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妒妇有方可治,懦夫无药堪医。闰中强悍不由妻,尽是男儿纵起。
菩萨何曾怒目,金刚自去低眉。蛇头鳖颈失前威,哪怕龙身豹尾。
右调《西江月》
这首词专为惧内之人而作。世间惧内的男子,动不动怨天恨地,说氤氲使者配合不均,强硬的丈夫偏把柔弱的妻子配他;像我这等温柔软款、没有性气的人,正该配个柔弱的妻子,我也不敢犯上,她也不忍凌下,做个上和下睦,妇唱夫随,冠冠冕冕地过他一世,有什么不妙?他偏不肯如此,定要选个强硬的妇人来欺压我。一日压下一寸来,十日压下一尺来,压到后面,连寸夫尺夫都称不得了,哪里还算得个丈夫?这是惧内之人说不出的苦楚。
据我看来,天地之间只有爬不起的男子,没有压不倒的妇人。做男子的秉阳刚之气而生,没有不强硬之理;做妇人的秉阴柔之气而生,没有不软弱之理。以男子之强硬,治妇人之软弱,不但于丈夫有益,亦且于妻子相宜。
不信但看交媾的时节,哪一个妇人不喜男子之强硬,哪一位妻子不怪丈夫之软弱。这是造物付他的本性,不知不觉从天机忽动之际透露出来的。即此一事,就是男子宜刚,妇人宜柔;男子喜软,妇人喜硬的证据了。
为什么不投以所喜,反投以所怪,使她习久成性,爬到丈夫头上来,终日吵吵闹闹,不但男子受苦,连她自己也吃亏。
竟像携云握雨的时节,妇人越纵横,男子越畏缩,这种苦楚比遭刑受罚更甚一倍。辜负造物一片好心,把两个行乐的身子交付与他,只因当硬者不硬,以致当软者亦不软也。
我如今先说个强硬丈夫,与后面软弱之人做个领袖,比寻常引子不同,却是两事合为一事,那个软弱之人全亏了这个硬汉,方才爬得起来,不然竟被妻子压下地去,永世竟不能翻身。
这个强硬丈夫,是洪武末年、永乐初年的人,姓费字隐公,住在浙江街州府常山县,由进士出身,做到四品黄堂之职。
大小妻室共有二十多房,正夫人不倡酸风,众姬妾奠知醋味。同年的弟兄,相好的朋友,走到他家,但闻秋千院内有嘻笑之声,不见狮吼堂中有咆哮之气,没有一个不羡慕他。
他到别人家里,看见夫妻吵闹,听见妻妾相争,就像看戏文、听鼓乐一般,心上十分快乐,看了又看,听了又听,再舍不得起身。
同去的人问他什么原故,他说:“这种光景生平不曾看过,这种声响生平不曾听过,正要借看一看,借听一听,不见此辈之苦,哪知自己之乐。见过一遭,走回家去,定有几日神仙好做,故此不忍弃之而走。”
不想四十之外,忽然丧了正室,恐怕姬妾众多,没人弹压,自己出门的时节要嘈杂起来,就托了亲戚朋友,要寻一位半老佳人,做个继室。
那些亲戚朋友,都是些惧内之人,平日见他讥诮自己,怀恨在心,大家商量起来,要寻个檄妒极悍的女子与他续弦,使他说不得嘴。
有个新寡之妇,年纪不上三十岁,姿貌之美,甲于里中,只是妒悍不过,平日有醋大王之名。
丈夫未死之先,与个丑陋丫头偷了一次,云收雨散之后,被她看出破绽来,把丈夫叫到面前,三推六问,定要屈打成招,好结果丫环的性命。丈夫宁可吃打,只是不招。
那醋大王疑心不解,就创出个试验奸情的法子来。吩咐丫环取一碗冷水,放在丈夫面前道:“若还果然无奸,就吃了下去。你敢吃不敢吃?”那丈夫一心要救丫环,竟不顾自己的性命,连声应道:“敢吃敢吃。”就取了那碗冷水,一口吃将下去。
彼时是炎热天光,那丈夫要侥万一之幸,只说五脏六腑之中尽是暑气,以一杯之水救满腹之火,解凉止渴尚且不足,哪里有得流入肾经?不知道以水救火则不足,以水济水则有余,热精才去,冷水即来,岂有不病之理?激成一个大阴症,不上三日,就呜呼哀哉尚飨了。
这位醋大王是一刻丢不下醋味的,弄死了丈夫,只当打翻了醋瓮,成年成月没有一滴沾唇,哪里口淡得过?少不得要寻个酿醋之人,就吩咐媒婆,要寻男子再醮。
那些惧内之人欢喜不过,大家撺掇费隐公,叫他娶来续弦。费隐公也久慕其名,知道是个妒妇,因她有倾国之容,不忍求全责备,竟依众人娶了她。
众人只说此妇进门,定要把座清平世界搅做混浊乾坤,这个说嘴的神仙,料想不能再做了。等到第二日,大家以叫喜为名,都办了眼睛去看他吵闹。
不想走到门前,竟有笙箫鼓乐之声从内而出,竟像夫妻大小同在里面作乐的一般,全是太平气象,没有一毫变乱之形。众人惊诧不已,就叫家人通报。
家人道:“老爷今日有家宴,方才上席,不好传禀,改日再来罢。”众人走了回去,第三日又来,家人照旧回覆说:“今日又有家宴,不便传禀。”及至第四日走去,家人回覆的话,依旧照前,不改一字。
众人道:“为什么他的家宴再吃不了?”家人道:“前日的酒,是众位小奶奶做主,公请大奶奶的;昨日的酒,是大奶奶一人作主,回请众位小奶奶的;今日的酒,又是老爷自己做主,回请大小各位奶奶的。”
众人听了,一发惊诧不已,就问家人道:“那位新奶奶是有名会吃醋的,难道走进门来,竟不露一毫风采,与这些姬妾猫鼠同眠起来不成?”
家人道:“进门的时节也甚是强梁‘不肯服善’被老爷处治一夜就服帖了。如今好不和气,比前面的奶奶还觉得贤惠些。”
众人听了,要学些法则回去处治强梁,就把起先不服的光景,后来制服的原故细细盘问他。
家人道:“新奶奶进门,看见许多女子,只说是接亲的妇人,全不介意。及至到了晚上,见她不去,又要陪老爷吃酒,方才知道是妾,就变起脸来道:一分人家只有夫妻两个,哪里来这许多妇人?我眼里着不得她,快些打发开去!”老爷道:“若没有几个妇人,只是夫妻一对,竟与挑葱弄菜之人无异了,成得一分什么人家?我的规矩不是今日做起的,这些姬妾也不是今日才来的,不曾打发得惯。你若有福做夫人,好好的坐过来一同饮酒,若还没有福气,请避过一边,看我们作乐。决不因你一个向隅,使我满堂之人不能欢饮,落得不要费心。”
大奶奶听了这些话,就爬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是没福的人,快打轿来送我回去。”老爷道:“我这分人家是走得进来,走不出去的。我也久闻大名,知道你不好相处。起先说亲的时节,还不曾打扫椒房,就设立一座冷官伺候,喜得不甚相远,就在这卧室之旁。若还不嫌寂寞,请过去安逸几时,等你威怒稍平之后,再过来奉请。”
“新奶奶听了这些话,只说是吓她的,掉转头来竞走。那些小奶奶都要跟她过去,被老爷一声喝住,不许一个相随。等她过去之后,就与众位奶奶上席吃酒。吩咐家中女戏子,叫她把零出的戏用心做来。”
“新奶奶走到那边,就放声大哭。老爷又吩咐梨园,叫把唱曲的声音与她相和。她若哭得轻,便做文戏;她若哭得重,就做武戏。轻清重浊,都要和得均匀,不许参差上下。那边哭了一夜,这边唱了一夜。”
“及至唱到天明,将要撤席的时节,那边有个丫环慌慌张张走过来道:‘新奶奶把一根丝绦系在梁上,想是要寻死了,大家快去劝一劝。’老爷吩咐众人道:‘你们一个不许来,待我自己去劝。’新奶奶见老爷走到,只说被他吓慌了,当真来劝他,一发做起势来,要去上吊。谁想老爷走进房门,就把门窗户扇尽行关了,不放一人进去。对新奶奶道:‘方才丫环来说,新夫人要想升天,特地过来相送。虽然不曾成亲,娶你过来,也算一场夫妻。临别之际,无以为情,赠你几遍往生神咒,省得做了非命之鬼,不得超生。’”
“说了这几句,就坐转身子,把背脊向了她,高声大气念起咒来。一连念了几十遍,再不回头。只说她死了,哪里晓得往生神咒是这等灵验的,不但死者听了可以超生,连生者听了也可以免死。新奶奶见他念得发狠,竟不肯上吊起来,说:‘你要我死,我偏不肯死,看你念到几时才住!’”
“老爷笑了一声,掉转头去道:‘你既不肯死,我也不念了。如今劝你改肠换肚,只当死过一次,再投人身的一般,开门七件之中,戒了第六件,不要吃罢。’新奶奶道:‘要我不吃醋,须要放公道些。不要把虚名哄我一个,实惠加与众人。’老爷道:‘决不如此,还你有名有实就是了。’”
“各位小奶奶见她这种光景,知道要挽回了,大家落得做好人,就敛起分子来,又当贺喜,又当和事,第二日就办酒席,劝他两个成亲。大奶奶做了那一场,怕老爷嫌他妒忌,以后还要贬入冷宫,要整个酒席赔罪他,恐咱各位奶奶耻笑,就以回席众人为名,第三日也办酒筵,吃了半夜。老爷见他悔过自新,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也要办酒席赔罪他,恐旧名色不好听,只以回席两处为名,所以今日又有酒筵,少不得还要吃到半夜。如今三处的酒席都已吃完,明日没有题目了,列位要会老爷,定是明日。”
众人听了这些话,都赞叹起来道:“不信做男子的人竟有这般胆量,别人一生一世弄不服的妇人,被他一夜工夫就弄服了,难道天下的妒妇都该受他的节制不成?这等看起来,那个妇人叫做醋大王,这个男子又该叫做妒总管了。大话要让他说,神仙要让他做,没本事奈何他。”这些说话被人传播开去,竞把“妒总管”之名做了他的别号。
他见众人加以美称,也就顺名思义起来,竟以总管自任。看见人家有妒妇,就千方百计要教导男子去征服了他,必使南风大竞而后止。那些惧内之人,不论官职尊卑,年纪长幼,都要来拜门生,求他传授心法。
未及一年,竟收了几百个门生。终日登坛说法,把弭酸止醋之方,细细地传授他。大概说天下的妒妇,不是些无用之人,皆女中之曹孟德也,乱世之奸雄,即治世之能臣,化得她转来,都是绝好的内助,可惜为男子者不能驾驭之耳。
男子驾驭妇人,要以气魄为主,才术副之,有才术而无气魄,究竟用不出来,与痴蠢之人无异。“气魄”二字是圆通不得的,要从根脚上做起。一次畏惧她,被她夺了气魄去,就不能驾驭妇人,反要受妇人的驾驭了。
“才术”二字比气魄不同,全要用得灵变,是要因人起见,因事起见,因时起见的。若执了死法行去,不但才术无所施,连气魄都要受累了。以执一之气魄,行圆通之才术,天下古今,无不可化之妒妇矣。
“诸兄一向受制于尊阃,如今都在丧气落魄之时,才术二字全然用不着。且回去养精蓄锐,把从前失去的气魄逐分逐毫地恢复转来,待气充魄定之后,然后来商量才术。中人以上者,要用七分气魄,三分才术;诸兄们本领不足,只算得个中人以下之人,若有得三分气魄,以七分才术济之,亦可以为成人矣。”
那些及门的高足得了真传,个个从气魄做起,做到才术上去。费隐公又会审时度事,因人而施,问他尊阃是哪一种人,好做哪一种事,到哪不先不后的时节,把个法子教导他,没有一个妒妇不被男子压倒。不上三年,数百里内外几有《汝坟》《江汉》之风,“吃醋”二字竟没有人说起。
只有一个妇人,住在费隐公隔壁,偏要与他作梗,年过四十而无子,不容丈夫娶妾。人都说妒总管的威名,但能服远,而不能制近,费隐公甚以为耻。
这个妇人叫做淳于氏,丈夫穆子大,是个有名的孝廉。他家惧内之风是祖坟上荫下来的,父传于子,子传于孙,再不曾空了一代。
孝廉之父与费隐公乡、会同年,最相契厚,未死之前,曾对费隐公道:“小弟不肖,做了一世罢软丈夫,不能振拔,可惜这个同年老师不曾认得,如今甚以为悔。只是亡妻虽妒,还妒出个儿子来,不曾使小弟绝后。不像如今的儿妇,除吃醋之外,并无他长;做亲二十余年,不曾怀娠一次,又不许小儿买妾,将来必有绝嗣之忧。这个年侄门生,是一定要拜的了,你千万不要拒绝。若还教诲得来,使他做个亢宗之子,娶房姬妾,生个儿子出来,则老年兄之恩德与小弟之宗祀,俱不泯矣。”
费隐公道:“漠不相关之人,尚且替他筹画,何况同年之子。只要令郎不弃葑菲,肯来相商,还他有后就是。”
此老回去,正要率领儿子来拜门生,不想被家务缠了几日,又忽然生起病来,不多几时就物故了,这个年侄门生究竟不曾拜得。
淳于氏知道左邻右舍没有好人,见了丈夫,定要劝他娶妾,就以守制为名,把丈夫关在家中,一步不许他走动。有时出门拜客,定要送到门前,直待他走过费家,方才进去,其畏妒总管也如此。
直到三年服阕之后,穆子大的年纪一发多了,虑后之心十分急切,只得转托朋友替他先容,把费隐公约到别处,方才拜了门生。一来求他传授心事,为此时疗妒之方;二来借他遥作声援,为将来御妒之计。费隐公也把从前的秘诀传授他一番,叫他回去培养气魄。
穆子大道:“门生所处的时势,与别人不同,娶妾生子之事,一日也迟不得了。若要气充魄定之后,才来商议才术,极少也得三五年。到那须鬓皓然,精髓告竭的时节,就娶了姬妾来,也用她不着了。还求老师别作商量,想个早间种树、晚上乘凉的法子,才于门生有济。”
费隐公想了一会,又对他道:“‘气魄’二字究竟是少不得的,没有浩然之气,如何行得道义出来?如今没奈何,只得用个权宜之法,你自家没有气魄,把学生的气魄借你去用一用。你今日回去,就要把娶妾的话劈空讲起,他若穷究来历,就说是学生的意思,因念同谱之情,不忍令先尊绝后,故有此举。且看他如何答应,再来见我,我自有应变之法。”
穆子大道:“若还这等说法,她毕竟要震怒起来,断绝门生的来路,就要求见老师为善后之计,也不能够了。”
费隐公道:“他不放你出来,我自有破柱取人的手段。不必自己亲征,只消几个门下之土,以公讨妒妇为名,赶到府上去,羞辱她一顿,连你也要发作几句,还要逼你离绝他。到那时节,我自有法子引她人彀,决不至于有纵无收。只是这桩事情,利于急而不利于缓,一面托人寻亲,一面与他讲话。等他略有肯意,就娶进门,方才没有转变。若还迟了几日,你是个没有气魄的人,就像舞仙童的一般,全看神仙附着他,方才舞弄得起;一刻离了神仙,就要露出本相来,没人畏惧他了。所以这桩事情,再缓不得。”
穆子大听了这些话,不觉胆壮起来,把他吩咐的言语,改头换尾做了一篇新奇文字,去说那阃内将军。
走到家中,见了淳于氏,预先耀武扬威,把妒总管的声势着实夸张一遍,渐渐说到他身上来,说:“他征服了醋大王,威名远播,常山县中没有一个妒妇不出来投降,未有儿子的都劝丈夫娶妾。凡是惧内之人,感颂他的恩德,都约齐了去拜门生,竟不通知一声,把我的名字也开在数内。这也罢了,又有许多好事的朋友,要替他广施德化,大家劝我娶小。我再三回绝他,他就成群结党做起武断之事来了,刻了一篇征剿妒妇、公讨忤逆的檄文,各处传谕,说我年近五旬,未有子息,现为妒妇所制,不肯买姬置妾,以危宗祧,使妒总管之德化不能遍及于桑梓。仍限我十日之内,置买侧室。如过期不娶,即系不夫不妇、伤伦败化之人,要一齐打上门来,声其罪而致讨。你说这桩事情好笑不好笑?”
淳于氏听了这些话,就翻转面皮来,先骂一顿,方才问他道:“你这些巧话要骗哪一个?这些硬话要吓哪一个?我家绝嗣与别人何干,他来逼你娶小?就是男子不敢娶,妇人不容娶,也是仕宦人家的常事,又不是谋反叛逆,为什么就征删起来?明明是你自己生心要做不轨之事,又惧怕我的法度,不敢胡行,故此假借别人的威势来吓制我。我是个不受欺骗、不怕吓制的人,征剿不征剿,且等他上门,我自会抵敌。你从来不敢放肆,今日忽然胆大起来,这个初犯断饶不得,好好跪过来领打!”说了这几句,就揪住穆子大的耳朵,要用起家法来。
穆子大的刑罚往常是受惯的,如今有了靠山,正要处治他,哪里还肯受她处治?
就像杀猪一般高嘶大喊起来,要等费隐公听见,好发救兵的意思。
谁想远水救不得近火,倒在火上加起油来。淳于氏道:“你这等叫喊,难道是号召别人来摆布我不成?”竟把丈夫擒倒在地,捏了家法打个不数。
打完之后,又取一把交椅,朝东而坐,对了费家的宅子,呼了隐公的名字,高声大骂起来道:“你自己要做乌龟,讨了一伙粉头在家里接客,邻舍人家不来笑你也够了,你倒要勾引别人也做起乌龟来。你劝别人娶小,想是要把自己的粉头出脱与他,多卖几两银子,又好去贩稍的意思。莫说我家的男子遵守法度,不敢胡行;就是要讨,也要寻个正气些的,用不着那些骚货。这个主顾落得不要招揽。”
骂了一顿,又指定醋大王的名字,把她脚色手本,细细地念将出来,说:“你的来历哪个不知?你的名头哪个不晓?前面的丈夫是你亲手弄杀的,弄死了丈夫还不替他守寡,孝服不曾满,就发起骚来,要想出嫁。这样忍心害理的事,亏你做得出!既出来嫁人,也要存些大体。醋大王的威风,关系天下妇人的体面,只因你一个丧气,使天下的妇人都丧气起来,成个什么体统?嫁过来的时节若还三夜五夜不得成亲,然后倒了威风,也还气得你过;只熬得一夜不曾同宿,就去拜倒辕门,使男子得志,还要办酒请罪他,这样丧名败节的事,也亏你做得出!”
骂完之后,又去拷打丈夫,定要逼他画了供招,千年万载不敢娶妾,方才住手。
到了第二日,气愤不过,依旧向着东边,重新骂起。正骂到发兴之处,不想上百个男子一齐拥上门米,一个一拳,就把两扇大门捶得粉碎。一齐叫喊道:“妒妇在哪里?快走出来!”淳于氏看见势头汹涌,知道众怒难犯,口便应他:“我在这里,你们要怎么样?”那个知窍的身子,与那双在行的小脚,却比口嘴不同,一步一步地缩将进去,要拴上房门,为闭关自守之计。又对丈夫道:“你这个失志乌龟,难道看了妻子被众人殴辱不成?”
她这句话明明是个求救之意。穆子大怕她识破,故意做些畏缩之形,也随着她的身子要躲进房去,却像自家见了众人,也不免于难的光景,被淳于氏推将出来,竟把房门闭上。
外面的人听见淳于氏的声气,一步远似一步,知道妇人家胆怯,不敢出头。大家就乘虚而人,一步进似一步,竟打进内室里来。
穆子大看见众人,做个躲藏不住的光景,方才走去拦住道:“列位虽有盛情,也不该如此,还要分个内外才是。”
众人道:“胡说!你这样没用的人,少不得被妒妇磨死,绝了后代,这分人家指日之间就要冰消瓦解了,还有什么内外?”
淳于氏躲在房中,回覆他道:“就是绝了后代,也是命该如此,与列位何干?要你们这等着急。”
众人道:“我们众人不是你公公的年侄,就是你丈夫的朋友。朋友绝嗣,就与我们绝嗣一般,怎么不干我事?况且费老师大宣德化,远近的妇人没有一个不改心革而,偏是你这狗妇在近边作梗,其实容你不得,要打死你这狗妇,等丈夫另娶一房,好生儿子。”
说了这几句,就鹘鹘突突,打到房门上去,其声如雷,比起先撬门的声势更加利害。只是手法不同,起先用拳头,此时用巴掌,声虽重而势实轻,所以两扇房门再打不碎。
穆子大故意惊慌起来,跪在众人面前替妻子讨饶。众人道:“既然如此,打便不打,这个妒妇断然容他不得,你快快写封休书,趁我们在这边,休她回去。”
淳于氏在里面应道:“我又不犯七出之条,把什么题目休我?”众人道:“七件里面,你倒犯了三件,还没有题目?”淳于氏道:“哪三件?”
众人道:“妒是一件,不生于是一件,不孝是一件。这三件之中,哪一件是不该出的?”那房门外面现有文房四宝,众人一边说,一边写,到说完的时节,连休书草稿都替他打就了,竟拿住穆子大,要他誊真。
穆子大不写,众人就千“不孝”、万“乌龟”骂将起来。骂之不已,又扭住他的胸脯,你捶一空拳,我踢一虚脚,做个打草惊蛇之意。丫环使婢看见,只说家主果然吃打,都惊慌啼哭起来。
穆子大叫喊道:“列位不要打,我写就是。”众人放了手,穆子大提起笔来,一挥而就。众人捏了休书,又逼他去雇轿子。
内中有一个道:“费老师就在隔壁,他家轿夫轿子都是现成的,问他借用一用就是了。”众人道:“也说得是。我们喊了半日,口也干了,大家一齐过去,一来借轿,二来吃茶,略歇歇力,再来打发妒妇起身。”就一齐走了出去。
不多一会,有个老妇人走将进来,对着穆子大道:“你家为什么原故,门都被人打下来?大娘在哪里?为什么不见?”穆子大并不回言,只把指头指着房内。
那妇人道:“原来躲在里面,这等快请出来,有我在此,不怕哪个吃你下去。他若再来放肆,拚我老性命结识他。”
淳于氏在门缝里面张了一张,原来是换首饰的妇人,叫做钱二妈,一向在她家走动的。淳于氏就把门缝一开,招了她进去。钱二妈问他原故,她把始末根由,略略说了几句。
钱二妈道:“这等说起来,是通县的公愤了。自古道:‘众怒难犯。’又都是些举人秀才,不是惹得的,少刻打进房来,连我也不分皂白,老人家吃亏不起,放我出去罢。”
淳于氏一把扯住,低声嘱咐他道:“他们就要休我回去,正没个解劝的人,你千万救我一教。”钱二妈道:“怎么样一个救法?你趁此时对我讲,省得众人进来,商量不及。”
淳于氏道:“不过开条门路,容他娶一房就是了。”才说得完,那些众人就领着轿子,依旧拥了进来,说:“轿子到了,快些开门!若迟一刻,我们依旧打进来了。”
镘二妈道:“列位相公,请息尊怒。我是换首饰的钱二妈,偶然走到的,你们请退一步,待我出来调停。”众人道:“除了打死,只有休的一法,没有什么调停。”口便这等说,众人的身子却退开了许多。
钱二妈把门缝一开,走出来道:“列位相公的意恩,不过要穆相公娶小。如今是我代做主张,容他娶就是了,何须这等发怒?”
众人道:“你的话哪里作准,除非妒妇口里明明白白说个‘肯’字,我们才罢;不然,定要休她回去,出空了房子,好另娶新人。”说了这一句,又大家啰唣起来,要打的要打,要休的要休,还说临行之际,每人只打一拳,当做送风的筵席。
钱二妈对着门缝道:“大娘你便依我的话,容他娶一房罢。”淳于氏道:“众人勒逼我做,我其实不许;像你方才好好地劝,我自然肯依。”钱二妈道:“何如?大娘许过了,你们还有什么说得?”
众人道:“这是缓兵之计,不要听她。”钱二妈道:“你们几百位相公动了公愤,一个人一口涎唾,就淹得人死的,怕什么缓兵之计?难道她骗你回去,好出名告状不成?若还不信,我做保人就是了。”
众人道:“既然如此,穆兄不许在家,跟了我们出去,直等寻了亲事,拣了日子,与新人一同进门,省得你在家受气。成亲之日,若有一句话说,少不得从头做起。连你这个保人,也办口棺材伺候。”说完,扯了穆子大,一齐拥出去了。
淳于氏待众人去后,少不得要咒骂一场,痛哭一顿,这是妇人家的故态,不消细述。
当晚丈夫不在,就把钱二妈留在家中,一来做伴,二来商议翻招。当不得这个妇人是妒总管的心腹,预先吩咐定了,把她埋伏在近处,到计穷力竭之际,着她进来收兵的,不但不劝她翻招,还说许多利害的话,使她慑服到底。
却说众人拥了穆子大,不往别处,竟到费隐公家,把征服妒妇、面取供招的话回复了一遍。费隐公把穆子大留在家中,又替他吩咐家人,遍访女色。家人去了几日,回来复命道:“访得有两个妇人,都有绝色,媒婆去知会了。但不知是老爷代相,还是穆相公自己去相?”
费隐公道:“穆相公生平惧内,不曾见过妇人,哪里知道好歹?有心娶妾,索性娶个上好的,不然空费了这个名色,又枉费我一片心机,竟是我去代相罢了。”
自己坐着轿子,出去相了半日,回来对穆子大道:“也是兄的造化,两个妇人都是尤物,我相了半日,不能定其去取,不如都用了罢。”
穆子大道:“岂有此理,就娶一个也是万幸的了,非老师大力决不至此。一之已甚,其可再乎?”
费隐公道:“一锄头也是动土,两锄头也是动土,我有心做个恶人,索性教你享福到底。况且你娶妾一事,原为生子而设,怎见得娶来哪一个就断然会生?万一与尊间一般不能生育,又要央我做起事来,那样发棠之请,就不敢从命了。你若都娶回去,一个不生,还有一个做了备卷;若还两个都生,一发是桩好事,难道中年得子,还怕他多了不成?”
穆子大见他说得有理,就不怕折福,居然僭妄起来,竞把两个佳人一齐聘了。
费隐公拣个好日,把以前出力的门生一齐传到,好送他过去成亲。临行之际又问他道:“前日吵闹的时节,你知道我吩咐众人扯你出来的意思么?”穆子大道:“门生不知,正要请教。”
费隐公道:“总是因你没有气魄,恐怕离了众人,决要露出本相来,被她看破浅深,这娶妾之事就依旧不稳了,所以带你出来,使她不知虚实。如今送你三个进门,只当把皇帝扶上龙床,文官武将的事都做完了,这个皇帝要你自家去做,众人的气力着不到你身上来。就是起兵剿妒之事,也不是真正义举,止可一试,不可再试的。从今以后,你须要自家争气,把别人的气魄认做自己的气魄,一句话也讲错不得,一桩事也做错不得;若还羞了一着,又等她爬上头来,不但前功尽弃,连那两位佳人还不知死所。这番阴骘都归到我身上来,不是为好,反是造孽了。你须要谨记此言,不可忽略。”
穆子大道:“门生受老师再造之恩,只当重做一世人了;怎敢不图振作?从今以后,强将部下无弱兵,断断不失门墙之体,求老师放心。”费隐公吩咐之后,等两乘轿子抬到门前,叫他随了新人一齐进去。
淳于氏起先只许一个,如今见了一双,况且又美到极处,一个抵得几个的,竟把眉毛气得直竖,就当了众人发作起来,说:“许了娶,不容他娶,就是我的不是;许他娶一个,如今娶起两个来,这是谁的不是?众人请讲一讲。”
众人道:“一个娶得,十个也娶得了,岂但两个?难道你要借端生事,好赶他出去不成?”大家又鼓噪起来,把以前的声势从新做起。淳于氏也不肯甘心,竟要拼了性命,与众人抵敌。亏得钱二妈夹在中问,做好做歹,替他排难解纷,这桩好事才不致于决裂。
钱二妈等众人去后,把淳于氏扯进房中,再三苦劝,又与她抵足而眠,使她不见所见,不闻所闻,竟像吃酒醉的一般,鹘鹘突突过了一夜。
穆子大倚了众人的虎威,不顾天颜咫尺,竟在辇彀之旁做起越礼犯分的事来,把两副铺盖并做一床,大家共枕同眠,叠成一个“磊”字。以生平不近一色之人,忽然骄奢淫欲,享起王候天子之福来。你说他这场春梦从哪里做起?
到了第二日,也亏他胆力兼雄,智勇俱备,惟恐淳于氏要絮聒他,故意寻些事端,打张骂李,把手下的丫环仆人个个都整饬一番,要使家主婆听见,知道他帽儿向前,今年不比往年的意思,竟把众人去了丢下来的余气剩魄,整整使了一日。淳于氏只道他有恃而然,恐怕一有响动,又要澈起事来,只得随他舞弄,佯为不知,在房中坐了一日。
到第三日上,少不得两位新人要请她出来,同拜三朝。及至走到堂前,与穆子大立在一处,各人抬头一看,不觉四滴眼泪一齐流下腮来,背了新人暗暗地哭了一会。哭到后面,知道掩饰不来。索性搂做一团,号号啕啕哭个尽兴。
这是什么原故?只因他夫妻两口做亲二十余年,不曾相骂一场,不曾分宿一夜,穆子大自从吵闹之后,就随了众人出去,成亲之日虽然进来,也不曾与她会面,直到此时方才聚在一处,两片慈心一齐发动起来,倒是男子的眼皮预先红起。
穆子大成亲之夜,还怕众人去后,自己孤立少援,两处的洞房料想不能安堵,即使紧闭重关,死守一处,少不得有一处受亏,所以把两床铺盖并做一床,全是为此,要做个联兵御敌之计。
谁想波恬浪息,桴鼓不鸣,不但没有烽火之惊,还带挈他在中军帐里享了一夜帝王之福。你说穆子大心上感激他不感激她?当晚虽然感激,还说她这片好意未必出于自然,都是钱二妈挽回之力,焉知不是她要起兵,为左右之人所制,要养精蓄锐,等扯劝的人去了,然后与他为难也不可知,所以第二日耀武扬威,虚张声势,全是为此,要做个先声夺人之计。
谁想她偃旗息鼓,绝不撄锋,不但不做骄兵,连应兵也不肯做,使自己唱凯而旋,以致两位新妇替他颂德称功,奏了一夜武成之乐。你说穆子大心上怜悯她不怜悯她?
此时见了,以二十余年不曾反目的夫妻,忽然吴越了许久,又新被这些德化,所以不知不觉做了被感的豚鱼,先对她流起泪来。妇人家的眼泪又比男子不同,时时刻刻放在眼里伺候,要用就流下来,不用就收上去,随你什么男子,再哭不过妇人。
所以这一次的哭法,虽是穆子大占先,究竟不能持久,淳于氏才哭动头,他眼泪就有些告竭了。见妻子哭得可怜,自己陪他不过,就叫两个新人跪下来相劝。淳于氏的威风倒了几日,才讨得他这点赢头,也不好十分自大,就把两个一齐扶起,与他同拜三朝,礼貌之间,十分优待。穆子大看了,竟把自己当做神仙,却像从今以后,不但朋友用不着,连隔壁的妒总管都要禅位与他,这一世的门生,自然不尽了。
当晚就别了新人,与淳于氏复敦旧好,少不得把请罪的筵席,放在情兴里面干折与她,不像费老师公请一家,使吃亏之人不能独享。
淳于氏的筵席,不但与醋大王不同,不肯花钱费钞,连“情兴”二字也不肯破悭。知道他是喜哭的人,只把眼泪去结识他,使他陪哭不过,定要想个止泪之方。
新人不在面前,少不得要自己下跪,再讨他些赢头到手,那以前失去的威风就不怕不复了。
等他完事之后,不知不觉就啼哭起来。此时的眼泪,不像日间流得汹涌,故意使它涓涓滴滴,做个细水长流。从一更哭起,哭到三更,随你苦劝,再不肯住。
穆子大拗他不过,毕竟堕入计中,爬起床来,跪在踏板上面,把丈夫改做尺夫,淳于氏还不肯住;直等他俯伏在地,把尺夫改做寸夫,然后收住哭声。发放他起来同睡。
睡了一会,就把以前吵闹的来历,细细盘问他道:“我与你两个,恶杀了还是夫妻;那一班众人,好杀了也是朋友。为什么央了他们,摆布起我来?还亏我那一日知机,不肯与他对敌,若还走了出去,你一拳我一脚,岂不打死在他们手里?这还是哪个的主意?你好好对我说。若是别人强你做的,也还恕得你过,我不但不怪你,连众人也不去怪他。他要逼我做个贤妇,也是一片好意,难道有什么仇气不成?若还是你自家的主意,有心叫人处治我,就比强盗的心肠更甚一倍了,还与你做什么夫妻?不如一索吊死,到阎王面前去伸口怨气。只怕妒总管的威风,行不到阴司里去;就是那一班恶人,也不肯为了朋友,赶到阎王面前来递公揭。你这个新郎只怕做不长久。我既要死,也不肯好好就死,定要把新来的人打上几十顿,骂上几百遭,等她那两条性命将要结果的时节,我才到阴司去等他,决不肯为她而死,还容她在世上享福。你如今从直说来。”
穆子大见他这些言语,叉说得婉转,又来得急切,只道她果是真心。自己踌躇道:“她若知道这番举动不是自己的意思,一定肯原凉我,把往事付之东流,就只当不曾反目,这两个新人落得好过日子了;若还不说真情,自己认了不是,她就愈加仇恨起来,那些打骂新人、自己上吊的事,都是做得出的,那有这许多精神去替他淘气?”
穆子大想到此处,就作那些圈套果然是自己做的,也要借重别人替他认过,哪里肯把别人的过失认到自己身上来?就把始末根由和盘托出说:“这些罪过不但与自己无干,连众位朋友,也不过是替天行道。总是费老师一片好心,看先人面上,不肯使我绝后,所以号召众人,帮扶我做事的。就是赶进来打你,也是虚张声势,要逼你个‘肯’字出来,哪有当真殴辱之理?即使你不知机,出来与他对敌,我也要喝退众人,难道肯把自己的妻子与别人沾手不成?这是断断没有的事。”
淳于氏见他肯说真情,就欢喜不过,又把许多的甜言蜜语去哄诱他,还要尽其底里。
穆子大要全直道,索性说个尽情,连妒总管传授的心法,都被他透涌出来,说:
“妒妇不是无用之人,化得转来就是内助。你如今化转来了,将来助内之功,正不可限量,岂止不妒而已哉。”
淳于氏道:“他既然会变化妒妇,毕竟有个化妒之方,你一发也说一说。我是已化之人,虽然用它不着,也待我记在肚里,等你生出儿子来,好教他一教。省得你是有事的人,将来要忘记了,可惜这样秘诀,不能够传授子孙。”
穆子大道:“也说得是。”就在他肚子上面登坛说法起来,把先用气魄、后用才术的话,有条有理说了一遍。淳于氏得了真传,就像九尾狐狸学会了偷精吸髓之法,不但以前摄来的气魄没得还他,连将来未吐之气、未生之魄都要预先摄过来了。
当晚欢欢喜喜,睡到天明。
第二日起来,把那两个姬妾优待如初,不露一毫声色。到了晚上,穆子大要与新人同睡,先来察命于她,说:“做亲的旧例,一月之内,新人不守空房。要等满月之后,才好定一个规矩,或是每人一夜,或是你得一夜,他们两个共得一夜,且到临时酌拟。如今不曾满月,只得要去相伴她。屈你独宿几晚,到满月之后,我过来多睡几时,补还你的欠账就是。”淳于氏道:“既然如此,昨夜就不该过来了。”
穆于大道:“那是一向亏负了你,心上不安,要过来暴白心事,故此不拘常格,过来宿了一晚。如今说明白了,还要去循循旧例。”
淳于氏想了一会,就对他道:“既然如此,你去就是了,何须说得?”穆子大听见这一句,只当奉了温旨,有什么不遵?竟到以前作乐之处,自己脱了衣服,先爬上床,专等那两位新人来写“磊”字。
等了一更天气,再不见新人进房,只说他与大娘说话,不好抽身,只得披衣而起,要走去叫唤。不想爬下床来一看,那两扇房门起先是开着的,如今忽然闭了,心上已有三分疑惑;及至走去开门,又是反扣着的,连声叫唤,再没有人答应,就愈加愁闷起来。
原来是尊夫人的计较,起先禀命的时节,穆子大前脚走来,后脚就被她跟到,趁那两个姬妾不曾进房,就如飞取一把铁锁把房门锁上,自己阳为不知,竟去关门睡了,使那两个姬妾既不得进房,又没处借宿,彼时是隆冬天气,不怕不冻断狗筋。
穆子大立了一会,只见门又曳不开,人又叫不应,知道是醋病发作,卒急难医,只得脱了衣服,又爬上床,冷冰冰地睡了一夜。
睡到第二日,等淳于氏开了房门,放他出去,只见那两位新人,冻得头青面紫,抖作一团。问他哪里睡了一夜,那两个新人要说,被上面的牙齿与下面的牙齿相打不过,一句也说不出来。
穆子大甚是不安,要想扯她上床,自己脱了衣眼,把热身子焐她一焐,又怕淳于氏看见,不好意思。只得做眉做眼,把牙齿咬了几下,做个仇恨妒妇之意,也不曾敢说出来,凄凄楚楚地过了一日。
等到晚上,恐怕淳于氏又用前法,要摆布他,就预先吩咐新人,叫她坐在房中,不要出去,“开了房门等我,我到点灯时节自会进来。”那两个新人果然依了这句话,不曾到晚,就以补睡为名,都上床安歌了,开着房门,专等他来诉苦。
穆子大在书房坐了一会,知道淳于氏没有好意,竟不去禀命他,到点灯时节,往新人房里竟走。不想走到门边,又有诧事,那两扇房门起先叫她开着的,如今忽然闭上了。只说那两个新人怪我累她受苦,故意闭门不纳,要使我求告的意思,就一面叫,一面推,要新人放他进去。里面应道:“房门并不曾拴,推进来就是了。”
穆子大举手一摸,原来又是锁着的。昨晚不得出来,今晚不得进去,这才合着一句俗语,叫做“进退无门”。穆子大知道又是诡计,只得要上门哀告,求她解危。
谁想那北门锁钥是决然不发的了,落得不要开口,只好将机就计,去借宿一夜,一来省得受冻,二来要去调停一番,预为明日之计,省得这重牢门夜夜上锁。就走到她卧房之外,也像起先一般,一面叫,一面推,要淳于氏放他进去。里面只是不开,随他在外面叫唤。
穆子大道:“我不是来请钥匙,是来借宿的,不要认错了主意,快些开门。”里面伴宿的丫环听见这一句,知道不是有损无益的事,竟要起来开门,被淳于氏喝住道:
“不许!他有了两个新的,何须到旧处来借宿,不要理他。”穆子大道:“既不容我借宿,求你把钥匙发出来,可怜我冻不过。”
淳于氏道:“你心上爱他的人,为你冻了一夜,你就冻一夜赂罪他,也不为过。若还熬冻不起,你家的门扇原不十分坚固的,再去约些朋友,帮你打开就是了,何须用钥匙?”
穆子大听了这些刁声,一发忧煎不过,心上思量道:“我要打进去睡,有何难哉!只是这个恶妇,决不等你安眠稳宿,又有别事做出来,半夜三更,与她淘什么气?况且今日之事,都是费老师逆料过的,我临行之际,何等说得威风,如今被他听见,毕竟要耻笑我。发兵剿妒之事,他说过不肯再试的,料想不来救护,只是含忍得好。”
左顾右盼,没有个栖身之所,只得走至灶前,到乱草窠中去投宿。亏得一只义犬,把热烘烘的床铺搭了家主,与他抵足而眠;虽然冻了一宵,还不至于十分狼狈。
穆子大未到天明,就预先思虑道:“这个妒妇诡计多端,令人不可测度。我这两夜的磨难也受得勾了,焉知到了晚上又没有别计生出来?不如还照前番与他硬做一出。费老师是执意的人,发兵剿妒之事,他说过不肯再试,自然不肯再试了。落得不要求他;只好去禀告朋友,求他为人为彻,竟把费老师的威风,瞒着费老师来使一使。若还吓得妒妇回心,只当撞着了个太岁,竟不必使他与闻,我已阴受其福了。且等太岁撞不着,然后央众人写封公书,求费老师于常法之外,生个变法出来,救我一救,料想他还是肯的。我如今且慢些出门,索性把众人的威风也瞒了众人,先在家中使一使,或者妒妇是伤弓之鸟,提起众人来就预先害怕,不敢再用诡计也不可知。若得如此,也只当撞着了个太岁,连众人也不使与闻,我已阴受其福了。且等太岁撞不着,然后去央烦朋友,求他在假事之中做出真事来,应了我的说话,料想也是肯的。”
算计定了,又恐怕吵闹起来,被妒妇据了要害,不得出门,各路的救兵无由而至,就预先走到书房,写了一封告急的书,交与一个老仆,叫他留在身边,备而不用,等到万不得已之际,拿去请兵。这个老仆是他管家里面第一个忠义之人,常虑家主绝后的。
穆子大递书之后,正要去寻事丫环,责备奴仆,预先试一试虎威,好做假途灭虢之事。不想淳于氏的兵法,比他略神速些,不等这边发作,就预先整顿起来。把丫环奴仆一齐唤人中堂,大喝一声,叫他跪下。
先问家人道:“前日众人打进门来,明明是个圈套,只瞒得我一个,你们都是知情的,为什么不说一声,使我中了诡计。好好地招出来!同他计较的是哪一个?替他请兵的是哪一个?”那些家人都说是相公自己做的,不干下人之事。
淳于氏又问丫环道:“前日众人打进来,我是个正经人,要顾惜廉耻,不好出头露面,去抵敌他。你们是我的丫环,就像牙爪羽翼一般,都该奋勇争先,替我出气,为什么缩头缩颈,都躲在背后去,难道与家主串通一路,要置我于死地不成?”
那些丫环都说自己是胆小之人,看见势头利害,不敢向先;况且大娘又没有军令,怎敢擅自出兵?故此不曾抵敌。
淳于氏道:“既然如此,都饶你一个初犯。从今以后,若还那个乌龟家主要央人与我厮闹,管家里面,知风不报者,重打五十板,同谋与事者,毙诸杖下。那些乌台之众若还再上门来与我争竞,丫环里面,有畏首畏尾,不行抵敌者,重打五十板,有能奋勇争先,出奇制胜者,计功行赏。”
那些丫环奴仆,起先唤到之时,大家都拼了肌肤来受鞭扑,如今感她不打之恩,哪一个不要将功折罪?磕了谢恩的头,都起去了。
淳于氏又吩咐丫环,唤那两个姬妾出来。等她走到中堂,也与丫环奴仆一般,大喝一声,叫她跪下。自己拿张交椅,对她坐着道:“为你这两个妖精,使我啕了多少臭气!你们两个毕竟是未嫁之前,与他勾搭上手。他丢你不下,要做先奸后娶的事,所以央了众人来压制我。如今从直招来,是几时与他睡起的?”
那两个姬妾跪便跪了,还有个不受约束之意,把面孔朝了空处,不肯向他;叉见他所说的话都是没有来历,要在鸡蛋里面寻出骨头来的,哪里肯答应他?惟有相对凄然,痛哭流涕而已。淳于氏见她心高气傲,不服审理,就取一根绝细的皮鞭,把那粉嫩的皮肤抽个不住。
淳于氏发性之初,拷问婢仆的时节,穆子大气愤不过,就要与她交锋;只因她所说的话,句句舍若心事,自己正要借兵,他就说借兵之事,竟像知道的一般,就是诸葛孔明,也没有这等的神见,被她智勇所畏,不敢撄锋。后来见她唤到新人,渐有剥肤之惨,料想遏止不得,就对老仆做个手势,叫他一面求援,自己一面赴难。见两个姬妾打到苦处,就捏着一根门栓赶上前去,对淳于氏高高擎起,要在当头赏她一根。
不想那根门栓又是雌木头做的,不听男子指挥,反替妇人效力。擎起了时节十分轻便,就像一根灯草;及至擎到半空,它就作怪起来,不肯向前,只想退后,就是几百斤的铁杵,也没有这般重坠。狠命要打,再打不下去。被淳于氏一把接住,就拿来处治丈夫。
一到妇人手里,它就轻便起来,要起就起,要落就落,竟在穆子大身上翻了几十个筋斗。可怜这一男二女,被这强悍之妇打得皮破血流。那些丫环奴仆,见她军令森严,哪个肯惹火烧身,都一齐避了开去。要个揉疼摸疼痛的也没有。
穆子大要喊几声,又怕妒总管听见,要怪他不听善言,失了门墙之体,不但不发救兵,还要阻挠义举,所以忍气吞声,不敢东向而哭。
淳于氏打过之后,就有许多苛政严法号令出来,总是要磨灭妇人、制服男子的苦事,定要这一男二女点头答应,当了遵依呈子,方才发落起去。
却说那个赍书的老仆,知道家主在急难之中。就如飞似箭跑往各处求援,大奋包胥之哭,不上一个时辰,就把各路救兵尽皆征到。
又怕淳于氏要疑虑他,自己吃亏不致紧,家主以后没人效力,就等众人将到之时,先替淳于氏做个探子,慌慌张张走去报信道:“闻得隔壁费老爷听见我家啕气,又去号召众人,不可不防备他。”
才说得了,那些打闹的人已进了大门,淳于氏只当不知,随他打闹。一面吩咐家人,叫他去守住大门,不到贼兵大败之际,不许放一人逃走。家人去后,就把中门关了。一面吩咐丫环,叫她各寻器械,放在手头,“看我与众人争闹,众人争我不过,毕竟要打进门来,待我躲避上楼的时节,你们一齐动手。”又吩咐一应下人,叫把铜盆水桶与手巾衣服之类,都收拾上楼,不许留在耳目之前,使众人看见。那些下人不解其故,都在肚里猜疑,难道怕他打劫了去雨成?
淳于氏等她收拾完了,就立在门缝之中,紧紧对着外面道:“你们这些鼠辈,前日来打闹一番,我看斯文面上,不好冲撞你。你们得些赢头,也就该住了,为什么今日又来?难道你们有口会骂,有手会打,我是个哑子孩子不成?”
众人见她以前服善,如今忽然放肆起来,哪里含忍得住?就大家指定了她,千“妒妇”、万“狗妇”骂个不了。
淳于氏道:“你们这些鼠辈,以前都是好人,只因拜了个乌龟头目做了门生,都学他做起乌龟来,哪一个不讨些粉头,在家里接客?只因我家男子不肯学样,你怪他独为君子,恐怕在背后讥诮你们,所以千方百计,也要逼他讨几个。如今粉头也讨了,乌龟也做了,为什么还放他不过,要打上门来?难道要借我妒忌为名,好弄这两个淫妇出去,放在你们家里,借别人的粉头替自己接客不成?”
说了这几句,就千“乌龟”、万“忘八”骂个不了。还有许多村言泼语,都是男子口中骂不出来的说话,都被妇人骂出来。
众人也要把村言泼语回覆他几句,又碍了穆子大的体面,骂不出口来,到舌尖上又缩了转去,除“妒妇”“狗妇”之外,没有第三个名目加他,口上的便宜已先折了一大半。
淳于氏道:“你们这班乌龟门生,也骂得够了,如今饶了你罢。只有几句未尽之言,烦你众人的口。寄与那乌龟老师,说他传授别人的心法,别人都试过了,不见十分应验。他说压制妇人要先用气魄,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样威风,不但自家卖弄豪强,还把通园之兵都号召拢来,要压制我,也可谓雄到极处、壮到极处了;我如今还会箝束丈夫、鞭挞姬妾,可见先用气魄的话甚是荒唐,全然听不得的。他说气充魄定之后就用才术,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样聪明,不但做尽圈套,吓我投降,连休书草稿都央人打就,要离绝我,也可谓决胜无遗,料敌多中的了;我如今还会跳出牢笼,不受驾驭,可见后用才术的话也甚是诞妄,一毫用不着的。这样心法也平常得紧,为什么就享此大名,把一县的愚夫愚妇都哄动起来,终日受他约束,岂不愧死!总是他前半生的命好,不曾遇着个能干的妇人与他作对,所以妄自尊大,做了半世的夜郎王。如今小巫遇了大巫,被我说破之后,叫他老老实实缩了龟头,躲在污泥洞中,过了下半世罢。”
众人见她以前的话虽然狠毒,还是骂的自己,况且这番举动是瞒着费隐公的,恐怕弄出事来,要惹他埋怨,所以一味含容,不敢轻易动手。如今见她丢了自己,骂到费老师身上,就一齐胆壮起来,正要借此为名,好大闹一场,等老师知道,方才动气。就把几十个拳头,一齐竖起来,对了中门,狠捶乱打。
淳于氏不等攻开,就先把门栓一拔,做个抱头鼠窜的光景,急急地跑上楼去。
众人见她畏惧,一直打进中门,直赶到楼梯脚下,看见两扇踏门是紧紧闭着的。众人因她今日的躲法与前日一般,也就把今日的攻法与前日一样,故意在踏门之上狠敲乱击,要逼他投降。
哪里晓得虚中有实,做妒妇的人不消读得武经七书,自然是谙练兵法的,不曾捶得几下,只见伏兵四起,有许多丫环使婢,执了器械赶上前来,对了众人乱打。众人都是赤手空拳,哪里抵敌得过?打到痛处,就喊起来道:“我们替你相公出力,你倒打起我来,难道你不是相公的人么?”
众丫环道:“大娘叫打,我们不敢不打。大娘的法度是相公知道的,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他决然不怪。”说了这儿句,就分外猖獗起来。
淳于氏传令道:“你们略打几下,见见大意就罢了,不用十分哕唣。如今对众人说,叫他立到天井里来,我有几句好话说,在楼窗里面告诉他,叫他们仰起头来看了我说。”
众人看见出兵不利,都有恐惧之心,见她说了这一句,只道也像前日一般,要放声求饶,好等众人出去的意思,巴不得要借此收兵,就一齐拥入明堂,果然仰起头来,看了说话。
只见楼上的窗子还是闭着的,只说在里面打点说话,好解散众人,哪里知道他安排兵器。少刻窗子一响,竟有许多污秽之物从楼上倾将下来,倾得众人满头满面。
你说是些什么污秽?原来是净桶里面的东西,叫做“米田共”,预先防备他来,摆在楼上伺候的。起先躲避上楼,就是为此,居高建瓴,正要使这恩施普遍。所以众人里面,没有一个不被她雨露之恩,又喜得是仰面而受,没有一滴洒在空处,这个越王勾践,是人人要做的了。
众人在不意之中,接了满面的污秽,竟像在粪缸里面爬起来的一般,哪里腌臜得过?况且浑身衣服,又没有一寸干净的,要寻件拭面揩嘴的东西,竟不可得。对了穆子大道:“我们为你一个,吃了这样大亏,还不去吩咐家人,多舀几盆脸水,多取几条手巾,等我们洗抹一洗抹;再有随便的衣服取几件来,待我们权换一换,好出去见人。不然这一付嘴脸,怎么走得出去?”
穆子大道:“家人虽有几个,都被妒妇吓制过了,没有一个敢来,待我自己去取。”
那些众人见龌龊不过,哪里等得他取来,就一齐跟到灶前,要就了铜盆洗面。
哪里晓得铜盆水桶与拭面揩嘴的东西,都预先收拾过了,哪里摸得着一件?再去搜寻衣服,一发干净得好,莫说破裙破袄藏得精光,就是揩桌的抹布也不留一块。
众人叹口气道:“神哉妒妇,真扰世之才也!如今没奈何,只得赶到隔壁去求救于费老师,讨他几盆热水洗涩一洗濯,借他几件衣服更换一更换,然后与他细作商量。”就一齐带了污秽,拥入费隐公家。
费隐公看见,惊慌不已,竟不知什么原故,只得掩鼻而问之。众人把酿粪的根由与受粪的来历,细细述了一遍;又把妒妇讥诮费隐公,托他转致的话,一字不遗都替他直言告禀。
费隐公听了,气得双眸直竖,神气索然。因他污秽不过,难以接谈,就吩咐家人取衣服脸水,与他洗换过了,方才呵叱他道:“我前日已曾说过,剿妒的事是再试不得的。为什么背了我的话,又欺瞒着我,走去生事来?如今被他扫尽威风,连我也为之丧气,却怎么了?”
众人道:“门生们的不是,自然不消辩了。只是这场胜负,大于风化有关,还求老师舍短虑长,想个奇计出来,正一正风化才好。不然南风自此不竞,连以前收服的妒妇都要反叛起来,老师与门生辈都有不测之忧矣。”
费隐公道:“治妒之方,只有气魄与才术两件,这等看起来,都被那个无用之物告诉了他,才有这番蠢动。如今我辈的伎俩都被她看透了,气魄不能制,才术不能驭,连王法官刑都治她不得了,那里还处治得来?”
众人道:“若还处治不来,穆门生与那两个姬妾都要死于此妇之手。况且老师与她势不两立,妒妇之道不息,夫子之道不著,老师处治他不来,不但自家丧气,将来还要受制于他。焉知她得志以后,没有妒妇去拜门生?她也登坛说法,与老师棚抗起来,只怕倡妒容易,化妒烦难,吾道之衰,可立而待矣。还求老师作急图之。”
费隐公不言不语,踌躇了一会,方才回覆他道:“就要相图,也不是旦夕之事,且看她得志以后举动何如,我自有道理。”众人得了这句话,方才肯去。
却说淳于氏战败众人之后,先把丫环使婢叙功行赏,连报警的老仆亦在犒劳之中。
赏功已毕,就把三个召寇之人,唤到面前行罚,穆子大领竹板,两个姬妾吃皮鞭,一日之中,受了两番严拷。从此以后,把这三个犯人监在两处,日间不许见面,夜里不使闻声。两处都拨了丫环不时巡逻,一有响动,就取出来治罪。
监了几日,这一男二女都生起病来,明明是忧郁之症,淳于氏又说他害相思,分外防得严紧。穆子大再三哀告要出去就医,淳于氏只是不许。穆子大道:“如今春闹已近,会试的同袍都要起身走了,别样的事不许我走动,难道进京会试也不容我去不成?”
淳于氏听了这句话,就欢喜起来,思想会试还是小事,且等他出去之后,好结果这两个妇人,省得他立在面前,到底有些碍手。就一而料理行装,一面雇办船只,直到起身那一刻,才叫老仆挑了行李,跟他出门。
未行以前,恐怕那班恶少要替他商量计策,思想复仇,一概不许他辞别朋友。
那两个姬妾知道他此番出去,不是生离,竟是死别了,到临行之际,就不受拘挛,从房里跳将出来,一齐扭住穆子大,号啕痛哭,说:“我们两个终久是一死,不如死在你来去之先。”
各人取出一把剃刀,都要自刎,被淳于氏喝令丫环夺下剃刀,扯了开去,才打发得丈夫出门。
穆子大伤心不过,哪里去得向前?心上思量道:“我病体十分沉重,就到了京师,料想愁病交煎,也做不得好文字出,拿定不中,去也枉然。不如住在近边,看看家中的光景,好商机会。”
就在船上住了一夜。到第二日黎明,竟到费隐公家,哭诉从前之苦,求他生个法子,救了这一条性命。费隐公恨他不过,哪里肯管?只说没有计策。
穆子大道:“老师不救门生,门生有死而已。”说了这一句,就跪下地去,只管撞头。
费隐公想了一会,才问他道:“照你说起来,这一次的公车断然不上了。你可肯躲在我家,住上一年两载,待我把这强悍之妇处个尽情,使他一生一世不敢反复么?”穆子大道:“若得如此,莫说一年两载,就躲一世何妨。”
费隐公道:“你如今被她磨灭不过,所以恨他,只怕一月两月不在面前,没有妒妇磨灭你,你的骨头又有些作痒起来,要思想妒妇,去受他的磨灭了。那里保得一年两载不想回去?”
穆子大道:“门生的体面为她坏了,门生的宗祀为她绝了,连自己一条性命尚不能保,此等仇恨,竟可以不共戴天,岂有隔绝了她,还去思念之理?”
费隐公道:“既然如此,我就要便宜行事了。你从今以后住在我家,待我把小儿辈相从,屈你做个西席,省得你没有事做,要想出门。那两位佳人,包你不出十日,就双双弄她出来,与她并做一处就是了。”
穆子大得了这句话,欢喜不了,也不问他取出佳人当用何法?处治妒妇当用何方?索性付之不问,好等他便宜行事。
却说淳于氏打发丈夫之后,把那两个姬妾三日一敲,五日一比,定要送她上路。
亏了一个能事的卖婆,常在她家走动,把淳于氏再三苦劝,说:“打死不如放生,何不寻两分人家,遣他出去?一来断绝祸根,二来也积一场阴德,三来还得儿两银子,又省了两口棺材。”
淳于氏见她说得有理,才肯放一条生路,要打发她出门。只是不肯嫁在近处,恐旧丈夫回来,要背地取赎,除非嫁与远方之人,方才没有后患。
媒婆道:“这也不难。”就去寻了两个孤客,说是江南海北之人。淳于氏接了财礼,把两个姬妾一齐打发出门。只说她与前而的丈夫,千年万载不能勾见面了,哪里晓得跨出门槛,就会相逢。
原来那个媒婆又是费隐公的心腹,设定圈套叫她来做事的。果然不出十日,就把两个佳人与穆子大并做一处。这一男二女不但分而复合,又只当死而复生,哪那里快活得了?住在费隐公家,看了样子,与他一般作乐。
住到一月之后,费隐公走到书房,对穆子大道:“你们三个住在这边,是极妥当的了,只是家中的事,也还要人料理。我看你这个老仆,大有忠义之心,须要想个法子,打发他回去。一来叫他料理家务,为目前署事之人;二来等他做个内应,为将来聚合之计。”
穆子大道:“我也正要如此。只是他走了回去,妒妇就要疑心,说我既然进京,为什么不带人服侍,只有一个老仆,又打发转来?”
费隐公道:“自有妙法,不但使他不疑,还只怕要信之太过。只是一件,从今以后,要届你权死一死,到一年两年之后,再活转来,这个妒妇方才征得她服,与你们三个和气到老,没有一毫变更;你若不肯权死几年,这个妒妇是万万征她不服的,只好暂且安乐几时,依旧回去受苦罢了。”
穆子大听了这几句,就惊骇起来道:“别样的事可以做得,生死大事,岂是儿戏得的?况且死了一两年,如何再活得转来?”
费隐公笑起来道:“不是当真教你死,只要认个‘死’字,说你原是有病的人,出门之后沉重起来,死在路上就是了。”
穆子大道:“此计极妙。我自做亲以后,受了妒妇多少磨难,就屈他受些凄凉,暂守几年活寡,且让我住在这边,作乐作乐,度个后代出来,也不为过。只是一件,到一年两年之后,用个什么法子,又好说我活转来?”
费隐公道:“法子尽有,只是如今说不得;若还对你说了,少不得又像前日一般,把我传授的心法都败露出来,使她识破底里,以致一败而不可救。三日两日尚且如此,何况一年两年,闭得你的口住?”
穆子大道:“既然如此,门生不必再问,依了老师,打发他回去就是了。”
费隐公道:“他口里说死,尊阃还未必见信,须要你自己的亲笔,写一封遗嘱与他,说:‘我死在途中,不及料理后事,门户之计,全要仗你主持,不可贻笑于桑梓。所娶二妾,若还不曾怀娠,可速速教他改嫁。你自己年过四旬,平日又喜谈节操,尽可做未亡人,切不可再生他想。’这等写去,她就信到极处。你这一二年之间,也可以无内顾之忧了。”
穆子大道:“极说得是。”就一面写遗嘱,一面吩咐老仆,叫他看守门户,不可放闲杂人往来,家中事体,不时过来说说。
那老仆是个忠义之人,巴不得家主自在几年,好生个儿子,替故主接后。就把家中之事一力担当,领了遗嘱,欣然而去。
却说淳于氏遣了二妾,只当拔了眼中之钉,好不适意。远近的妇人都说她大奋雌威,征服了妒总管,当今女子之中,要算她第一个豪杰。
果然不出众人之料,竟有妒妇去拜门生,求她广行教化,连丈夫与她为难的人,都要内不避亲,外不避仇,要去皈依妙法起来。
淳于氏正在得意之际,不想报讣的老仆忽然走到,说丈夫死在途中,再取出遗嘱一看,自然是千信万确的了。少不得大哭一场,要替他开丧受吊。
被老仆止住道:“相公吩咐过了,说我的死信只可使亲人得知。外面的朋友,且慢些使他知道。只因我出门未久,一旦命终,不知道的,只说我被妻子气死,前日受亏的人,未必不来多事。如今师出有名,不像前番盂浪,万一打闹起来,就要受他的荼毒了。且到一年半载,众人气平之后,然后说出也未迟。就是开丧受吊的事,都要等我旅榇到了,才可举行,以前切不可做。”
这些说话,都是费隐公的主意,恐怕死信闻于众人,后来不好收煞,故此吩咐他说的。如今照样说来,不改一字。淳于氏听见,十分感念丈夫,就遵了遗命,不敢开丧,瞒着外面的人,设个灵座在家,私自拜奠。
凶信未到的时节,收了许多妒妇门生,正要登坛说珐,做那轩昂豪举之事,及至闻了此信,就有些收敛起来。坛也不登,法也不说,只是闭门自守,要做个无荣无辱之人。
初守的半年,也甚是贞节,一毫没有二心,终日号啕痛哭。穆子大听见,竟懊悔起来,有个起死回生之意。费隐公只是不许,说:“你的骨头虽然作痒,要想回去受磨难,其如这两位佳人大限未到,不该去见罗刹何!”
及至守到半年之后,淳于氏的心肠就有些改变起来,竟在痛哭流涕之中,寓了嬉笑怒骂之意,不但不感激他,反咬牙切齿痛恨他起来。终日叫天叫地,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障,今生罚我受苦。嫁了个有情有义的丈夫,替他守节,也还气得过;他生前背我娶妾,还做出许多圈套来摆布我,如今自己死了,累我不上不下,守这样无情之寡,着什么来由?难道叫我没儿没女,靠了几个奴仆过了一世不成!”终日哭来哭去,总是这些话。
穆子大听见,竟有些着慌起来,对了费隐公道:“听她的口气,分明要嫁了。万一弄假成真,等她做起失节的事来,怎么了得?”
费隐公见到他听到此处,料想身上的骨头只会怕疼,决不作痒了,就把降妒的方法与他说知,也只怕漏泄,不敢彰扬了。就答应道:“此非恶声也,将来会台之机,正在于此。我前日要兄假死,就为这一着,不然游学四方、埋头一处的话,哪一句讲不得,定要说起死来。我要先把守寡一事去引动她望子之心,然后把‘失节’二字去塞住她吃醋之口。她起先不容你娶妾,总是不曾做过寡妇,不知绝后之苦,一味要专宠取乐,不顾将来。只说有饭可吃,有衣可穿,过得一世就罢了,定要什么儿子?如今做了寡妇,少不得要自虑将来,得病之际哪个延医,临死之时谁人送老?自己的首饰衣服、粮米钱财,付与何人?少不得是一抢而散。想到此处,自然要懊悔起来。可见世间的儿子,无论嫡生庶出,总是少不得的。以后嫁了丈夫,自然以得子为重,取乐为轻了。她起先挟制丈夫,难为姬妾,总是说她身子站得正,口嘴说得响,立于不败之地,不怕哪个休了她,所以敢作敢为,不肯受人箝束。若还略有差池,等丈夫捏住筋节,就有飞天的本事,也只好收拾起来了。她如今打熬不过,少不得要想出门。待我用个心腹之人,走去蜕合,假捏一个名字,说有人娶他续弦。别寻一所房子,把你安顿在里面,竞去娶他过来,做一出奇幻戏文与他看看。到那时候,‘失节’两个字不消别人说他,她自己塞住了口,料想一生一世吃不得醋了。你说这个计较妥当不妥当?”
穆子大听了这些话,欢喜不过,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说了许多赞服的话。又对他道:“既然如此求老师及早央人过去说合,不要去迟了,等她又吩咐别人。”
费隐公道:“学生娶过数十房姬妾,哪一个媒婆不是相熟的?等他央了哪一个,我然后呼唤她来,于中取事,方才万妥;若还叫人去说,就有三分不妙了。”穆子大道:“也说得是。”
只见过了几时,那两个姬妾一齐肚大起来,原来是成亲那两夜所受的胎,起先不觉如今看出来的。等到十月将满,一先一后生将下来,不想两个妇人竟生出三个儿子,有一个双胞的在里面。
穆子大跳跃不过,思想不是老师的妙法弄出人来,岂但那两个姬妾死于妒妇之手,连这三个儿子都不能勾出世了。哪里感激得过?竟刻了长生牌位,供养他起来。
却说淳于氏守到半年之后,渐渐立脚不住,要想出门。一来怕家人耻笑,不好去唤媒婆,替自己说亲;二来要把丫环使蜱逐渐卖去,把银子鳖在身边,才好出嫁。
就以卖婢为名,唤了媒人,不时计议。
计议定了,就把以前出力的丫环,今日一个,明日一个,不上几月,都被她卖完。
然后卖到自己身上。媒婆就替她寻下主子,把家中的物件逐渐运了出去。
正要打点嫁人,不想有个得力的家人,听了外面的话,进来报信道:“外面人官籍籍,都说大娘谋杀了丈夫;并不使一人知道,又把丫环使婢都出脱尽了,思想去嫁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断断容不得。要等大娘出嫁之日,从轿子里曳出来,活活打死,一来替自己出气,二来替相公伸冤。这些话说虽然未必真假,只怕也不可不防。”
淳于氏听了,就慌做一团,与媒婆商议道:“还是嫁的好,还是不嫁的好?”
媒婆道:“这等看起来,有些嫁不得了;不如将计就计,倒做个贞节之人,守了这一世罢。”
淳于氏道:“成不得!一来没有儿子,倚靠何人?二来丫环使婢都已卖去,把什么人做伴?三来运出去的东西,也不好再运进来;就运了进来,也要被人识破,说我这个节妇,是他们逼出来的;中止之事,万万做不得。只好想个法子,不要在家里上轿,另寻一个去处,走到那里起身。等众人知道的时节,已赶我不着了,难道好寻到那边来与我吵闹不成?”
媒婆道:“也说得是。”就替她拣了日子,寻个地方,竟像做贼的一般,等到黑夜之中,魑魃地逃走出去。
只见走到一处,有个绝美的妇人出来迎接他,媒婆道:“这是我的亲眷,你同她坐一会,我去领了轿子米。”
媒婆去后,那个妇人就与她各叙寒喧,问她年纪多少,前面的丈夫作何营业,如今没了几年?成亲以后,可曾生养几个?
淳于氏就说年过四旬,前夫是读书人,也曾中过乡榜,客死未及一年,从来不曾生育。那妇人道:“这等说起来,是好人家的宅眷了,为什么不坐轿子,竞走了出来?”
淳于氏见是媒婆的亲眷,料想不笑她,就把丈夫未死之先,众人与她吵闹,如今见她出嫁,要伺候轿子与她为难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那妇人道:“这等尊夫之死,由于何病,果然是大娘气杀的么?”
淳于氏道:“不瞒大娘说,他出门的时节,原有些病症,是我吵闹出来的。想是出门之后,又记挂两个姬妾,恐怕被我磨死,所以越愁越重,把这性命送了。”
那妇人道:“这等说起来,‘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既然结发一场,又害了他的性命,大娘心上也该过意不去,替他守守才是。为什么就嫁起来?”
淳于氏道:“一来没有儿子,二来没有家业,叫我靠哪一个?难道呷西风过日子不成?”那妇人道:“我阐得做媒的说,大娘卖丫环的银子也有许多,生息起来,尽勾过日子了。就是要嫁,也还该略守几年,等孝服满了,再嫁也未迟,不该这等性急。”淳于氏道:“不瞒大娘说,我做亲二十多年了,不曾离过男子,倒不为别样,总是怕冷静不过,所以有心要嫁,不论迟早。”
那妇人道:“这等说起来,是我的知已了。我当初也曾死过丈夫,也等不得服满就要出嫁,竟有不相谅的妇人骂起我来。我是个腼腆的人,不曾回骂得几句,至今恨她不过。如今遇了大娘,只当有个帮手了,儿时约你同去见她,等说起来的时节,大家骂她一顿,替我们再酲之人争些饿气也好。”
淳于氏道:“那个不难,我这张嘴是骂得人惯的,还你相见的时节决不折气就是。”
两个说了一更天,再不见媒婆走到。淳于氏心焦不过,自己哝聒道:“这早晚不见轿子,几时才得过去,难道拣了好时好日不抬过门,要到第二日成事不成?”
那妇人道:“这也不论。我当初改嫁的时节,当晚有事,不得成亲,也是到了第二日,才做好事的。”淳于氏道:“那是尊夫的不是,婚姻大事,岂是耽搁得的?大娘是有修养的人,容得他如此;若把我们,就是当晚不好说,到第二三日,也要奉承他几句。”
两个谈谈说说,又过了一更多天。那妇人道:“这时候不来,定是有事耽搁了,不如脱了衣服,同我睡罢。”淳于氏道:“大娘若坐不过,请预先安置。我这一晚料想睡不着,不如坐坐的好。”那妇人陪她不过,竟自睡了。
淳于氏在她卧榻之前走来走去,再没有一刻消停,听见哪里响一下,就说是轿子到了,伸起头,东张西望,及至晓得不是,定要哝哝聒聒,把媒婆骂上几句。守到天明,不知看上几十次,骂上几百声。
直到第二日早饭之后,那个媒婆才领一乘轿子走进门来,说:“昨晚过去,原说就来的,不想巷头巷脑都关了栅门,轿子抬不过,所以耽搁了一夜,今日才来。”淳于氏不及怪他,竟别了妇人上轿。那妇人到临别之际,还说几时约个日子,要请他同去骂人。
淳于氏坐了轿子,抬到那分人家。只见出轿的时候,并没有一个迎接,竟是自己一个走人中堂。那中堂之上,并没有一人伺候,连香花灯烛都是没有的。淳于氏不好,就要转去,及至回头一看,又不见了媒婆和几个抬轿的人都转去了。
淳于氏十分疑惑,又只得自己一个捱进中门,走到内室里去。
只见卧房里面,摆设得齐齐整整,都是自己的物件,叫媒婆运过来的,只是不见个人影。淳于氏不明不白,竞像做梦一般,心上思量道:“莫非遇了鬼怪,被他摄到这里不成?就是鬼怪,也该有些鬼形怪影出现一出现,为什么绝无影响?”
只听见卧房后面有几个孩子一齐啼哭,但不知就在一处,还是隔壁人家。正要走去观望,不想黑暗之处,闪出一个人影来,一步近似一步,走到十步之外,就立住了。却像有件凶器捏在手里的一般。
淳于氏定睛一看,竟是前面的丈夫,就吓得冷汗直流,高嘶大喊起来,一连说上几十个“有鬼”,要等后面二人来相救。
喊了一会,不见人来,就对着影子跪下来直磕头,说:“你生前死后的事,都是我不该,怪不得你来报怨,我如今知罪了,求你转去罢。”说了这几句,就俯伏在地,死也不抬头。
不想伏了一会,那影子里面就说起话来道:“我既然来在这边,哪里就肯转去,要同你算本总账,砍下头来,把身子剁作几块,方才肯去。我出门以前的事,说不得许多,且丢过一边罢了。为什么我出门几日,就把我两个爱妾一齐卖去,只做得两夜夫妻,竟不使我再见一面,这是一可杀了。她两个腹中都是有身孕的,把我现现成成的儿子送到别人家去,使我做了绝嗣之人,这是二可杀了。我生前受你多少磨难,连性命都死在你手里,还不见你感念一句,懊悔一声,哭到半年之后,还叫天叫地,骂起我来。难道我生前的咒骂还不曾听得够,死在阴司地府还听你的咒骂不成?这是三可杀了。我在生之时,你何等口强,动不动要谈节义,看见隔壁的妇人改嫁了丈夫,还指定她名字骂个不了。为什么轮着自己,就忍心害理起来,不怕别人笑耻,竟做了失节之妇?这是四可杀了。就是要嫁,也该守过三年两载,把我的灵柩装了回来,寻一块土地安厝了我,然后嫁也未迟。为什么这等性急,连期年的服也不曾穿得满,就嫁起人来?使我骸骨不能归家,做了异乡之鬼,这是五可杀了。你自己不肯守节,就是丫环使婢也留上一两个,做个烧钱化纸的人;在宗族里面立个螟蛉之子,替我接了后代,把家中的财物交付与他,然后出来改嫁,也还气得你过。为什么把许多、丫环不分好歹,都替我卖去,把银子鳌在身边,连我一分好人家都搬了过来,与别人享福,这是七可杀了。其余的零星罪犯,若要细数起来,要几百桩也有。我如今总置不论,只问你这七桩大罪。每一桩罪砍你一刀,只把你的尸骸分做七块罢了。”
他起先问罪的时节,淳于氏伏在地下,等他说一个“可杀”,自己应一个“该杀”,说两个“可杀”,应两个“该当”,及至说到第七个上,知道说完之后就要下手,那条见机而作的魂灵已先走散了,只留个没干的身子伏在那边等杀,连这“该当”二字哪里还应得出?只好缩做一团,哼哼嗄嗄地挣命罢了,预先硬了颈项,等他下刀。不想命根未断,那卧房后面有许多胆雄力大、不怕鬼的妇人赶进房来,把他丈夫的阴灵一把扯住,跪下来劝道:“杀死不如放生,看我们众人面上,饶了他罢。”又有两个妇人不但不怕鬼,还要与他打斗,竟把凶器夺了下来,不怕他不走,两个死拖硬曳,扯到卧房后面去了。
那些不去的妇人都一面说,一面拿手来搀道:“相公去了,大娘起来罢。”
淳于氏仰起头来,把众人一看,又吃了一大惊。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他丈夫未死之前,零星讨来的使婢;丈夫既死之后,逐个卖去的丫环。如今见旧主有难,不知是哪个神道托梦与他,大家不约而同,特地赶来相救的。
淳于氏吃惊之后,爬起来坐了一会,把起先失去的魂魄招了转来,方才问众人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方才扯劝的人是哪两个?为什么原故你们都不怕鬼,竟与他说起话来?”
那些丫环道:“大娘出脱我们的时节,就是卖与这分人家。方才那两个也是大娘卖去的小,我们未卖之前,她先嫁过来的。大家都在一处,并不曾分开。只有大娘来得迟些,所以受了这场惊吓。方才捏着凶器与大娘算总账的是个活人,不是什么死鬼,大娘不要认错了。”
淳于氏道:“这等说起来,难道是他们的丈夫不成?”那些丫环道:“不但是他们的丈夫,只怕连大娘自己还要做他的妻子也不可知。”
淳于氏道:“这等说起来,想是他们恨我不过,故意做定圈套,叫丈夫娶我过来,等他们做大,捉我做小,好出气的意思了。这等为什么原故,那个人的声音面貌竟与死者一般,说来的话又一句不错,哪有这等相像的理?你们快说一说。”
丫环道:“不是他们恨你不过,要摆布你;还是他们丢你不下,要收录你。我老实对你说,方才捏刀的人就是相公的原身,当初并不曾死,被你磨灭不过,做了这番圈套,要骗个儿子出来的。如今两位小主母已生了三个大呱呱,他这分人家不但不曾消灭,还添了几口人丁,愈加昌盛起来了。劝大娘从今以后,落得做个好人,不要去处治他罢。”
淳于氏听了这些话,不但不肯放心,反愈加害怕起来。这是什么原故?只因起先怕鬼,如今叉要怕人,怕人的心肠比怕鬼更加一倍。
思想一个结发之妻,做了这许多歹事,把什么颜面见他?见面尚且不可,何况跟了他们,从新过起日子来?起先受他一刀,还是问的斩罪;如今同过日子,料想不得安生,少不得要早笑一句,晚说一句,剥削我的面皮,只当问了个凌迟碎剐。这样的重罪如何受得起?
就是他不罪我,我自家心上也饶不过自家,相他一眼,定要没趣一遭;叫他一声,定要羞惭一次。这个凌迟碎剐的重罪,少不得是要受的,不如不见的好。
所以怕人的心肠,比怕鬼更加一倍。起先怕鬼的时节,只想求生;如今怕人的时节,反要求死了。就对众丫环道:“我半日不出恭,如今要方便了,可有僻静的所在送我去解一解。”
丫环不知,只说果然要上马桶,就把她送到方便之处,自己走出门来,好等她上马。谁想她马倒不上,竟去腾起云来。等丫环出去之后,就拴上房门,解下一条丝绦,系在屋梁之上,不多一会,就高高挂起了。
丫环在门缝之中看见主母上吊,就一面打开房门,一面喊人相救。那两个生子之妾,随着丫环一齐赶进房来,捧脚的捧脚,解头的解头,把个不断气的人又救活了。大家坐在一处,都把好言劝慰她;只有穆子大一个,得了老师的真传,不肯进房,坐在门前,大念往生神咒。
淳于氏见了两个姬妾,羞惭不过,眼睛也不敢睁开。那两个姬妾道:“大娘不要多心,我们是晓得世事的,大毕竟是大,小毕竟是小,决不为这番形迹就胆大起来。只要大娘略宽厚些,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依旧顶你在头上,决没有怠慢之理。就是男子的心肠,也是挽回得转的。有我们在此,决不使他做狠心人,还你和气就是。”
淳于氏听了这些话,方才放心,就爬起身来与她见礼,认了许多不是,叉托她转致丈夫,也认了许多不是。这两个姬妾在费宅住了许久,也学了他些家风,两边斗出公分替他解和,少不得把两个仇人推在一处,依旧做了夫妻。这叫做“蛮妻拗子,无法可治”,只好如此而已。
到了第二日,费隐公的夫人坐了大轿,上门来贺喜,要借新人一看。淳于氏晓得是醋大王,当初骂过了她,怕她要取回席,不肯出去相见。
那两个姬妾道:“回席取过了,决不取第二次,出去见见也不妨。”及至走出中堂把她一看,原来就是前晚留宿的人。淳于氏满面羞惭,措身无地。
费夫人道:“今日一来贺喜,二来相邀。那个不相谅的妇人喜得不远,就在舍间隔壁,借重大娘的尊口去狠骂他一场,替我出口小气。”
淳于氏满面通红,答应不出,亏那两个体心的姬妾把别话阻挠问者,各顾左右而言他,还不至于羞死,只当积了一场阴德。
后来夫妻之内,大小之问,竟和好不过。淳于氏把妻生之子领在身边抚育,当做亲生之子一般,好等那两个姬妾重生再养。后来连生六子,眼见十孙,传到后来,竟做了一县之中第一个繁衍之族,皆费隐公变化之力也。
费隐公的教化,不独当世为然,他的流风余韵,至今尚在。俗语有两句云:
“江山扫人不穿裤,常山妇人不吃醋。”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