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查睡下去的时候,唯恐他女人第二天再来坚决反对,打算清早起床,把所有的事都解决掉。天才透亮,老婆还睡着,他就悄悄的起来,急忙穿好衣服下楼。打杂的正在卸下编着号码的护窗板。伙计们还没起床,皮罗多只得等着,站在店门口看打杂的拉盖做活,皮罗多对这些事也是内行呢。虽然冷一些,天气却好得很。
他看见安赛末·包比诺下楼,就说:“包比诺,去戴上帽子,换了鞋;叫赛莱斯丁下来;我跟你上蒂勒黎公园去谈谈。”
包比诺正是跟杜·蒂埃完全相反的角色,赛查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也算运气,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似的。他对这个故事关系重大,应当在这儿把他描写一番。
拉贡太太是包比诺家的小姐。她有两个兄弟。小兄弟在塞纳州初审法院当候补推事。大的一个做羊毛生意,亏了本死了,留下一个独养儿子由拉贡夫妻和没有儿女的法官负责;孩子的母亲得了产后症早已不在。拉贡太太要给内侄安排职业,便送他进花粉店,希望将来能接替皮罗多。安赛末·包比诺身材矮小,又是拐脚。拜伦,华德·司各特,泰勒朗,都有这残疾,所以同病的人不必因此丧气。红头发的人多半皮色鲜明,长满雀斑;包比诺就有这些特点。但是他清秀的额角,夹着灰色纹缕的玛瑙眼睛,好看的嘴巴,白皙的皮肤,童贞的青年人的妩媚,因为体格有缺陷而表示的畏缩羞怯,都惹人怜爱。人总是喜欢弱者的。所以大家关心他,叫他小包比诺。出身是个奉教虔诚的家庭,虽然重道德,并不冬烘;生活俭朴,做过不少好事。孩子经过那个当法官的叔叔教养,结合着许多优点,越发显出青年人的可爱:他又本分又亲切,又羞怯又热情,对人忠心,生性朴实,脾气像绵羊一般和顺,干起活来却劲头十足;总之,凡是早期基督徒的品德,他都具备。
威风凛凛的东家大清早约伙计上蒂勒黎散步,事情太奇怪了;包比诺以为皮罗多要跟他谈成家立业的事,便忽然想起赛查丽纳来。赛查丽纳是真正的玫瑰女王,店里的活招牌;包比诺比杜·蒂埃早两个月进店的那天,心里就爱上了她。他上楼的当儿胸口发胀,心跳得厉害,不得不在楼梯上歇了一下。一会儿,他下来了,后面跟着领班伙计赛莱斯丁。包比诺和东家两人一声不响的往蒂勒黎走去。当时他二十一岁,皮罗多就是在这个年纪上娶亲的。包比诺觉得他跟赛查丽纳的亲事也不应该有什么阻力,虽说花粉商的财产和他女儿的美貌,对于这个野心勃勃的愿望是极大的障碍。爱情的发展完全是靠希望推动的:一个人抱的希望越狂妄,越相信会成功,自己和情人距离越远,欲望越强烈。在一切平等,衣着不讲身份的时代,包比诺还会把花粉商的女儿看作高高在上,忘了自己是巴黎老布尔乔亚出身,可见他幸福得很,的确动了真情。事实上他尽管疑疑惑惑,暗地着急,心里毕竟很快活:他不是天天和赛查丽纳一桌吃饭么?照管铺子的那股热诚和劲头,使他忘了工作的艰苦;一切都是为了赛查丽纳,他自然不觉得疲倦了。在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身上,忠诚便是培养爱情的养料。
“他将来能够做大生意,会发迹的。”赛查对拉贡太太这么说着,称赞安赛末在作场里打包卖力,对本行的窍门领会得很快,在批发生意最赚钱的时节不怕辛苦,卷着袖子,露着胳膊,拐着腿,他一个人装的箱,敲的钉,就比别的伙计加起来还多。
公证人罗甘的首席帮办,亚历山大·克劳太想要娶赛查丽纳的意思,他自己承认,别人也知道;他父亲又是勃里地方有钱的庄稼人:这对孤儿包比诺的心愿都是很大的阻碍,但还不是最难克服的。包比诺暗中另外有些苦闷,使他和赛查丽纳距离更远。拉贡家的财产原是他的名分,此刻不但成了问题,还得他按月把微薄的薪水送去帮助他们。可是他仍旧相信自己能成功!他好几次发觉赛查丽纳望着他的眼神好像很高傲,但那双蓝眼睛明明含着期待的意味在鼓励他。所以那天走在路上,他受着希望鼓动,战战兢兢,一声不出,心里非常紧张。生命才抽芽的时候,青年人遇到类似的情形大概都这样。
好心的东家问他:“包比诺,你姑妈好吗?”
“好,先生。”
“我觉得她近来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么?告诉你,孩子,你用不着对我躲躲闪闪,我差不多是一家人,跟你姑丈认识二十五年了。当初我是穿着大钉鞋从村里出来进他铺子的。虽然我家乡的地名叫作宝库,我的全部家私只有特·于克赛侯爵夫人给的一块金路易。她是我的干妈,现在过世了,跟咱们的老主顾特·勒农古公爵夫妇是亲戚。我每个星期天都为侯爵夫人和她的家属祈祷。她的侄女特·莫苏夫太太住在都兰,她的化妆品也是我供应的。她们常常介绍主顾来,比如特·王特奈斯先生一年就照顾我们一千二百法郎。我们感激人家不单是为了良心,同时也为了实际利益,不过我指望你好,完全是为了你,没有别的意思。”
“啊!先生,允许我大胆说一句,你的脑子真灵!”
“不,不,孩子,光是这一点还不够。我不说我的脑子不如别人,但是我还做人老实呢,作风正派呢!还有,除了太太之外从来没爱过别人。特·维兰尔先生昨天在议会里说的好:有了爱情就有前程。”
包比诺接口道:“爱情!噢!先生,难道……”
“咦,咦!在路易十五广场那一头走过来的不是罗甘老头吗?此刻才不过八点,好家伙在那儿干什么呀?”赛查自言自语的说着,把包比诺和榛子油都给忘了。
皮罗多想起了老婆的猜疑,便不进蒂勒黎公园,一径朝着公证人走过去。安赛末远远跟着东家,不懂他为什么忽然注意起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情来;但东家说到钉鞋,说到金路易和爱情等等,大有鼓励的意思,安赛末觉得很高兴。
罗甘又高又胖,脸上长着肉刺,前面的黑头发秃得很厉害,当年也还算得上有风度的人。他有过魄力,有过朝气,从小职员一直爬到公证人。但到了这个时候,眼光尖利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色欲过度,面上的肌肉扭来扭去,疲倦不堪。一个人陷入了纵欲的泥坑,脸上不管这儿那儿要没有一点污迹是办不到的:罗甘的满面皱裥和火气就谈不上什么庄严。清心寡欲的人,肌肤之间自有一种明净的光彩,表现身心康健;罗甘却相反,他的身体和肉欲苦苦挣扎之下,只叫人看到一片浑浊的血色。他的鼻子往上翘得很难看,正如湿热专从鼻孔排泄,因而成了暗疾的人一样。从前法国有位贤德的王后,很天真的以为这是男性共同的不幸,因为她除了王上,从来没从近处看过别的男人。罗甘一生的苦恼主要是这个暗疾引起的,他想用大量的西班牙鼻烟来遮盖,结果反而更坏。
大家为了顾全面子,老是用不真实的色彩描写人物,不揭露盛衰荣辱的真正的原因,其实疾病往往就是原因之一。至此为止,写小说的人恐怕太不重视生理的缺陷,没有考察它对精神的损害和对生命机能的影响。罗甘夫妇之间的秘密,倒是被赛查太太猜着了。
罗甘太太是银行家希佛兰的可爱的独养女儿,新婚第一夜就对可怜的公证人起了难以克服的反感,马上想提出离婚。她有五十万陪嫁,将来还有遗产可得;罗甘好运气娶到这样一个有钱的太太,只求她不要离婚,情愿让她自由,一切后果他都忍受。于是罗甘太太在家里唯我独尊,对丈夫好比交际花对待一个痴情的老头儿。罗甘不久就觉得吃不消,跟多数的巴黎人一样在外边另外有了一个家。这笔额外的费用开头还有节制,数目不大。
先是罗甘没有花多少钱,找了一般容易满足的女工。但近三年来,他的情欲不但像五六十岁的男人那样到了没法控制的地步,而且那女的还是当时一个了不起的尤物。她在脂粉队里绰号叫荷兰美人,后来重堕风尘,因为被人谋杀而出了名。她原是罗甘的一个主顾从勃鲁日带到巴黎来的,那人为了政局关系要回国,在一八一五年上把她送给了罗甘。公证人为他的美人儿在天野大道买进一所小房子,布置得十分华丽;对她百依百顺,尽量满足她奢豪的欲望。她挥霍成性,把他的产业吃光了。
罗甘见了皮罗多马上遮盖掉的满面愁容,跟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有关,其中就有杜·蒂埃很快会挣起一份家私来的秘密。在皮罗多家星期日的集会上,杜·蒂埃一看出罗甘夫妇之间的关系,立刻把他进花粉店的计划改变了。他原来的目的还不在于勾引赛查太太,而尤其希望在勾引不到的时候,人家会向他提赛查丽纳的亲事作为补偿。杜·蒂埃只道赛查有钱,后来发觉他并不,所以放弃娶赛查丽纳的念头并不困难。他对公证人作了一番刺探工作,把他拍上了,见到了荷兰美人,研究她和罗甘的交情究竟如何。结果他知道只要罗甘克扣她奢侈的享受,她就恐吓罗甘要跟他脱离。荷兰美人本是那种荒唐透顶的女子,从来不问钱从哪儿来和怎么来的;哪怕是逆子杀了父亲弄来的钱,她也会拿去寻欢作乐。她今天不想到明天。她的所谓将来不过是下午之于上午;至于月底,虽有许多账要付,也觉得遥遥无期,仿佛永远不会来的。杜·蒂埃在社会上遇到这第一块跳板,高兴极了,先劝荷兰美人把爱罗甘的代价从每年五万减到三万。这种帮忙,痴情的老年人都不大会忘记的。
有一天,两人醉醺醺的吃过宵夜,罗甘把自己的经济危机告诉了杜·蒂埃。他的不动产给太太做了法定抵押品,为着情妇,只得挪用主顾的存款,数目已经超过事务所价值的一半。等到余下的本钱也吃完了,不幸的罗甘预备用手枪自杀,利用大家的哀怜减轻一些倒账引起的公愤。杜·蒂埃听着,看到有笔又快又稳的横财在他沉醉的脑子里闪出光来,便安慰了罗甘,并且为报答他的信任起见,劝罗甘把手枪朝天放。
他说:“既然是冒险,你这等角色做事就不该像傻瓜一样,闭着眼睛瞎撞,应当大着胆子干。”
他劝罗甘马上拿出一大笔现款,交给他狠狠的去搏一下,或者做交易所,或者在当时许许多多的投机事业中挑一样。赚钱的话,两人合办一家银行,拿客户的存款去做生意,得了好处给罗甘拿去寻欢作乐。万一运道不好,罗甘也不必自寻短见,尽可躲到外国去,因为他的好朋友杜·蒂埃哪怕只剩一个铜子,还是对他忠心的。对一个淹在水里的人,这计划好比一根现成的救命索;罗甘可没看出花粉店伙计正在把救命索套他的脖子。
杜·蒂埃利用罗甘的秘密,把妻子,情妇,丈夫三个人一齐抓在手里。罗甘太太听到有想不到的危险,马上接受了杜·蒂埃的殷勤。杜·蒂埃觉得自己的前途有了把握,也就离开皮罗多的花粉铺。他又毫不费事的说服荷兰美人拿出一笔钱来碰碰运气,免得将来遭到不幸,再去当妓女。
罗甘太太把事情料理一下,赶紧凑起一笔小资本交给一个受她丈夫信托的男人;因为公证人已经先拿出十万法郎交给他的同党。杜·蒂埃在罗甘太太身边的地位,正好使美人儿对他的关心转变为感情,而杜·蒂埃也自有本领挑起她狂热的爱情。三位不出面的股东当然送他一份干股,但他还不满足,胆敢在交易所里假作亏本,串通了一个对手,事后把亏蚀的钱还给他;因为他替三个老板做投机,同时自己也做。等他挣到五万法郎,他就知道稳发大财了。他凭他特别锐利的眼光,把当时国内各个阶段的局势看得很准:对外作战期间,他看跌;波旁王室回来了,他看涨。路易十八复辟以后两个月,罗甘太太有了二十万法郎,杜·蒂埃有了三十万。公证人的收支也平衡了,觉得这青年简直是个天使。荷兰美人却是有多少花多少,原来她身上长着一个毒癌,名叫玛克辛·特·脱拉伊,当过拿破仑的侍从。杜·蒂埃和那婆娘订合同的时候,发现她真姓名叫作萨拉·高勃萨克,和他常常听到的一个放高利贷的,公子哥儿们的救命恩人同姓,觉得很奇怪。他就去找那个放债的老头儿,看看萨拉·高勃萨克对这个高勃萨克有多少影响。放高利贷的巨头对侄孙女毫无情分;但杜·蒂埃自称为萨拉的银钱经理,手头有资金要存放,居然使高勃萨克对他另眼相看。诺曼地人的性格和放印子钱的性格十分相投。高勃萨克当时正在物色一个能干的年轻人,代他到国外去监督一笔小生意。
有一位平政院的评事,先没料到波旁王室复辟,临时想出一个讨好宫廷的主意,打算上德国去收买王室在流亡期间签的借票。他的目的完全在政治方面,愿意把盈利让给替他垫款的人。高勃萨克只愿意在借据陆续收回的时候陆续放款;另外还得派一个精明的代表去审查债权。放高利贷的是对谁都不相信的,非要有担保不可。跟这种人打交道完全要看当时的形势:用不着你的时候,他们冷若冰霜;用得着的时候倒也眉开眼笑,阔气得很。在圣·但尼和圣·马丁两条街上放债的韦勃勒斯脱和羊腿子,在卜阿索尼埃区放债的巴尔玛,差不多经常跟高勃萨克有来往;杜·蒂埃知道这些人在巴黎市场上潜势力很大。他为了想做高勃萨克的代表,愿意提供一笔保证金,但是要有利息,还得让他在那桩银钱生意上投资:这样一来,他以后就有靠山了。“百日”时期,他陪着格莱芒–夏邓·台·吕博克司上德国旅行了一趟,到二次复辟才回来;结果是为将来播的发财种子比他眼前发的财更多。巴黎最精明的投机家的秘诀,都被他摸熟了。他的使命原是去监督台·吕博克司,临了却和吕博克司交了朋友。这个高明的骗子把政治上的一些关节和实例赤裸裸的向杜·蒂埃揭穿了。杜·蒂埃生来聪明,听了一言半语就懂,旅行完毕,他的教育也受完全了。
回到巴黎,他发觉罗甘太太对他没有变心。可怜的公证人等着杜·蒂埃的心情和他太太同样急切。荷兰美人又把他蛀空了。杜·蒂埃盘问荷兰美人,没有一笔开支合得上她花费的数目,这才发觉萨拉·高勃萨克对玛克辛·特·脱拉伊的痴情,那是她一向紧瞒着的秘密。特·脱拉伊荒唐下流的生活一开场,就说明他是无论哪个政府都少不了的政治流氓。他嗜赌若命,永远需要钱。杜·蒂埃发觉了这一点,方始明白为什么高勃萨克对他的侄孙女这么冷淡。事情到了这一步,银行家杜·蒂埃,因为他已经成为银行家了,便极力劝罗甘预备后路,招揽一般有钱的主顾做一桩买卖,让他能大大的捞一笔,假使投机再失败而非破产不可的话。交易所行市的涨落当然只会对杜·蒂埃和罗甘太太有利;公证人经过这些交易所的风波,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于是他的临终苦难被他的好朋友利用上了。玛特兰纳教堂近边的地产生意就是杜·蒂埃想出来的。不用说,皮罗多暂时存在罗甘那儿的十万法郎,早已到了杜·蒂埃手里;而杜·蒂埃为了断送花粉商,还指点罗甘说,欺骗亲近的朋友,可以少冒一些危险。
他道:“朋友即使恼火,总还留个余地。”
今日之下,很少人知道玛特兰纳四周的地当初多么便宜;但买进的时候也要高于市价,才有业主肯脱手。杜·蒂埃只打算坐收渔利,不愿担远期投机的风险。换句话说,他的计划是先毁掉这笔生意,当作死尸一般接收过来,再把它弄活。高勃萨克,巴尔玛,韦勃勒斯脱和羊腿子那帮人,遇到这一类的事都会互相支援;但杜·蒂埃跟他们不够亲密,不便去央求他们;并且他也不愿意出面,只想在暗里指挥,免得吞进赃物的时候觉得难为情。因此他需要有个傀儡,生意场中所谓的稻草人。据他看,最好是叫那个在交易所里替他冒充对手的家伙做替死鬼;他便代行上帝的职权,凭空造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掮客出身的穷光蛋,一无所有的汉子,唯一的本领是对什么问题都能空空洞洞地说一套废话;但是他懂得角色的性质,上台表演绝不会出乱子;他也极讲义气,就是说能够保守秘密,为了后台老板的利益,便是弄到身败名裂也愿意。杜·蒂埃把他装扮成一个创办和经营大企业的银行家,克拉巴龙银号的老板。倘若杜·蒂埃办的事业宣告破产,查理·克拉巴龙就得给犹太人和法利赛人摆布,克拉巴龙自己也知道。但他当初遇到老伙计杜·蒂埃的时候,身边只有四十个铜子,愁眉苦脸的在大街上闲荡;这样一个穷光蛋在每桩生意中到手一点小小的好处,就像得了金山银山一般。他对杜·蒂埃的友谊和忠心,加上盲目的感激,自己又生活腐化,需要用钱,使他唯命是听,什么事都愿意干。克拉巴龙出卖了自己的名誉,看到人家倒也郑重其事,不随便拿他的名誉去冒险,也就死心塌地的跟着老伙计,像狗对它的主人一样。的确,克拉巴龙是条奇丑无比的哈巴狗,但随时肯赴汤蹈火,替人拼命。在眼前这桩地产买卖里,他代表一半的买主,赛查·皮罗多代表另外一半。克拉巴龙收下皮罗多的票据,由杜·蒂埃托一个放高利贷的出面做贴现;唯有这样,等罗甘卷走皮罗多的资金以后,才能把皮罗多逼上破产的路。将来的破产管理人会按照杜·蒂埃的意思行事。杜·蒂埃既拿了花粉商的钱,又是花粉商的不出面的债主,可以叫人把皮罗多方面的共有地产拍卖,他只要出一半价钱就能买进,买价就用罗甘的资金和皮罗多偿还债权人的成数抵充。罗甘在这件事情中通同作弊,只道在花粉商和他合伙老板的贵重的遗物里头可以分到一大笔,没想到支配他的人会把肥肉一口独吞。罗甘既没法向任何法院告杜·蒂埃的状,只能躲在瑞士乡下,心满意足地啃着杜·蒂埃按月扔给他的骨头,搅一些廉价的女人。
这个恶毒的计划是客观形势促成的,不是什么虚构情节的悲剧作家编出来的。单是恨而没有报复的心,等于一颗谷子落在花岗石上。但杜·蒂埃要拿赛查出气是极自然的心理,否则代表黑暗的魔鬼也不会跟代表光明的天使斗争了。巴黎只有一个人知道杜·蒂埃偷过钱,杜·蒂埃要谋杀这个人固然有许多不便,却尽可把他推入泥坑,把他毁掉,使他不可能再出来作证。报复的种子在杜·蒂埃心中长着芽,长时期不得开花;因为在巴黎,便是心里有深仇宿恨的人也不能预订计划;日子过得太快,太忙,出乎意料的事也太多。但这些动荡不已的人事虽不允许你预谋,却很可以给潜伏在你心中的思想利用,只要你相当精明,能够抓住变化多端的机会。罗甘向杜·蒂埃吐露心腹的时候,杜·蒂埃还在当伙计,已经隐隐约约看到毁灭赛查的机会,而他果然看得不错。公证人因为快要跟他的心肝宝贝分手了,便捧着破杯子里剩下的迷魂汤,拼命想多喝几口,每天都上天野大道过夜,到第二天清早才回家。可见赛查太太不是瞎疑心。等到一个人像罗甘那样决心接受杜·蒂埃派给他的角色,他自然会有名角儿做戏的本领,眼睛像野猫一般的尖,像巫术师一般深沉,能催眠那个受他愚弄的人。皮罗多没看见公证人之前,公证人早看到了皮罗多,皮罗多朝他一望,他就远远的伸出手来。
他神态自若的说道:“我才替一个大人物立了遗嘱,他活不了几天了。人家当我乡下医生看待,派车子把我接了去,却让我走回家。”
这几句话把花粉商脸上一层淡淡的疑云抹掉了。罗甘早就看出他的面色,所以绝不先开口谈地产生意;他要把皮罗多一举成擒的攻下来。
皮罗多道:“立了遗嘱,又立婚书:这就叫作人生。说起婚书,咱们什么时候把玛特兰纳娶过来呢,嗯,嗯,罗甘老头?”他拍拍公证人的肚子补上这两句。
男人见了面,最规矩的布尔乔亚最喜欢说些风流话儿取乐。
公证人声色不动的回答:“要不是今天,事情就吹啦。我们怕消息张扬出去;我两个最有钱的主顾紧盯着我,要求加入。所以事情马上要定局了。一过中午,我就立文书;你想加入的话,要赶在下午一点以前。再见了,昨天晚上山德罗替我拟了合同,我正要去过过目。”
“好吧,一言为定,我决定加入了,”皮罗多追上去抓着公证人的手拍了几下,“我给女儿作陪嫁的十万法郎,你先收下罢。”
“行。”罗甘一边走开一边回答。
皮罗多回头向小包比诺走去,只觉得肚子里一阵奇热,横膈膜乱抽,耳朵乱响。
伙计看见东家脸色发白,问道:“先生,你怎么啦?”
“啊!孩子,我刚才一句话做了一笔大生意。遇到这种情形,谁也免不了心中激动。再说,那跟你也有关系。所以我带你到这儿来痛快谈一谈,不让别人听见。你姑母手头很紧,她的钱是怎么亏掉的?你讲给我听。”
“先生,我姑丈和姑母的资金存在纽沁根那儿,硬被他结成了伏钦煤矿的股票,还没派过利息。在他们这个年纪,单靠希望过活是不容易的。”
“那么他们日子怎么过的?”
“承他们瞧得起,收了我的薪水。”
“好,好,安赛末,”花粉商说着,冒出一颗眼泪在眼眶里打滚,“你真不枉我一片诚心的关切。你在店里尽心出力,我就要重重的酬劳你了。”
花粉商说着这几句,不但包比诺觉得他伟大,他自己也觉得伟大;那种庸俗,天真,浮夸的口吻正是他自命为了不得的表现。
“怎么!难道你猜到我爱……”
“爱谁?”花粉商问。
“赛查丽纳小姐。”
皮罗多嚷道:“啊!小家伙,你好大胆子!这话千万别说出去。我不跟你计较,好在你从明儿起就不住在店里了。我不怪你。嘿,嘿!换了我,也会爱她的。她长得多漂亮啊!”
“啊!先生!”伙计出了一身大汗,连衬衫都湿了。
“孩子,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让赛查丽纳自己做主;她妈妈还有她妈妈的打算。你该仔细想想,擦擦眼睛,收起心来,从此别提。你是初审法院推事包比诺先生的侄儿,拉贡家的内侄,有你这样的女婿,我不会觉得丢脸的。你爱怎么打天下都可以,谁也管不了;不过因为呀,然而呀,如果呀,条件多得很。咱们要谈生意,你怎么七颠八倒说这种鬼话呢?喂,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丢开爱情,管你的本行。”他把眼睛瞪着伙计,问,“包比诺,你有种没有?可有胆子跟一个比你高强的对手较量,敢跟他拼一拼么?”
“我敢,先生。”
“敢打个长期的危险的仗么?”
“为了什么事呢?”
“为了要打倒玛加撒油!”皮罗多说着,站起身来,俨然是个普鲁塔克笔下的英雄,“咱们不能糊里糊涂的骗自己,敌人好厉害呢,他站得很稳,声势浩大。玛加撒这块牌子做得劲头十足。他们心思也巧,小方瓶儿的式样别致得很。咱们的瓶子,我原先计划用三角形的;细细想来,还是用细长的小玻璃瓶,外面裹一层芦草,叫人看了莫名其妙。凡是古怪的东西,用户都喜欢。”
包比诺道:“这样做很花钱。咱们每一项成本都要精打细算,才能提高零售商的回佣。”
“对,孩子,这是真正的生意眼。你多费点儿心吧,玛加撒油会抵抗的!它外表很漂亮,名字又好听,自称为进口货。咱们的货色吃亏的是出在本国。你说,包比诺,你问问自己可有力量打倒玛加撒?第一,外洋的销路一定要胜过它。听说玛加撒的确是个印度地方;咱们把法国货卖给印度人,不是比把印度货销回到印度去更合理么?你非打倒这些蹩脚货不可!可是咱们要在国外竞争,也要在国内竞争!玛加撒油的广告做得挺好,不能小看它的势力,它已经时行了,大家都知道它了。”
包比诺眼睛火辣辣的说道:“我一定把它打倒!”
皮罗多道:“拿什么去打呢?年轻人就是这股热情。你先听完我的话啊。”
安赛末的姿势活像一个小兵向法兰西元帅行敬礼。
“包比诺,我发明了一种油,能够长头发,刺激头皮;用了它,男男女女的头发都能不褪颜色。这油跟我的雪花膏和润肤水一样能畅销。可是我想脱离商界,不愿意自己经营。我预备把高玛日纳油交给你去做。高玛日纳这个词儿是从拉丁文的高玛来的,太医阿里培先生告诉我,高玛的意思就是头发。拉辛有一出悲剧叫作《裴雷尼斯》,说一个国王爱上了别国的一个王后,她的头发出名的好看;那痴情的国王为了讨好王后,竟把自己的国度叫作高玛日纳国。你看,那些伟大的作家心思多巧,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想到了。”
小包比诺一本正经的听着,这段古里古怪的插话明明是说给受过教育的人听的。
皮罗多又道:“安赛末,我看中了你,要你到龙巴街上去开一家卖高等药材的号子。我做你不出面的合伙人,第一批资金归我来。做好了高玛日纳油,再来试验香草精,薄荷精。咱们做药材生意要在药材业里来一次革命:不卖原料,只卖浓缩的香精。孩子,你既然有雄心,你听了高兴不高兴?”
安赛末紧张得答不上话来,但是湿漉漉的眼睛代他回答了。他觉得东家这个提议像父亲对儿子一样体贴,仿佛是告诉他:“你想法先挣了钱,有了地位,再来打赛查丽纳的主意。”
他把皮罗多的激动当作惊奇,便回答说:“先生,我一定成功!”
花粉商叫道:“啊!我当年就是这样,就是说的这句话。你虽然得不到我女儿,家业是稳的了。嗯,孩子,你又想什么啦?”
“我希望得到了这个,也能得到那个。”
皮罗多被安赛末的语气感动了,说道:“你要希望,我当然阻止不了。”
“先生,我能不能今天就去想法找一个铺面,趁早开张呢?”
“好啊,孩子。明儿咱们俩要在工场里待上一天。上龙巴街之前,你先到李文斯东那儿,瞧瞧我的水压机明天能不能派用场。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咱们去拜访那位好心的,有名的伏葛冷先生,向他讨教一下。这位学者最近在研究头发的组织,研究它的色素是什么东西,从哪儿来的,头发是什么东西构成的。关键就在这里,包比诺。我会把秘密告诉你,以后就得好好的利用了。你找李文斯东之前,先去看比埃里·裴那。伏葛冷先生那种清高脾气,使我一辈子心里苦闷:没有办法送他一点东西。幸亏我向希弗勒维打听出来,他在觅一幅特莱斯登的圣母像,是一个叫作缪勒的刻的版子。裴那写信到德国去托人找了两年,才找到一份印在中国纸上的初印本,值到一千五百法郎呢,孩子。你看看裴那有没有配好框子。等会我们的恩人送我们出来,可以在穿堂里看见这幅版画了。这样,伏葛冷先生就会永远记得我跟我的女人。我们为了感激他,十六年工夫天天在为他祈祷。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可是,包比诺,那些学者只知道做学问,把妻子,朋友,受过他们恩惠的人都忘了。我们不够聪明,但至少有一颗热乎乎的心。这也算我们做不了大人物的安慰。学士院里那般先生只有头脑,没有别的,等会你瞧吧。教堂里从来看不见他们。伏葛冷先生老是待在书房里或是实验室里:但愿他在化验的时候也想到上帝才好。行,就这样吧:我给你资本,给你秘方,股份咱们各人一半,用不着立合同。等事业成功了,咱们好好庆祝一番。孩子,你快去吧;我也要去干我的事。告诉你,包比诺,过二十天我要开个盛大的跳舞会,你去做一套新衣服,打扮得像个已经发迹的生意人一样来参加……”
最后这番好意使包比诺感动得不得了,捧着皮罗多的手亲了一下。老头儿的体己话叫动了爱情的人听着很得意;而动了爱情的人干起事来就会拼命。
皮罗多看着他从蒂勒黎花园中奔出去,说道:“可怜的孩子!要是赛查丽纳爱他的话!不过他是个瘸子,头发又黄得莫名其妙;女孩子们的脾气多古怪!我不相信赛查丽纳会……并且她妈要她嫁给公证人。亚历山大·克劳太会替她挣钱:有了钱,样样都受得了;要不然,无论怎样的快乐都经不起贫穷的磨折。还是让女儿自己做主的好,即使她胡闹,我也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