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亮、虎女不料来势这等神速,纵得又高又远,落地无声,几乎被它吓了一跳。同时看出那黑影双目金光四射,飞将起来宛如流星过渡,认出那是异兽红牤,好生惊奇。
公亮知道红牤既然去而复转,去路又在村后险僻之处,分明敌人业已大举来犯,奉命来此相助。有此猛恶无比的异兽,比添十个能手还要得用,单那神力便非人所能敌,心方一宽。虎女忙说:“红牤打手势,要我们朝野儿来路驰回,也许有事发生。野儿业已遇敌,因其贪功好胜,未发信号。此人生具异禀,力大身轻,人也极好,只是性暴心直。老贼婆萧五姑恨毒我们,恩师所赐皮衣本为对付她的毒药暗器,今夜忽命红牤送来,必是女贼婆领头来犯,想要行刺。大哥也得了信,知道女贼徒党众多,本领又高,恐其漏网,想先下手除去,故意放她进来,等其会合,方始下手,一网打尽。表面令我夫妻搜敌,实则故意支开,事前也不明言,以防女贼机警,我们先有成见,被其看破。依我猜想,贼党还是前面来的居多,也许分成前后两路。村后这面虽有贼来,决不会多,非但二虎奉命防守,等敌人刚一过崖,便即暴起扑杀,不令逃走,连红牤也是为此而来。他们多半埋伏在缺口边界危崖之下,所以看他不见。野儿天真义气,看他心意虽觉上了女贼婆的当,仍以为受过她师徒的恩惠,不愿与之为敌,听说用诡计收他为徒的狗男女尚还未死,莫要孤身走来,狭路相逢,想起前情,不好意思出手,反为所制,我们快些走吧。”
二人一路飞驰,借着沿途山石林木掩蔽,一路查看过去,晃眼走出多半,相隔平台只有小半路程,方觉无什动静,野儿偏是不见。又疑他和伊萌交厚,恐其独留遇贼,寡不敌众,中途折回,前往相助。刚由树林绕出,想顺湖边一列山石往前驰去,忽然瞥见平台上面的风雨灯突然点起十来盏。那灯均是娄氏弟兄巧思特制,非但灯光明亮,不畏风雨,灯杆也是钢铁制成,十分坚固,高的好几丈,最低的也有一丈多高,垂向四外,灯光的高低大小和光色均可随意变换,本是平日全村人众夜间操演作为号灯之用。自和西山成仇对敌,极少点用。偶然夜宴,至多点上两三盏,并将灯光放低,不让外人看出,另用竹吹铜笛和另一种随身灯筒,旗花响箭,传达信号。这时忽然点起甚多,并将当中吊杆上的三盏主灯一同高吊起好几丈,四外还有好些矮灯,照得平台顶上一片光亮,空中云连雾均被映成了红色。风势早止,天空中已有雨点下落。二人心想,此是何人所为、伊萌虽是胆大淘气,但极机警细心,决不会做出这样事来。心方惊疑,忽听前侧面有人喝骂之声,野儿也在其内,似和对方争论,料知方才所说业已应验。又听出对方口风凶恶,野儿似已为人所制,心中一动,忙即悄悄赶去。到后一看,野儿上身所着羽衣业已被人脱去,不知用什方法将其绑在树上,正在鞭打。野儿并不害怕,也未反抗,在对方灯筒光中急口喝骂,并还劝说,要来人急速逃走,否则休想活命,语声却低。对方两男一女,一个手指野儿,咬牙切齿,恶狠狠低声咒骂,一个手持铁鞭朝野儿威吓,拷问虚实,到时刚刚打下,业已挨了一鞭。第二鞭刚刚举起,那贼正怒喝:“忘恩负义的畜生,快说实话,否则休想活命!”野儿挨了一鞭,好似激怒,转口怒喝:“狗贼休要不知好歹,当我真个怕你,不能反抗么?”当地偏在崖后树林之中,地最偏僻,轻易无人走过,虎女最爱惜这两小弟兄,见野儿一件最珍爱的羽衣被三贼剥去,二男贼一个正朝平台那面张望,一个毒打野儿,拷问口供,所用兵器也被那贼抢去插向地上,并把铁流星夺在手里,看意思野儿再不答应,便用铁锤下那毒手。第二鞭也抡将起来。不禁怒火上撞,冷不防扬手就是好几枝连珠飞针,照准男女三贼打去。
持鞭那贼正是野儿受愚拜师的男贼徒冉恭,方才如和伊萌同路,并不至于遇险,也是所穿羽衣在暗中发光惹出来的祸事。这男女三贼徒受一贼党指教,老早便由西山绕走百余里,由东山出口那面偷愉入山,径由村后缺口偷偷掩进。这时二虎业已赶到,因有九个贼党当先在前,分路掩来,恰巧到在三贼前面。刚刚攀援下崖,便被二虎分头截住,当时扑死了五个。下余四贼本领颇高,虎正在拼斗,三贼恰巧赶来。为了贼师萧五姑年纪越老,性更刚愎好胜,连遭失利,心中痛恨,口气还是那么骄狂任性。这伙贼党见她倚老卖老,俱都不服,当夜便因双方互相讽刺,全被激怒,约好分头行事,以暗杀为首敌人打赌。表面同仇敌忾,实则互相嫉视,都恨不得对方丢人现世,身败名裂,自己成功得胜,扬眉吐气。男女三贼徒本领既高,人更刁狡,奉了女贼婆之命两路夹击,乱杀一阵,去分仇敌心神。女贼婆本人自恃名头高大,同党又多,还要装腔作态,登门讨战,表示她的身份,不做偷愉摸摸举动,暗中却把徒党分成几路,用的全是诡计,这男女三贼便是其中之一,刚一上崖,便听喊杀惨嗥与虎吼之声,朝下一看,四人两虎正在相持,记恨前怨,非但没有出力相助,反而想下诡计,说上一套便宜话,假说此是神虎,十分厉害,非人力所敌,不乘此时逃走必为所杀。你们都有本领,我们甘拜下风,无法相助等话。一面看好下面形势,仗着一身轻功,二虎又被下面四贼绊住,用飞抓套索轻悄悄绕着崖顶,寻到下降之处,乘机越过。说也真巧,当地虽是一条急流汹涌的深沟,两面危崖相隔却只三丈,又是一高一低,上面草木繁茂,荆棘丛生,不是秋深木落,连个插足之处都没有。对面危崖又极陡峭,三面森林包围,春夏间毒蛇最多,并有大片污泥,连在当地久居的村人都无一人去过。三贼原是贪功心盛,无意之中遇到巧事,崖壑又极曲折,连那么灵警的两只大虎均被瞒过。早就听说神虎奇迹,知道人虽越过,前途吉凶难定。又见全村黑沉沉,静悄悄,通不见一个人影,静得怕人,越料不是寻常。想起以前几次来人失踪之事,落地之后反倒有些胆怯。后来商量了一阵,决计觅地隐伏,先不发难,等到乃师和同党相继赶到,发出信号,再行下手。正顺湖边树林朝平台侧面掩将过去,天气阴黑,也看不出人家房舍是在何处。行至中途,方始看出人家多在东岸。西岸一带肢陀起伏,不是山石林木便是田亩菜畦。正在加急前进,猛瞥见对面飞来一蓬白影,在暗影中发光。野儿这件羽衣男女三贼见过多次,已有一点疑心;后又看出身材高矮相仿,已快由侧面走过,女贼越看越像,随口噫了一声。
野儿始终不信仇敌会由村后掩进,只因平日公亮,虎女对他关切,心中感激,反正无事,不愿违背,便跟了来。来就觉着侧面林中有极轻微的响动,心已生疑,未容停步,又听声息,当时警觉,自恃胆勇,一紧手中尖刀棍,便纵将进去。三贼自然一见就认识他,知已降敌,先恐倒戈为敌,还不敢冒失动手,特意引往隐僻之处,见他不曾出声呼敌,喊人来攻,心方稍定,转身笑问:“野儿,你怎没有良心投降敌人?”野儿到底人太忠厚,虽经师长同门解说,明白善恶邪正之分,终觉以前受过贼徒冉恭、仇香云夫妇的师恩,当初如非这两人早已葬身冰雪之中,就是受愚拜师,也曾有言在先,说自己已有师长,受恩深重,此时虽寻不到,将来相遇仍必重返师门,不能怪他没有信义,对方也都答应。女贼婆师徒人虽淫凶万恶,对于自己总有好处,不应倒戈相向,与之对敌。
见人之后,越发触动旧情。上来心乱如麻,既觉邪正不能并立,三贼此举关系全村安危,如被得胜,东西两山土人从此堕入地狱,不得超生;但要自己下手杀他,心又难安。正打不起主意,好生为难。闻言脸更发热,心里乱跳,暗忖:对方虽是恶人,我也不应恩将仇报。恩师之命又不敢违背,帮助他的仇敌,祸害两山土人,更是极大罪恶。忙中无计,以为一个人必能明白利害,妄想两全,苦口劝告令其逃走,兔被各位英侠发现,送了性命,总算报了师恩,也不至于危害村人。这两人如能够改邪归正,以后见面仍当师长看待,照样恭敬。否则心已尽到,恶人终有恶报,我不与之为敌,别人杀他也不相干。
念头一转,还当主意想得高明,便喊:“师父,此事不能怪我。我早和你们约好,如遇昔年救我的恩师,不论何时何地,我必随之而去,决无反顾。那日随同诸位师叔来香粟村窥探行刺,不料敌人厉害,全数杀光,只我一人与敌拼斗,彼时怒火攻心,丝毫不曾惜命贪生,正想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是利钱,把命拼掉都可,决不丢人。忽有两人先后凌空飞落,内中一个姓尹名公超,正是我昔年救命恩人,曾允收我为徒弟的恩师,我日夜时刻都在想他,不是一年。休说他知我受人愚弄,拜人为师不是本心,仍允收我为徒,便是因我助纣为虐,杀死除害,我也心甘情愿,决无话说。因此来的人只我一个保得活命。就这样,我还向恩师明言受过你师徒好处,二位师父又有救命之恩,休说师祖和你俩夫妇,便是你们手下徒党,我如相遇,也决不愿与之为敌,恩师和各位师长全都答应,事情真假早晚自会知道。当初曾经约定,不能说我忘恩负义,我如没有良心,休看你二位是我师父,真要动手,并不在我心上。何况这半个月来,连经恩师和各位师长指教,已与以前不同,今夜又是奉命搜敌,便我不好意思动手,只消发出警号,埋伏立时发动,怎会到此隐僻之处,连句大声的话都没有说呢?依我相劝,这里异人甚多,还有好几位前辈剑侠在内,巴家庄虚实全都知道。你们未来以前今夜已早得信,有了准备,不是有心诱敌,休说你们这点人,便是桐柏山五恶全家和那几个著名的凶僧。恶道全数发动,也休想走进一步。以前来的几次贼党哪一个不是好手,算计人数,未了可有一人生还,你们想也知道厉害。本来我就不便为敌,也应报警,由他们埋伏的人合围擒敌。只为想起以前救命之恩,只要你们能够听我良言,不在这里生事,我便拼受师长责罚,设法引路,送你三人逃回,免得同归于尽。以后如能改邪归正,我一样当你师父看待,否则我也不与你们为敌,自有别人为众除害,与我无于。话已说完,心也尽到,听不听由你,但要在此闹鬼,我却要发动信号去喊人来了。”
冉贼夫妇已极凶恶,同来那贼名叫张金郎,外号黑心无常小刀鬼,本领虽然较差,人却阴险狡诈,也最得宠,诡计多端,无恶不作,自见野儿早就想好毒计,看出冉恭闻言大怒,气得声音都抖,恐其把话说错。因野儿以前最得女贼婆的宠爱,性又疾恶,看不起这班男女淫贼,对冉贼夫妇还能恭顺,余贼全不放在眼里,也不受女同门勾引。稍摆师长架子,立时发怒,辞色极为难堪,老贼婆偏又宠爱,一句坏话也说不进,心中恨毒。明知处境危险,仍想公报私仇,知道野儿天性忠厚,不忘前恩,正好暗算,一半出气,一半拷问真情,还除去一个强敌。忙凑近前去,暗朝冉贼夫妇拉了一把,抢先问道:
“这都不去说他,你师父当初救你性命,为你费过多少心血?姓尹的是否你以前所说那人也不知道,听你所说好像还有天良,就算怕死降敌,借着以前几句谈话推托,谁不惜命,也难怪你。但有一件,当你上次失踪不回,曾有多人说你身轻力大,机警异常,就是敌人势盛,也应逃回,决不至于送命,多半怕死投降敌人,你师父、师娘极口说你忠心义气,断无此事,并还与人打赌,不料果然降敌,大出意外。因你是个怕死贪生,忘恩负义的小人,自然伤心痛恨,你看他夫妻气成什么样子。我们也早看出敌人戒备严密,不用你劝,早就打算溜走,此来本是窥探虚实,共只三人也做不出什么事,只是恶气难消。想你当初,不遇他夫妇早已冻死冰雪之中。你如天良不曾丧尽,容你师父师娘稍微出气,哪怕此后双方成为路人,见面不睬,也不相干,你看如何?”
野儿不知三贼拿准他不会反抗,故意借话激将,想下毒手,虽也料定张贼不怀好意,暗忖:此事左右两难,对方真要打我一顿便算完事,从此各不相干,脱去师徒关系,免得种种为难也是好事。一面又大自恃,以为一身铜筋铁骨,恩师所传内功暗中苦练多年不曾间断,近日连受高明指点,仗着以前根基太好。一点就透,功力越发大进,本来不易受伤;今夜又穿上这身皮衣,方才背人曾用刀斫试过两次,连印子都没有。最奇是两眼冒起两个小泡,好似蒙上一层透明的软镜子,刀剑竟刺不透。反正对头无可加害,胆又大了许多,便怒答道:“你这好恶小人,前在太行山几次害我,我都知道。方才你拉师父的手想要闹鬼,我也看见。你这样无耻狗贼,我不与你多说,只他夫妇愿意怎么都行,这气如何出法,还要我的命不要,却要明言在先。如想阴谋暗算,假话骗人,却莫怪我反抗。”冉恭得到张贼暗示,顿起杀机,冷笑说道:“你这小狗忘恩背叛,本应杀死才消心头之恨,一则当初命是我救你,好歹师徒一场,如其所说是真,重投前师也难怪你。但我夫妻教养你多年,这等结果实是恶气难消,我也不要你帮助,此后更不认你是我徒弟,气却非出不可。因我夫妻以前对你宠爱太甚,从未打骂过一次,转眼便成仇敌路人,实在想不过味,本想打你一顿从此各不相涉,便当我是敌人也无话说。但你天性凶野,我们又在虎穴之中,休说反抗,稍一出声也受其害。你如稍有天良,便容我们将你绑起,放下兵器,打你十鞭,决不伤你性命就是。”
野儿脸嫩心直,旧恩难忘,心想这条命本是拣来,至多被他们毒打一顿,吃点苦头,凭自己的功力必能禁受,就被绑紧,稍微用力,一挣便断。对方如下毒手,再行脱绑而起也来得及。立时改容答道:“二位师父如能听我良言,休说打我一顿,便叫我死也无话说,只不许别人欺我,由你处置便了。”说罢,自将尖刀棍、铁流星放向地上,双手一背,因不许别人动手,张贼先没过去,只发了一个暗号。野儿深知张贼诡计挑拨,想要害他,暗骂:“狗贼,等我挨完了打再和你算账。他二人我虽不会为敌,你却休想逃得活命!”心中寻思,刚把手往后一背,隐闻张贼低声说了一句黑话,以前不曾留意,虽不知说些什么,料其暗中加毒,必有阴谋,还在低喝:“张金郎狗贼,二位师父本无打我之意,你偏要他们做尽做绝,却不想你们此时落在敌人天罗地网之中,转眼就要遭报,还敢诡计害人,你决伤我不了。”话未说完,猛觉手上一紧,暗中用力一挣,勒得甚紧,这才想起贼党所用套索看去又细又长,能够发出五丈以外去套敌人人马,寻常刀斧均难斩断,厉害已极。心虽一动,但因前在山中背人试过,曾经挣断一次,只是费力勒得生疼。暗忖:冉氏夫妇是用套索的好手,铁流星手法便他所教,尤其善于绑人,又快又狠,所挽套结巧妙非常,朝人身上一抖一绕,当时全身勒紧,休想转动分毫,开头颇松,绑紧之后外人却难解开,他用手法一抽一抖,当时自会松落。以前还曾学过,他那手法始终不曾学会。明知脱绑困难,心仍不以为意,一看所绑的树是根半抱粗的杉木,正在估计少时如何挣脱,猛瞥见女贼仇香云已将铁流星拿起,觉出不妙,只喝:“你们说了不算,却莫怪我反抗。”声才出口,张金郎已将腰间链子鞭解下,抢前说道:“你放心,说好用鞭打你,决无二样。”野儿又喝:“我不许你动手!”冉恭接口低喝:
“我被你气得手都无力,请他代打,反正十鞭,有什相干?”野儿心中恨毒,暗中还用师传内家真气准备挨这十鞭,打完立时暴起,将张贼撕裂两片,以消恶气,冷笑答道:
“师父,你明有生路不走,偏听狗贼谗言,少时逃走不脱反害自己,这是何苦!”
张贼不等话完,便喊:“大师兄,你去观风,我来代你拷问,这厮虽极可恶,总算言而有信,决不至于无耻喊叫,我也只打十鞭为止。他不知这副套索的厉害,也许还在做梦,想等打完和我寻仇呢。冉大嫂,你将灯筒取出,我还有事呢。”说罢,借着女贼灯光刚将上身那件羽衣解下,野儿本是双手被绑,从腰到脚缠了好几圈,一头吊向树干之上,脚跟虽然踏地,上半身却并不在树上,也未连肩绑紧。这等绑法最是阴毒,看似全身不曾离地,手也没有向上吊起,挨打之时却是随同敌人鞭棍左右乱晃,增加许多痛楚,并还不易使力。野儿自不知道,见张贼来解羽衣,井还笑说:“无知小狗,放大方些,我是怕将你心爱的外皮打坏,先解下来,打完仍是你的,我决不要。”话未说完,忽然看出野儿周身火也似红。方才双方相对,已觉对方神情有异,因在黑暗之中,又恐被人看出,只将灯筒稍微一照。野儿上有羽衣,下有兽皮围腰,行前又因伊萌说戴上帽套,从头到脚鲜红如血,又是那么光溜溜的,除却眼睛上面鼓起两个小包,口鼻两耳露出一点气孔而外,通体油光滑亮,像个赤身裸体的怪物。就围上兽皮,上面光头也不好看,匆促之间寻不到红布,便将白布扯了一条扎在头上。三贼黑地里匆匆相遇,自未理会,及用灯筒邻近一照,又将毛衣脱去,不禁大为惊奇。女贼首先喝问:“你怎变成和鬼一样,周身通红,连衣服都不穿?”野儿头有布巾未脱,知道这件皮衣穿在身上,周身紧贴,与肉相连,宛如天然生就,对头尚未看出,心中好笑,方想明言,张贼也在一旁喝问:“是否姓尹的老狗用药变了你的形貌想要闹鬼,快说实话,免得找死,还说我们言而无信。”野儿闻言大怒,低喝:“狗贼,要打快些,你早该遭恶报,莫要耽延时候,等我师叔寻来,累他两人一起遭殃。”一面又向女贼连声劝告,令其速逃。张贼本想拷问了虚实再下毒手,一见不理,扬手就是一铁鞭。野儿挨了一下虽觉厉害,一则还在恃强,二则答应在先,不能不算。正在暗运真气,看准来势,将这十鞭打完再行报仇,一面用足全力想将绑绳挣断、准备相机应付。仇敌单用鞭打,便由他打去;如有别的恶念,立时反击。振了两振,没有挣断,心方有点发急,第二鞭又快打下。张贼正在耀武扬威,和冉贼夫妇低声咒骂,准备先将野儿左臂打断,看准左肘关节猛力打下。
公亮、虎女忽同赶到,看出野儿心粗胆大,被人诡计愚弄,还不肯喊,都是急怒交加。虎女出手更快,这一串连珠飞针打得又急又准。林中黑暗,女贼手又拿着灯筒,虎女由侧面暗中走来,正与张贼相对,灯光照处看得逼真。男女三贼却没想到树石后来了强敌,相隔又只丈许远近,便是知道也难闪躲。张贼恰在喝骂,口正张开,头一针先由口中打进,穿喉而过,右手也中了一针,如何禁受得住?一声急叫,当时丢鞭倒地。冉恭闻声惊觉,握刀回顾,瞥见张贼和贼妻一个倒地,一个也负了伤,急呼风紧,往旁纵开。同时又有三两寒星一闪,骤出不意,惊慌忙乱中忙用手中刀招架,往旁闪避,一针被刀打落地上,一针擦耳而过,将耳轮刺破半边,觉着敌人暗器又劲又急。刚负痛纵起,猛瞥见一条白影带着一道寒光和一股急风迎面扑来,暗中看出是个女子。女贼灯筒已落,还未看清面目,正在心慌胆寒,打算虚挡一刀,稍微招架,往外逃窜。说时迟,那时快,这男女三贼都有一身极好轻功,本领颇高,冉贼更是女贼婆大弟子,虽因多年荒淫,体质亏损,真力不济,没有另外四个男女贼徒厉害,究非庸手,尤其久经大敌,甚是机警,公亮、虎女要想杀这三贼,如在平时并非容易,只为三贼一来便看出敌人暗中有了戒备,形势不妙。初见野儿时冉贼夫妇本心只想对方没有敌意便是好事,再能勾动旧情,探出一点虚实更妙。深知野儿不是易与,只有戒心,并无伤人之念,正在假装气愤,想要乘机探询。被张贼一蛊惑,又看出野儿天性忠厚,不会倒戈相向,虽然勾动杀机,身在虎穴,到底有些胆怯情虚,无奈敌人虚实一点不知,意欲拷间出了真情再作打算,便由张贼下手。正提着心朝外张望,没料到强敌会由后侧面悄没声掩来,扬手就是一串飞针。
张贼首先倒地,贼妻仇香云也连中了两针,右肩骨已被打碎,伤势最重,奇痛彻骨,纵往一旁,冉贼惊慌忙乱中只顾闪避,哪知前面敌人的剑还未及招架,猛又觉着身后飕的一声急风,暗道不好,想往侧面纵逃,已是无及。敌人来势神速,哧嚓一声,后背心已被敌人宝剑透胸而过,一声惨号过处,虎女一双长剑也同时斫到,瞥见公亮赶来夹攻,刺中贼的后心,敌人右膀也被自己连刀斩落,知无生理,忙即返身改朝那女贼追去。耳听身后叭咻两响,贼尸已倒,回顾公亮就势一脚,将贼尸踹翻地上,朝野儿赶去,忙即低喝:“今夜来贼恐不止此,平台上灯光奇怪。我已听出上面有人动手,为何未见信号?我们暂时不要出声,以免打草惊蛇,生擒女贼拷问要紧。”
说时,女贼业往斜刺里逃去。虎女看出敌人不知地理,前面乃是一条死路,便将脚步放慢,虚张声势,专一留意侧面,防她遇阻改道逃走,想等公亮放了野儿,三面全围,以便生擒,免被情急自杀。忙中回顾,公亮已将野儿放下,轻悄悄掩往前面,野儿也拿了兵器随后赶来,料定女贼无法逃走,刚刚掩将过去,一面取出灯筒朝那尽头峭壁凹中一照,女贼业已被人点倒,料是自己人所为。照此机密,必有成算,否则事前不会连个信号都没有。因那女贼还能开口,虎女正在喝问:“来贼多少?”野儿也由后赶到,见女贼人已不能走动,灯筒照处,肩上鲜血淋漓,神情惨厉,一双凶睛饱含痛泪,苦痛已极,想起昔年雪中相救之情,心中一软,便朝公亮求说:“饶她一命。”公亮还未及答,女贼已先哭喊道:“我身受重伤,肩骨被暗器打碎,痛得攻心,本已难于活命。方才逃到这里,忽由黑暗中闪出一人,来势绝快,一下便点中我的重穴,便是解开,真气已破,至多还有十来天活命了。我已明白过来,恶人终无好下场,何况我丈夫、同党均已惨死,今夜虽有不少人来,看你们的防御这样周密,料也凶多吉少。我并不想求生,只是此时伤痛难忍,受不了这活罪。我虽不好,方才不该听信同党之言想要害你,到底师徒一场,请你念在昔年情义,反正我又逃走不脱,代求他们将穴道解开,囚禁起来,给我一点伤药,容我住上些日,好好死去,保一全尸,再将我备棺埋葬,不要抛尸露骨,我就感激不尽了。”
虎女人本服软,又见野儿天性纯厚,方才敌人还在行凶,对他咒骂毒打,要他性命,转眼之间反客为主,刚刚死里逃生,见女贼向他哭求,非但不记前仇,不等话完,便望着自己和公亮,大有求情之意,神情甚是惶急。拿灯一照,皮套里面业已兜满泪水,女贼说得也颇可怜,越发心动。方要开口,野儿看出公亮面有怒容,恐其不肯,已先跪了下去。虎女因事在紧急,平台上面还有敌人动手,不知胜负,急于问完赶去,一摸身边兜囊中常备伤药还有不少,随手取出,不等开口求说,忙喊:“野儿快起,此时无暇多谈,伤药拿去,当时可以止血定痛,但是解她不得。问她共来多人?有何诡计阴谋?快说实话,我们还有事呢!”公亮看出女贼伤重狼狈,所点又是重穴,知其无力逃走,照眼前形势,虽有自己人在暗中主持,到底是谁,和敌人来意,贼党多少还不知道,事起仓猝,好些可虑,急于探询明了虚实,好往平台对敌,忙喝:“女贼快说实话!”又告野儿,少时将她送往左近崖洞之内藏起,暂保一命,事完再行发落。女贼平日虽极凶恶,到此地步也成了斗败公鸡,垂头丧气,心胆皆寒,一任敌人喝骂,丝毫不敢倔强,连声应诺,只求暂时饶她一命,免去伤痛,有问必答,什么机密都尽情吐露,说将出来。公亮人本机智,问得简单扼要。野儿刚把伤药代女贼上好,话也问完。三人一听贼党果分两起来犯,并还各分三路进攻,用心甚是狠毒,不禁大惊。
原来桐柏山五恶约来一人名叫孔炎,恰与秦氏兄弟之父有交,曾在香粟村住过半年多。事隔二三十年,休说娄氏弟兄未来,连秦正也刚出世。因秦父喜武好友,偶往山外路遇,谈得投机,先叙口盟,拜了兄弟,后来山中相访,友情颇深。本来宾主相得,准备久居下去,只为孔炎天性好色,住了不到半年,便与主人堂妹勾引成好,有了身孕,自觉不好意思;又知秦家财多,于是卷了大批金银细软留书逃走,从此便未上门,彼时孔贼年纪甚轻,最喜打猎,东山地理极熟,好几条险僻之径连主人平日都难走到的山路都还记得。他和桐柏山五恶中的三眼神魔朱锦是两郎舅,乃姊便是朱锦之妻,恰巧秦妹前年死去,便告奋勇赶来。群贼只知几个强仇大敌所居东山香粟村的道路,先还不知虎女所居之处和敌人强弱虚实,也是事情凑巧,孔贼奉命先来送信。人本好狡,未入山前途遇一人,乃是一个常往山内收买药材的客商,因惧怕西山恶霸凶威,东山路远,不曾去过,胆大贪利,知道山中产有珍药,以前只是常时偷偷入山,去向土人收买。后和铁汉相识,照例每去都是先寻铁汉商计,已有一年未来。早就听说虎女许多奇迹,并不知道新近双方发生争斗之事。一个人翻山过岭,冒了危险赶到两山交界一看,铁汉不在,西山那面的土人差不多都走光,剩下一些妇孺老弱。天已昏黑,没有住处,好容易寻到一个相识人家,想要投宿,那家只剩一个老妇和两男女幼童,先不肯留,后经苦求方始答应。
那人见当地一个年轻男子都没有,生了疑心,正想明日试着寻找铁汉,收买药材,不料两山交界有人防守,发现有一生人翻山而来,便命二人往探,内中一人恰是铁汉,知其住在人家,处境危险,万一恶奴走来看破,连主带客均无幸免,忙将他引往东山境内藏起。双方交往数年,本来情厚,铁汉人又口直心快,知道那人也最痛恨巴贼和那手下恶奴,以前曾与相遇,不是逃走得快,过了境边,恶奴守着主人之命没有追赶,几乎被他掳去。就这样还丢了一个衣包,好些珍药,因此恨之入骨,提起必要咒骂。这时,轮值防守边界的正是秦氏弟兄和十多个勇士,为了夜深,每人分了一些酒肉,刚吃了半个醉,双方越谈越投机。那人最喜追根问底,铁汉口没遮拦,又认为是大快人心之事,东山诸侠不知他与外人相识,偏又忘了招呼,便全说了出来,只未提到双方不久恶斗一节。那人一听这等厉害,东山路远,险阻难行,铁汉不令前往;西山境内遇见恶奴,不死也脱层皮。看神气珍药已无从收买,自家采掘到处都是危机,山中猛兽甚多,孤身一人也不济事,天还未亮,便由铁汉指引护送,冒了奇险攀援上下,另外觅路翻山逃走。
回到龙尾坝常住之处,想起此来白受辛苦危险,毫无所得,满肚皮的气愤无从发泄,想在当地养息一日,起身回去。次日早起,觉着偷鸡不着蚀把米,以后恐还没有指望,一时心烦,叫了两杯早酒,天已中午,勾动昨夜怒火,正在咒骂,打算吃完起身。恰巧孔贼和一同党走过,听人指名咒骂巴贼,心中一动,也装酒客坐在旁边,代会酒账,借话套拢,推说也是药客,以前吃过巴贼的亏,已有数年未来,竟将铁汉对那人所说的话全数探询了去。
五恶等贼党到齐之后,连商计了好几天,本来定在重阳过后发难。这日因老贼婆倚老卖老,和那几个著名的前辈凶人分庭抗礼不算,对于五十以下的贼党,不问对方什么来历,均以老前辈自居。除向五恶和有限几个会剑术的凶僧恶道还肯尽情拉拢而外,余贼均不放在眼里,辞色甚是骄狂,群贼俱都有气,当面不说,背后对那几个男女徒党互相讥刺,嫌怨日深。这时女贼门下徒子徒孙先后伤亡了十多个,连后面赶来的还有十一人。不怪乃师骄狂大甚,激动公愤,反觉贼党势利,欺人大甚。先还不敢向师明告,隐在心里,内一女贼徒当日早上听群贼背后议论,说她师徒淫贼无耻,说她所练毒药飞针如何厉害,为报前仇,卧薪尝胆已有多年,此来非手刃仇敌不可,话说得比谁都大,一直都在损兵折将,连尸首都未寻回一个。如今打算勾结桐柏山五恶,借别人的威风壮自己的胆气,已是丢人。实则心胆心寒,上来装病,如今自说人已复原,还是守在这里空吹大气,打算因人成事,挽回昔年虚名,真不要脸等语。贼徒熟透桃花丑无双孙三妹人最淫贱刁狡,骂人的又是日前勾引不成,反被对方嘲笑的两个少年贼党,触动旧恨,越发怒极。有心入内质问,又恐对方说话刻薄,揭发日前丑态,当众丢人,心中恨毒,仗着女贼婆宠爱,前往哭诉。女贼婆萧五姑因手下徒党都是相随多年的能手,相继伤亡,死了多半,并且来时那大声威,主人当她祖宗一样,何等尊敬,偏不争气,无缘无故忽在到前片时之内病倒,虽疑有人暗算,当时粗心,又未发现形迹,吃了哑巴亏,还不能说。每一想起,便自急怒交加,心生内愧,恨不能当时赶往东山寻仇拼命,无奈仇敌厉害,先去的人不论本领强弱,人数多少,一入东山境内休想生还。形势这样厉害诡异,如何造次?只得强忍怒火,准备探明虚实再行下手。心中有病,惟恐贼党看轻,表面装点架子,心实情虚。闻言当时羞惭成怒,正打算当众发落一顿,就势带了门人与敌拼命。
还未开口,恰有一老贼与五恶说起,今日人全到齐,对头久无动静,好在敌人虚实业已知道几分,地理走法也经商定,索性命人挑战,约期一斗。免得愉偷摸摸,胜败都不光明,伤了人还要被人耻笑。原是无心之谈,老贼婆却认了真,当时吵将起来,双方几乎翻脸。后由主人和为首诸贼勉强劝住,重又商计。
老贼婆越想越气,便说:“你们只管订约,我师徒不怕敌人耻笑,定要偷摸到底,不将仇敌人头愉回我不是人!”双方越说越僵,最后打赌,改作双管齐下。欺对方人少地广力量分散,由老贼婆师徒和平日交厚的十多个老贼,共是三十余人,照孔贼所说途向三路人村,出其不意,能当时杀敌报仇自然是好,否则敌人也被绊住,决想不到后面还有大队人马,五恶等许多能手均在其内。这样里应外合,必能一举成功。女贼婆因五恶两不偏袒,口气公平,业已答应,只在走时说了几句气话,致将方才和她斗口的一伙刚成名不久的贼党激怒,还得罪了两个异派中人,双方又争论了几句,便明打赌:各带一起人分头下手,先到先算,胜者为强。巴贼五恶劝阻不听,心想双方争功必多出力,更可惑乱人心,分去敌人心神,便不再劝,反想乘机发难,作了中证,双方议定各行其是,就到战场也是各寻自己对头,两不相顾。说好起身。因知敌人必有埋伏,仗着地理天险常占上风。行前并由五恶选了寸来个能手故意引逗,遇敌只守不攻,只退不进,引得对方全神贯注正面来路,以便这两起人各分三路,绕路前进,深入虎穴。五恶看好时机,突然大举发难,带了所有贼党掩杀过去,几面夹攻,杀他一个鸡犬不留。用心甚是狠毒。女贼婆师徒一向心黑手辣,路上谈起前事,越发恨毒。另一起贼党以两异派妖道。
凶僧和一妖妇为首,本就议定,不问胜败,也放这班人不过。初意前去的人无一生还,敌人防御定必周密,哪知一直绕到香粟村侧面森林之内,快要分路,始终未遇一人。冉恭等三贼奉命由村后秘径掩人,一到先遇二虎,又见村中漆黑,静得怕人,才知不妙,跟着又遇野儿,终于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