世家高狄沙的后代,斐列克司·高狄沙,多多拜上她,祝福她。去吧,小心侍候,每个菜都要弄得好好的;要不然,仔细你的屁股!”
大门上的环子又响了一下。
高狄沙道:“才子安杜希来啦。”
进来的是个胖胖的青年,不高不矮,大圆脸,从头到脚像个帽子司务的儿子;五官长得毫无棱角,外表稳重,看不出是个精明家伙。他本是穷得愁眉苦脸,一看见饭桌上摆得齐齐整整,酒瓶的封口与众不同,顿时笑逐颜开,快活得不得了。他听到高狄沙的叫喊,淡蓝眼睛亮了一亮,把大脑袋从右到左移动了一下,一张脸活像卡摩克人。他招呼包比诺的态度很古怪,既不卑躬屈节,也不表示尊敬,仿佛很不自在而又放不下架子。那时他正认识到自己没有一星半点的文才,觉得与其写出作品来卖不到钱,不如做个文坛企业家,踏在文人雅士的肩膀上做生意。低声下气求人的手段已经用尽了,钻门道找出路的委屈也受够了,他打算改变作风,像实力雄厚的金融家一样,故意装得神态傲慢。但开场总得有一笔资本才行,恰好高狄沙跑来告诉他,只要把包比诺的头油捧上台,他的开办费就有了着落。
高狄沙说:“你代表他跟报馆打交道,可是不能骗他;要不然我会跟你拼命的。你赚他多少钱就得出多少力。”
包比诺神色不安的瞧着这位作家。真正的生意人看到作家,总带着又害怕又哀怜又好奇的心情。包比诺原来很有教养,但是他那些老长辈的习惯和思想把他影响了,再加在店里忙着大小事务,银钱出入,更容易感觉麻木;所以包比诺的头脑变了,完全受着本行的风俗习惯控制。这种情形,我们在老同学身上也能看到:离开中学或私塾的时候,许多人思想都差不多,隔了十年就大不相同。当下包比诺愣了一愣,斐诺却当作是佩服他。
高狄沙道:“咱们先把仿单商量好了,才能丢开心事,痛痛快快喝酒。吃过饭,文章就念不清楚,舌头也要管消化的。”
包比诺道:“先生,一张仿单往往等于一笔财产。”
斐诺道:“对于我这样的光棍,财产不过是一张仿单。”
高狄沙道:“啊!妙极了。斐诺这怪物。他一个人的才气抵得上四十个。”
包比诺听了斐诺的话,吃了一惊,说道:“别说四十,一百个也抵得上!”
性急的高狄沙拿起稿子,加强着语气高声念道:护首油。
包比诺道:“我想还是叫作赛查丽安油。”
高狄沙道:“朋友,你不知道内地人的脾气。有种外科手术叫这个名字,内地人笨得很,会把你的油当作催生用的;要把他们从接生拉回到头发上来,不知要费多少口舌。”
作者说:“我不是替我起的名字辩护,我只提醒你一下:护首油就是头上用的油,把你的意思都包括了。”
“念吧。”包比诺说着,心里急得很。
下面便是仿单原文,市场上到今天还在成千成万的分发。(这又是一种证明文件。)
世界上既没有一种化学品能够把头发染色而不损害理智的中枢,也没有一种化妆品能够叫头发生长。科学界最近宣布,头发是一种死的物质,脱落或发白都无法阻止。要预防秃顶与发囊萎缩,只消维持头部所需要的温度,保护头发根下面的球茎不受外界气候的影响。护首油就是根据科学院所肯定的原理制成的,能产生上面所说的作用。这些作用为古希腊人,古罗马人和北方民族一致重视,因为头发对于他们特别宝贵。据专家考证,古代以头发长短为标志的贵族,也是用的这个方法。但制油的秘诀失传已久,最近方由护首油的发明人安赛末·包比诺重新发现。
护首油的目的是保护头发,而不是对包含球茎的表皮加以无效或有害的刺激。护首油香味幽雅,能防止头上脱皮;并且由于成分关系——主要是榛子油——能防止空气对头部的影响,保持内部的温暖,从而预防伤风,鼻腔感冒,以及一切头痛脑涨病症。因此之故,贮藏繁殖头发的液体的球茎,即不会受凉受热。各界男女所珍视的头发,用了护首油可长保光泽细软,与儿童的头发媲美。
每瓶的包装纸上均附有用法,敬请注意为幸。
护首油用法
每晨先用刷子梳子将头发梳洗干净,用木梳分开,再用细软小布饱蘸护首油涂于头发根上,全部头皮均须擦遍,但不宜太厚。至于将油涂在头发上不但是可笑的成见,且遍留油渍,殊为可厌。
护首油一律用小瓶装,瓶上有发明人签字为记,以防假冒。售价每瓶三法郎。发行所:巴黎龙巴区五钻石街包比诺商行。
外埠函洽,免收邮费。
附注:包比诺商行兼售药用油料,如橙花油,松香油,甜杏仁油,可可油,咖啡油,蓖麻油等,均有发售。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对斐诺说道:“亲爱的朋友,写得好极了。嘿!让人家瞧瞧咱们是怎么谈科学的!不绕圈子,开门见山,马上谈出要点来。啊!我从心底里佩服你,这才是切实有用的文章。”
包比诺非常高兴,说道:“仿单真妙!”
高狄沙说:“开头第一句就把玛加撒骂倒了。”他威风凛凛的站起来,指手画脚,像在国会里演说似的一字一顿地念道:
“你——不能——叫——头发——生——长!
“你——不能——把——头发——染——色——而——不冒——危——险!
“哈哈!这样一来,咱们的货色要销不出才怪呢!现代的科学居然和古人的习惯完全一致。不管老少,咱们都谈得拢。碰到年纪老的人,你就说:‘喂!喂!先生,古人,希腊人,罗马人,都是有道理的,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傻!’跟年轻人打交道吧,你就说:‘亲爱的小弟弟,科学日新月异,又有新发明啦,可见咱们在进步。蒸汽,电报这一类东西不知要发展到什么地步呢!这油便是根据伏葛冷先生的报告制造的!’咱们把伏葛冷先生向科学院宣读的报告印上一段,你们看怎么样?那才妙呢!好,斐诺,来吃饭。咱们来啃菜根!多喝几杯香槟,祝贺咱们的小朋友成功!”
作者很谦虚的说道:“我觉得时代变了,不能再用轻浮无聊的笔调来写仿单。咱们已经进入科学时代,要摆出学者面孔,权威口吻,才能叫大众信服。”
高狄沙道:“咱们一定要把头油捧上台,我脚底痒了,舌头也痒了。跟头发有关的商品,我都做了代理人。他们的佣金没有一家超过三成的,咱们给四成,包你六个月销十万瓶。我要把药房老板,杂货店老板,理发师,一齐拉过来。他们得了四成佣金,准会把每个主顾的头擦满油的。”
三个青年狼吞虎咽,喝了不知多少酒,想着护首油美丽的远景,快乐得飘飘然。
斐诺微笑着说:“这个油会叫人头晕的。”
凡是跟油,头发,脑袋这几个字谐音双关的玩意儿,都被高狄沙发挥尽了。三个朋友吃到饭后点心,正在互相干杯祝贺,哈哈大笑的当儿,大门上的门环又响了,他们居然也听见了。
包比诺道:“这是我叔叔了。他可能来看我的。”
斐诺道:“叔叔?没有酒杯怎么办呢?”
高狄沙告诉斐诺:“包比诺的叔叔是个预审推事,救过我的命,不能跟他开玩笑。唉!要是你像我这样差点儿上断头台,去领教那咔嚓一声,马上跟头发脱离关系的滋味,”他用手比划着铡刀落下来的样子,“碰到一个清官把你救下来,让你还能留着脖子在这儿喝香槟,那你一定会记得他,哪怕醉得半死也记得。斐诺,你敢说你将来就用不着包比诺先生吗?所以要对他鞠几个躬,多下一些定钱。”
那位公正的预审推事果然向看门女人打听他侄子的住处。安赛末一听出他的声音,马上端了一个烛台去迎接。
法官说了声:“诸位先生好。”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深深鞠了一躬。斐诺醉眼朦胧的把法官打量了一下,认为他相当饭桶。
法官瞧着房间,一本正经地说道:“嗯,简陋得很。可是孩子,想要出人头地,先得从小角儿做起。”
高狄沙对斐诺道:“你听,多深刻!”
当记者的斐诺回答说:“不过是报纸上的滥调。”
“啊!先生,是你,”法官认出了高狄沙,“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先生,我想尽我一些小小的力量,帮助您亲爱的侄儿挣一份家业。我们才把仿单商量好,稿子是这位先生起草的。有关头发的文献,要算他的一篇写得最好了。”
法官望着斐诺。
高狄沙接下去说:“这一位是安杜希·斐诺先生,杰出的青年文学家,常常有高深的政论和小戏院的剧评在官方报纸上发表。他本来是位政治家,现在快成为作家了。”
斐诺扯了高狄沙的衣摆。
法官听了,才明白饭桌上为什么杯盘狼藉,觉得在这个情形之下摆酒作乐也还情有可原。他说:“好吧,孩子们,”又回头吩咐包比诺,“你去换衣服,咱们一同上皮罗多先生家,我有事找他去。你跟他两人应当签一份合伙契约,我已经把稿子细细研究过了。既然你制油的作坊在寺院街,皮罗多就应当和你订一份工场的租赁合同,他也可以派代表参加你的工作。手续办齐了,将来不会有争论。安赛末,你这里墙壁潮湿得很,靠床应当挂些草席。”
高狄沙哈腰曲背地抢着说:“法官先生,对不起打断您的话,我们今天自己动手糊了纸……还……还没有干。”
法官说:“你们知道省钱,好得很。”
高狄沙凑着斐诺的耳朵说道:“我的朋友包比诺是个规矩人,他跟他叔叔走了;咱们找老相好去吧。”
斐诺把背心口袋翻给高狄沙看,被包比诺瞧见了,马上塞了二十法郎给仿单的作者。法官雇的车子停在街口上,便带着侄儿上皮罗多家。
他们俩到的时候,比勒罗,拉贡夫妇和罗甘,正在玩波斯顿。赛查丽纳在拉贡太太旁边绣头巾,安赛末一进来,她就显得很高兴。罗甘坐在拉贡太太对面,看见赛查丽纳的表情,立刻向帮办使了个眼色,叫他注意那姑娘的脸红得像石榴一般。
大家招呼过了,法官向皮罗多说明来意,皮罗多道:“哦,今天真是立文书的日子了。”
赛查,安赛末,法官包比诺,走上三楼,到花粉商的临时卧房去讨论法官起草的租约和合伙文书。皮罗多同意把工场的租期定为十八年,跟五钻石街店房的租期一样。这点儿小枝节好像无关重要,后来对皮罗多却大有用处。赛查和法官重新回到中层。看到屋子里到处乱七八糟,而且皮罗多向来奉教虔诚,星期天家里还有匠人做工,法官就很诧异,不免问起缘故;花粉商也巴不得他有此一问。
他说:“先生,虽然你不应酬不交际,我们庆祝领土解放,你也不反对吧?而且还有别的事呢。我们请客也为了庆祝我得到荣誉团勋章。”
法官不禁“啊!”的一声叫起来,他自己还没有受过勋呢。
“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也许是因为我当过裁判……呃,不过是商务裁判;并且替波旁家出过力……”
法官说:“是的。”
“……共和三年正月十三,我在圣·洛克的石级上被拿破仑打伤过。”
法官说:“我一定来。要是内人不闹病,我带她一起来。”
罗甘临走,在大门口对他的帮办说:“山德罗,你娶赛查丽纳的念头,我看还是趁早丢开了吧。再过六个星期,你会觉得我这个劝告是不错的。”
“为什么?”克劳太问。
“朋友,皮罗多的跳舞会要花到十万法郎;他又不听我的话,拿全部财产做了那笔地产生意。六个星期以后,这些人连饭都没得吃了。油漆包工罗杜阿的女儿有三十万陪嫁,你还是娶她吧。我告诉你这话是免得你吃亏。你倘使想接手我的事务所,先付我十万现款,明天就好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