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自与二女识面,松、云之外无一知者。不料端阳江上之游被母舅山公看破。时公移节关中,将欲起身,同邑诸缙绅邀请泛蒲,是日江边鼓吹近岸者即其船。公在窗内窥见生与二女并立横塘,又见嬉笑登舟,十分疑惑。即密令家人访问,始知其为二妓,心甚不悦。
次日来别生母,生復不在,遂与其母言之,且为其女翠微申订婚姻。生母含煳不应。及生归,其母痛詈之,且曰:“瑚琏琬琰,为世所珍,瓦块砂砾,为人所弃,你为何入了这个迷魂阵?须勐自惊省。”石生直惊得汗流浃背。生母又将山家母舅所言婚事说了一遍,生俯首无言。
转到书房,唿书带云:“我问你,我前日那样吩咐你,叫你不要在太太面前多嘴,你又说了什么?”书带云:“我没有说什么。”生曰:“我到梅姑娘家去,不是你说是那个说的?”书带云:“我倒不说,是舅老爷早上来朝太太说的。”生曰:“胡说!舅老爷怎么知道?”书带云:“说是昨日看龙舟的所在,舅老爷在船里瞧见大相公和梅姑娘们站在一处说话来。”石生半晌无语。
后值山公就道,生送之。公曰:“丈夫身犹女子,须当贞洁自爱,勿使可惜。”生羞愧跼蹐。公曰:“吾本欲携汝同行,因秋闱将近,汝须谢绝尘嚣,励志经史。榜后我即作书招你,你务必来。”石生唯唯。自后其母责令更移书房,闭户谢客,督课甚严。石生足不出户,无奈作书密寄二友,嘱其为二女周全,勿使抱怨。
后松、云访二女,二女恳切哀求。松、云遂各出己囊,赎二女出平康。另赁一室,使二女同屋居住。邻有一老媪,寡而独居,人皆唿为冬青阿姥,二女喜其清洁,招与同住。梅、柳颇工画,学女红之余,挥洒尺幅。央阿姥持卖,人争售之,饔飧之费,赖此以给。
一日,阿姥持画出卖,途中遇一富豪名叫荆棘,见画喜云:“是什么人画的?”阿姥告知其详。富豪甚喜,将画买了。次日竟来探访。梅问:“是什么人?”阿姥曰:“是昨日路上买画的。”二女辞不出见。富豪竟进房来。二女惊惶莫措。荆棘曰:“我且在里面坐坐,好讲讲话。”
阿姥亦正无计,忽闻户外唿云:“为何大开着门没一个人?”梅闻声曰:“阿姥,请松相公进来。”松涛进房问曰:“这是那个?”其人认得松涛,拱手云:“松兄来了,幸会幸会!”松涛全不瞅睬,问云:“你是什么人,在此胡闹?”荆云:“咫尺同里,兄岂不认识?不过偶来探望,彼此一般,兄台不要发话!”松涛怒骂云:“我不认得你这狗才!”挥拳欲击,二女劝住。棘忙出门云:“怎么有这样野人,我且让你。”言毕,含愤而去。
自此之后,人皆知二女有松、云倚蔽,无人敢履其地。
石生自从闭户下帷,倏忽两月。一日,悄对书带云:“使你去院里走一回,将话吩咐与他。”书带答应,来到论痴院,看见鸨儿,便叫:“妈妈,梅姑娘呢?”鸨儿见了书带,带着恼云:“还要来梅姑娘李姑娘,都是你家相公镇日来捣鬼,把我两棵钱树子弄出去了,还要到这里来叫魂!”书带听见,声也不则,跑出门来,遇见扶芳,问云:“你家梅姑娘、柳姑娘到那里去了?”持芳云:“是老松和老云两个替他们赎了身,出院去了。”书带云:“如今在那里?”扶芳云:“离这里没多远,两个一搭里住着。”
书带回家,将鸨儿与抚芳的话说与石生。石生大喜,即回身包了个包儿对书带云:“你还到院里去走一回。”书带云:“才受了他骂,还去怎的?”生云:“你去站在他家门口,等扶芳出来将这包儿递与他,说是我送他的,央他引你到梅姑娘那里去看看。”书带接包。生曰:“若寻见他们,说相公知道两位姑娘出了院,十分欢喜,差我来望望。他们若问我,你说考期近了,相公到场后才好出门。”
书带走到院门口,恰好扶芳擎着酒壶往里走,看见书带问云:“你又来做什么?”书带将钱包递与扶芳云:“这是我家大相公送你的,要你领领我到梅姑娘那里去,不要使妈妈知道。”扶芳将包捏一捏,递与书带云:“你还拿着,待我把酒送进去了,出来和你同去。”少顷出来,收了包儿,二人同走。
行不上里余,领到门前。扶芳云:“这里头就是,自家进去,我家里有客,要回去了。”说一声回身就走。
书带走进门来,见了阿姥,即立住脚。阿姥问云:“你是那里来的?”书带云:“我是来看梅姑娘的。”二女里边听见,问云:“阿姥,是那一个?”阿姥云:“我不认得他。”书带听见梅、柳声音,走到房中。二女喜云:“书带哥,你怎么寻得到这里?”书带云:“有人领我来的。”柳丝取手巾与书带擦了汗。书带将石生吩咐之言说了一遍。柳云:“大相公为何脚影也不见?难道竟不出门了?”书带云:“如今就要去赴考,只等场后才好出来。”梅云:“是谁在你太太面前学嘴的,把相公禁在家里?”书带云:“是我舅老爷说的。”二女云:“这又奇了!山老爷怎么知道?”书带云:“是端午那一日看龙舟,舅老爷在江头看见大相公替梅姑娘说话,第二日就来告诉太太。太太把大相公狠狠的骂了一顿,只少打。”梅问:“太太怎生骂他?”书带云:“我不好说,连松相公、云相公、两位姑娘都骂在里头。”柳云:“你说无妨。”书带云:“太太说,‘我只道你茶不思,饭不想,昏头搭脑是什么缘故,原来竟搭了两个下流!走花街,穿柳巷,干这样没廉耻的事!我要望你登天,你倒越爬到地底下去了!一个人若是好嫖好赌,还有脸面站在人面前?人家正经来替你说亲,嫌长嫌短,原来被这些狐狸精淫妇迷住了!若不早些开交,我看你这贱骨头还要被他们拆散哩!’”梅云:“那里说起,真真有口难分,屈死了这个假老实!”阿姥曰:“这小哥儿倒学得好听。”书带云:“柳姑娘,你明日不要朝大相公说我在这里多话。”柳云:“我不说,你放心。阿姥去拿茶与他吃。”
书带云:“我回去了,姑娘们可有什么话?”梅云:“说不了的话,却不好要你去说。”柳云:“明日阿姥借着卖画的因头,到那里去望你家相公。”书带云:“去不得,如今书房移在后边,紧贴着太太的房。我们说话还是轻轻的,再没人敢进去。”梅起身云:“险些忘了。”取出一幅小画付书带云:“这幅条子是送你相公的,正好烦你带去。”柳云:“怕沾了汗。”取方新帕子包好,付书带云:“你藏好了,不要被太太看见,场后千万请相公来看看我们,说我们望着他。”书带应诺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