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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寡妇设计赘新郎 众美齐心夺才子

第四回 寡妇设计赘新郎 众美齐心夺才子

词云:

潘安貌,无才也使佳人好。佳人好,若逢才女,还须同调。才多加上容颜俏,风流又值人年少。人年少,不愁天上,花星不照。

右调《忆秦娥》

这首词,乃说世间做风流子弟的,“才貌”二字缺一不可。有貌无才,要老实又老实不得;有才无貌,要风流也风流不来。要做第一等风流之人,须要在赋生之初,把这两件东西放在天平上弹一弹过,然后并在一处,舍为一身,方才没有缺陷之恨。

这两件之中,又要分个难易,易得的是貌,难得的是才。世间绝标致的男子,一百个之中常有一两个。其说富贵人家的儿子,居移气,养蹶体,自然生得娇皮细肉,俊雅可观;就是僮仆厮养之辈,梨园小唱之流,尽有面似潘安,腰同沈约,令妇人女子见之,不觉魂摇心荡者,正自不少。

只是这样的男子,容易使人动兴,也容易使人败兴。看了他的容颜举止,正要打点害相思;及至想到他是何等之人,所作所为的是何等之事,就不觉情兴索然,那场相思病就值不得去辱他了。

天下极俊雅的才人,一万个之中选不出一两个。无论才貌两件都有十分的,使天下妇人见之,个个愿为之死;即使易得之貌有了七分,难得之才有了三分,那些怜才好色的妇人,也就肯截长补短,替他总算起来,一般是两样俱全,十分并之的才子。知书识字的佳人,爱其才而愿为之妇;就是不通文墨的女子,也慕其名而欲得为夫。

所以“才貌”二字虽然并称,毕竟“才”字在“貌”字之前,是说有了才方重其貌,不曾说有了貌可以不问其才也。

从古及今,标致男子之中极惹看的,只有两个。一个叫做潘安,是晋朝人,生得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同时的美男子甚多,比并起来,要算他第一个。常挟了弹子出游,竟像张仙下界。那些少年女子一见了他,个个都如颠如狂,不惜廉耻,竟赶到街市之中,你扯我曳起来。

所以《世说新语》上面载他这一段道:“潘岳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萦者,即扯曳之意也;连手共萦者,即你扯我曳之意也。

潘安是个立名砥行的人,被这些妖冶妇人缠扰不过,恐怕生出物议来,竟不敢在街市上行走,有事出门,只得坐了车子。车上与地下有高低俯仰之分,又且行走得快,使她爬不上,赶不着,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谁想那些妇人究竟放他不过,就是爬不上,赶不着,吵也要吵他一场,打也要打他几下。大家不约而同,预先买了果子,放在袖中,等他车子经过,就一齐抛掷出来,做个半爱半恨之意。

爱者,爱他多才多貌;恨者,恨他寡情寡意。所以潘安掷果一事,至今流传,以为风流话柄。

这个才子虽然生得惹事,还亏他命根牢固,经得起那些顽皮妇人摆布得起,终日在果子缝中钻来钻去,不曾被人掷得死。

另有一个孱弱的才子,生得花一般娇,粉一般嫩,莫说果子掷来承受不起,就把眼睛多相他几相,也要相出病来,可怜他活不多年,竟被天下之人看杀。这个风流话柄,比掷果之事更奇。

那才子姓卫名玠,也是晋朝人,生得神清骨秀,体不胜衣,常坐白羊车行于洛阳市上,使人看了,竟像是一块白璧雕洗出来的人物一般,就替他取个美号,叫做“璧人”。

与他同时的也有许多美男子,如王澄、王济、王玄,都有绝美的姿容,为时人所艳羡,及至见了卫玠,就把那几个相形下来。当时的人有两句批评道:“王家三子,不如卫家一儿。”

卫玠被这两句批评、一个美号传播开去,莫说天下的妇人个个思量,人人爱慕,不知把没形没影的相思,害杀人家多少女子,就是男子里面,也没有一个不眷恋他。

卫蚧一日有事,从豫章行至下都,路上的人听见说卫璧人从此经过,哪一个妇人不艳妆以待,哪一个男子不拭目而观?把那车子两旁挤个没缝,只当是几千里的官塘大路,每边筑了一堵肉墙,待他的车从人气之中辇将过去。

及至到了下都,那下都的人无论相知不相知,有旧没有旧,都来拜访,要借璧人一观。若回他不在寓处,他今日去了,明日又来,直到见了才住。

卫玠是个孱弱书生,哪里经得这般劳碌?不上几时,就被人看出病来,竟以弱疾而死。所以当时的人编句巧话出来,叫做“看杀卫玢”。这段事实也出在《世说新语》,不是做小说的人编造出来的。

这两个标致男子,都是极有才思、极有名望的文人,所以他的姿貌因其才而益重,从来的风流才子,毕竟要数他这两个;不然弥子瑕、龙阳君的面孔尽有可观,为什么“风流”二字不归与他,提起这两个名字,反觉得可鄙而可贱者何也?

这等说起来,“才貌”二字果然是分开不得的。只是这两件东西,造物再不肯兼付与人,不是使他少这件,就是使他缺那件,这不是造物的刻薄处,正是造物的忠厚处。若还兼付与人,这个人就不能够循规蹈矩,守着自家的妻子,终身定有许多风流罪过犯将出来,不是授以善身之资,反是予以丧德之具了。

从古及今,有几个才貌兼全的人能够完名全节的?若还有才有貌,又能循规蹈矩,不做妨伦背理之事,方才叫做真正风流。

风者,有关风化之意;流者,可以流传之意。原是两个正经字眼,为什么不加在道学先生身上,常用在才人韵士身上?只因道学先生做来的事,板腐处多,活动处少,与风流的字义不甚相台,所以不敢加他。才人韵士做出事来,如风之行,如水之流,一毫沾滞也没有,一毫形迹也不着,又能不伤风化,可以流传,与这两个字眼切而且当,所以拿来称赞他。如今世上的人不解字义,竟把偷香窃玉之事做了“风流”二字的注脚,岂不可笑!

方才所说的两个古人,都是有才有貌,又能循规蹈矩,不做妨伦背礼之事的。如今再说个古人以后、今人以前的标致男子,虽不十分循规蹈矩,却不曾做出妨伦背礼之事来,与“风流”二字不甚相合,也还不甚相离,说来做个消闲的话柄。

这个标致男子姓吕名旭,表字哉生,是明朝弘治年间人,祖籍原是福建,因父亲吕春阳在扬州小东门外开个杂货铺子,做起家业来,就不回福建,竞在扬州地方娶了妻室。

从来女色出在扬州,男色出在福建,这两件土产是天下闻名的。吕春阳少年时节原是个绝标致的龙阳,娶的那位妻子又是个极美丽的瘦马,俗语四句道得好:

低铜铸低钱,好窑烧好瓦;要生上相骡,先拣好驴马。

往常人家只消一个标致妻子,就生得好儿好女出来,何况他这一底一盖,都是绝精的印子,印出来的花样,岂有不齐整的?

吕哉生未曾蓄发之时,竟像个粉团捏就的孩子,随你什么妇人,没有他那种白法,性子又聪明,口齿又伶俐,走出去上学,那些路上人家的妇人,无论老少,都要扯进去顽耍,心上爱他不过。又因他年纪幼小,再不称名道姓,只以“心肝儿子”呼之,搂在怀中,扑了又扑,叫了又叫。

及至叫熟了口,接惯了手,等他到头发披肩、情窦将开的时节,依旧扯进去顽耍。有几个不识廉耻的,扑他几扑,也要他回扑几扑;叫他几声,也要他回叫几声。又以摩疼擦痒为名,竟要他浑身摸索起来,把个不曾出幼的孩子,未及十三岁,就弄得无件不知,无般不晓。

看官你说,这等一个惹事的孩子,又遇着那许多作孽的妇人,处此地步,比干柴烈火更甚一倍,自然要做出事来,弄坏为人的根脚,这个正人君子就做不成了。

准想吕哉生的命好,当此万难摆脱之时,亏一个救命的恩人,替他临崖勒马,还不至于堕落火坑,使后来翻身不得。

他这位恩人不是别个,就是一位训蒙的先生,全亏他教诲得严,拘束得紧,所以留得这条性命,到后来还做个好人。

如今世上的父母不知教子之法,只说蒙馆先生是可以将就得的,往往造次相延,不加选择,直到开笔行文之后,用着经馆先生,方才去求签问卜,访问众人,然后开筵下榻。不知道孩子从师就如病人服药,空心吃下去的方才有效,到用过饮食之后,就有灵丹吃下去,也与五脏六腑隔着一层,不能勾粘脾着肾了。

开手从的那位先生,就是得病之初空心吃的一服丸散,吃得着也是这一服,吃不着也是这一服。投了个方正的先生,那孩子后来自然会方正;投了个苟且的先生,那孩子后来毕竟要苟且。不信但看写字的笔法,若还开手把笔的先生是个会写楷书的,教来的学生个个会写楷书,就是写得不好,也到底有些端庄之意,决不至于连行带草;若还开手把笔的先生是个善写草字的,教来的学生个个会写草字,即使写不到家,也究竟带些龙蛇之体,再不能勾一点一画。即此一事,就是教方即方、教圆即圆的证据了。所以发蒙的先生,比经馆先生更有关系,不可不严加选择。

吕春阳的儿子只因这位蒙师从得着,所以不至于失身。教他写字读书,还不十分严厉;独有进退出入之间,管得十分严紧。放他回去吃饭,不住地叫人踪迹他,若还来迟一刻,就要盘问到底。稍有差错之处,不是罚跪,就要记打。不打则已,一打定要打得皮破血流。

所以吕哉生往来之际,不敢十分耽搁。那些作孽的妇人正要留他顽耍,他想到先生身上,就不觉毛骨悚然,洒脱袖子,就跑了去。故此保得住童子原身,不至于十分破坏。

那位蒙师把他教到十三岁上,见他聪明日进,文理日深,就对吕春阳道:

“你这位令郎,如今大有进益,可谓青出于蓝了。我这样先生,只好替他训蒙,不敢替他开笔,须要另寻一位经馆,替他讲书作文,后来方有出息。只是一件,你令郎的容貌生得太齐整了,恐有不积德的男子,不正气的妇人,要看相他。须要独请一位西席,关在家中读书,方才保得他成器;不然‘功名’二字或者骗得到手,‘品行’二字只怕保不到头也。”

吕春阳虽是个市井之人,也还有些志气,况且少年时节也曾吃过男子的苦,也曾受过妇人的亏,怎么肯把这掌上之珠与人去前钻后刺,就依了蒙师的话,独请一位老成先生,关在家中,朝攻夜习,半步也不放出门。

一来是他寿长,二来是他命好,这位经馆先生也与蒙师一样,专在行止上做工夫,把讲书作文之事都做了第二义,常说:“举人进士是前世修的,正人君子是今世学的。今世的正人君子,就是来世的举人进士。可见一生的行止,关了两世的功名富贵。要做举人进士者,岂可不于此加严!”

每到朔望之日,教他把《太上感应篇》朗诵一过,然后看书作文。说到色欲之事,就把奸淫的报应委曲诫谕他。总是见他五官四肢都是些诲淫之具,他就不去惹事,定有事来惹他,故此下药于未病之先,使他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之意。

吕哉生的书馆,逼近于内室之中,他的知识又多,凡家中之人一举一动,都瞒他不过。一日,有个老仆的妻子与个少年管家,在僻静之处解带宽衣,正要做些瞒人的勾当,被吕哉生劈面撞着,呵叱了一顿,回到书房余怒未靖,还有些怒发冲冠之意。

先生问他的原故,他就把僮婢相奸的话说了一遍,要转去告诉父亲,求他正个家法。先生问道:“那个少年管家,想是没有妻室的么?”吕哉生道:“若是没有妻室,也还情有可原;他自己的老婆还好似别人的,心上偏不中意,要睡别人的老婆,所以可恨。”

先生道:“既然如此,不消你管闲事。他睡人的妻子,自然会把妻子还人。‘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这两甸古语,是铁板铸定的,随你什么好汉,再逃这两句不过。你若不信,再去留心伺察他,只怕你令尊的家法,没有这般处得他痛快。”

吕哉生听了这些话,只说是寻常因果之言,哪里字字不差,人人都验?谁想过不多时,又看见一个妇人与一个男子,在暗室之中如此如此。吕哉生看不明白,还只说是一对旧人,因前日的阵势被人冲散,不曾上得战场,所以今日复来打仗。吕哉生见他在云雨之时,要走去拿他,恐怕近于失体,就去唤那老仆来,叫他自己捉奸。

那个老仆也只说是自己的妻子,心上愤恨不过,拿了一条绳索,悄悄走到卧榻之前,把这一男一女,连头连颈捆在一处,使他叫喊不出。又央了一个管家,把他抬到中堂,听凭家主发落。

吕哉生父子叫人解开一看,谁想那个妇人不是老仆的妻子,却是前日奸夫的老婆;那个男子不是前日的奸夫,是一名新进之仆,却好是个无妻无室情有可原之人。

正在审问之时,那个少年管家听见妻子被人淫污,赶到跟前,不消家主动手,自家揪住老婆,打个不数,又与奸夫扭做一团,要与他拚命。

吕哉生道:“你不消发急,这分明是天理昭彰,一报还你一报。我前日要处你之时,先生念两句古语劝我,说道:‘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我还只说是套话,谁想一字不差。你前日奸淫别人的妻子,是我亲眼见的;今日你的妻子被人奸淫,也是我亲眼见的;刚刚合着那两句古语,只是不该这等应验得快。可见奸淫之事,果然是做不得的。”

吕春阳见儿子的话说得中听,心上十分欢喜,倒把这一对男女当做儿子的恩人,不是他一番瞽省,如何知道奸淫有报?就不施鞭扑,只把说话诫谕一番,从轻发落过了。

却说吕哉生见过这番报应,就把那两句古语写来贴在面前,以便出入之间,不时警省。见了那些无耻妇人,平日引诱他的,就像虎狼一般,头也不抬,急急地走过,唯恐惹出事来,要把妻子还债。

他自从警醒之后,不但行止分明,一事不苟,连学业也大进起来。但凡人家子弟长进不长进,读得书与读不得书,全看情窦初开的那几年。若还情窦一开,终日想着色欲之事,就要与书本为仇,巴不得撇开了他,好去寻花问柳,这个举人进士就有几分做不成了;若还情窦既开,看得色欲之事也不过如此,除了妻妾之外,不想去窥伺别人,就要与书本为缘,没有分心之处,这个举人进士就有几分做得成了。

吕哉生见过那番报应,知道别人的妻子是奸淫不得的,耍做风流才子,只好多娶几房姬妾,随我东边睡到西边,既不损于声名,又无伤于阴骘,何等不妙。

要想姬妾众多,除非中了科甲,方才娶得像意;不然就拼了银子娶来,那些姬妾也是勉强相从,不觉得十分遂意,见了富贵之人未免要羡慕他,这个风流才子依旧做得没兴。

所以尽心竭力,只想读书,一毫不去外务,他的学业岂有不进之理?十四岁出来赴考,县尊就取他第一。

扬州的人见他不是本处籍贯,就攻起冒籍来,写了知单,各处粘贴,要等府试院试之日,一齐攻打,不容他进场。

吕春阳只有这个儿子,怎肯把性命去换功名?就丢了扬州不考,竟领他回到故乡,复还本籍。俗语道得好:“是个老虎,到处吃肉。”吕哉生在扬州地方考了案首,回到福建,也不曾考个第二。由县而府,由府而道,处处都是他领批。

吕哉生进在本处,虽然是父母之邦,怎奈声音不对,与亲友说话,定要个通事之人,觉得十分不便。就与父亲商议,不如援例做了监生,移到南京居住。一来声音相近,便于交游;二来监中科举,叉容易得中。吕春阳就依着儿子,替他纳了南监,连家小搬到南京。

吕哉生人监之后,没有一次考试不在前列,未及一两年,就做了积分的贡士。

有个流寓的显宦,见吕哉生气度非凡,又考得起,就要把女儿招他。吕春阳住在异乡,正要攀结一门高亲,好做靠壁,岂有不允之理?就把儿子送上显宦之门,做了贵人之婿。谁想这一对夫妻,正合着古语二句:

呆郎娶巧妇,美男得丑妻。

吕哉生的容貌,竞像个绝美的妇人,那位小姐的形状,反像个极丑的男子,又麻又黑,又且痴蠢。吕哉生一见,几乎气死,悔又悔不得,就又就不得,只得勉强睡了几夜,就寻个僻静书馆,到外面去读书。只说这段姻缘是终身改正不得的了,谁想他到底命好,不上一年,那位小姐就得暴病而死。

吕哉生脱得这个难星,唯恐离了东施,又要遇着嫫姆,再不敢轻易续弦,终日孤眠独宿;直到父母双亡,丁艰起复之后,方才出去择配。

怎奈他自己的姿色生得太美了,哪里寻得着对头?择来择去,只是不中。自己又鳏旷不过,思想良家女子是儿戏不得的,只好到章台楚馆嫖嫖妓妇,还不十分损伤阴骘。

彼时各院之中名妓甚多,看见吕哉生的容貌竟是仙子一般,又且才名藉甚,哪一个不爱慕他?闻得他在院中走动,有几个声价最高,不大留客的妇人,也为他变节起来,都艳妆盛饰,立在门前,候他经过。一见了而,定要留进去盘桓一番。吕哉生眼力最高,一百个之中没有一两个中意,大率寡门闯得多,实事做得少。

起先是吕哉生去嫖妇人,谁想嫖到后来,竟做出一桩反事:男子不去嫖妇人,妇人倒来嫖男子,要宿吕哉生一夜,那个妓女定费十数两嫖钱,还有携来的东道在外。甚至有出了嫖钱,赔了东道,吕哉生托故推辞,不肯留宿,只闯得一次寡门,做了个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的,也不知多少。这是什么原故?

只因吕哉生风流之名播于遐迩,没有一处不知道他,竟把他的取舍定了妓妇的优劣,但是吕哉生赏鉴过的,就称她为名妓,门前的车马渐渐会多起来。都说吕哉生自己身上何等温柔,何等香腻,不是第一等妇人,怎肯容他粘皮靠肉,所以一经品题,便戒佳士。

若还吕哉生不曾识面,或是见过一两次,不去亲近她的,任你名高六院,品重一时,平昔的声价也会低微起来。都说吕哉生不赏鉴他她,毕竟有些古怪,不是风姿欠好,就是情意未佳,不然第一等妇人与第一等男子,怎肯当面错过?这叫做“伯乐失顾,即成驽马”。

那妇人嫖男子的规矩,不是有心做出来的,只因吕哉生嫖妓之时,被那些寻常妇人扯曳不过,竟不敢在院中走动,有几个能书善画、稍通文墨的,吕哉生不忍绝她,许她常来就教。

谁想就教之端一开,这两崩大门就关闭不住,那些好名的姊妹,哪一个不来物色他;又怕吕哉生闭户不纳,损了自己的声名,都预先央了分上,讨了荐书,替自己先容过了,然后来载酒问奇。

吕哉生却不得情面,只得勉强应承。若还走到面前,看见是作养不得的,就只好吃几杯酒,说几句话,假托一桩事故,送她起身;若还是作养得的,定要留宿一晚,消了那头分上,那妇人到临行之际,都有几两参价赠他,为偿精补肾之费。虽不叫做嫖金,其实与嫖金无异,此妇人嫖男子之名所由来也。

吕哉生受了参价,没有别样回札,只做一首无题之诗,或是写在扇头,或是题在帖上,做个投琼报李之意。诗后不落姓字,只用一方小小图书,是“红颜知己”四个字。他生平不喜务名,凡作诗文都不肯落款,也不去刊刻,所以姓名不传,这是他生性如此,不独待妓妇为然。古人有两句名言,合着他的心事,常写来贴在面前道:

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彼时名妓虽多,内中只有三个是吕哉生许可之人,竟与三房姬妾一般,许她轮流当夕。一个叫做沈留云,一个叫做朱艳雪,一个叫做许仙俦。

这三个妓女原不叫做这三个名字,只因吕哉生相与之初,曾做几首诗词赠他,诗词之中有这几个新鲜字眼,那妓女重他不过,就取来做了名字。吕哉生之见重于妇人,大率类此。他赠沈留云的是一首绝句,其诗云:

爱叆霓裳淡欲飞,人间若个许相依?

襄王爱作巫山梦,留住行云不放归。

这三个之中,态度要算她第一,轻飘无着,竟像要飞去的一般,所以这等赞她。赠朱艳雪的是一首小令,名为《风人松》,其词云:

十年留意访婵娟,今日始逢仙。梅花帐里偕鸳梦,闲评品、柳媚花妍。

气似幽兰馥馥,神凝秋水涓涓。醒来疑在雪中眠,莹质最堪怜。又怪人间无艳雪,多应是、玉映霞天。焉得良宵不旦,百年长卧花前。

这三个之中,肌肤要算她第一,白到极处,又从白里透出红来,所以这等赞她。赠许仙俦的是一只曲子,名为《黄莺儿》,其词云:

处处惹人愁,最关情,是两眸,等闲一转教人瘦。腰肢恁柔,肌香恁稠,凡夫端的难消受。与卿谋,人间天上,若个许相俦。

这三个之中,眉眼风情要算她第一,骚到极处,又能骚而不淫,毕竟要择人而与,所以这等赞她。

这三个名姬起先不甚相合,自与吕哉生相与之后,就同船合命起来,竟像嫡亲姊妹一般,一毫妒心也没有,都拼了大注财物结识吕哉生。

吕哉生的身子被这三个大老官成年包定了,就一个螵客也不接,终日守着她。这三个姊妹渐渐有起权柄来,竟成了鼎足之势。

大家立定主意,要嫁吕哉生,不顾他情愿不情愿。把这三首情词当作铁券一般,紧紧地藏了,若还不允,就要执此为凭,和他硬做。吕哉生心上也要并纳三人,只因正室未娶,不好把妓女为妻,要待续弦之后,然后收纳他。

这三个姊妹也许他先娶正妻,自己随后来做小,只怕娶了个妒妇回来,不容吕哉生做主,负了从前之约,竟要自己替他择配,不容吕哉生私自议婚,连聘金也不要他出,都是自己包管到底,好使新来之人感激她,不忍与她为难。

她三个身边都有千金积蓄,又是自己做主,没有鸨母的,所以敢作敢为,把吕哉生拿住了做。吕哉生又怕说来的亲事未必中意,毕竟要拣个将就的方才下聘,怎肯娶个美貌妇人来夺自家的宠?故此口便应承她,依旧央了媒人,在外面访择。

谁想这三个姊妹却是一片好心,都说寻常的女子不但配他不来,就与自己三个也搭配不上;况且自己三个,又不是过路的媒人走得开的,万一新妇不中意,恨起媒人来,以后相从的事,就不稳了。所以尽心竭力,要寻个绝世佳人,为市恩之计。

有个姓乔的寡妇,只生一女,颇有才名,又会写字作画,与这三个姊妹神交已久,只是不曾见面。这一日,三个姊妹以拜访同社为名,去看乔小姐。

见她生得奇娇异媚,又且贤惠绝伦,就问他母亲道:“闻得令爱小姐还不曾许人家,不知要选个什么女婿?”乔寡妇道:“别样都可以不论,只有‘才貌’二字是少不得的。”

这三个姊妹道:“如今现有一个才子,容貌是当今第一,若还去了方巾,与小姐立在一处,只怕辨不出哪个是男,哪个是女,不知肯许他么?”

乔寡妇问是那一家,这三个姊妹就把吕哉生说去。乔寡妇一向留心择婿,男子里面略有几分才貌的,都在他肚里,岂有闺阁之中家弦户颂的才子,反不知道之理?就满口应承,没有一个含糊字眼。

乔小姐闻之,自然喜出望外,唯恐错了机会,竟不肯顾惜廉耻,又扯到背后去叮嘱一番。这三个姊妹就对乔小姐道:“他与我们三个都有终身之约,小姐进门之后,要留着三个坐位等我们的。”乔小姐也满口应承,不作一毫难色。

这三个姊妹见女家允了,不怕男家不允,就便宜行事起来,竟把下聘的事宜与过门的日子,都与乔寡妇当面订过,然后去知会吕哉生。

吕哉生一来不肯见信,二来自己也相中一个,正要选期纳采,哪里肯依允他?只说婚姻大事,不是草草得的,且待我从容占卜。

这三个姊妹到背后去商议道:“若还要他自出聘礼,就不好瞒他做事;如今聘礼是我们出,要他做个现成新郎,不是什么歹事。竟替他做成了,到娶亲之日,提他上场,不怕他走上天去!若还新人不好,还怕他到临期埋怨;有这等一个绝世佳人,不知不觉抬到面前,却像天上掉下来的一般,也不是什么苦事,料想不肯推她出门。”

大家商议定了,竞把吕哉生的名字写了婚启,备下礼物,齐齐整整的送聘过门。吕哉生只当在睡梦之中,哪里知道?一心去做那一头。

那头亲事不是男子相中妇人,是妇人看上男子,生个巧计出来,诱他成事的。那女子姓曹,名婉淑,住在国子监前,是个少年寡妇,年纪虽过二八,却有绝世的姿容,又且长于笔墨。吕哉生人监攻书,时常在他门首经过。

曹婉淑之居孀,原像卓文君之守节,不曾想起节妇牌坊的,看见这个美貌相如走来走去,那点琴心不消人去挑得,自然会动弹起来,思想这样男子,怎么好不嫁他?就着人访问姓名。

还只说是有了妻室的人,只要做得他的阿娇,就住他第二间金屋也是甘心的,不想又是久旷之夫,与自家这个怨女正好凑成一对,就去央人说亲。

那个说亲的媒婆是知道吕哉生的,就把三个妓女占定了他,要敛资择配,不容吕哉生做主的话,说了一遍。

谁想曹婉淑这头亲事还不曾起影,就预先吃起醋来,把眉头蹙了几蹙,想出一个主意。对媒婆道:“既然如此,这头亲事不是上门去说得的了,须要在别处候他。就是遇见之时,也不要把这头亲事突然说起,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然后说到我身上,他方才肯做。一有应承之意,就领他来相亲,无论成不成,都有媒钱谢你。”

媒婆答应了去,果然依计而行。立在太学门前,见吕哉生走过,问他跟随的人道:“这位郎君莫非就是吕相公么?”跟随的人道:“正是,你问他怎的?”

媒婆道:“前日院子里三位姑娘,央我寻一头亲事,说是娶与吕相公的,如今有了一头,正打点去说,故此要认一认,日后好来领赏。”

吕哉生听见,就回转头来对他道:“只怕所说的亲事未必中意。”媒婆道:

“她出的题目是极容易的,有什么不中意?”吕哉生道:“他出什么题目与你?”

媒婆道:“她说只要二三分姿色的,若还十分标致就不要了,这样女子怕寻不出?”

吕哉生听了这一句,正台着自己的疑心,就变起色来道:“原来如此,这等你不要理她。若有十分姿色的,你便来讲;就是九分九厘,我也不做,不要枉费了精神。”

媒婆道:“相公若要好的,莫说十分,就是二十分的也有,只是那三位姑娘立定了主意,只怕你拗他不过。”吕哉生道:“她又不是我的亲人,哪里有得与她做主?”媒婆道:“既然如此,眼面前就有一个,何不去相一相?”吕哉生道:

“住在哪里?”媒婆指了曹家道:“就在这里面。”

吕哉生往常走过,看见这分人家有个绝色的女子,只说是有丈夫的,所以不想去做,如今听了这一句,就不觉高兴起来,盘问她的来历。媒婆把少年丧夫,将要改醮的话说了一遍,吕哉生欢喜不了,就叫媒婆进去知会,自己随后去相亲。

只见曹婉淑淡妆素服,风致嫣然,没有一毫脂香粉气。媒婆要替她卖弄温柔,不但浑身肌体凭他相验,连那三寸金莲也替她高高擎起,并那一捻腰肢都把手去抱过,要见她细得可怜。又取出笔砚诗笺,叫吕哉生出题面试。吕哉生先赋一绝,要她依韵和来,其诗云:

自是琼花种,还须着意栽。

今宵归别业,先筑避风台。

曹婉淑不假思索,就提起笔来,和一首在后面道:

有意怜春色,还须独榭裁。

灵和宫畔柳,岂屑并章台?

吕哉生见了,十分叹服,说谢家咏雪之才,不过如此。只怪他醋意太重,知道是媒婆告诉她的,就一味模糊赞赏,不说她所以然的妙处。当面就定了婚议,只等选期下聘,择日完婚。

曹婉淑恐旧那三个妓女与他相处在先,嫁去之后,一时不能杜绝,定有几场气淘,要想居重驭轻,又且以静待动,就叫媒婆传话,说自家颇有积蓄,尽够赡养终身,不过为无人倚靠,要招个男子做主,须是男子弃了家室过来就她,自己不肯挟赞往嫁。

吕哉生也虑做亲之日,那三个姊妹必来聒噪,肚里思量,正要寻个避秦之地,不想她这句话巧中机谋,就欣然应允。

曹婉淑要卖弄家私,不但聘礼不要他出,铺陈不要他办,连接他上门的轿子也是自家的,索性赔钱到底,不要他破费半文,使那三个妓妇知道,说吕哉生的身子只当卖与她的一般,不好走来争论。

吕哉生的身子也是卖与妇人惯的,就是自己倒做新人,坐了花花轿子嫁到她家去,也不是什么奇事,就满口应承,袖了诗笺而去。

却说那三个姊妹定了乔小姐,正要替他择吉完姻,不想听见风声,知道吕哉生瞒着自己,做成了一头亲事,心下十分惊恐。起先还在疑信之间,一日吕哉生脱下衣服,这三个姊妹拿去浆洗,忽然在袖子里面抖出一幅诗笺,展开一看,竟是妇人与男子亲口订婚之词,大家就动了公愤,要与吕哉生为难起来。

说前面一首是他的亲笔,后面一首,分明是妇人要嫁他,不屑与我们并处,要他拒绝我们,独娶她一人之意。这个淫妇不曾进门,就这般放肆,成亲以后的光景不问而可知了。此时若不阻他,明日娶了回来,如何了得?

正要打点出兵,内中有个知事的道:“他的亲事既然做成了,我们空做冤家,料想没有退亲之理,不如且藏在胸中,隐而不发,使他不防备我,大家用心去打听,看他聘的是哪一家,拣的是哪一日,要在何处成亲,大家搜索枯肠,想个计较出来,与那不贤之妇斗一斗聪明,显一显本事,且看哪个的手段高强。如今这两头亲事都是翻悔不得的了,为今之计,只有抢先的一着。倘若预先弄得他成亲,等乔小姐占了坐位,就是娶了她来,也与我们一样做小,不怕她强到那里去;若还正事不做,去讨那口上的便宜,万一她使起性来,断然不容我们做主,那位乔小姐叫她如何着落,难道好娶在我们家里,与她一同接客不成?”

那两个道:“极说得是。”就一味撒漫,不惜银子,各处央人伺察他。

却说吕哉生选定吉日,叫媒婆知会过了,自己度日如年,盼不到那个日子。

一心要见新人,把这三个旧交当了仇家敌国,恨不得早离一刻也是好的。

及至到了成亲之日,脱去旧衣,换了新服,坐在家中,只等轿子来接。

那三个姊妹自从闻信之后,大家跟定吕哉生,一刻也不离,惟恐他要背夫逃走。及至到了这一日,不知什么原故,反宽宏大量起来,只留一个没气性的与他做伴,那两个涵养不足的,反飘然去了。

吕哉生与她坐了一会,只见轿子来到门前,就只说朋友相招,要拂袖而去,那个姊妹也并不稽查,凭他上轿。吕哉生出了大门,就放下这头心事,一心想着做亲,不管东南西北,随着那两个轿夫抬着径走。

及至抬进大门,走出轿子,把光景一看,谁想不是前日的所在,另是一分人家,就疑心起来,问轿夫道:“这是哪里?为什么不到曹家去,把我抬到这边来?”

轿夫道:“曹家娘子说,他那所房子是前夫物放的所在,不十分吉利,要另在一处成亲。这座房子也是她自己的,请相公先来等候,她的轿子随后就刭了。”

吕哉生见他说得近理,就不十分疑惑,独自一个坐了一会,忽然听见鼓乐之声,从远而近,渐渐响到门前。吕哉生心上又有些疑惑起来,思量孀妇再醮,没有吹打出门之理,况且又不是别人娶她,难道自己叫了吹手,迎着自己去嫁人不成?

及至新妇出了轿子,走到面前,见她一般戴了方巾,穿了团袄,与处女出嫁无异。新人面上是有珠帘盖若的,吕哉生看不分明,未知是与不是,只得随了傧相的口,叫拜就拜,叫兴就兴,行了成亲的大礼,同人绣房之中,又对坐一会然后替她除去方巾,把面容仔细一看,就大惊大怪起来。

原来这个新妇并非曹婉淑,另是一位绝色的佳人,年纪只好二八,丰姿绰约,态度翩跹,大有仙子临凡之意。

吕哉生不解其故,正要开口问他,不想绣榻之后另有一间暗房,门环响了一下,闪出两个女子,却像有些面善的一般。正要走去识认,不想房门外又有一个女子喊叫进来,捏了拳头,要替这新郎打喜。种种怪异之事,教吕哉生应接刁暇。

原来这三位女子不是别人,就是吕哉生的仇家敌国,替他硬主婚姻、强做好事的人。那位新妇就是乔小姐。只因吕哉生做事不密,把曹婉淑赘他为夫,连轿子不教他雇,要迎接上门的话,告诉了朋友。朋友替他漏泄出来,被这三个有心人打听得明明白白,故此预先赁下一所房屋,定了两乘轿子。一乘去娶乔小姐只说是吕哉生的;一乘去接吕哉生,只说是曹婉淑的。都把大块银子买瞩了轿夫,叫他不要漏泄,把这一对佳人才子骗在一处,硬适他成亲。一来遂了自己的意,二来报了妒妇的仇,叫做“一举两得”。

吕哉生看了新人,正在惊疑之际,又被这三个姊妹从两处夹攻进来,弄得进退无门,不知从哪里说起。那三个姊妹道:“这一位小姐,是我姊妹三个娶来奉送的。容貌虽不甚佳,还将就看得过;别样的文字虽做不来,像你袖子里面紧紧藏着的那样歪诗,也还做得出几首。只有一件不中式,你是喜欢古董的人,偏是破碎家伙倒用得着,新鲜物件是不要的,所以立定主意,要娶寡妇续弦,不使我们知道。这位小姐是一件簇新的玩器,不曾有人赏鉴过,恐怕你这古董新郎不大十分中意。古语道得好:‘衣不穿新,何由得旧?’求你不要憎嫌,留在身边,自己用旧了罢。”

吕哉生被她这些巧话说得满面羞惭,半句也答应不出,只好赔着笑脸,自家认个不是。那三个姊妹还有许多言语要发泄出来,见他羞得可怜,也就不忍再说。五个人坐在一处,吃了合欢的酒席。这三个姊妹不但把他送归锦幕,扶上牙床,连那喷香的被窝都替他撒好了,方才去睡。

吕哉生这一夜本是来寻已放之花,不想逢着未开之蕊,乔小姐那种香艳又是生平不曾受用过的,这番得意的光景,哪里形容得出?只是想到曹婉淑身上,未免有些不安。还想今晚就了这一头,明日去补那一头,做个二美兼收,才是他的心事。

谁想那三个姊妹自他成亲之后,就把里外的门户重重锁了,一个闲人也不放进来,一毫信息也不放出去,大家伴住了他,要待一年两年之后,打听曹婉淑别嫁了人,方才容他出去。

却说曹婉淑那一日打发轿子出门,自家脱去素服,改了艳妆,只等新郎一到,就完亲事。不想新郎并不见面,抬了一乘空轿回来,说:“吕相公不在家中,到朋友家吃酒去了,只有一封书札与一件东西,是他出门的时节留在家中,家中人递出来的。”

曹婉淑听了这句话,气得浑身冰冷,心上思量道:“不信有这等异事,拣了好时好日约他来做亲,谁想亲不来做,反去吃起酒来,难道那一席酒是皇帝的御宴不成?”

此时气便气,恼便恼,还有些原谅他,说他毕竟有意外之事,万不得已之情,决不单为吃酒,这封书定是写来告限的,要我另拣好日也不可知。

及至拆开一看,谁想那封书札倒不是告限,是写来退亲的。书里面的意思,大概是说招亲之事,非大丈夫所为,自己还有薄产,足以聊生,不屑靠妇人养活。又有几句阴讽的话,说他丈夫骸骨未冷,还该再守几年,即使熬不过,也只该出去嫁人,没有坐产招夫之理。死者的阴灵,未必不在故土,万一成亲之夜,忽然出现起来,这一夜的枕席之欢就不能够终局了。故此深谋熟虑,不便相从,特地写书来回绝他,叫她另选才郎,别图佳会。

书上的话,说得有文有理,不像这等直致。又说相许一场,忽然谢绝,也觉得难以为情,特寄小物一件,叫她不时佩用,只当自己相随。书尾后面又夹着半幅诗笺,就是那日相亲之时,曹婉淑和他的亲笔,割去自己那一首,送来返璧,一来取信于他,二来要示决绝婚姻之意。

曹婉淑见了,竟像几十瓢冷水从头上浇将下来,激得浑身乱抖,又像发摆子的一般,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思量天地之间,竟有这等刻毒的男子,既说新寡之人,不该就嫁,为什么走来相我?既然相中了我,又当面订了婚议,岂有反悔的道理?你既不愿招亲,当初就该直说,难道你立意要娶我过去,我难道好却你不成?为什么许了入赘,骗人家的轿子上门,使远近的人都知道了,忽然变起卦来?叫我这张面皮放在哪里?就指定吕哉生的名字,咒骂了一场。又自己悲悲切切,哭个不了。

那说亲的媒婆立在旁边,替他思想道:“他既然谢绝婚姻,就不该拿东西来送你;既有东西送来,可见还有眷恋之意。何不取出来看看,是件什么东西?”

曹婉淑道:“也说得是。”就把带回之物取到面前,与她同看。原来那件东西是有绵纸封着的,约有二寸多阔,七寸多长。又且有棱有角,却像是个扇匣一般。曹婉淑只道是把扇子,或者另有新诗写在上面也不可知。

谁想拆开一看,扇匣倒是个扇匣,只是匣中之物,非扇非诗,出人意料之外。你说是件什么东西?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俗号景东人事,雅称角氏先生。锄强扶弱有声名,惯受蒌男央倩。

常伴愁孀怨女,最能医痒靡疼。保全玉洁与冰清,夜夜何曾孤另。

曹婉淑见了,羞得满面通红,没有存身之地。连那丫环使婢都替她惭愧起来,笑得一声,就急急地走了开去。

那媒婆道:“他把这件东西送你,还有个怜孤恤寡之意,或者身子被人缠住,不得过来,先央这位先生替他代职,改日还要来娶你也不可知,等我明日走去问他,且看是什么原故?”

曹婉淑这一夜心事不佳,难以独宿,把媒婆留在家中,相伴了一夜。第二日起来,就央他去见吕哉生,讨个悔亲的来历。只见媒婆去了两日,不见回音,直到第三日走来,问他就里,他说:“吕哉生并不见面,连自己的家人也不知他去向,只说他在妓妇家中;及至走去打探,连那三个妓妇也不知哪里去了。”

曹婉淑道:“这等说起来,那一个男子与三个妇人毕竟同在一处,只要访得着妇人,就晓得男子的下落了。还央你去打听打听。”那媒婆又去访问几日,不见一毫踪影,只得丢过一边。

却说曹婉淑守寡不坚,做出这桩诧事,邻近的人哪一个不耻笑他?内中有个恶少,假捏她的姓名,做一张寻人的招子,各处粘贴起来道:

立招子人曹婉淑,今因自不小心,失去新郎一个,名唤吕哉生。头戴黑飘巾,身穿玄色袄,脚踏大红鞋,腰间并无财物,只有相亲绝句一首。忽于赘婚之日,未及到门,即被奸人拐去。屡次访寻,不知下落。此系急切要用之人,断断不容久匿。如有四方君子,知风报信者,愿谢白银三十两;收留送出者,愿谢黄金五十两。决不食言,请揭招子为证。

那贴招子的人原是一片歹意,一来看上曹婉淑,要想娶她;二来妒忌吕哉生,要想破他,使两边知道,怕人谈论,不好再结婚姻,做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意思。不想机缘凑巧,歹意反成了好意,果然从招子里面寻出人来。

本处地方有个篦头的女待诏,叫做殷四娘,极会按摩修养,又替妇人梳得好头,常在院子里走动。吕哉生与那三个姊妹,都是他服侍惯的,虽然闭在幽室之中,依旧少她不得,殷四娘竟做了入幕之宾,是人都防嵛,独不防备她。

一日从街上走过,看见这张招子,只说果然是她贴的,就动了射利之心,揭下一张,竟到曹家去报信,说吕哉生现在一处,要待赏钱到手,才说地方。

曹婉淑正要寻人,竟把假招子认做真的,就取三十两银子交付与她,然后问她隐藏的来历。殷四娘把三个妓妇聘定乔小姐,见他不允,预先赁下房屋,雇了轿子,假说曹家去接,骗他人屋成亲的话,有头有脑说了一遍。

曹婉淑听了,才知道那封书札与那件东西,都是这三个妓妇瞒着吕哉生,弄来取笑她的。心上恨不过,咬牙顿齿,狠骂了一场。还不曾知道地方,就一面叫了轿子,一面吩咐丫环奴仆,要点齐人马,一齐出兵,叫殷四娘领了,去征剿那些劫贼。

殷四娘道:“这等说起来,倒是我报信的不是了。吕相公与那三个姊妹都是我极好的主顾,难道为你这几两银子,叫我断了生意不成?况且你是个少年寡妇,赶到妓妇家中与她争论起来,知道的说她拐你丈夫,不知道的只说你争她的孤老,这个名声不大十分好听。两下争论不决,毕竟要投人讲理,你是一张嘴,他是三张嘴,你做寡妇的人要惜体面,她做妓妇的人不怕羞耻,什么话讲不出,什么事做不来?况且你那个丈夫又是不曾宴受的,那一个处事的人,肯在他肚皮上面扯来还你?这桩有输没赢的事,劝你不做也罢。”

曹婉淑八面威风,被她这些言语说得垂头丧气,想了一会,又对她道:“你说的话虽是有理,难道我相定的丈夫被他冒名拐了去,不但自家受用,还拿去做人情,既慷他人之慨,又燥自己之脾,写那样刻薄的书来羞辱我,这等的冤仇难道不报一报,就肯干休不成?你既不肯领我去,须要想个计较出来,成就我这桩亲事。我除了赏钱之外,还要重重谢你。”

殷四娘想了一会,回覆他道:“若要成亲,只有调停一法。寻个两边相熟的人在里面讲和,你也不要自专,她也莫想独得,把男子放出来大家公用,这还说得有理。”

曹婉淑道:“两边相熟莫过于你,这等就央你去调停,叫她早些放出来,不要耽搁了日子,后来不好算账。”殷四娘道:“我这个和事老人,倒是做得来的,只怕讲成之后,大小次序之问有些难定。请问你的意思,还是要做大,要做小?”曹婉淑道:“自然是做大,岂有做小之理?”

殷四娘道:“这等说起来,成亲之事,今生不能够了,只好约到来世罢。莫说乔小姐是个处女,又是明婚正娶过来的,自然不肯做小;就是那三个姊妹,一来与他相处在先,一来又以恩义相结,不费他一毫气力,不破他一文钱钞,娶个美貌佳人与他,也可谓根深蒂固,摇动不得的了。如今若肯听人调处,将就搭你一分,也是个天大的人情,公道不去的了;你还想自己做大,把她做起小来。譬如成亲的那一日,被你先抢进门,做了夫妇,她如今要搀越进来,自己做了正室,逼你做第二、三房,你情愿不情愿?”

曹婉淑见她说得有理,也就不好强辩,思想这样男人,断断舍他不得,为才子而受屈,还强如嫁俗子而求仲。口便不肯转移,还说做小的事,断成不得,只是说话的气概,渐渐和软下来,不像以前激烈。

殷四娘未来之先,知道这头亲事将来定是完聚的,原要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故此走来报信,先弄些赏钱到手,再生个方法成就她,好弄她的谢礼。如今见她性气渐平,知道这桩事是调停得来的了,就逐项与她断过:做第一房是多少,做第二房是多少,就不能勾第一、第二,只要做得成亲,坐了第四、五把交椅,也要索个平等谢仪。直等曹婉淑心上许了,讨个笑而不答的光景做了票约,方才肯去调停。

却说吕哉生做亲之后,虽则新婚燕尔,乐事有加,当不得一个“曹”字横在胸中,使他睹婉容而不乐,见淑女兮增悲,既不能够脱身出去,与她成就婚姻,又不能够通个消息,与他说明心事。终日思量,除了女待诏之外,再没有第二个。

一日,殷四娘进来篦头,吕哉生等众人不在面前,就把心腹的话与她说了一遍,要托她传书递柬。殷四娘正要调停此事,就把曹婉淑贴了招子各处寻他,自己走去报信,曹婉淑又托她调停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吕哉生道:“我也正要如此,巴不得弄在一处,省得苦乐不均,怎奈势不由己。倒是新来的人还有一线开思之意,当不得那三个冤家恨她入骨,提也不容提起,这桩事怎么调处得来?”殷四娘道:“只要费些心血,有什么调处不来?”

吕哉生见她有担当之意,就再三求告,要她生个妙计出来,也许她说成之后,重重相谢。殷四娘也与他订过谢仪,弄了第二张票约到手,方才与他画策。

想了一会,就对吕哉生道:“若要讲和,须要等这三个冤家倒来求我,方才说得成;若还我去求他,不但不听,反要疑心起来,把我当做奸细,连传消递息之事都做不得了。”

吕哉生道:“他如今自夸得计,好不兴头,怎么倒肯来求你?”

殷四娘道:“不难,我自有驾驭之法。这三个妇人,肚里又有智谋,身边又有积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没有法子处她。只好把她心上最爱的人去处她一处,把她心上最怕的事去吓她一吓,才可以适得上场。”

吕哉生道:“她心上最爱的人是哪一个?心上最怕的事是哪一桩?”

殷四娘道:“她们最爱的人就是你了。只因你的才貌是当今第一,把三付心肠死在你一个人身上,千方百计要随你终身。你若肯把个‘死’字吓他,她自然害怕起来,要救你的性命,自然件件依从了。”

吕哉生道:“说便说得有理,只是没有个寻死之法,难道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好去投河上吊不成?”

殷四娘摇头道:“不消这等激烈,全要做得婉转。你从今以后,对了这些妇人,只是不言不语,长嗟短叹,做个心事不足的光景。做了几日,就要装起病来,或说头昏脑晕,或说腹痛心疼,终日不茶不饭,口里只说要死,她们三四个自然会慌张起来。到那时节,我自有引她上路之法,决不使你弄假成真。只要你做作得好,不可露出马脚来。”

吕哉生听了这些话,赞服不已,与她商议定了,就依计而行。果然先作愁容,后装病态,装作了几日,竟像有鬼神棚助起来,把些伤风咳嗽的小症替他装点病容,好等人着急的一般。身上发寒发热,口里叫疼叫苦,把那儿个妇人弄得日不敢食,夜不敢眠,终日替他求签问卜。

那些算命打卦的人都说他难星在命,少吉多凶,若要消灾,除非见喜,须要寻些好事把难星冲一冲,方才得好,不然还要沉重起来,保不得平安无事。

及至延医调治,那医生诊过了脉,都说是七情所感,病人膏盲,非药石所能医治,须要问他自己,所思念者何人,所图谋者何事,一面替他医心,一而替他医病,内外夹攻,方能取效;若还只医病体,不医心事,料想不能霍然,只好捱些日子而已。

看官你说,那些医生术士为什么这等灵验,从假病之中看出真脉息来?要晓得是殷四娘的原故,预先吩咐了他,叫他如此如此,所以字字顶真,没有一句不着。

那三个姊妹自吕哉生得病之后,就知道他这场灾晦是我们弄出来的,不消医生诊脉,术士谈星,他这儿个散瘟使者已是预先明白的了。如今听了这些话,句句都说着自己,就有些反躬罪己,竟要把醋制的饮片替他医起心痛来。又当不得一位乔小姐在旁边撺掇,叫把曹婉淑迎接过来替他冲喜,省得难星不退,一日重似一日,到后面懊悔不来。

大家商议,要弄个心腹之人到曹家去说合,恰好殷四娘走到面前,就把心上的话对她说了一遍。

殷四娘随口答应,只当不知,还问:“曹家住在哪里,如今嫁了不曾?就作不曾嫁,恐怕知道新郎病重,自己是伤弓之鸟,未必肯嫁个垂死之人,再做一番寡妇。说便去说,只怕这头亲事不能够就成。”

那三个姊妹怕她不肯用命,大家许了一分公札,待事成之后与她酬劳。

殷四娘弄了第三个票约到手,方才出门。出门之后,并不曾到曹家去,只在外面走了一转,坐了一会,就进来回覆他。乔小姐与三个姊妹问他亲事何如,殷四娘摇摇手道:“不妥不妥,他说吕相公是个薄幸之人,当初相中了她,约定日子过去招亲,及至轿子上门,忽然变起卦来,使她做人不得。这也罢了,又不该使心用计,写一封刻薄不过的书札去讥讽她,送一件村俗不过的东西去戏弄她。她心上愤恨不了,做寡妇的人,又不好出头露面同他讲话,只好诉之于神,请了几分纸马,终日烧香礼拜,定要咒死了他,方才遂意。及至我走过去,说了吕相公生病,她就拍掌大笑起来,说天地神明这样灵感,又去添香祷告,许了一副猪羊,只求吕相公早死一日,她早还一日的愿心。看了这样光景,料想她不肯结亲,所以这桩心事开不得口。”

那三个姊妹听了这些话,一发懊悔起来,只说男子的病果然是他咒出米的,恨不得自己上门认个不是,宁可咒死自己,不要冤杀男人。从来鬼神之事,单为妇人而设,没有一个妇人不信邪说,所以殷四娘这番说话更来得巧。

乔小姐道:“这等说起来,病人一日不死,她那张毒口是一日不住的了。你说这样一个病人,哪里还咒得起?不如把真情实话对殷四娘讲了,等她过去说个明白。一来止住那张毒口,省得替病人加罪;二来自己认个不是,等她回心转意,好过来冲喜。”

那三个姊妹一来要救病人,二来知道这桩事情瞒不到底,就把托名写书的话说了一遍。又怕殷四娘直说出来,曹婉淑要迁怒于她,未必不丢了病人,咒害自己,叫殷四娘善为词说,只推那封书与那件东西,吕相公与他们三四个都不知情,想是外面的人冒他名字写来破亲的,这等说去,方才不碍体面。

殷四娘道:“既然如此,还可以调停,等我再去说一说。”又到外面走了一转,坐了一会,进来回覆他道:“这头婚姻如今有些成意了,只有三件事要你们做,你们未必肯依。”众人道:“哪三件事?”

殷四娘道:“第一件他要做大,要你们做小;第二件要你们随着病人过去就她,她不肯来就你;第三件说你们三位不该做定圈套,拐骗她的丈夫,进门之日,都要负荆请罪。这三件里面,若有一件不依,她宁可一世守寡,决不嫁与仇人做小,还受你们的轻薄。”

众人听了这些话,都变起色来,说:“宁可拼了病人等他咒死,这三件事是断断不依的。”

殷四娘道:“她这等对我说,我也这等对你说,明晓得是做不来的。”说了这一句,起身就走。

乔小姐见这三个姊妹性子不好,弄出这般事来,恐旧她执意太过,把殷四娘放走了,没人替她收拾,就把她留到房中,再三叮嘱道:“那边虽是这等说,还要仗你调停,难道她说一句,就依她一句不成?或者三件之中依了一件,也就全她的体面了。”

殷四娘道:“你的意思要依她哪一件?”乔小姐道:“只有请罪的一桩,还可以依得。那两件事都是讲不去的。”

殷四娘道:“我看她的意思,三件之中极重的做大,大事不依,就依了小事,也是讲不来的。据我看起来,她们三个是妓女出身,又不曾明婚正娶,就认些下贱,做了第二、三房,也不叫做有屈。只有你一位,是个良家处子,做了偏房,觉得不像体面。当不得那边一个与这边三个都不肯圆通,叫我也不好做主。”

乔小姐道:“我的意思也是这等说,要她们三个吃些小亏,好扶持病人再活几岁,只是这句碍口的话我不好说得,还求你行个方便,把那边一个与这边三个都婉转劝谕一番。若还劝谕得来,使我做得正室,我除了公礼之外,还要私自谢你。”

殷四娘见她说到此处,方才踊跃起来,只当第四张票约又弄到手,除此之外再没有别样生发了,就依着她的话,走出房门,先把那三个姊妹婉婉转转劝了一顿。说:

“请罪一事,乔小姐方才许过了,不必再说,只有‘大小’二字最难调停。据我说起来,乔小姐的体面关系你们三位,是断断受屈不得的,只有你们三位还可以圆通。除非把乔小姐做大,你们三位做小,把新来的那一个夹在里面,使她不大不小,介乎妻妾之间,这还有些道理。乔小姐是你们的人,她若做大,就与你们做大一般,还有什么不慊意?只怕那边一个未必肯依。至于成亲之处,她又不肯来,你们又不肯去,难道把一个男子切做两块不成?又有个妙法在此,两处地方都不用,另寻一所房子,大家抬在一处,只当会亲的一般,何等不妙?”

那三个姊妹听了这些话,都快活起来,说她至公至正,没有一毫偏区,“只要那边肯了,我们一一依从就是了。”

殷四娘到了此时,知道这些倔强的人都心服了,料想没有更翻,方才去见曹婉淑,把自家的神机妙算,细细夸张了一番;又把那一位小姐与三个姊妹起先如何强横,后来如何软款,都是她的回天之力,少不得手舞足蹈,说个尽情。

曹婉淑见她前次的话来得凶狠,连婚姻之事还有些疑虑,只要说得成亲,就做临了一个,也是情愿的了;如今不但婚姻成就,还俨然做了二乔,驾乎诸妓之上,有什么不欢喜?就欣然许了,托她早寻房屋,以便成亲。还怕众人要贿赂她,把第二张交椅又夺了去,就不等事成,预先付出谢札,只当下了定钱,使她不好移易。

殷四娘看见大势已成,恐怕众人到了一处,大家和好起来,说出两相情愿的话,这个和事老人就不但无功,反有过了。棺材出门之后,去讨挽郎歌钱,哪里还得清楚?所以两边终日催促,要想完姻,殷四娘故意作难,只是延捱推阻,直等那三注谢仪陆续收完了,方才与他成事。

这五位佳人,个个要卖弄家私,你不肯住我的房,我不肯住你的屋,大家争买居停,求为地主。又是殷四娘调停,叫她各出二百金,凑成一千两房价,买了一所绝大的花园,朱楼画槛,暖阁凉亭,无所不有。拣了吉日,一个才子、五位佳人合来住在一处。

莫说吕哉生的病症原是假的,即使患病是真,到了这个时候,也会痊可起来。起先吃的是四物汤,如今加上一味,改做五积散了,有什么不健脾胃?

那五位佳人起先甚是水火,及于相见之后,就合着俗语一句:“要好打场官司”。大家合力同心,把水火变成胶漆,真是手足不啻,骨肉相同。

吕哉生据了五美,也就心满意足,不想再遇佳人,终日埋头读书,要替妇人争气。后来联科中了两榜,由县令起家,做到宪副之职。

从来标致男人,像这般结果的甚少,他只因善听长者之言,不为才貌所误,故有这等的收成。若不亏那两位先生替他临崖勒马,莫说功名不保,富贵难期,连这五位佳人也不能够必得;即使得了,也不够他抵偿淫债,还要赔一副身家性命做利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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