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砖自离绣岭寄迹茅庵,倏近一载。时将岁暮,石生与松涛、云影同向庵前经过,朗砖出门唿生云:“石生慢走!”松云:“那个叫你?”三人回顾,见一僧童颜鹤髮,以手招生。生与二子同至庵前,郎砖向生曰:“老僧等酸了两腿,快凑还我这块砖儿!”生曰:“大师之言何谓?”朗砖曰:“我的话就是你的话。”生曰:“我却不解。大师从何处来?”朗砖曰:“与君一处发迹,你却先我十八年。”生惊曰:“奇也!大师敢从何处识面来?”朗砖曰:“你虽不认得老僧,老僧却认得你。你那掉下来的红罗还是老僧收着哩!”石生懵然不知何说。松拉云手曰:“听他说鬼话,我们走罢!”松、云先行。
石生还立着不动。朗砖目送二子,復向生曰:“你明早独来,老僧还有物相赠。”生应诺,赶上二子云:“这和尚好古怪!”松曰:“什么古怪!游方僧道惯把鬼话惑人,睬他怎的!”生曰:“他怎么晓得我的姓,又晓得我的年庚?”云曰:“这当真也奇。”生曰:“他还教我明日早去,有什么东西送我。”松曰:“和尚的东西不是好得的,你不要受他愚弄。”
石生回家自思:“此僧必有来歷。庵前之话必非无因。”次早,到庵相访,沙弥入报,朗砖大喜。
生见问曰:“昨闻大师之言,终夜不寐。鄙性愚蒙,欲求明言其故。”朗砖曰:“老僧走数千里,特来相访,宁敢以不根之语见欺!但天下事喜的是微云罩月,欲露还藏;忌的是着地倾盆,一泼便尽。”因向囊中取出蜡丸一颗付生曰:“今只将一丸相赠,君之前程尽包藏此内。取回细看,弗使人知,须密带身旁,当机则发。”石生接丸。
朗砖復取画付生曰:“这一幅小画也是赠君之物。”生接画展看,喜曰:“美哉溪山!是何地面?”朗砖曰:“你且收了,老僧还有一言奉告。昨日观君二友虽抱经济之才,实具山林之相。异日君当招彼同作画图中人,老僧不久与君相会个中。”生曰:“天壤甚宽,知在何处?”朗砖曰:“卵大的寰区,那愁他没定处?”生曰:“大师何不明指一去路?”朗砖曰:“君不用寻消问息,引路的人已在眼前了。”言毕,大笑曰:“老僧此来可谓不负所托矣!”
石生惊异良久,持丸与画别僧回家。甫入门,书带云:“舅老爷那里有书到了。”石生知为招己之书。其母开函甚喜。石生见书无语,转入书房,将朗砖所赠之物放在一旁,闷闷不乐。暗想二女前日之言,十分委决不下。又料此行势必难免,慨然曰:“安得慧剑割我柔肠?”连日昏昏,不能自支。
一夜挑灯寂坐,忽想起庵中所得之物,取画细玩,竟与平昔意想中境界纤毫不差,深自诧异。因曰:“他说我的前程包藏丸内,我竟忘了开看。”遂取丸分开,内藏一条纸,有诗数行,其首句云:“莫恋残香与剩绿。”,愕然曰:“鬼耶?仙耶?何神奇至此!”览其通篇云:
莫恋残香与剩绿,一枝春锁桃源曲。
江上休惊帆误张,溪头快睹鸳同浴。
未奏函关凯似雷,先监合浦人如玉。
东去求凰入五羊,南枝预报花生烛。
漫道珠还珠復飞,新欢合处仍乡国。
待得青青汁染衣,春深还尔三眠足。
梦醒同寻洞口花,逃名共入神仙箓。
看毕笑曰:“不解不解,刚这首句被他道破。看第六句,想是我的婚姻落在合浦。我此番入秦,却与合浦绝不相涉。‘南枝’,梅也。‘三眠’,柳也。既教我莫恋残香剩绿,为何又下此二语?第五句说凯奏函关,难道今番到彼遇甚争战之事?”又想:“既说求凰五羊,怎又说合欢乡国?这诗与所赠之画又毫无交涉。那日庵前他教我凑还他的砖儿,又说我有什么红罗掉下是他收着,这诗中也无一字关照,这和尚好煳突谜也!”
次日辨明而起,持诗復到庵中,一衲子曰:“那位师父去久了。相公可姓石么?”生曰:“是。”衲子曰:“他临去对我说,不日有一位石相公来访,有个帖儿留在此间。”取出付生,上书云:
未入函关,先游濯锦;欲见朗砖,三登绣岭。
生看毕曰:“我前日忘了问他,原来他叫做朗砖。”
石生因朗砖已去,持帖回家,疑团不破,遂将郎砖言词一一记录,和蜡丸诗句叠作一处,带在身旁秘而不露。又看帖中末句,知所赠之画必绣岭图矣。
因招二友过斋问曰:“二兄素称博闻广见,曾知宇内有山名绣岭否?”二子曰:“不知。”生又问曰:“宇内有水名濯锦否?”二子曰:“不闻。”松、云曰:“何所见,突然问此?”生曰:“我不好奇,偏有奇遇。向与二兄言吾平日意想中有一异境,欲绘不能,前日遇见那游僧赠我一图,细玩不差毫釐。昔虑言之不详,今得此图,特邀二兄共赏。”将画展于几上,二子披图,喜曰:“幽深屈曲,令人神往,诚绝艺也!”生曰:“倘逢此境,二兄能共作画中人否?”云曰:“碌碌尘寰,乌能有此!”生述朗砖所言二子之语,二子亦各惊异。观指图曰:“这是何地?”生笑曰:“昔在我意中,今在这图上。”松曰:“岂不问个明白?”
生出所留帖付二子云:“我也曾问他,但他说的话俱不可解,临行留此一帖,始知其名并所遗之画必是绣岭图了。”
二子看毕,松曰:“视其首句,你将有雍陕之行。”生曰:“日前家母舅有书来招,却被他先几道破。”松曰:“当真有些奇怪,可惜去了。”生曰:“今日一则招二兄来赏画图,二则正欲相商入秦之事。”二子云:“山公既有字来,自宜往就,何待相商?”生曰:“二兄为游子谋则诚善矣,其如老母何?”云曰:“君母即吾母,菽水之事我辈何辞?”松曰:“吾辈非翻云覆雨者比,贤弟不须挂怀。”生曰:“自愧资生无策,有累知己,奈何?”云曰:“我三人平昔论交原不徒以酒食相逐,今日之事分所当然,怎说个累字?只是你赋性善愁,若离了故园,那客怀旅思更觉难堪,须要洋洋洒洒,摆脱这病根才好!”
生曰:“二兄之言铭刻肺腑,但我心中去留不定。”云曰:“有何不定?与其困守蓬蒿,孰若早图建立。”生叹曰:“此行如穷鸟依人,有何建立?”松看生笑曰:“你不要叹气,我近日善观气色。你今番到彼,必遂于飞之愿。”云曰:“我倒忘了山公来招之意毕竟为此。”生笑曰:“若必以此相强,我当学鲁仲连蹈东海矣!”少顷,生復指画图曰:“我欲将此图倩梅、柳姊妹临成两幅,与二兄各藏其一,愿异日共领山林之趣。”二子甚喜。
后石生持画过梅、柳家。二女展看,喜曰:“昔人观辋川图可以疗疾,今观此图可使病不復生。”问从何处得来,生与言之。二女亦各称异,遂临成四幅。松、云各取一幅,二女亦各以一幅自藏。石生欲将入秦之事与二女说知,惟恐其含愁悲痛,隐忍不言。后松涛为二女言之,梅、柳恍然如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