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夜里,圣·奥诺雷街上只有一会儿安静;从戏院或跳舞会出来的车马才闹过一阵,便是赶中央市场的菜贩的声音。那一会儿安静,在巴黎市嚣的大交响乐中好比一个休止符,出现在清早一点左右。就在这休止期间,在王杜姆广场附近开花粉铺的赛查·皮罗多的女人,做了一个噩梦惊醒过来。她梦里变做两个人,眼看自己穿得破破烂烂的,把干瘪打皱的手抓着铺子的门钮;一个她站在店门口,另外一个她坐在账台后面的椅子上;她向自己要饭,听见自己在账台上和店门口同时讲话。她醒过来想扑到丈夫身上去,不料摸到的地方是冷的,更吓得魂不附体:她脖子发僵,动不来了;喉壁粘在一块,喊不出声音来。安放床位的暖阁,两扇小门敞开着;她坐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睛直勾勾的睁得很大,头发好像给人揪着,耳朵里乱哄哄的响成一片,心又是抽搐又是乱跳,浑身发冷,同时又在出汗。
本来恐怖差不多是个病态的感觉,对身体的压力之猛,可以使器官的机能不是突然发挥到最高度,就是全部瓦解。生理学家对这个现象向来感到惊奇,他们的理论和推测都被推翻了,打乱了;其实事情很简单,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触电,不过和电流的变化一样,出现的方式总是古古怪怪的难以捉摸。电流对我们的思想影响极大,将来科学家承认了这一点,我这番解释也就变得平淡无奇了。
当时皮罗多太太的难受等于受到剧烈的光的刺激,因为我们的意志不知被什么机构触动之下,会扩张开去或者集中起来,产生一些可怕的放射作用。所以这个平凡的女人会像鬼使神差一般,能够在实际上只是一刹那,而以她迅速的印象来说是极长的时间之内,比着她身心正常的一天之内生出更多的念头,唤起更多的回忆。只要听她几句荒唐矛盾,莫名其妙的话,就能知道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心里多么难过。
“皮罗多没有理由不在我床上。他小牛肉吃得太多了,也许不舒服吧?不过他真要闹病,也该叫醒我呀。在这幢屋子里,在这张床上,我们两人睡了十九年,他从来没有不声不响的走开的,可怜的羔羊!只有上民团去值夜班的时候,他才睡在外边。今晚上他是不是和我一起睡的呢?怎么不是!天哪!我真糊涂!”
她向床上瞅了一眼,看见丈夫的睡帽圆滚滚的,明明是戴过的样子。
她往下又想:“那么他是死了!会不会自杀的呢?干吗自杀?这两年他做了副区长就六神无主。天地良心,叫他当官儿才可怜呢!他的买卖很不错,还送了我一条披肩。也许买卖不行吧?嘿!那也瞒不了我。不过男人的心事,谁摸得透呢?女人的心还不是一样?那也没有关系。今天咱们不是做了五千法郎生意么?再说,当副区长的总不能寻死,他是精通法律的啊。那么他哪儿去了呢?”
她既不能扭动脖子,也不能伸出手去拉绳子打铃,把一个厨娘,三个伙计和一个送货的叫起来。醒是醒了,噩梦还没有散。她忘了她女儿安安静静的睡在隔壁房里,房门就在自己的床脚边。终于她叫了一声:“皮罗多!”没有回音。她自以为叫了,可是没有叫出声来。
“莫非他养着什么女人么?”她马上又想,“不会的,他没有这本领;而且他多么爱我。他不是告诉过罗甘太太,说从来没有对我不忠实,连念头都不曾有过么?这个人是最老实不过的。谁要配进天堂的话,准定是他。不知他在忏悔师面前有什么事好埋怨自己,还不是瞎说一阵!他虽是个保王党,也不知他为什么做保王党的,——却从来不把宗教挂在嘴上。可怜的好人儿早上八点偷偷摸摸去望弥撒,好像是去寻欢作乐,见不得人似的。他敬上帝就是为敬上帝。地狱跟他不生关系。怎么会养女人?他还寸步不离的盯着我,叫我腻烦呢。他爱我胜过他的眼睛,他为我连瞎掉眼睛都愿意。十九年工夫,他对我说话,嗓门儿从来不比别人高。他心里第一是我,其次才是女儿。啊,赛查丽纳不是睡在那边么?……赛查丽纳!赛查丽纳!皮罗多有什么念头,一向不瞒我。他到小水手来看我的时候,说要日子长了才能认识他;这话一点不错。这一下他不在床上!……那可怪了。”
她好容易转过头去,偷偷瞧了瞧卧房。那些别有风光的夜景只有小品画家画得出,语言是无能为力的。各种东西的影子扭来扭去非常可怕;窗帘给风吹着鼓起来,变得奇形怪状;守夜灯隐隐约约的光照着红布幔子的褶裥;挂钩上射出火焰似的反光,钩子的中心又红又亮,好比小偷的眼睛;一件袍子拖在地下,像一个人跪在那里;总之,在脑子只会感受痛苦夸大痛苦的当儿,一切可惊可怖的怪现象,无论什么话都没法描写。皮罗多太太似乎看到卧房的外间有一片强烈的光,便马上想到失火;回头看见一条红围巾,又当作一摊鲜血,念头转到强盗身上,觉得家具摆的样子是有人打过架了。她一想起银箱里的现款就心惊胆战,把她做噩梦的忽冷忽热的感觉赶走了。她光穿着衬衣,慌慌张张扑到房间当中预备去救丈夫,以为他在跟凶手搏斗。
她终于声音很凄惨的叫起来:“皮罗多!皮罗多!”
她发觉丈夫就在隔壁屋里,拿着一支尺在空中量来量去。绿地棕色花的睡衣没有穿好,把两条腿冻得通红;赛查却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不觉得冷。他转过身来说道:“嗯,什么事啊,公斯当斯?”那副心不在焉的傻相叫皮罗多太太看着笑了。
她说:“哎,赛查,瞧你这副滑稽样儿!干吗不告诉我一声,把我丢在那里呢?我差点儿吓死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冒着寒气在这儿干吗呢?你要重伤风了。听见没有,皮罗多?”
“听见了,我来啦。”花粉商一边回答一边回进卧房。
皮罗多太太拨开炉子里的灰,赶紧把柴火弄旺了,说道:“来,来烤火吧。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告诉我听。我冻死了。怪我自己糊涂,只穿一件衬衫就起来了;可是我当真以为有人谋杀你呢。”
皮罗多把烛台放在壁炉架上,把睡衣裹裹紧,心不在焉的替太太找来一条法兰绒衬裙。
“喂,咪咪,穿上吧。”又自言自语的往下说,“宽二十二,深一十八,正好做一间漂亮的客厅。”
“哎!哎!皮罗多,你是疯了还是做梦?”
“才不呢,太太;我在计算。”
“你要胡闹也该等到天亮啊。”她说着把衬裙曳在衬衫下面,走过去打开女儿的卧房。
“赛查丽纳睡着呢,听不见的。来,皮罗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咱们可以开个跳舞会。”
“开跳舞会!天晓得,你真是做梦了,朋友。”
“不是做梦,我的好宝贝。听我说,一个人有怎样的地位,就该做怎样的事。政府提拔了我,我是官方的人了。咱们应当体会政府的精神,把它的意思发挥出来,帮政府贯彻。要求占领军撤退的交涉,黎希留公爵已经办成了。特·拉·皮耶第埃先生认为,代表巴黎市的大小官儿都应当在各人的范围之内庆祝领土解放。这是一种责任。咱们要表示真正的爱国精神,叫那些所谓进步党,该死的阴谋家,看了惭愧。你以为我不爱国么?我要给进步党人,给我的敌人们立个榜样,告诉他们爱王上就是爱国!”
“皮罗多,你说你有敌人吗?”
“当然罗,太太,咱们有敌人。咱们街坊上的朋友,一半就是敌人。他们说:‘皮罗多运道好;皮罗多是个光棍出身,居然当了副区长,百事顺利。’好吧,这一回又要叫他们吓一跳了。别人不知道,我先告诉你:我得了荣誉团四等勋章,王上的命令昨天就下来了。”
皮罗多太太听了大为激动,说道:“噢!朋友,那么跳舞会是应当开的了。可是你得勋章是立了什么功呀?”
皮罗多不大好意思的回答:“昨天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跟你一样想了想我有什么资格;回家的路上我可想出来了,觉得政府做事真有道理。首先,我是保王党,共和三年正月的圣·洛克事件,我受过伤;在那个年月为了尽忠王室而拿起枪杆子来,也是不容易的吧?其次,据某些生意人的意见,我当商务裁判时期办的事,大家都满意。最后,我是副区长。王上这回派了四个受勋的名额给巴黎的市政官员。州长查了一下有资格受勋的副区长,把我列为第一名。再说,王上也该记得我的名字:因为拉贡老头的关系,王上所喜欢的那种扑粉向来由我们供应。故世的王后——可怜在大革命中牺牲了,她用的香粉配方就是咱们独家有。区长还拼命替我撑腰呢。那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没有要求勋章,是王上自动赏的;要不接受,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对他不敬。副区长又何尝是我自己要做的?所以,太太,既然遇着胜风(顺风),——像你家比勒罗叔叔高兴的时候说的,——我决意把屋子重新安排一下,样样要配得上咱们的门第。倘使我能当个人物,老天爷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命里要当县长就当县长。你认为做了二十年零卖的花粉生意,就算尽到国民的责任,那你是大错特错了,太太。国家要咱们缴家具税,门窗税,咱们不是一律缴上去吗?如果要咱们贡献出聪明才智,咱们也该贡献出来。难道你愿意坐一辈子账台吗?天哪,你也坐够了。我要开的跳舞会也是庆祝咱们自己的喜事。从今以后,你不用再管零碎生意。我要烧掉玫瑰女王的招牌,把拉贡香粉老店,赛查·皮罗多新记字样取消,只漆上香粉铺几个描金大字。我要把账房间和收银柜搬到中层,再替你布置一个漂亮的办公室。铺面后间,还有现在做餐室和厨房的屋子,将来改做货栈。就要租下隔壁的二层楼,在墙上开一扇门,把楼梯改个方向,使两边的楼面一样高低。这样,咱们就有一套宽大的房间,摆设得漂漂亮亮的。是的,我要把你的房间家具全部换新,替你安排一间小会客室,给赛查丽纳一间精致的卧房。将来你雇一个女店员,她跟领班伙计,还有你的贴身老妈子——是的,太太,你一定要有一个贴身老妈子!——都睡在三楼。四楼做厨房,做打杂的伙计和厨娘的卧室。五层楼作为贮藏室,存放咱们的瓷器,瓶罐和玻璃器具。女工都到阁楼上去做活。过路人再也看不见店堂里粘标签,做纸袋,拣瓶子,盖瓶塞等等了。那是圣·但尼街的派头,放在圣·奥诺雷街可不行,太俗气了!咱们的铺子要摆设得像客厅一样。你说,有头面的花粉商是不是只有咱们一家?做醋生意的,做芥末生意的,不是在民团里当团长,受到宫里的抬举么?咱们应当学他们的样,扩充营业,同时想法进上流社会。”
“皮罗多,你知道我听着你的话有什么感想?你是骑驴找驴,多此一举了。别忘了人家派你当区长的时候我劝过你:人生在世,第一要过太平日子!我说的:‘你要出名,好比拿我的胳膊去做风车的翅膀。荣华富贵要断送你的。’那时你不听我,现在可闯祸了。要在官场中做个角儿,先得有钱;咱们有没有呢?怎么!花了六百法郎做来的招牌,你想烧掉?你的名气都是靠玫瑰女王挣来的,你倒不要了吗?别人有野心是别人的事。把手伸进火里去总得带些火星出来,是不是?今日之下,政治是烫手的。咱们除了工场,存货和做买卖的资本以外,不是有响当当的十万法郎存起来么?你想多弄些钱,尽可以用一七九三年的老办法:公债市价只有七十二法郎,还是买公债吧,一年有一万法郎利息好收,又不妨碍咱们的买卖。经过这番调度,你可以把女儿出嫁,把铺子出盘,咱们俩回本乡去。十五年工夫,你口口声声只想把希农附近的德莱索里买下来;那儿有池塘,有草原,有树林,有葡萄园,有分种田,是个挺好的小庄园,一年有三千法郎进款。咱们俩都喜欢那屋子;现在花六万法郎还能买进,而你先生倒想进官场了。别忘了咱们的身份,咱们是花粉商。十六年前,你还没发明女苏丹两用雪花膏和润肤水的时候,倘若有人告诉你,说你就要有本钱买进德莱索里了,你还不快活死么?你一心想要那块产业,老是挂在嘴上;如今能买了,你反而想把钱胡乱花掉。钱是咱们俩满头大汗挣来的,我说咱们俩,因为我一年四季坐在账台上,像一条可怜的狗守着它的窝一样。等女儿出嫁了,做了巴黎公证人的太太,我们一年在希农住八个月,把女儿的家作为在巴黎歇脚的地方,那比起把五个铜子变成两个半,把两个半变成一个都没有,不是强得多么?将来公债涨价了,给女儿每年八千法郎利息,咱们自己留着两千;出盘铺子的钱可以买进德莱索里。咱们把家具带着走,还值好大一笔钱呢。凭着这种气派住在你家乡,好朋友,咱们就跟王爷差不多;不比在巴黎当个角色起码要一百万家私。”
皮罗多说道:“哎,太太,你这些话,我早料想到了。你认为我糊涂透顶,我还不至于糊涂到不考虑周全。你听我说:亚历山大·克劳太将来要盘进罗甘的事务所,招他做女婿对咱们跟手套一样合适;可是十万法郎陪嫁,你想能满足他么?而且咱们要把全部现款都给女儿,才有这笔数目。当然我打算这么办的:我宁可老来吃干面包,一定要女儿像王后娘娘一样享福,就是像你说的,把她嫁给巴黎的公证人。可是要盘进罗甘的事务所,别说十万资金,便是年息八千法郎的本钱也不管用。人家以为我们的家私远不止这些;我们叫他小山德罗的克劳太心里也这样想。他老子是个有钱的庄稼人,就是一毛不拔;他要不卖掉十万法郎田产,山德罗休想当公证人。罗甘的事务所值到四五十万;克劳太不先付一半现款,交易怎么能成功?所以赛查丽纳的陪嫁要有二十万才行;而我告老的时候还得体体面面的保持布尔乔亚身份,需要一万五的进款。哼!事情一明一白全摊出来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啊!你要有什么金山银山的话……”
“我就是有呀,我的宝贝,”他搂着老婆的腰轻轻拍着,高兴得眉飞色舞,“有笔买卖还没定局,我一向不愿意跟你谈,明儿大概能成交了。事情是这样的:罗甘劝我做一桩投机生意;因为十拿九稳,他跟拉贡,你的叔叔比勒罗,还有两个别的主顾,都加入了。我们想在玛特兰纳附近买进一批地产。罗甘计算过了,拿三年以后上涨的行情来说,眼前的买价只有四分之一。三年以后,现有的租地契约都满了期,我们就能自由经营。一共是六个股东,各人认一个数目。我出三十万,因为我要占总数的八分之三。以后无论哪个股东要调动银钱,只消把自己的股份托罗甘做押款。为了要亲自出马,看看鱼儿是怎么钓的,我跟比勒罗和拉贡老头合认一半股份,这一半统统归我出面;还有一半的买主归罗甘负责,他托一个叫查理·克拉巴龙的出面。罗甘将来和我一样,另外出凭据给他的合伙人。在我们没有能支配全部地产以前,只立一份预约买卖的文契,不经过公证。不过到底立哪一种合同,还得罗甘研究;是不是能暂时不备案,注册费叫将来分块买进的人负担,还没有把握。这些事也跟你解释不完。一朝付清了地价,咱们只要抱着胳膊坐等,三年以后就有一百万家私。那时赛查丽纳二十岁,咱们再盘掉铺子,就能靠天照应,乖乖儿往上爬了。”
皮罗多太太问道:“可是你的三十万法郎哪儿去张罗呢?”
“亲爱的小猫咪,你一点不懂生意经。存在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可以先付出去,再拿寺院区的工场和园子抵押四万,咱们手头还有两万有价证券;总数是一十六万。还缺十四万,我签一张票据给银行家克拉巴龙先生,托他贴现。这样,三十万法郎就凑齐啦。老话说的好:票据不到期,不欠一个钱。到期的时候,咱们拿生意上的赚头去付。万一付不出,拿我名下的地产作抵,向罗甘借,只要五厘起息。其实也用不到借:我发明了一种香精——用榛子做的生发油。李文斯东替我装了一座水压机,榛子的油经过高压,全部能挤出来。我算过,不出一年,至少能赚进十万。我正在盘算招贴怎么写,第一句就是打倒假头发!必定轰动一时。你啊,你就没发觉我夜里失眠!看到玛加撒油走红,我已经三个月睡不着觉了。我要打倒玛加撒!”
“原来这就是你瞒着我盘算了两个月的好主意。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自己的店门口要饭。这是什么预兆啊!不久咱们的家产要弄得精光,只剩一双眼睛淌眼泪。只要我活着,绝不让你这样做,听见没有,赛查?那些事情里头必有些鬼把戏,你没看到;你太规矩太正派了,想不到别人会欺骗讹诈。干吗人家要送你一百万?你把现货都脱手了,做的生意超过了你的实力;要是你的油销不出,钱弄不到,地产变不了现款,你拿什么去付你的票据?拿你的榛子壳么?为了向上爬,你不愿意再在生意上出面,要卸下玫瑰女王的招牌,同时你倒想印招贴,印仿单,在墙角里,在木板上,在人家盖屋子的地方,让赛查·皮罗多的大名到处出现。”
“噢!你不懂我的意思。我要用安赛末·包比诺的名义设一家分店,在龙巴街一带找所屋子让小安赛末安顿下来。帮拉贡的内侄自立门户,也可以缴销我欠拉贡老夫妻的情分。包比诺将来会发财的。可怜的拉贡夫妇近来寒酸得很。”
“呦!那些人就是想你的钱。”
“那些是什么人呢,请问你?你的叔叔比勒罗把我们当作心肝宝贝一般,每星期天都跟我们一块儿吃饭,难道他想我们的钱么?难道是咱们的老东家,好好先生拉贡么?他清白了四十年,咱们经常跟他玩着波士顿,他想骗我们的钱么?再不然是堂堂巴黎公证人,当了十五年公职,上了五十七岁的罗甘么?如果老实人还得分等级,那么巴黎的公证人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老实人。何况到紧要关头,合伙老板还会帮我忙呢!好宝贝,请问你圈套在哪儿?唉,我非点醒你不可。真的,我心里不大舒服。——你老是像猫一样多心。店里存了两个钱,就把顾客当作小偷一般的防。——要你发财,只要人家跪下来向你苦苦央求!亏你还是巴黎人出身,竟然这样没有野心!你要不老是担惊受怕,我就十全十美,就是天底下最快活的男人了!依了你,什么女苏丹雪花膏,什么润肤水,我都不会制造。不错,咱们的铺子养活了咱们,可是咱们净赚的十六万法郎,是靠那两样发明和咱们的肥皂挣来的呀。——没有我的天才(因为我做花粉生意的确有本领),咱们不过是小本经纪的零售商,不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顾了年头就顾不到年尾,更轮不到做什么商界名流,竞选商务裁判了;我既当不了裁判,也当不了副区长。在那个情形之下,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还不是个开小铺子的,跟当年的拉贡老头一样!我这么说不是刻薄他,我看重铺子,顶呱呱的人物都是开店出身。——但是卖了四十年花粉,咱们也不过像老东家一样攒到三千法郎一年进款,照眼前的局势,物价涨起一倍,咱们只能勉强过个苦日子,跟他们没有分别。这对老夫妻叫我心里越来越难受了。我要弄清他们的底细,明儿问包比诺就知道。——你看到运气来了就担心,怕今天有的明天保不住。听了你,我不会有声望,我得不到勋章,也没希望踏进政界。真的,你别摇头,咱们的生意成功了,我可以当巴黎的议员!我名叫赛查不是白叫的,我做一样成功一样。——外边人人说我能干,想不到在家里,我最要讨她喜欢的人,我做牛做马要她幸福的人,偏偏当我傻瓜!”
有心埋怨人家的人总是说几句,停一下,开起口来像连珠炮,静默的时候又那么含蓄。皮罗多虽然用了这个手法,但口气仍表现出对老婆一片深情,叫皮罗多太太听了心中感动。可是她跟一般的女人一样,还想利用对方的感情来取胜。
她说:“皮罗多,你要是爱我,就让我自得其乐的过日子吧。你我都没受过教育;咱们不会说话,不会像上流人物那样请安行礼,进官场怎么会得意呢?我吗,我只要能住在德莱索里就快活了,我向来喜欢牲口,小鸟;我养养鸡啊,管管庄稼啊,日子可以过得挺好。我劝你把铺子出盘,把赛查丽纳嫁掉,别想你那个生发油了。咱们每年到巴黎来过冬,住在女婿家里,多么逍遥自在!政界商界出什么事都跟咱们不相干。为什么要压倒别人呢?咱们眼前的产业还嫌不够么?做了百万富翁能多吃一顿夜饭么?是不是你还想另外弄个女人?看看咱们的叔叔比勒罗吧!他只有一份小小的家私,却是很知足,经常做点儿好事。他几曾想要什么漂亮家具?我料定你已经替我定了家具:我看见勃拉训来过,他绝不是来买花粉的。”
“是啊,我的美人儿,你的家具已经定下了。屋子明天就动工装修,一切归建筑师负责,他是特·拉·皮耶第埃先生介绍来的。”
皮罗多太太嚷道:“哎哟,我的上帝!可怜我们吧!”
“你这是不讲理了,我的宝贝。难道你在三十七岁上,一个这样娇嫩,这样漂亮的女人,就躲到希农乡下去不成?我吗,谢谢上帝,还只有三十九岁。运道来了,给了我一个美好的前程,我就闯进去。只要谨慎小心,我在巴黎的布尔乔亚中间可以开创一个光荣的门第;过去的例子多得很,我可以叫皮罗多成为一个世家大族,像格莱,像于勒·台玛雷,像罗甘,像谷香,像琪奥默,像勒巴,像纽沁根,像萨耶,像包比诺,像玛蒂法,他们都在本区出过名,或是正在出名。你放心,这桩买卖要不像金条一般靠得住……”
“靠得住!”
“当然靠得住。我已经盘算了两个月。我装作若无其事的向市政府,建筑师,承包商,把营造的事都打听过了。替我们改装屋子的青年建筑师葛兰杜,因为没有钱加入我们的投机生意,懊恼死了。”
“将来有营造生意好做,他自然撺掇你,好敲你一笔了。”
“像罗甘,比勒罗,克拉巴龙这些人可是哄骗得了的?这桩赚钱的生意和女苏丹雪花膏一样稳,告诉你!”
“可是朋友,罗甘盘进事务所的钱早已付清,家业也挣起来了,干吗还要做投机生意?有时我看见他走过,心事比当部长的还要重;他低着眼睛瞧人的样子,我就不喜欢:他怕人看出他心中有事。这五年来,他脸孔变得像个老色鬼。谁告诉你,他不会拿了你们的钱溜之大吉?这是常有的事。咱们知道他的底细么?尽管他和咱们交了十五年朋友,我可不愿意为他把手伸到火里去。啊,我想起了,他害着鼻窦炎,不跟太太同居,一定私下养着女人,被她们蛀空了;要不然他没有理由垂头丧气。我早上梳妆,从百叶窗里望出去,看见他走回家,知道他从哪儿来!我看他是另外有个家,管着两处开销。这种生活可是公证人的生活?要是收进五万,花掉六万,二十年下来,他的家业不就完了?还不是光杆儿一个,像初出世的小约翰么?但是他阔绰惯了,便老实不客气抢劫朋友:精明的慈善家总是先照顾自己的。他跟咱们的老伙计,那小流氓杜·蒂埃,很亲热,这就不是好兆。倘若他识不透杜·蒂埃,他是瞎子;倘若识透了,干吗要那样讨好他?你会说他的女人爱着杜·蒂埃吧?哼!一个男人在有关老婆的问题上不要面子,绝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再说,那些地产的业主竟那么傻,肯把值到一百法郎的东西只卖一百铜子么?你碰到一个孩子不知道一个路易值多少,你不是会告诉他么?照我看来,你们那买卖,你听了别生气,竟是一种抢劫。”
“天哪!女人家有时候真古怪,念头会这样七颠八倒的!罗甘不参加吧,你会说:‘喂,喂,赛查,罗甘不搭股,那买卖靠不住。’罗甘加入了,应该有保障了,你又说……”
“加入的不是罗甘,是什么克拉巴龙。”
“当公证人的不能出面做投机生意啊。”
“那么他为什么要干一桩法律禁止的事呢?你向来尊重法律,你怎么说?”
“让我说下去好不好?罗甘加入了,你又说买卖靠不住。有这道理么?你又说:‘他这么做是违法的。’可是必要的话,他尽可以出头露面。你还说:‘他已经有钱了。’人家不是也可以这样说我么?倘若拉贡和比勒罗来问我:‘你已经像贩猪的一样赚饱了,干吗还做这笔生意?’咱们听了欢迎么?”
皮罗多太太说:“生意人的地位跟公证人不同。”
赛查接口道:“反正我良心很太平。卖主有不得不卖的理由;我们并没抢他们,好比你买进七十五法郎的公债,并没有抢劫抛出的人。今天我们照今天的市价买进地产;两年以后,行情不同了,跟公债一样。告诉你,公斯当斯–巴勃–约瑟芬·比勒罗,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一点儿不清白,我赛查·皮罗多一辈子也不会做,不管是犯法的还是违背良心的,还是犯嫌疑的。真想不到,成家立业十八年了,还被老婆疑心做人不老实!”
“得啦,得啦,赛查!别生气。跟你相处了这么些年,还识不透你的心么?归根结底,你是当家的。这笔产业不是你挣来的么?既然是你的,你尽管花吧。哪怕弄到山穷水尽,我们母女俩绝没有半句怨言。可是你听我说:当初你发明女苏丹雪花膏和润肤水的时候,你冒的险不过五六千法郎。现在你把全部家私都押在一副牌上,赌的又不止你一个,你有合伙老板,说不定比你精明。你要开跳舞会就开吧,要装修屋子就装修吧,花上万把法郎虽然冤枉,还不至于伤元气。至于那笔玛特兰纳的生意,我坚决反对。你是花粉商,就做花粉商,别做地皮生意。我们女人天生有股灵性,不会错的!我的话说完了,随你怎么办吧。你当过商务裁判,懂得法律;你当家当得很好,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过咱们的财产还没安排妥当,赛查丽纳还没有称心如意的嫁出去,我总觉得提心吊胆。但愿上帝保佑,我的梦不要是个预兆才好!”
公斯当斯表示就范了,皮罗多倒也不大好受;遇到这类情形,他就喜欢使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
他道:“公斯当斯,我话还没有说出去呢;不过说不说都是一样。”
“噢!赛查,话都说尽了,不用再提。总之,名誉比财产要紧。来,朋友,睡觉吧,咱们柴火也烧完了。你喜欢谈天,床上谈舒服得多。……噢!那个噩梦!我的天哪,看见自己变成那副形景,多可怕!……我要跟赛查丽纳去好好的念一台九日经,保佑你的地产生意成功。”
皮罗多一本正经的说道:“有老天爷帮忙自然没有害处;可是太太,榛子油也是一股力量呢!我这个发明,像我从前发明女苏丹雪花膏一样是碰巧。上回是随便翻开一本书,这回是看到一幅版画,题目叫作《埃罗与莱安特》,画着一个女人在情人头上洒香油,你想多有趣!最可靠的投机生意是利用人的虚荣心,利用人的自尊心和爱打扮的心理。这些心理是永远不会消灭的。”
“唉!是啊,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
“男人到相当年纪,头发没有了,会千方百计的想要。理发师告诉我,近来不但玛加撒油畅销,凡是可以染头发的,大家认为可以长头发的药品,销路都好。自从和平以后,男人对女人热心多了,女人可是不喜欢秃顶的,嗨,嗨,咪咪!可见这一类商品的销路跟时局有关。保护头发的药品跟面包一样好卖,尤其我的香精将来可以请科学院批准,好心的伏葛冷先生一定还会帮我一次忙。明天我要把我的主意告诉他,向他请教;他喜欢的版画也要拿去送给他,我托人在德国找了两年才找到。和他合伙做化学药品的希佛勒维说,他正在研究头发。我的发明倘若跟他的发明合得拢,男男女女都要买我的香油。我再说一遍,我这个主意就是一笔财产。天哪,我简直睡不着觉了。总算运气,小包比诺长着一头世界上最好看的头发。咱们再雇一个头发拖到地下的女店员,只要不亵渎上帝不得罪人,就叫她说是多亏了我的生发油,因为那东西的确是油,一点不假。这么一来,凡是头发花白的家伙都要盯着我的油了,好比晦气星老盯着穷人一样。除此以外,亲爱的,还有跳舞会哩!我不是要吓唬人,只想见见那个小流氓杜·蒂埃,他有了几个钱耀武扬威,一到交易所可就躲着我啦。他知道有桩不光彩的事落在我手里。也许我当初对他太厚道了。太太,你说奇怪不奇怪,一个人做了好事老吃亏,当然我说的是这一世!我待他像待儿子一样,你才不知道我帮了他多大的忙呢。”
“提起他来,我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他要你当什么角色,你要知道了就不会把他偷三千法郎的事瞒起来了;我早猜到那桩事是怎么了结的。你如果送他上法庭,对大家倒是做了件功德。”
“他想叫我当什么角色呢?”
“别提了。今晚上你要肯听我的话,皮罗多,我就劝你不要再理睬杜·蒂埃。”
“他从前是我的伙计,他刚做生意的当口,我还替他作了两万法郎的保;现在不准他进门,人家不要奇怪么?算了吧,咱们总是为好,别的不用管了。再说,杜·蒂埃已经变好了也说不定。”
“那么咱们屋子里要弄得一塌糊涂了!”
“什么一塌糊涂?放心好了,样样会安排得有条有理,像五线谱一样。我才告诉你,楼梯要改向,我跟卖伞的加隆办过交涉,要租隔壁的屋子,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我明儿要和他一同去找他的房东莫利奈,明儿我事情多得跟部长一样……”
公斯当斯道:“你那些主意把我搅得头昏脑涨,什么都弄不清了。再说,皮罗多,我快睡着了。”
丈夫答道:“啊,你早。因为咪咪,现在已经是早上了。啊!她睡熟了,亲爱的孩子!嘿,你要不发一笔大财,我才不叫赛查呢。”
一会儿,公斯当斯和赛查都安安静静的打起鼾来。
我们只要把这出戏里两个主角的身世大致看一看,就知道这场不伤和气的争论给人的印象,和他们过去的历史完全一致。我们这幅速写除了描写一般零售商的生活,也要交代清楚做花粉生意的赛查·皮罗多,怎么会碰巧当上副区长,从前怎么会在民团中当队长,现在又怎么会得荣誉团勋章。摸透了他的性格,弄清了他发迹的原因,我们就懂得为什么生意上的风浪,精明强干的人能够战胜,临到无能的人头上就会变做不可挽回的灾难。世界上的事情永远不是绝对的,结果完全因人而异:苦难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对基督徒是一口受洗礼的池子,对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对弱者是一个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