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超笑答:“你还有点眼力。听说今夜来了好几个贼党,我近年曾往太行山寻你两次,俱都未见,只说又为毒蟒所害,或是误服药草送命,不料会投到老女贼的门下。我只问你愿跟女贼还是跟我,再说别的。”野儿已挣扎着跪伏在地,鸣呜哭道:“野儿做梦都想恩人,既然相遇,打死我也不会离开了。以前原和他们说过,只要遇见恩人,除非将我杀死,做鬼也要跟去,不能怪我。要叫我再打他们我也不肯。”公超笑道:“如此甚好,也用不着帮我们动手。你们共是几人?后面可有来贼?”野儿说了。公超便指伊萌道:“他是我的徒弟,你两个不许再有斗争,别的话少时回去再谈。以你天赋本能怎会拜贼为师,其中必有原因。待我擒到来贼问明再说。本村人们不认得,你先莫进去,一同走吧。”说完,手往野儿身上擦了两擦,人便复原纵起,笑说:“恩人本事真大,我也知道他们不好,无奈得过师祖好处,不能和她作对。”伊萌便将尖刀棍递过,正往前走,公明忽说:“前面号灯闪动,有贼党逃去,我们快迫。”
公超忽然转身对公明说道:“你将野儿领回村去,我师徒少时就来。”女贼也由岭上越过,公超知其决难逃走。公明走后,忽然想起野儿多半上了女贼的当,否则此人山居野宿,以野草果实充饥,荤都不吃,平日不与生人相见,怎会受女贼好处?但是此人性虽凶野,人却天真,知道好歹,能分善恶,不将贼党擒住问出真情,不易相信,连忙赶去,方喊“要留活口”,伊萌手快,已用铁豆将女贼两眼打瞎,透脑而死,只得罢了。
虎女和众人也由上面赶下,匆匆谈了几句,便命村人掩埋贼尸,不必再将人头送去。只令贼党知道,只一过界人便失踪,使其心中惊疑,不敢冒失来犯。暗中乘机布置,通知西山那几千个受苦土人暗中准备,时机一至便大举发难,里外夹攻,一网打尽,救众土人同登乐土。边谈边走,回到府中一看,伊萌带回来的花灯坯子竟有好几百盏,另外还有两大篓花灯。这时众村人均在湖边等候好音。一见花灯送到,纷纷动手,照着原样装好扎绑停当,业在湖边各处张点起来。公明已带野儿先到,同坐席上,正在问话。众村人听说大获全胜,欢声雷动,争先把残肴撤去,重新换上,并为野儿添了一座,备了许多生熟蔬菜。众人坐定之后,见野儿貌相丑怪,从所未见,和伊萌已打成相识,并肩坐在下首,甚是亲热。
等到换上热酒,吃上几杯,公超说起前事,才知公超昔年偶然经过大行山,因听山民说起山中出了一个怪人,生得雷公一样尖嘴缩腮,一双突出的火眼又圆又亮,看去像个十几岁的幼童。上下山崖比飞还快,形态凶恶已极,手里拿着一根两头削尖的长棍,不知是什树木所制,锋利无比,多么厉害的猛兽被他用棍尖脱手一掷,便打个透穿,猛恶无比。以前并不出山扰闹,他不和人对面,偶有人山樵采的人与之相遇,均颇害怕,当他怪物,望见远避。后有两个胆大的猎人曾用了弓箭火枪想要打他,没有打中,反被凌空纵来,将所用枪刀折断,人也几乎被他抓死。因此入山的人全有戒心,不敢深入。
上前年忽然不见,只说离去,后来发现他藏在后山龙爪崖顶石洞之中。又遇见了两次,渐渐看出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与之招呼也不回答,只不似以前见了人就避开。他住那地方却不许人走近,地形也极险峻,无人能到,谁也不再惹他。一直无事,见惯不以为奇。不料第二年秋天,山中忽降大雪,气候寒冷,封山既早,到了来年春天还未解冻,山中草木好些冻死。那怪人想是无处求食,突然赶来山外,看见食物便明偷暗抢,打是打他不过,看意思虽似不肯伤人,但那来势十分凶恶。身量不高,力气大得出奇,稍微抗拒,被他随便抓上一把,推上一下,便痛不可当,一个不巧受伤更重,好多天不能痊愈,有的并还成了残废。村人对他恨毒,想了种种方法想要伤他,都未办到。
正在忧急无计,忽听人说怪人常去附近扈家屯走动,非但从不伤人,每次前往照样也拿人家粮食,但他去时必定用那木棍挑上一两只野兽,手上还要拖上两只,到后放下野兽,便挨家轮流去拿粮食,用人家麻袋竹篓挑了就走,其急如飞,谁也追他不上,那野兽却不带走。每次都有带来,至少也有两只漳鹿野兔之类。几次过后,人看出他的来意,是用野兽来换粮食,也就不再惊慌。因其送来之物所值较多,有时还有贵重值钱的兽皮,反倒愿意他去。知其挨家交换,周而复始,上次去过的人家非等轮流过来决不再取。又知其不肯与人相见,问也不答,拿了就走。每天都将食粮装好等他自己来拿,彼此虽无交代,也颇相安。不似本村一物不送,来了就乱抢一阵,简直成了一害。山村中人又多穷苦,实在恨他不过,也不想他何故对这两村的人一厚一薄。仗着全村二十五户人家倒有多半打猎樵采为生,种田只是副业。多半年轻力壮,善于爬山,恨他不过,上月将人约好,想往山中除害。寻到当地一看,那崖在一孤峰之上,形如一只巨爪突生天半,下面便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绝壑,实在无路可上,便将所用火枪镖箭准备停当,埋伏在下面几个崖洞之中,准备只一见人,便同放火枪镖箭杀以除害。等了一日夜,天已大亮,还未见他形迹。因在崖下发现野兽毛血,草里还有一只刚死不久的土獾,树上又挂着一条破麻袋和一竹篓,断定人在崖上,尚未下来,一算时期,至迟第二日一早必去山中抢夺扰闹,因此不愿离去。天亮之后,越料少时必要下来。众猎人往往一人山就是好几天,不以为奇,身边带有干粮水壶,早已吃饱,正在互相商计,暗打招呼,隐闻崖顶有了响动,越发聚精会神准备下手,等了一会不见下来。
众人原因前年人山打猎,忽见上空有一从未见过的大乌飞过,因觉那鸟大得出奇,宛如一片银灰色的怪云飞空而过,地上日光竟被遮黑了一大片,草木全被扇得呼呼乱响,起伏如潮。心想,这样大的怪鸟从所未见,看神气,便是只牛也要被它抓去。惟恐行至山中骤然相遇,为它所伤。一见乌由侧面飞回,离地并不甚高,飞得也不甚快,便借崖穴隐身,各用鸟枪朝上打去。那鸟不知下面有人,竟被打中,猛扑下来。落处是大堆乱石和一些矮树,怪鸟伤痛暴怒,朝地上乱扑乱抓,好几尺方圆的山石,被它抓上立成粉碎,许多小树也被折断,连根拔起,方圆数十亩一片野地,不多一会竟被闹了一个草木无存,碎石沙土纷飞如雨。尘雾滚滚,随同两翅风力高涌起十好几丈,狂风大作,天日为昏。相隔一近,这才看出那怪鸟约有七八尺高,生得似鹰非鹰,一身银灰色的羽毛油光水滑,非常好看。由头颈起直到尾部生着一条硬毛,钢刺一样,两只刚劲有力的粗腿坚硬如铁,鸟爪极大,还能把握。上来负痛,差一点的石头被它用力一握便成粉碎。两翼横张开来门板也似,少说也有两丈来宽,看去猛恶无比。在野地里腾扑起落了半个时辰,方始怒啸飞去,并不曾死,但是起时似极艰难,连将双翅展动,飞扑起落了八九次才得飞起,飞得比前更慢,又隔有半盏茶时方始勉强腾起,掠地飞过,往后山深处一路鸣啸,由低而高斜飞上去。众猎人先见来势那样猛恶,随同鸟爪飞起来的碎石又和暴雨一般,相隔只十数丈,不是崖石遮蔽,差一点没被打中,全都胆寒,恐被看破,连大气也不敢出。以为受伤甚重,等它把野性发完,力已用尽,再行下手,不料仍被飞走。
内有两个胆大的觉着这大怪鸟从所未见,如能打到,非但免去后患,送往城市之中,单那一身乌毛便可得到善价。和众人一说,均觉可惜。又防鸟伤不重,痊愈之后定必记仇,以后遇上必难活命。互一商量,便追将下去。最后追到龙爪崖下,拾到几枝鸟羽,均有尺许长短,银光闪闪,甚是好看。遥望崖顶洞内黑茸茸一团,好似搭有鸟巢,但是四面壁立,无路可上,鸟也不曾再见。跟着发现怪人由绝壁上面攀援纵跃而下,均料那鸟不会藏在上面,否则怪人已被抓死。内两猎人见其匆匆走过,相隔颇近,便放上两枪,人未打中,反被将抢夺去,还受了重伤。总算怪人手下留情,没有送命,被同伴背了逃回,因此更恨怪人,那鸟似已伤重身死,许是落往深山绝壑之中,从此不曾再见。众猎人想起前事总是胆寒。自从前冬大雪之后,那一带山中野兽又极稀少,难得遇到,许多顾忌,多半不敢深入,偶然结伴大举同往,所得也是不多。以前野兽最多的龙爪崖前树林之中已不敢轻易走进,去往别处打猎,往返太远,好些不合算计,本就愤恨,觉着怪人并不吃那兽肉,却和野兽作对。以前曾经见他抓裂猛兽为戏,猛恶无比,近一年多野兽绝迹,定是被他吓逃,断了我们的财路。还来村中抢夺食粮,不问包谷麦豆,尤其瓜果之类,见了就抢,无论藏得多好均被搜去,稍微对抗还要伤人。最可气是扈家屯他也照样去拿粮食,偏是善取,非但拿起来挨家轮流,并不多取,每次还要送上好些值钱的野兽作为交换,所种粮食比拿到集上去卖所得更多。不似本村说来就来,不论谁家,穷搜乱抢,非搜到手决不退去,一不遂意连房也被拆去,稍不如意见物就毁。身坚如钢,刀剑不伤,有火枪打他,不等瞄准,先被夺去,性更机警狡猾,防不胜防。都是一样的人,两村索性一律乱抢也气得过,偏是一敌一友,把本村当成仇敌,对于人家那样好法,越想越恨。
这次又是前两猎人为首提议,暗中掩去。等到第二天早上,只听崖顶响了一阵便无声息。正在心焦,忽听上面呼呼风响,眼前日光立暗,仰望上空正是那年所遇怪鸟由崖顶往下飞落,看去没有上次羽毛丰满,飞得仍不甚快,似由崖顶斜飞下来,离地二三十丈,盘旋了一转又往崖上飞去,才知这一人一鸟住在一起。想起前事,分明火枪打乌之事怪人业已得知,故此对于本村的人存有敌意。又料怪鸟伤刚养好,正在试飞,也许还要寻人报仇。这一惊真非小可,总算来得较早,久惯打猎,又有经验,藏处崖洞地势隐僻,各有草树山石遮蔽,未被警觉。越想越担心事,如其回转,被这一人一鸟老远望见,追上前来,万无生理。互相传话,密计了一阵,都觉此鸟比人还要厉害十倍,不早除去万无生路。内有多人正主张非拼不可,乘其初愈,羽毛未丰,飞尚不快之时,用火枪将其打杀,或者还有生路。如等复原飞快,上年所见发威情景,本村二十几户草房连同人畜只被寻到,不消片刻一扫而光。何况怪人常往扰害早已知道,祸发必快。刚将主意打好,那乌果是上下试飞,并不远去。始而只在半山以上飞翔起落,因离太高,恐打不中反为所害。后来为首二人见鸟越飞越低,势也渐快,心正愁急优疑,忽想起崖下洞穴甚多,好些都是洞口极小,内里却相通连,地方甚大。就被看出,追到下来,当时缩退入洞,这样大鸟也钻不进;还可诱它上当,在洞内用镖箭鸟枪打它前胸要害,当时便可成功,何必胆小?自觉有理,立令众人准备。同时那鸟也似听出下面声息,两翅一偏飞将下来,离地只两三丈。众人见它来势绝快,越发惊慌,仗着所用鸟枪火筒均经特制,火力甚强,内中还有好些铅子,人又藏好,一声呼喝,十多枝鸟枪火筒连同镖箭同时暴发。
那鸟原因怪人一去不归,心中悬念,恰巧伤刚养好,意欲飞出寻找,但又衰老太甚,气力不济,正在盘空试飞,打算练习上一阵,飞往山后各地寻找。忽然听出下面有了动静,以为怪人和小时一样,被什东西困住,正在挣扎,飞下察看。那鸟虽极灵警,年岁大老,目力不佳,上次被猎人打伤便由于此。一时关心太切,中了猎人暗算,比上次受伤更重。虽因离地较高,当时未死,前胸也连中了十几处鸟枪镖箭,怎禁得住?众人见已打中,还恐它凶威暴发,又和上次一样乱抓乱扑,纷纷往后倒退。那鸟竟未飞下,一声怒啸,两翼一侧便往上高飞,带着重伤连声悲鸣,盘空一转,便往上面崖顶投去。鸣声凄厉,响震空山,甚是刺耳,闻之心悸。到了崖顶也未腾扑,底下便无声息,也不知它死活。等了一阵不见动静,试探着走出一看,崖前地上到处都有血迹飞洒。崖太峭削,高险入云,无法上去。想要回转,又恐被它发现追来。等到半夜,又朝空放了两枪,呐喊了两阵,均未见乌飞下,料知怪人尚未回来。守在当地,被它回来看破,凶多吉少。
内中两具特制的枪筒火力太猛,业已炸裂,还伤了两人,不能再用,下余不能打远。一个不巧便被追上,不死必伤,两头害怕。只得乘着月黑天阴,悄悄掩了回去。走到中途,天已大亮,登高遥望,崖上静悄悄的。回到村中,虽料怪乌必死,怪人仇恨更深,再往杀他,一则无此胆子,除为首两三人外全都想起胆寒,不敢再去。又因等了两日怪人未来扰闹,也许还不知是众人所为,恐往触怒,打算过上些日再作计较。一面重制枪筒,想把人埋伏山口,等怪人走过下手。
公超到日,村人正在日夜戒备,如临大敌。问知前情,仔细一想,便告村人:“此是天生异人,并非怪物,你们千万不可行凶暗算。速将扈家屯的人寻两个来,等我问明经过,代你入山,相机行事,决可永无后害。否则,这一人一鸟必有关系,怪人如知怪鸟是你们所杀,决不甘休。就能将他杀死,照他那样厉害,定必伤亡多人,能否如愿还不一定,何苦来呢?”公超人最义侠,以前常时往来当地,帮过村人不少的忙,又周济过两次旱灾,彼此情感极好,两村的人全都感他恩义,自然惟命是从。公超还恐怪人来此报仇,先不离开。等将扈家屯村人喊来,问出怪人特性习惯和来往的道路,才寻了去。
到后一看,那崖高出天半,前临绝壑,险峻非常,两旁都是危崖峭壁,怪石如林,景物甚是荒凉。后面虽有好些峰崖,均不相连,孤单单一座高峰拔地直上,上下如削,只稀落落由石缝中挂着一些草树,休说上升之路,常人连想援崖上去都办不到。公超内外武功已登峰造极,并还精通剑术,上下危峰峭壁如履平地,也因那崖离地大高,峰腰还有云雾浮动,又听猎人说起怪鸟那样凶猛高大,惟恐重伤未死,记着人的仇恨,走到半山猛扑下来,难于抵御。先察看好了形势,万一遇险,如何施展轻功,凌空飞落,方始提气上升,手脚并用,贴着崖壁一口气往上驰去。相隔崖顶两三丈,侧耳细听,天风浩浩,别无动静。人已穿出峰腰云层之上,料知怪鸟受伤之后,村人常时登高遥望,不曾再见,顶上又无声息,便是不死也差不多。为防万一,近顶一恰有一条斜坡,忙由旁边绕将过去,暗中戒备,掩上崖顶。
仔细一看,那崖约有三数亩方圆,前半向外生出,除旁边来路有六七丈长一片斜坡而外,全是壁立如削,直插到底。前面左侧并还内凹,离地太高,崖顶并不平坦,怪石甚多。三四月里,背阴之处冰雪还未消化。靠里一面有一大洞,偏在右侧洞口约有五六丈高大,经过千万年风日侵蚀,好些地方均已剥落,仿佛人家园林中人工造成的假山,嵌空玲珑,大小洞穴不下百处,日光穿洞而下,照得洞中甚是明亮。先未看出怪鸟所在,等由乱石丛中越过,走进洞口,方觉洞与峰腹相通,内里甚深,左角平地上有白色光影闪动。定睛一看,好生惊奇,原来右侧平地宽约亩许,地上铺着两尺来深的茅草,上面毛茸茸蹲着一只怪鸟,本是头斜向内,尾上翎毛临风摇曳,方才误认草花便是此物。怪鸟两翼并未收拢,半垂地上,看去越显大得惊人。刚把宝剑拔出,想要过去,那鸟忽然偏头回顾,叫了两声。公超见那怪鸟目注自己,呜声悲颤,并不猛厉,也未转身,动作颇慢。再看地上血迹甚多,业已被风吹干,有的已为灰尘所掩。听出那鸟临死以前哀鸣,此时定必苦痛万分。照猎人所说口气,此鸟以前并未见过,又和怪人住在一起,可知并不害人。心方一软,同时看出那堆茅草乃是鸟巢,当中山石上放着好几堆粮食,还有黄精野菜草根之类甚多,上面并有鸟爪啄食之痕。右洞角堆着一些麻袋竹篓,分明人、鸟同居,以此为粮。鸟如喜欢杀生吃肉,这样大鸟决不会吃这类东西。又听村人说,近半年来怪人至多隔上三五天必往这两处村中夺取粮食,一个人怎吃得下那许多,可见人、鸟都是素食。便改前念,暗中戒备,绕往前面。怪乌见人走近,二次悲鸣了几声,把头伸出,朝人乱点,又作势往地上撞去。
公超看出鸟甚灵慧,知其身上伤处苦痛,意欲求死,温言试问:“你和一个人同居在此处么?”那鸟似通人言,将头一点。公超手比口问连试几次,问出那鸟果是苦痛求死,又想怪人回来见上一面,便将宝剑还匣,笑说:“我先当你生得这样高大猛恶,难免伤人,特来除害,不料你竟如此驯良灵慧。我虽带有极灵效的伤药,可借日子已久,血流太多,你年龄想已早过百岁,药又不多,未必能够医好。杀你固可免你多受苦痛,事也容易,但和你同住那人必有来历,这样高的危崖能够上下也非容易。这样天赋异禀的怪人不加收服,难免为害世人,早晚为人所杀,也是可惜。此时杀你,被他看出定必成仇,不肯听劝。我意欲留你三数日活命,能够救你更好,否则也等将他寻到,当面言明,如能就此使其改行归善,等我事完,回来带走加以造就,也不在你对他一番好心,你看如何?”怪鸟闻言竟流下泪来,又朝公超颤声悲鸣,头伸向前,大有亲热之意。公超看出它没有恶念,身大伤重,转动都难,便走向前去,用手抚弄鸟颈柔毛,并将身边灵药取出放入鸟口。怪鸟低着个头,贴向公超胸前,将药咽下,神态亲热,仿佛什么话都懂神气。双方言语不通,正想不起往何方去寻怪人,忽然一阵山风吹过,隐闻异啸之声甚是尖锐,方疑狼嗥,又觉不似,不应这样声长,怪鸟忽然头朝公超胸前连推,猛想起村人所说怪人啸声,忙问:“这啸的就是他吗?”怪鸟点头,泪又流下。公超连问两次都是一样,忙说:“你不要动,我去寻他。”
说完出洞,仔细一听,已无声息,再查风向啸声来路,似在西方。匆匆下崖,一路留心查听,翻山跳涧往前寻去。这后山深处山高谷深,峰岭回环,素无人迹,地方又大。
公超那快脚程,上下飞驰,搜查了大半日,井无影踪,啸声也未再起。正打不起主意,遥望侧面两崖壁立如门,当中一条深谷,内里草木甚多,阴森森的甚是幽险,两崖之间好似搭有一条彩虹。定睛一看,乃是一条大蟒,相隔也不甚远,身子还在颤动,首尾均看不见。因由午前起寻到日色偏西,未将怪人寻到,觉着路走不少,听那啸声不应隔得大远,想必还在近处,又退回来。因恐开头匆忙,不曾细看,似有两处也未走到,特意做一弧形绕回,到处穷搜,察看怪人下落,果然发现当地还有一条山谷不曾寻到。正往前走,忽见崖上有蟒,立即拔剑赶去。临近一看,那蟒只得三丈来长,后半身搭在两崖之上,正在上下挥动,不时打得山崖叭叭乱响,碎石纷飞;上半身不知怎会钻在对面崖上石洞之内,好似进退两难,正在挣扎,精力已快用尽,又似痛极,周身乱抖。有时横在两崖之间停上一会儿,猛一尾鞭打向崖壁之上,接连几下将崖石打碎一些,缩退回去,盘成一堆,随又舒开搭向两崖。看去猛恶,动作不快,仿佛下面还有东西将它制住,此时余力将尽,身又痛极,无可奈何光景。先还存有戒心,想由崖后绕上杀以除害,后来看出伎俩止此,乍看声势猛恶,实则连后半长身都抛不起来,知道杀它容易。但料下面洞中还有恶物,双方正在拼死相持,为防冒失,去了一害又来一害,仍想绕到对面崖顶,看清下面还有何物,再行下手。忽听又是一声厉啸,声锐而长,半晌不绝,与前闻相似,并还听出那人用足全力长啸了一声,啸完还在喘息,声音就在崖后。连忙寻去,一看崖后乃是一条长满草花的山沟,黄精、首乌、拘祀之类灵药异草甚多,崖势极险,上下并不甚高。崖腰有一洞穴,十分光滑,纵将下去,还未入洞,便闻到一股异香。靠近洞顶漏光之处,下面好似趴着一人,身材短矮,像个十二三岁的幼童,面色却甚苍老。石旁生着一丛红紫二色的草花,业已折断,异香扑鼻,花中心结有两枚果实,形如人心,颜色鲜红,约有酒杯大小,一枚业已跌碎。斜卧石上的幼童和土人所说怪人形貌打扮全都相同,卧在那里不动。一手向上好似抓着一根横挂洞顶的木棍,离身不远垂着一蓬鸟羽,与怪鸟身后长翎相似。无意之中居然巧遇,心中一喜。方要走近,忽听怪人颤声急呼,也听不出所说何语,看那神情好似筋疲力尽,勉强挣扎,声已发抖,听去仍极猛厉,空洞回音嗡嗡震耳。同时又听吹竹之声更是凄厉难闻,令人心悸,那丛长的鸟羽也跟着颤动起来。
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原来怪人卧处是一片斜长及地的怪石,又光又滑,一头相隔洞顶只得尺许,旁边便是那羽毛下垂的洞穴,穴旁怪石磊砢,宛如钟乳丛生,但都不长,石窍甚多。方才所见大蟒的头便由洞顶钻进,约有一两尺。那丛羽毛本和钢针也似,最长的竟达三尺以上,一齐插在蟒口之内,地上还跌落了几根。怪人手下乃是一根带有绿锈,两头各有尖刀的铁棍,一头紧握手上贴向洞顶,一头径由蟒的头颈要害对穿过去。
对面洞顶恰有一个石窍,那穿过蟒颈的尖刀棍便插在内。看那怪人早已力尽筋疲,那蟒稍往洞中一冲便可冲入,幸而手拿这头有一突出的石角,离洞顶只得数寸,将它挡住。
蟒又急于脱身,只顾用力向外猛挣,不曾往里猛冲,怪人心思灵巧,开头不知用什么方法守在洞旁,等蟒探头钻进,冷不防用那尖刀棍穿中它的要害,此时人、蟒相持,定必猛恶惊人,怪人先是奋力抗拒,无奈那蟒性长力猛,快要支持不住,怪人才着了急。恰巧前有突石,急中生智,用力往上一推,借那石角把棍缩住,才得稍微缓势,免去一死。
可是上面一段怪石又滑又陡,难于用力,本要滑溜下来,不能持久,又仗那蟒负痛情急,往里硬冲不行,便用力往外猛挣,想要缩退回去。铁棍长达六七尺,洞穴只有两尺方圆,横亘在下,自难脱身。经此一来,怪人手抓铁棍吊住全身,反更省了力气,才得支持了这多时日。
蟒虽猛恶多力,无奈洞壁坚厚,所伤又是要害,日子一久,其力已衰。只管洞顶外面崖石被它打得粉碎,始终无法挣脱。怪人似知那手一松便难活命,避在蟒头侧面,相去虽有两三尺,但是那蟒毒气甚重,腥涎四流,不是那股异香能够解毒,人早昏死过去。
蟒头先被大蓬鸟羽遮住,洞又黑暗,只蟒头旁边略透两线天光,公超初看还不觉得,及至走往侧面一看,见那蟒头差不多有尺许方圆,比身子要小好些,两腮奇大,作三角形,目光如电,通体密鳞,五色斑斓,蟒口毒牙长达两三寸,钢锥一样,甚是锋利,一条红信拖出在外,似被鸟羽钢翎连下巴一齐钉住,不能缩转,舌尖两歧拖出尺许,垂向下面,似被乌羽所制,失去知觉,蟒口已被鸟羽钉满。见有生人进洞,凶睛闪闪,注定来人,不住摇晃摆动。那吹竹之声便是蟒的厉啸。这一对面形态越发狞恶可怖。因见怪人一手吊在铁棍上面,全身拖卧斜石之上,只有一脚登着洞壁,急叫了几声,喘吁吁望着自己。
左手乱挥乱指,似不令走近,并恐毁损地上香花神气。情知那结有果实的奇花必非寻常,又见蟒头正在花的上面相隔不远,蟒头一,腥涎飞洒,惟恐滴在花果之上。刚顺手拾起,又听怪人怒声厉吼,便将宝剑拔出,笑道:“这花有用处么?我来救你杀这毒蟒,此花虽好我并不要,放心好了。”怪人竟通人语,吼声立止,目注公超宝剑,面现喜容,又朝那花和公超的头一指,再指了指蟒头,公超会意,料知蟒毒甚重,花能解毒,见花已快干枯,只中心果实尚极鲜红,忙将身边丹药取出,衔了一粒在口中,以防万一。试举香花一闻,果然异香扑鼻,心清神爽。因知那蟒伎俩已穷,不能为害,先纵向石上,把花朝怪人鼻尖拂了几拂,再交怪人手内。怪人将花接过,神情越发欢喜,把头连点,露出感谢之意。公超方说:“你且留意,等我杀蟒之后再说。”
那蟒似知无幸,忽发凶威,头颈连拱两拱,先朝穴外猛挣了两挣,忽然往里冲进。
公超一听铁棍磨石之声,对面插刀棍的石窍碎石粉裂。怪人好似骤出不意,手中铁棍往下一歪,蟒身便蹿进了两尺。怪人只顾上头示意,未及防备,石角竟被错开,没有挡住,人也随同滑下。公超见状,知道蟒身特长,死前余威只更猛恶,如被全身冲进,被它长尾扫中,人便粉碎,不禁大惊。惟恐来势大猛,蟒头斩断,上身仍被冲进,忙运真气,一脚踏住那又滑又溜的怪石,左手抢过怪人手中铁棍,猛力往上推进,以免对面石窍被其轧碎。右手一剑先朝蟒眼刺去。公超手中剑原是干莫一类的奇珍至宝,寒光如电,冷气森森,那蟒虽是情急拼命,一晃寒光耀眼,也由不得往后惊退。铮嚓连声过处,那蟒左眼立被刺瞎,负痛急退,蟒身立时缩回。耳听外面叭叭大震,蟒头立时带同铁棍紧贴洞底,回复原状。另一面怪人力已用尽,一声怒吼,人便顺坡滑倒,被中途怪石挡住,不曾倒地便昏死过去。对面石窍虽极坚厚,吃那蟒连日冲轧,早有裂痕,再被这最后猛力一冲,那带有尖刀的铁棍坚逾精钢,又极锋利,业已冲成粉碎,不是下手得快,非被全身冲进不可。公超看出危险,更不怠慢,见蟒还在负痛猛力往后缩退,不顾先救怪人,便乘那蟒用力猛缩之势,手起一剑,齐铁棍穿处一剑斫去,只听上面崖顶呼的一声宛如急风扫过,同时叭的一声大震,蟒头下落,跌在地上,连蹦了好几蹦方始停止,蟒口乌羽多半折断。总算怪人被石块挡住,没有落地,否则蟒头滚离落处甚近,也难免于受伤,跟着又听隔崖山谷中奔腾跳掷以及崖石粉碎滚落之声,甚是惊人,半晌才住。知道那蟒性长,死后余威尚有如此厉害,端的猛恶无比。
再看怪人业已醒转,手中花果仍然高举,并未毁损。暗忖,此人失踪数日,照此形势,和这大蟒少说也相持了两三日夜,竟然有此长性,天生异禀,真个难得。忙赶过去,怪人好似高兴已极,颤巍巍想要挣起,被公超按住笑道:“你已脱力,并还中了蟒毒,不是这株奇花异香解毒,命早不保。此时非但不能行动,不遇见我仍有性命之忧。我不知此果来历,是否能够解去你的毒气虽不知道,定必有些灵效,你先将它吃下,我再给你两粒丸药把气提住,免得饥疲大甚。我再抱你回去加细调养,至多两三日便可痊愈了。”怪人将头连点,一面把公超所给丸药咽了下去,却不肯吃那香果。公超不知何意,又不知此果来历是否能吃,先未强劝。等到抱起要走,怪人忽指地上跌碎的香果急叫,公超知他想吃那果。低头一看,那枚香果业已跌碎半边,只剩小半没有腐烂,内中果瓣似橘非橘,色如银玉,仍有异香。记得方才蟒头曾由果旁滚过,恐其有毒,笑说:“果已跌碎,你吃这枚好的如何?”怪人一面摇头,一面急叫,公超仔细一听,内中还有几句与土人口音相仿,仿佛初学人语,甚是牵强,声更尖厉,又像狼嗥,又像鸟鸣,说得更急,不细心一句也听不出来。听过两遍忽然醒悟,笑问:“你是和那大鸟住在一起,想将这枚好的香果与它送去么?”怪人将头连点。
公超虽知怪鸟伤重,血流太多,无法挽救,但想深山荒谷之中每有珍奇难得的灵药,也许怪人有人指点,知道此果能够将鸟救活也未可知。同时看出怪人貌相虽极丑恶,心极灵慧,自己的话和意思全能明白,只是暂时还不能回答。因恐染了蟒毒,笑问:“方才蟒头曾经滚过,恐有毒气,你吃了我的灵药不久仍可痊愈,这半枚残果不要吃了。”
怪人将手连比,意似无妨。公超先用身带试毒银针细一察看,果然无毒,果碎之后浆汁流溢,拿在手里香气更浓。为防万一,又将外皮和碎的半边仔细削掉,喂与怪人吃了。
怪人意似不舍糟弃,还想连皮吃下,公超不许,四肢无力,不能自取,只得罢了。公超见他非但花中香果连那枝叶也极爱惜,恐其手拿不稳,途中跌碎,便要过来,代藏囊中,抱了起身。出洞绕往谷口一看,那条无头大蟒业已不再跳蹦,身子盘成一堆,后半长尾斜搭地上,虽已死去,身上皮鳞还在不住颤动,满崖上下到处腥血狼藉,淋漓遍地。两面崖石先后打碎了好几大片,崖角一幢怪石连同好些小树均被打断,连根拔起,想见死后的凶威不知如何猛恶。怪人见了,只嘻着一张大口怪笑,并无丝毫惊惧之容,知其天性凶野,胆大异常。看了两眼,便往回路赶去。相隔本不甚远,到了峰脚,施展轻功直走上去。怪人见公超踏壁直上,一手还抱着人,走得这样快法,喜得连声怪叫,面现惊佩之容。公超早看出他貌恶心善,异禀奇资,意欲乘机收服,走得更快,一会儿到顶。
走进崖洞一看,经过这多半日工夫,那只怪鸟越发不支,伏在草堆里面周身乱抖,头都无力回转,公超的药甚是灵效,走了这一段怪人体力渐好,已能勉强走动。一到洞中便要下地,公超笑说:“不忙,你先吃点东西。”怪人将头连摇,刚一放手,便朝怪乌身前抢跑过去。鸟见人来好似出于意外,急叫了几声,把头往前一探,公超听出鸟鸣比前微弱得多,怪人已猛扑上前,抱着鸟颈连哭带说,一面把公超囊中香果要过,想喂鸟吃,人、鸟亲热已极。那鸟先将头低向怪人怀中,任其搂抱,偶然也叫几声,及至将果递过,忽然将头连摇。怪人正朝鸟口乱塞,那鸟忽似激怒,长颈微一屈伸,往前一送,怪人本是饥疲交加,力已用完,被乌猛力一送,不是公超接住,几乎仰面跌倒。乌见怪人被公超扶住累得喘气,忽然连声朝着二人低叫,悲鸣甚急。怪人筋疲力尽,方才一抱本极勉强,吃鸟猛力一挣,越发立足不稳,不能再扑上去,那枚香果也跌落地上。公超听人、鸟相对鸣啸,知他用意,便将怪人扶坐一旁,自将香果拾起代喂乌吃。怪鸟目视公超,摇头流泪,坚不肯吃,后来悲鸣越急,头向旁边石笋上乱撞。公超看出鸟不肯吃,刚刚退回,怪人已一面急叫悲号,强挣着往鸟身前爬去。公超一手扶起,怪人便将香果要过,又悲号了几声,放在口中吃了一半。公超看出他仍想与鸟分吃,这才明白人、鸟亲如母子,互相推让。料那香果决非寻常,心正感动,怪鸟又朝二人分别叫了几声,公超听出乌呜越发悲厉,方想此鸟非但灵慧绝伦,并还能通人意。怪人和它久处,这样关心亲切,真个奇事。
忽见鸟头一昂,周身一振,极悲壮凄厉的长啸过处,怪人也在连声悲号。同时那鸟周身银羽钢翎根根倒竖,随着全身振动之势,纷纷脱身而起,箭雨一般四下迸射,再看那鸟从头颈起直到尾部那许多硬如钢针、银辉闪闪的长毛铁羽全数脱尽,只剩全身柔毛未脱。乌颈高昂,双目圆睁,两翼也自收拢,挺立乱草堆中,不呜不动,形态比前更加威猛,知已死去。怪人也倒在身旁不再吼叫,侧顾人已晕死,忙又抱起,放向洞旁铺有细草兽皮的平石之上救醒转来。怪人厉声悲号,又要挣起,公超知其性情刚烈,平日与怪鸟相依为命,此外更无亲人,见鸟已死,悲痛太甚,忙用好言劝慰,并将半枚残果喂他。怪人先不肯吃,想让公超,公超笑说:“我用不着这类东西,你死里逃生,精力疲乏,吃了正好。”一面按住强他吃了,再三好言劝解,怪人方始安静下来。不时又悲号一阵,哭上些时。公超问知他平日多是生吃各种野菜果实和山粮草根之类,极少熟食,从不吃荤,知其饿极。又料香果必有灵效,来时又吃了两粒丹药,只要有人照应,吃饱一点,不久便可复原。好在洞中食物甚多,便取些来喂他吃下,果然体力渐渐回复,已能坐起。公超见他想看死乌,不听劝解,只得扶到鸟前。怪人一见,便哭了个死去活来,几次要扑上去,均被公超强行止住,等他尽情悲号发泄了一阵,方始扶他归卧。天色早已入夜,月光甚明,正照洞口,洞顶还有月光下漏,甚是明亮,便和他同坐洞前,耐心劝解,教以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