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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

第一回 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

诗云:

从来尤物最移人,况有清歌妙舞身;

一曲霓裳千泪落,曾无半滴起娇颦。

又词云:

好妓好歌喉,擅尽风流。惯将欢笑起人愁。尽说含情单为我,魂魄齐勾。

舍命作缠头,不死不休。琼瑶琼玖竟相投。桃李全然无报答,尚羡娇羞。

这首诗与这首词,乃说世间做戏的妇人比寻常妓女另是一种娉婷,别是一般妩媚,使人见了最易销魂,老实的也要风流起来,悭吝的也会撒漫起来。

这是什么原故?只因他学戏的时节,把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操演熟了,所以走到人面前,不消作意,自有一种云行水流的光景。不但与良家女子立在一处,有轻清重浊之分;就与娼家姊妹分坐两旁,也有矫强自然之别。

况且戏场上那一条毡单,又是件最作怪的东西,极会难为丑妇,帮衬佳人。丑陋的走上去,使她愈加丑陋起来;标致的走上去,使她分外标致起来。

常有五六分姿色的妇人,在台下看了,也不过如此;及至走上台去,做起戏来,竟像西子重生,太真复出,就是十分姿色的女子,也还比她不上。这种道理,一来是做戏的人,命里该吃这碗饭,有个二郎神呵护他,所以如此;二来也是平日驯养之功,不是勉强做作得出的。

是便是了,天下最贱的人,是娟、优、隶、卒四种,做女旦的,为娼不足,又且为优,是以一身兼二贱了。为什么还把她做起小说来?只因第一种下贱之人,做出第一件可敬之事,犹如粪土里面长出灵芝来,奇到极处,所以要表扬她。别回小说,都要在本事之前另说一桩小事,做个引子;独有这回不同,不须为主邀宾,只消借母形子,就从粪土之中,说到灵芝上去,也觉得文法一新。

却说浙江衙州府西安县,有个不大不小的乡村,地名叫做杨村坞。这块土上的人家,不论男子妇人,都以做戏为业。梨园子弟所在都有,不定出在这一处,独有女旦脚色,是这一方的土产。

她那些体态声音,分外来得道地,一来是风水所致,二来是骨气使然。只因她父母原是做戏的人,当初交媾之际,少不得把戏台上的声音、毡单上的态度做作出来,然后下种,那些父精母血已先是些戏料了;及至带在肚里,又终日做戏,古人原有胎教之说,她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从胞胎里面就教习起了;及至生将下来,所见所闻,除了做戏之外,并无别事。习久成性,自然不差,岂是半路出家的妇人所能仿佛其万一?

所以他这一块地方,代代出几个驰名的女旦。别处的女旦,就出在娼妓里面,日间做戏,夜问接客,不过借做戏为由,好招揽嫖客;独有这一方的女旦不同,她有“三许三不许”。哪三许三不许?

许看不许吃;许名不许实;许谋不许得。

她做戏的时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戏的时节,也一般与人玩耍,一般与人调情;独有香喷喷的那钟美酒,只使人垂涎咽唾,再没得把人沾唇。这叫做许看不许吃。

遇着那些公子王孙,富商大贾,或以钱财相结,或以势力相加,定要与她相处的,他也未尝拒绝;只是口便许了,心却不许,或是推说身子有病,卒急不好同房;或是假说丈夫不容,还要缓图机会,挨得一日是一日,再不使人容易到手。这叫做许名不许实。

就是与人相处过了,枕席之间十分缱绻,你便认做真情,她却像也是做戏,只当在戏台上而与正生做几出风流戏文,做的时节十分认真,一下了台就不作准。常有痴心子弟要出重价替她赎身,他口便许你从良,使你终日图谋,不惜纳交之费,图到后来究竟是一场春梦,不舍得把身子从人。这叫做许谋不许得。

她为什么原故定要这等作难?要晓得此辈的心肠,不是替丈夫守节,全是替丈夫挣钱,不肯替丈夫挣小钱,要替丈夫挣大钱的意思。

但凡男子相与妇人,那种真情实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后,却在眉来跟去之时,就像极馋的客人上了酒席,众人不曾下箸时节,自己闻见了香味,竟像那些肴馔都是不曾吃过的一般,不住要垂涎咽唾;及至到口之后,狼餐虎嚼吃了一顿,再有珍馐上来,就不觉其可想,反觉其可厌了。

男子见妇人,就如馋人遇酒食,只可使他闻香,不可容他下著,一下了箸,就不觉兴致索然,再要他垂涎咽唾,就不能够了。

所以他这一方的女旦,知道这种道理,再不肯轻易接人,把这三句秘诀,做了传家之宝,母传之于女,姑传之于媳。不知传了几十世,忽然传出个不肖的女儿来,偏与这秘诀相左,也许看,也许吃,也许名,也许实,也许谋,也许得,总来是无所不许。

古语道得好:“有治人,无治法。”她圆通了一世,一般也替丈夫同心协力,挣了一注大钱,还落得人人说她脱套。

这个女旦姓刘,名绛仙,是嘉蜻末年的人。生得如花似玉,喉音既好,身段亦佳,资质又来得聪慧。别的女旦只做得一种脚色,独是她有兼人之才,忽而做旦,忽而做生,随那做戏的人家要她装男就装男,要她扮女就扮女。

更有一种不羁之才,到那正戏做完之后,恕然填起花面来,不是做净,就是做丑,那些插科打诨的话,都是簇新造出来的,句句钻心,言言入骨,使人看了分外销魂,没有一个男人不想与她相处。

她的性子原是极圆通的,不必定要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随你一字不识、极丑陋的人,只要出得大钱,她就与你相处。只因美恶兼收,遂致贤愚共赏,不上三十岁,挣起一分绝大的家私,封赠丈夫做了个有名的员外。

她的家事虽然大了,也还不离本业,家中田地倒托人照管,自己随了丈夫,依旧在外面做戏,指望传个后代出来,把担子交卸与她,自己好回去养老。

谁想物极必反,传了一世,又传出一个不肖的女儿来,不但把祖宗的成宪视若弁髦,又且将慈母的芳规作为故纸,竟在假戏文里面做出真戏文来,使千年万载的人看个不了。

这个女儿,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得如花似玉,可称绝世佳人,说不尽她一身的娇媚,有古语四句,竟是她的定评:

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红。加之一寸则太长,损之一寸则太短。

至于遏云之曲,绕梁之音,一发是她长技,不消说得的了。她在场上搬演的时节,不但使千人叫绝,万人赞奇,还要把一座无恙的乾坤忽然变做风魔世界,使满场的人个个把持不定,都要死要活起来。

为什么原故?只因看到那销魂之处,忽而目定口呆,竞像把活人看死了;忽而手舞足蹈,又像把死人看活了。所以人都赞叹他道:“何物女子,竟操生杀之权?”

他那班次里面有这等一个女旦,也就够出名了。谁想天不生无对之物,恰好又有一个正生,也是从来没有的脚色,与藐姑配合起来,真可谓天生一对,地生一双。

那个正生又有一桩奇处,当初不由生脚起手,是从净丑里面提拔出来的。要说这段姻缘,须从根脚上叙起。

藐姑十二三岁的时节,还不曾会做成本的戏文,时常跟母亲,做几出零星杂剧。

彼时有个少年,姓谭,名楚玉,是湖广襄阳府人,原系旧家子弟,只因自幼丧母,禀了父亲在外面游学。后来父亲又死于异乡,自己只身无靠,流落在三吴、两浙之间,年纪才十七岁。

一见藐姑,就知道是个尤物,要相识她于未曾破体之先。乃以看戏为名,终日在戏房里面走进走出,指望以眉眼传情,挑逗她思春之念,先弄个破题上手,然后把承题、开讲的工夫逐渐儿做去。

谁想她父母拘管得紧,除了学戏之外,不许她见一个闲人,说一句闲话。谭楚玉窥伺了半年,只是无门可人。

一日,闻得他班次里面样样脚色都有了,只少一个大净,还要寻个伶俐少年,与藐姑一同学戏。谭楚玉正在无聊之际,得了这个机会,怎肯不图?就去见绛仙夫妇,把情愿人班的话说了一遍。绛仙夫妇大喜,即日就留他拜了先生,与藐姑同堂演习。

谭楚玉是个聪明的人,学起戏来自然触类旁通,闻一知十,不消说得的了。藐姑此时年纪虽然幼小,知识还强似大人,谭楚玉未曾入班,藐姑就相中他的容貌,见他看戏看得殷勤,知道醉翁之意决不在酒,如今又见他投入班来,但知香艳之可亲,不觉娼优之为贱,欲借同堂以纳款,虽为花面而不辞,分明是个情种无疑了,就要把一点灵犀托付与他。

怎奈那教戏的先生比父亲更加严厉,念脚本的时节不许他交头接耳,串科分的时节唯恐他靠体沾身。谭楚玉竞做了梁山伯,刘藐姑竞做了祝英台,虽然同窗共学,不曾说得一句衷情,只好相约到来生变做一对蝴蝶,同飞共宿而已。

谭楚玉过了几时,忽然懊悔起来道:“有心学戏,除非学个正生,还存一线斯文之体。即使前世无缘,不能勾与她同床共枕,也在戏台上面,借题说法,两下里诉诉衷肠。我叫她一声妻,她少不得叫我一声夫,虽然作不得正经,且占那一时三刻的风流,了了从前的心事,也不枉我人班一场。这花面脚色,岂是人做的东西?况且又气闷不过,妆扮出来的不是村夫俗子,就是奴仆丫环。自己睁了饿眼,看她与别人做夫妻,这样膀胱臭气,如何忍得过?”

一日,趁师父不在馆中,众脚色都坐在位上念戏。谭楚玉与藐姑相去不远,要以齿颊传情,又怕众人听见,还喜得一班之中,除了生旦二人,没有一个通文理的,若说常谈俗语,他便知道,略带些“之乎者也”,就听不明白了。

谭楚玉趁他念戏之际,把眼睛觑着藐姑,却像也是念戏一般,念与藐姑听,道:

“小姐小姐,你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岂不知小生之来意乎?”

藐姑也像念戏一般,答应他道:“人非木石,夫岂不知,但苦有情难诉耳。”

谭楚玉又道:“老夫人提防得紧,村学究拘管得严,不知等到何时,才能够遂我三生之愿?”

藐姑道:“只好两心相许,侯诸异日而已。此时十目相视,万无佳会可乘,幸勿妄想。”

谭楚玉又低声道:“花面脚色,窃耻为之,乞于令尊、令堂之前,早为缓颊,使得擢为正生,暂缔场上之良缘,预作房中之佳兆,芳卿独无意乎?”

藐姑道:“此言甚善,但出于贱妾之口,反生堂上之疑,是其欲入而闭之门也。子当以术致之。”

谭楚玉道:“术将安在?”藐姑低声道:“通班以得子为重,子以不屑作花面而去之,则将无求不得,有萧何在君侧,勿虑追信之无人也。”谭楚玉点点头道:“敬闻命矣。”

过了几日,就依计而行,辞别先生与绛仙夫妇,要依旧回去读书。绛仙夫妇闻之,十分惊骇,道:“戏已学成,正要出门做生意了,为什么忽然要跳起槽来?”就与教戏的师父穷究他变卦之由。

谭楚玉道:“人穷不可失志。我原是个读书之人,不过因家计萧条,投奈何就此贱业,原要借优孟之衣冠,发泄我胸中之垒块。只说做大净的人,不是扮关云长,就是扮楚霸王,虽然涂几笔脸,做到那慷慨激烈之处,还不失我英雄本色;哪里晓得十本戏文之中,还没有一本做君子,倒有九本做小人。这样丧名败节之事,岂大丈夫所为?故此不情愿做他。”

绛仙夫妇道:“你既不屑继做花面,任凭尊意拣个好脚色做就是了,何须这等任性。”

谭楚玉就把一应脚色都评品一番道:“老旦贴旦,以男子而屈为妇人,恐失丈夫之体;外脚末脚,以少年而扮作老子,恐销英锐之气;只是小生可以做得,又往往因人成事,助人成名,不能自辟门户,究竟不是英雄本色,我也不情愿做他。”

戏师父对绛仙夫妇道:“照他这等说来,分明是以正生自居了。我看他人物声音,倒是个正生的材料。只是戏文里面,正生的曲白最多,如今各样戏文都已串就,不日就要出门行道了,即使教他做生,那些脚本一时怎么念得上?”

谭楚玉笑一笑道:“只怕连这一脚正生,我还不情愿做;若还愿做,那几十本旧戏,如何经得我念?一日念一本,十日就念十本了。若迟一月出门,难道三十本戏文还不够人家搬演不成?”

那戏师父与他相处,一向知道他的记性最好,就劝绛仙夫妇把他改做正生,倒把正生改了花面。

谭楚玉的记性,真是过目不忘,果然不上一个月,学会了三十多本戏文,就与藐姑出门行道。

起先学戏的时节,内有父母提防,外有先生拘管,又有许多同班朋友夹杂其中,不能够匠心匠意,说几句知情识趣的话。只说出门之后,大家都在客边,少不得同事之人,都像弟兄姊妹一般,内外也可以不分,嫌疑也可以不避,挨肩擦背的时节,要嗅嗅她的温香,摩摩她的软玉,料想不是什么难事。

谁料戏房里面的规矩,比闺门之中更严一倍。但凡做女旦的,是人都可以调戏得,只有同班的朋友调戏不得。这个规矩,不是刘绛仙夫妇做出来的,有个做戏的鼻祖,叫做二郎神,是他立定的法度。

同班相谑,就如姊妹相奸一般,有碍于伦理。做戏的时节,任你肆意诙谐,尽情笑要,一下了台,就要相对如宾,笑话也说不得一句。略有些暧昧之情,就犯了二郎神的忌讳,不但生意做不兴旺,连通班的人都要生起病来。

所以刘藐姑出门之后,不但有父母提防,先生拘管,连那同班的朋友都要互相纠察,见她与谭楚玉坐在一处,就不约而同都去伺察他,唯恐做些勾当出来,要连累自己,大家都担一把干系。

可怜这两个情人,只当口上加了两纸封条,连那“之乎者也”的旧话也说不得一句,只好在戏台之上借古说今,猜几个哑谜而已。

别的戏子怕的是上台,喜的是下台,上台要出力,下台好躲懒故也。独有谭楚玉与藐姑二人,喜的是上台,怕的是下台,上台好做夫妻,下台要避嫌疑故也。

这一生一旦立在场上,竟是一对玉人,哪一个男子不思,哪一个妇人不想?又当不得他以做戏为乐,没有一出不尽情极致。同是一般的旧戏,经他两个一做,就会新鲜起来。做到风流的去处,那些偷香窃玉之状,偎红倚翠之情,竟像从他骨髓里面透露出来,都是戏中所未有的一般,使人看了无不动情,做到苦楚的去处,那些怨天恨地之词,伤心刻骨之语,竟像从他心窝里面发泄出来,都是刻本所未载的一般,使人听了无不堕泪。

这是什么原故?只因别的梨园做的都是戏文,他这两个做的都是实事。戏文当做戏文做,随你搬演得好,究竟生自生而旦自旦,两个的精神联络不来,所以苦者不见其苦,乐者不见其乐。他当戏文做,人也当戏文看也。

若把戏文当了实事做,那做旦的精神注定在做生的身上,做生的命脉系定在做旦的手里,竟使两个身子合为一人,痛痒无不相关,所以苦者真觉其苦,乐者真觉其乐。他当实事做,人也当实事看也。

他这班次里面有了这两个生旦,把那些平常的脚色都带挈得尊贵起来。别的梨园每做一本,不过三四两、五六两戏钱,他这班定要十二两,还有女旦的缠头在外。凡是富贵人家有戏,不远数百里都要来接他,接得去的就以为荣,接不去的就以为辱。

刘绛仙见新班做得兴头,竟把旧班的生意丢与丈夫掌管,自己跟在女儿身边,指望教导她些骗人之法,好趁大注的钱财。

谁想藐姑一点真心死在评楚玉身上,再不肯去周旋别人。别人把她当做心头之肉,她把别人当做眼中之钉。教她上席陪酒,就说生来不饮,酒杯也不肯沾唇;与她说一句私话,就勃然变色起来,要托故起身。

那些富家子弟拼了大块银子去结识他,她莫说别样不许,就是一颦一笑,也不肯假借与人。打首饰送她的,戴不上一次两次,就化作银子用了;做衣服送她的,都放在戏箱之中,做老旦、贴旦的行头,自己再不肯穿着。隐然有个不肯二夫、要与谭楚玉守节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

一日做戏做到一个地方,地名叫做口口埠。这地方有所古庙,叫做晏公庙。晏公所职掌的,是江海波涛之事,当初曾封为平浪侯,威灵极其显赫。他的庙宇就起在水边,每年十月初三日是他的圣诞。

到这时候,那些附近的檀越都要搬演戏文,替他上寿。往年的戏常请刘绛仙做,如今闻得她小班更好,预先封了戏钱遣人相接,所以绛仙母子赴召而来。

往常间做戏,这一班男女都是同进戏房的,没有一个参前落后。独有这一次,人心不齐,各样脚色都不曾来,只有谭楚玉与藐姑二人先到。他两个等了几年,只讨得这一刻时辰的机会,怎肯当面错过?神庙之中不便做私情勾当,也只好叙叙衷曲而已。

说了一会,就跪在晏公而前,双双发誓道:“谭楚玉断不他婚,刘藐姑必不另嫁。倘若父母不容,当继之以死,决不作负义忘情、半途而废之事。有背盟者,神灵殛之!”

发得誓完,只见众人一齐走到,还亏他回避得早,不曾露出破绽来,不然疑心生暗鬼,定有许多不祥之事生出来也。当日做完了一本戏,各回东家安歇不题。

却说本处的檀越里面有个极大的富翁,曾由赀郎出身,做过一任京职。家私有十万之富。年纪将近五旬,家中姬妾共有十一房。刘绎仙少年之时,也曾受过他的培植,如今看见藐姑一貌如花,比母亲更强十倍,竟要拼一注重价娶他,好与家中的姬妾凑作金钗十二行。就把她母子留人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与绛仙温温旧好,从新培植一番,到那情意绸缪之际,把要娶藐姑的话恳恳切切地说了一番。

绛仙要许他,又因女儿是棵摇钱树,若还熨得她性转,自有许多大钱趁得来,岂止这些聘礼;若还要回绝他,又见女儿心性执拗,不肯替爹娘挣钱,与其使气任性,得罪于人,不如打发出门,得注现成财物的好。

踌躇了一会,不能定计,只得把句两可之词回覆他道:“你既有这番美意,我怎敢不从?只是女儿年纪尚小,还不曾到破瓜的时节;况且延师教诲了一番;也等她做几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钱上手,然后嫁她未迟。如今还不敢轻许。”

那富翁道:“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戏要做,依旧接你过来,讨个下落就是了。”绛仙道:“也说得是。”过了几日,把神戏做完,与富翁分别而去。

她当晚回覆的意思,要在这一年之内看女儿的光景何如,若肯回心转意,替父母挣钱,就留她做生意;万一教诲不转,就把这着工夫做个退步。

所以自别富翁之后,竟翻转面皮来与女儿作对。说之不听,继之以骂,骂之不听,继之以打。谁想藐姑的性子坚如金石,再不改移。见她凌逼不过,连戏文也不情愿做,竟要寻死寻活起来。

及至第二年九月终甸,那个富翁早早差人来接。接到之时,就问绛仙讨个下落。绛仙见女儿不是成家之器,就一口应允了他。那富翁竟兑了千金聘礼,交与绛仙,约定在十月初三神戏做完之后,当晚就要成亲。

绛仙还瞒着女儿,不肯就说,直到初二晚上,方才知会她道:“我当初生你一场,又费许多心思教导你,指望你尽心协力,替我挣一分人家。准想你一味任性,竟与银子做对头。良不像良,贱不像贱,逢人就要使气,将来毕竟有祸事出来。边桩生意不是你做的,不如收拾了行头,早些去嫁人的好。某老爷是个万贯财主,又曾出任过,你嫁了他,也算得一位小小夫人,况且一生又受用不尽。我已收过他的聘礼,把你许他做偏房了。明日就要过门,你不要任性起来,带挈老娘淘气。”

藐姑听见这句话,吓得魂不附体,睁着眼睛把母亲相了几相,就回覆道:“母亲说差了,孩儿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岂有再嫁之理?”

绛仙听见这一句,不知从哪里说起,就变起色来道:“你的丈夫在哪里?我做爷娘的不曾开口,难道你自己做主,许了人家不成?”

藐姑道:“岂有自许人家之理,这个丈夫是爹爹与母亲自幼配与孩儿的,难道还不晓得,倒装聋做哑起来?”绛仙道:“好奇话!这等你且说来是哪一个?”

藐姑道:“就是做生的谭楚玉,他未曾入班之先,终日跟来跟去,都是为我。就是入班学戏,也是借此入门,好亲近孩儿的意思。后来又不肯做净,定要改为正生,好与孩儿配合,也是不好明白说亲,把个哑谜与人猜的意思。母亲与爹爹都是做过生旦,演过情戏的人,难道这些意思都解说不出?既不肯把孩儿嫁他,当初就不该留他学戏;即使留他学戏,也不该把他改为正生。既然两件都许,分明是猜着哑谜,许他结亲的意思了。自从做戏以来,哪一日不是他做丈夫,我做妻子?看戏的人万耳万目,哪一个做不得证见?人人都说我们两个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对夫妻,到如今夫妻做了几年,忽然叫我变起节来,如何使得?这样圆通的事,母亲平日做惯了,自然不觉得诧异;孩儿虽然不肖,还是一块无瑕之玉,怎肯自家玷污起来?这桩没理的事,孩儿断断不做!”

绛仙听了这些话,不觉大笑起来,把他啐了一声道:“你难道在这里做梦不成?戏台上做夫妻那里做得准?我且问你,这个‘戏’字怎么样解说?既谓之戏,就是戏谑的意思了,怎么认起真来?你看见几个女旦嫁了正生的?”

藐姑道:“天下的事,样样都可以戏谑,只有婚姻之事,戏谑不得。我当初只因不知道理,也只说做的是戏,开口就叫他丈夫。如今叫熟了口,一时改正不来,只得要将错就错,认定他做丈夫了。别的女旦不明道理,不守节操,可以不嫁正生:孩儿是个知道理、守节操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谭楚玉。”

绛仙见他说来说去,都另是一种道理,就不复与他争论,只把儿句硬话发作一场,竞自睡了。

到第二日起来,吃了早饭午饭,将要上台的时节,只见那位富翁打扮得齐齐整整,在戏台之前走来走去。要使众人看了,见得人人羡慕,个个思量,不能够到手的佳人,竟被他收入金屋之中,不时取乐,恨不得把“独占花魁”四个字写在额头上,好等人喝彩。

谭楚玉看见这种光景,好不气忿。还只说藐姑到了此时,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来,连今日这本戏文决不肯好好就做,定要受母亲一番篓楚,然后勉强上台。

谁想天下的事尽有变局,藐姑隔夜的言语也甚是激烈,不想睡了一晚,竟圆通起来。坐在戏房之中,欢欢喜喜,一毫词色也不作,反对同班的朋友道:“我今日要与列位作别了,相处几年,只有今日这本戏文才是真戏,往常都是假的,求列位帮衬帮衬,大家用心做一番。”

又对谭楚玉道:“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今日才做真生,不可不尽心协力。”

谭楚玉道:“我不知怎么样叫做用心,求你教导一教导。”藐姑道:“你只看了我的光景,我怎么样做,你也怎么样做,只要做得相合,就是用心了。”谭楚玉见他所说的话,与自己揣摩的光景绝不相同,心上大有不平之气。

正在忿恨的时节,只见那富翁摇摇摆摆走进戏房来,要讨戏单点戏。谭楚玉又把眼睛相着藐姑,看他如何相待,只说仇人走到面前,定有个变色而作的光景。

谁想藐姑的颜色全不改常,反觉得笑容可掬,立起身来对富翁道:“照家母说起来,我今日戏完之后,就要到府上来了。”富翁道:“正是。”

藐姑道:“既然如此,我生平所学的戏,除了今日这一本,就不能够再做了。天下要看戏的人,除了今日这一本,也不能够再看了。须要待我尽心尽意摹拟一番,一来显显自家的本事,二来别别众人的眼睛。但不知你情愿不情愿?”

那富翁道:“正要如此,有什么不情愿?”

藐姑道:“既然情愿,今日这本戏不许你点,要凭我自家做主,拣一本熟些的做,才得尽其所长。”富翁道:“说得有理,任凭尊意就是,但不知要做那一本?”藐姑自己拿了戏单,拣来拣去,指定一本道:“做了《荆钗记》罢。”

富翁想了一想,就笑起来道:“你要做《荆钗》,难道把我比做孙汝权不成?也罢,只要你肯嫁我,我就暂做一会孙汝权,也不叫做有屈。这等大家快请上台。”

众人见他定了戏文,就一齐妆扮起来,上台搬演,果然个个尽心,人人效力。曲子里面,没有一个打发的字眼;说白里面,没有一句掉落的文法。

只有谭楚玉心事不快,做来的戏不尽所长,还亏得藐姑帮衬,等他唱出一两个字,就流水接腔,还不十分出丑。至于藐姑自己的戏,真是处处摹神,出出尽致。

前面几出虽好,还不觉得十分动情,直做到遣嫁以后,触着他心上的苦楚,方才渐入佳境,就不觉把精神命脉都透露出来,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泪。做到那伤心的去处,不但自己的眼泪有如泉涌,连那看戏的一二千人,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

再做到抱石投江一出,分外觉得奇惨,不但看戏之人堕泪,连天地日月都替他伤感起来。忽然红日收藏,阴云密布,竟像要混沌的一般。

往常这出戏不过是钱玉莲自诉其苦,不曾怨怅别人;偏是他的做法不同,竟在那将要投江、未曾抱石的时节,添出一段新文字来,夹在说白之中,指名道姓咒骂着孙汝权。

恰好那位富翁坐在台前看戏,藐姑的身子正对着他,骂一句“欺心的贼子”,把手指他一指;咒一句“遭刑的强盗”,把眼相他一相。

那富翁明晓得是教训自己,当不得他良心发动,也会公道起来,不但不怒,还点头称赞,说他骂得有理。藐姑咒骂一顿,方才抱了石块走去投江。

别人投江是往戏场后面一跳,跳人戏房之中,名为赴水,其实是就陆;他这投江之法,也与别人不同,又做出一段新文字来,比咒骂孙汝权的文法更加奇特。

那座神庙原是对着大溪的,戏台就搭在庙门之外,后半截还在岸上,前半截竟在水里。藐姑抱了石块,也不向左,也不向右,正正的对着台前,唱完了曲子,就狠命一跳,恰好跳在水中。果然合着前言,做出一本真戏。把那满场的人,几乎吓死,就一齐呐喊起来,教人捞救。

谁想一个不曾救得起,又有一个跳下去,与他凑对成双。这是什么原故?只因藐姑临跳的时节,忽然掉转头来,对着戏房里面道:“我那王十朋的夫阿!你妻子被人凌逼不过,要投水死了,你难道好独自一个活在世上不成?”

谭楚玉坐在戏箱上而,听见这一句,就慌忙走上台来,看见藐姑下水,唯恐追之不及,就如飞似箭的跳下去,要寻着藐姑,与他相抱而死,究竟不知寻得着寻不着。

满场的人到了此时,才晓得他要做《荆钗》全是为此,那辱骂富翁的着数,不过是顺带公文,燥燥脾胃,不是拚了身子嫁他,又讨些口上的便宜也。

他只因隔夜的话都已说尽,母亲再不回头,知道今日戏完之后,决不能够完名全节。与其拖刀弄剑,死于一室之中,做个哑鬼;不如在万人瞩目之地,畅畅快快做他一场,也博个千载流传的话柄。所以一夜不睡,在枕头上打稿,做出这篇奇文字来。

第一着巧处,妙在嘻笑如常,不露一毫愠色,使人不防备他,才能够为所欲为。

不然,这一本担干系的戏文,就断断不容他做了。第二着巧处,妙在自家点戏,不由别人做主,才能够借韪发挥,泄尽胸中的垒块。倘若点了别本戏文,纵有些巧话添出来,也不能够直捷痛快至此也。第三着巧处,又妙在与情人相约而死,不须到背后去商量,就在众人面前,邀他做个鬼伴,这叫做明人不做暗事。若还要瞒着众人,与他议定了才死,料想今日决死不成,只好嫁了孙汝权,再做抱石投江的故事也。

后来那些文人墨士,都作挽诗吊他。有一首七言绝句云:

一誓神前死不渝,心坚何必怨狂且。

相期并跃随流水,化作江心比且鱼。

却说这两个情人一齐跳下水去,彼时正值大雨初晴、山水暴发之际,那条壁峻的大溪又与寻常沟壑不同,真所谓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两个人跳下去,只消一刻时辰,就流到别府别县去了,哪里还捞得着?所以看戏的人口便喊叫,没有一个动手。

刘绛仙看见女儿溺死,在戏台之上捶胸顿足,哭个不了。一来倒了摇钱树,以后没人生财;二来受过富翁的聘礼,恐怕女儿没了,要退出来还他,真所谓人财两失。哭了一顿,就翻转面皮来,顾不得孤老、婊子相与之情,竟说富翁倚了财势,逼死他的女儿,要到府县去告状。

那些看戏的人,起先见富翁卖弄风流,个个都有些醋意。如今见他逼出人命来,好不快心,那一个不摩拳擦掌,要到府县去递公呈。

还亏得富翁知窍,教人在背后调停,把那一千两聘礼送与绛仙,不敢取讨;又去一二千金,弥缝了众人,才保得平安无事。钱玉莲不曾娶得,白白做了半日孙汝权,只好把“打情骂趣”四个字消遣情怀,说曾被绝世佳人亲口骂过一次而已。

且说严州府桐庐县,有个滨水的地方,叫做新城港口,不多几分人家,都以捕鱼为业。内中有个渔户姓奠,人就叫他做莫渔翁,夫妻两口搭一间茅舍,住在溪水之旁。

这一日见洪水泛滥,决有大鱼经过,就在溪边张了大罾,夫妻两个轮流扳扯。

远远望见波浪之中,有一件东西顺流而下,莫渔翁只说是个大鱼,等他流到身边,就一罾兜往。

这件东西却也古怪,未曾人罾的时节,分明是浮在水而上的;及至到了罾中,就忽然重坠起来,竟要沉下水去。莫渔翁用力狠扳,只是扳他不动,只得与妻子二人,四脚四手一齐用力,方才拽得出水。

伸起头来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大鱼,却是两个尸首,面对了面,胸贴了胸,竟像捆在一处的一般。

奠渔翁见是死人,就起了一点慈悲之念,要弄起来埋葬他。就把罾索系在树上,夫妻两个费尽许多气力,抬出罾来。仔细一看,却是一男一女,紧紧搂在一处,却像在云雨绸缪之际,被人扛抬下水的一般。

莫渔翁夫妇解说不出,把他两个面孔细看一番,既不像是死人,又不像是活人,面上手上虽然冰冷,但鼻孔里面却还有些温意,但不见他伸出气来。

奠渔翁对妻子道:“看这光景,分明是医得活的,不如替他接一接气,万一救得这两条性命,只当造了个十四级的浮屠,有什么不好?”妻子道:“也说得是。”

就把男子的口对了男子,妇人的口对了妇人,把热气呵将下去。不上一刻,两个死人都活转来。

及至扶人草舍之中,问他溺死的原故,那一对男女诉出衷情,原来男子就是谭楚玉,妇人就是刘藐姑,一先一后跳入水中,只说追寻不着,谁想波涛里面竟像有人引领,把他两个弄在一处,不致你东我西;又像有个极大的鱼,把他两个负在背上,依着水面而行,故此来了三百余里,还不曾淹得断气。只见到了罾边,那个大鱼竟像知道有人捞救,要交付排场,好转去的一般,把他身子一丢,竞自去了,所以起先浮在水上,后来忽然重坠起来。亏得有罾隔住,不曾沉得到底,故此莫渔翁夫妇用力一扳,就扳上来也。

谭楚玉与藐姑知道是晏公的神力,就望空叩了几首,然后拜谢其渔翁夫妇。莫渔翁夫妇见是一对节义之人,不敢怠慢,留在家中款待几日,养好了身子,劝他往别处安身,不可住在近边,万一父母知道,寻访前来,这一对夫妻依旧做不成了。

谭楚玉与藐姑商议道:“我原是楚中人,何不回到楚中去?家中的薄产虽然不多,耕种起来,还可以稍供馇粥。待我依旧读书,奋志几年,怕没有个出头的日子?”藐姑道:“极说得是。但此去路途甚远,我和你是精光的身子,哪里讨这许多盘费?”

莫渔翁看见谭楚玉的面貌,知道不是个落魄之人,就要放起官债来,对他二人道:“此去要得多少盘费?”谭薤玉道:“多也多得,少也少得。若还省俭用些,只消十两也就够了。”

莫渔翁道:“这等不难。我一向卖鱼攒聚得几包银子,就并起来借你。只是一件,你若没有好处,我一厘也不要你还;倘若读书之后,发达起来,我却要十倍的利钱,少了一倍,我也决不肯受的。”

谭楚玉道:“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尚且以千金相报,你如今救了我两口的性命,岂止一饭之恩!就不借盘费,将来也要重报,何况又有如此厚情?我若没有好日就罢了,若有好日,千金之报还不止,岂但十倍而已哉!”

莫渔翁夫妇见他要去,就备了饯行的酒席,料想没有山珍,只有水错,无非是些虾鱼蟹鳖之类。贫贱之家,不分男女,四个人坐在一处,吃个尽醉。睡了一晚,第二日起来,莫渔翁并了十两散碎银子,交付与他。谭楚玉夫妇拜辞而去,一路风餐水宿,戴月披星,自然不辞辛苦。

不上一月,到了家中。收拾一间破房子,安住了身,就去锄治荒田,为衣食之计。藐姑只因自幼学戏,女工针指之事全然不晓,连自家的绣鞋褶裤都是别人做与她穿的,如今跟了谭楚玉,方才学做起来。当不得性子聪明,一做便会,终日替人家绩麻拈草,做鞋做袜,趁些银子,供给丈夫读书。

起先还是日里耕田,夜间诵读,藐姑怕他分心分力,读得不专,竟把田地都歇了,单靠自己十个指头,做了资生的美产。连买柴籴米之事,都用不着丈夫,只托邻家去做,总是怕他妨工的意思。

谭楚玉读了三年,出来应试,无论大考小考,总是矢无虚发。进了学,就中举;中了举,就巾进士;殿试之后,选了福建汀州府节推。

论起理来,湖广与福建接壤,自然该从长江上任,顺便还家,做一出衣锦还乡的好戏。怎奈他炫耀乡里之念轻,图报恩人之念重,就差人接了家小,在京口相会,由浙江一路上去,好从衢、严等处经过,一来叩拜晏公,二来酬谢莫渔翁夫妇。

又怕衙门各役看见举动,知道他由戏子出身,不像体面,就把迎接的人都发落转去,叫他在浦城等候,自己夫妻两个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十分洒乐。

到了新城港口,看见莫渔翁夫妇依旧在溪边罾鱼,就着家人拿了帖子上去知会,说当初被救之人,如今做官上任了,从此经过,要上来奉拜。

莫渔翁夫妇听了,几乎乐死,就一齐褪去箬帽,脱去蓑衣,不等他上岸,先到舟中来贺喜。谭楚玉夫妻把他请在上面,深深拜了四拜。

拜完之后,谭楚玉对莫渔翁道:“你这扳罾的生意,甚是劳苦;捕鱼的利息,也甚是轻微。不如丢了罾网,跟我上任去,同享些荣华富贵何如?”

藐姑见丈夫说了这句话,就不等他夫妻情愿,竟着家人上去收拾行李。

莫渔翁一把扯住家人,不许他上岸,对着谭楚玉夫妻摇摇手道:“谭老爷、谭奶奶,饶了我罢。这种荣华富贵,我夫妻两个莫说消受不起,亦且不情愿去受他。我这扳罾的生意虽然劳苦,打鱼的利息虽是轻微,却尽有受用的去处。青山绿水是我们叨住得惯,明月清风是我们僭享得多,好酒好肉不用钱买,只消拿鱼去换,好朋好友走来就吃,不须用帖去招。这样的快乐,不是我夸嘴说,除了捕鱼的人,世间只怕没有第二种。受些劳苦得来的钱财,就轻微些,倒还把稳;若还游手靠闲,动不动要想大块的银子,莫说命轻福薄的人弄他不来,就弄了他来,少不得要陪些惊吓,受些苦楚,方才送得他去。你如今要我跟随上任,吃你的饭,穿你的衣,叫做‘一人有福,带挈一屋’,有什么不好?只是当不得我受之不安,于此有愧。况且我这一对夫妻,是闲散惯了的人,一旦闭在署中,半步也走动不得,岂不郁出病来?你在外面坐堂审事,比较钱粮,那些鞭扑之声,啼号之苦,顺风吹进衙里来,叫我这一对慈心的人,如何替他疼痛得过?所以情愿守我的贫穷,不敢享你的富贵。你这番盛意,只好心领罢了。”

谭楚玉一片热肠,被他这一曲《渔家傲》唱得冰冷,就回覆他道:“既然如此,也不敢相强。只是我如今才中进士,不曾做官,旧时那宗恩债还不能奉偿。待我到任之后,差人请你过来,多送几头分上,等你趁些银子,回来买田置地,赡养终身,也不枉救我夫妇一场。你千万不要见弃。”

莫渔翁又摇手道:“也不情愿,也不情愿。那打抽丰的事体,不是我世外之人做的,只好让与那些假山人、真术士去做。我没有那张薄嘴唇,厚脸皮,不会去招摇打点。只求你到一年半载之后,分几两不伤阴德的银子,或是俸薪,或是羡余,差人赍送与我,待我夫妻两口备些衣衾棺椁,防备终身,这就是你的盛德了。我是断断不做游客的,千万不要来接我。”

谭楚玉见他说到此处,一发重他的人品,就吩咐船上备酒,与他作别。这一次的筵席,只列山珍,不摆水错,因水族是他家的土产,不敢以常物相献故也。虽是富贵之家,也一般不分男女,与他夫妻二人共坐一席,因他是贫贱之交,不敢以宦体相待故也。四个人吃了一夜,直到五鼓,方才分别而去。

行了几日,将到受害的地方。彼时乃十一月初甸,晏公的寿诞已过了一月。谭楚玉对藐姑道:“可惜来迟了几时,若早得一月,趁那庙中有戏子,就顺便做本戏文,一来上寿,二来谢恩,也是一桩美事。”

藐姑道:“我也正作此想,只是过期已久,料想那乡村去处没有梨园,只好备付三牲,哑祭一祭罢了。”

及至行到之时,远远望见晏公庙前依旧搭了戏台,戏台上的椅桌还不曾撤去,却像还要做戏的一般。谭楚玉就吩咐家人上去打听,看是什么原故。

原来十月初旬下了好几日大雨,那些看戏的人除了露天,没有容身之地。从来做神戏的,名虽为神,其实是为人,人若不便于看,那做神道的就不能够独乐其乐了。所以那些檀越改了第二个月的初三,替他补寿。

此时戏方做完,正要打发梨园起身,不想谭楚玉夫妻走到,虽是偶然的事,或者也是神道有灵,因他这段姻缘原以做戏起手,依旧要以做戏收场,所以留待他来,做一出喜团圆的意思也不可知。

谭楚玉又着家人上去打听,看是哪一班戏子。家人问了下来回覆,原来就是当日那一班,只换得一生一旦。那做生的脚色就是刘绛仙自己,做旦的脚色,乃是绛仙之媳,藐姑之嫂,年纪也只有十七八岁,只因死了藐姑,没人补缺,就把她来顶缸。

这两个生旦虽然比不得谭、藐,却也还胜似别班,所以这一方的檀越依旧接他来做。

藐姑听见母亲在此,就急急要请来相会。谭楚玉不肯道:“若还遽然与她相见,这出团圆的戏就做得冷静了。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才做得有些热闹。”藐姑道:“说得有理。”

就着管家取十二两银子,又写一个名帖,去对那些檀越道:“家老爷选官上任,从此经过,只因在扛中遇了飕风,许一个神愿,如今要借这庙宇里面了了愿心,兼借梨园一用,戏钱照例送来,一毫不敢短少。”

那些檀越落得做个人情,又多了一本戏看,有什么不便宜?就欣然许了。

谭楚玉又吩咐家人,备了猪羊祭札,摆在神前。只说老爷冒了风寒,不能上岸,把官船横泊在庙前,舱门对了神座,夫妻二人隔着帘子拜谢。拜完之后,就并排坐了,一边饮酒,一边看戏。只见绛仙拿了戏单,立在官舱外面道:“请问老爷,做哪一本戏文?”谭楚玉叫家人吩咐道:“昨日夫人做梦,说晏公老爷要做《荆钗》,就作〈荆钗记》罢。”绛仙收了戏单,竟进戏房,妆扮王十朋去了。

看官,你说谭楚玉夫妻为什么原故,又点了这一本?难道除了《荆钗》,就没有好戏不成?要晓得他夫妻二人不是要看戏,要试刘绛仙的母子之情。藐姑当日原因做《荆钗》而赴水,如今又做《荆钗》,正要使她见鞍思马、睹物伤情的意思。若还做到苦处,有些真眼泪掉下来,还不失为悔过之人,就请进来与她相会;若还举动如常,没有些酸楚之意,就不消与她相会,竟可以飘然而去了。所以别戏不点,单点《荆钗》,这也是谭楚玉聪明的去处。

只见绛仙扮了王十朋走上台来,做了几出,也不见她十分伤感;直到他媳妇做玉莲投江,与女儿的光景无异,方才有些良心发动,不觉狠心的猫儿忽然哭起鼠来。

此时的哭法,还不过是背了众人,把衣袖拭拭眼泪,不曾哭得出声;及至自己做到祭江一出,就有些禁止不住,竟放开喉咙哭个尽兴。

起先是叫:“钱玉莲的妻呵,你到哪里去了?”哭到后面,就不觉忘其所以,“妻”字竟不提起,忽然叫起“儿”来。满场的人都知道是哭藐姑,虽有顾曲之周郎,也不忍捉他的错字。

藐姑隔着帘子,看见母亲哭得伤心,不觉两行珠泪界破残妆,就叫丫环把帘子一掀,自己对着台上叫道:“母亲不要啼哭,你孩儿并不曾死,如今现在这边。”

绛仙睁着眼睛把舟中一看,只见左边坐着潭楚玉,右边坐着女儿,面前又摆了一桌酒,竟像是他一对冤魂知道台上设祭,特地来受享了一般。就大惊大骇起来,对着戏房里面道:“我女儿的阴魂出现了,大家快来!”

通班的戏子听了这一句,哪一个不飞滚上台,对糟舟中细看,都说道:“果是阴魂,一毫不错。”那些看戏的人见说台前有鬼,就一齐害怕起来,都要回头散去。

只见官船之上,有个能事的管家,立在船头高声吆喝道:“众人不消惊恐,舱里面坐的不是什么阴魂,就是谭老爷、谭奶奶的原身。当初亏得晏公显圣,得以不死,所以今日来酬愿的。”

那些看戏的人听了这几句话,又从新掉转头来,不但不避,还要挨挤上来,看这一对淹不死的男女,好回去说新闻。就把一座戏场挤做人山人海,那些老幼无力的,不是被人挤到水边,就是被人踏在脚底。

谭楚玉看见这番光景,就与妻子商议道:“既已出头露面,瞒不到底,倒不如同你走上台去,等众人看个明白,省得他挨挨挤挤,夹坏了人。”藐姑道:“也说得是。”

就一齐脱去私衣,换了公服。谭楚玉穿了大红圆领,藐姑穿着凤冠霞帔,两个家人张了两把簇新的蓝伞,一把盖着谭楚玉,一把盖着藐姑,还有许多僮仆丫环,簇拥着他上岸。

谭楚玉夫妻二人先到晏公法像之前,从新拜了四拜,然后走上戏台,与绛仙行了礼。行礼之后,又把通班的朋友都请过来,逐个相见过去。

绛仙与同班之人问他被救的来历,谭楚玉把水中有人引领,又被大鱼负载而行,及至送人罾中,大鱼忽然不见,幸遇捕鱼人相救,得以不死的话,高声大气说了一遍,好使台上台下之人一齐听了,知道晏公有灵,以后当愈加钦敬的意思。

众人听了,惊诧不已。众植越闻知此事,个个都来贺喜。当日要娶藐姑的富翁,恐怕谭楚玉夫妻恨他,日后要来报怨,连忙备了重礼,央众檀越替他解纷。

谭楚玉一毫不受,对众檀越道:“若非此公一激之力,不但姻缘不能成就,连小弟此时还依旧是个梨园,岂能飞黄腾达至此?此公非小弟之仇人,乃小弟之恩人也,何报之有?”众人听了,喷啧称羡,都说他度量宽宏。

藐姑对绛仙道:“如今女婿中了进士,女儿做了夫人,你难道还好做戏不成?趁早收拾了行头,随我们上任,省得在这边出丑。”

绛仙见女儿、女婿不念旧恶,喜之不胜,就把做戏的营业丢与媳妇承管,自家跟着女儿去享荣华富贵。

谁想到了署中,不上一月,就生起病来,千方百药医治不好,只得叫女儿送她回去。及至送到家中,那病体不消医治,竟自好了。病愈之后,依旧出门做戏,康康健健,一毫灾难也不生。

这是什么原故?一来因她五行八字注定是个女戏子,所以一日也离不得戏场,离了戏场就要生灾作难。可见命轻福薄的人,莫说别人扶他不起,就是自家生出来的儿女,也不能够抬举父母做个以上之人。所以世间的穷汉,只该安命,切不可仇恨富贵之人,说不肯扶持带挈他。

二来因绛仙的身子终日轻浮惯了,一时郑重不来,就如把梅香升作夫人,奴仆收为养子,不但贱相要露出来,连她自己心上也不觉其乐,而反觉其苦。一觉其苦,就有疾病生出来。所以妓女从良,和尚还俗,若非出自本意,被人勉强做来的,久后定要复归本业,不能随主终身也。

却说谭楚玉到任之后,做了半年,就差人寄了五百金送与莫渔翁,叫他权且收了,以后还要不时馈送,决不止千金而已。谁想奠渔翁十分廉介,止收一百两,做了十倍利钱,其余四百金尽皆返璧。

谭楚玉做到瓜期之后,行取进京,又从衙、严等处经过,把晏公庙宇鼎新一番,又买了几十亩香火田,变与檀越掌管,为祭祀演剧之费。再到新城港口,拜访莫渔翁。莫渔翁先把几句傲世之言,挫去他的骄奢之色;后把许多利害之语,攻破他的利欲之心。

谭楚玉原是有些根器的人,当初做戏的时节,看见上台之际十分闹热,真是千人拭目、万户倾心,及至戏完之后,锣鼓一歇,那些看戏的人竟像要与他绝交了一般,头也不回,都散去了。可见天地之间,没有做不了的戏文,没有看不了的闹热,所以他那点富贵之心还不十分着紧;如今又被莫渔翁点化一番,只当梦醒之时,又遇一场棒喝,岂有复迷之理?就不想赴京去考选,也不想回家去炫耀,竟在桐庐县之七里溪边,买了几亩山田,结了数间茅屋,要远追严子陵的高踪,近受莫渔翁的雅诲,终日以钓鱼为事。

莫渔翁又荐一班朋友与他,不是耕夫,就是樵予,都是些有人世之才、无出世之兴的高人,终日往还,课些渔樵耕牧之事。

藐姑又有一班女朋友,都是莫渔翁的妻子荐与他的,也是些能助丈夫成名、不劝良人出仕的智女,终日往来,学些蚕桑织红之事。后来都活到九十多岁,才终天年。只可惜没有儿子,因藐姑的容貌过于娇媚,所以不甚宜男;谭楚玉又笃于夫妇之情,不忍娶妾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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