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日上午,杨卷带了七筹好汉,便藏在杨氏宗祠里。那时,水兆金被人杀了,头颅不见的消息,也由伪知府衙里传出,传遍了全城。守城金将巴色玛虽是不关痛痒,想到城中偌大一个文官,也吃人盗了头去,料得城里必有南朝细作,却也下令加紧戒备。过了两日,馆陶、冠氏被袭军报,陆续到来。他和喝里色商议一阵,如梦方醒,才明白卢俊义言和,却是行的一条缓兵苦肉计。立刻下令,把全城关了。他们又已接得斡离不公文,已渡河班师北回。赵官家立了誓书,以黄河为界,割了河北三镇。这大名虽不在三镇之列,既在金军手中,免了一番交割,须是好好镇守。喝里色在宋营放回,也图建些功劳,好遮羞脸。接得这项将令,也就接过了巴色玛兵权,亲率兵将来加紧城防。他想到金邦要接收三镇,必有大军留在河间,大名自有接应。不料斡离不这支大军:把粮秣使用得干净了,这河北又被金军游骑蹂蹒得十室九空,新春青黄不接,恰是搜罗不得十万人马的吃喝。他们在东京掳掠了千驮万载金珠罗缎,珍馐美味,却也须送回塞外去。因此师行间道,竟不曾经过大名,直趋易州。待喝里色得知时,大军已过去数百里了。他此时没了个去留定计,却又召了巴色玛计议。巴色码倒也直截了当的答复了。他道:”大名城里,只有三五千骑金兵,元帅带十万之师,兀自不敢孤军深入,久留在中原,我等如何能在这里立脚?趁现时南朝人马还不曾渡河,我等把这大名城内搜刮个干净,带了回北国享受去。那卢俊义一支人马袭取了冠氏,虽人少不足惧,却是近在肘腋。若南朝有大队人马渡河,吃他前后来攻。便突围走了,我们须是不能带了大批财帛走去。”这番言语,喝里色听了,十分动心,便依了他话,准备撤兵北走。一壁厢派了亲信人物,分着一二十拨,带领了金兵,分向城内外民家搜索金银财帛牛马细软。在三日之内,要把大名城每一户人家搜遍。百姓若不将出来,轻则鞭挞,重则砍杀。有那长得较好的妇女,不问是否婚嫁,益发一索子缚了,送到金将行辕里,预备带回北番去。恁地时,一座大名城,闹得天翻地覆,鬼哭神号。
那杨志和七筹好汉,藏在杨氏宗祠神堂后披屋里,虽是他自己不敢到街上张望,却有那看守宗祠的杨太公借来两副货担他们应用,也不断出去打听消息。项充挑了一副水酒担子,随了城内采办柴水的百姓出城,在北门外三叉路土地庙前卖酒。焦挺扮个卖干枣柿饼的,只在东门外街道上歇了。李忠扮个走江湖卖草药的,在城内城外踅来踅去。他们虽是在街道上常常遇到搜索财帛的金兵,好在他们都装扮了个精穷的人物,并没有人来正眼瞧科了,且自放心张望。过了一日,金兵还在城内外搜索细软。项充挑两桶水酒,在土地庙外,卖得半日酒,只见路北那一骑白马上面坐个汉子,身穿青罗短袄,头戴范阳毡笠。虽是那马走得并不快,那人周身上下,全是灰尘布满,是个走长途的行路人。正看着他,耶人却已跳下马,牵了缰绳来到面前。项充看出那正是戴宗,便问道:”官人吃碗酒吗?”戴宗道:”口渴得紧,正要吃碗酒。”项充在夹箩里取得碗勺,掀开桶盖,舀了一碗酒双手捧着,送将过去。项充回头看了看身边无人,便低声道:”我等一行,都住在杨氏宗祠里。这两日金兵分了几十拨,整日整夜在民间搜罗金银细软。昨日便关了城,每日开城两次,放百姓采办柴水。看那情形,必是要撤兵北走。”戴宗道:”卢俊义兄长已带了大批人马,来到冠氏。知道斡离不大军业已迳回燕山,料着这里金兵,必在旦夕撤走,好半路里截杀。既是他们已在民间搜罗金银,益发是个走局。我且连夜奔回冠氏,报道这事,小可快马加鞭,明日下午;依旧这里厮见。”说毕放下酒碗,跨上马镫,回马场鞭便走。他身上带有时迁留下的路引腰牌,在金人关卡里行走,恰是没有阻拦。次日未牌时分,项充依旧与戴宗在那土地庙前相见。他在马上点头道: ”且到城里叙活。”说毕,抖动缰绳自走。这时,正是开放城门时候,戴宗又有腰牌在身,随着入城百姓自混进了城。寻得了杨氏宗柯,与在城内几筹好汉相见了,因便悄悄地告知卢俊义将令。因道:”我等且忍耐了这一半日,猛可的截杀这贼兵一阵,一来教他虏掠的财帛不能带走,二来也折损他一些人马,为国家出口腌臜气。”杨志道:”正是如此,我等这两日在大名城里看金兵搜刮民家,也气得够了。”众弟兄听了,也都眼巴巴地望着一场痛快厮杀。
次日辰牌时分,杨志因一连日守住在这宗祠里,心里特觉烦闷,便约了杨太公,一同走出巷子口来,向街上张望。他两手叉了腰,斜伸了一支脚站在人家屋檐下,露出个安闲的样子。便在这时,听到隔壁屋子里,有妇人的哀哭声,呜呜咽咽地,好不刺人耳朵。这两日大名城里,随处随时都有这般哭声,无非是金兵缚打人民,勒索钱财,却也不恁地奇怪。便在这时,见那人家簇拥了十几名金兵出来,金兵中间,一个青年妇人,披头散发,哭得泪人也似,被一绳子缚了,金人牵了走。几个金兵,肩上扛了大小包裹,几个金兵,拿鞭子和棒棍在手,将两个跟在后面的小儿,用棒棍乱搠,不许近前,两个小儿跳了叫娘。这妇人被牵出大门,便在地上一滚,口里哭叫了道:”你们便将我打死了罢休。眼睁睁我丈夫被你们杀了,兀自躺在堂屋里血泊子里。教我丢下三岁和五岁两个孩儿无爹无娘,却单身跟随你们到北国去。我迟早是死,却不如死在我两个孩儿面前。”说着,又在地上乱滚。一群金兵,正是要捉括的,围绕了她望着,没个作道理处。杨志看了,眼睛冒出火来,咬了牙齿,却是作声不得。那妇人恰是看到了这边,口里哀叫道:”杨太公,我两个孩儿哭得可怜,救我则个。”杨太公看到那群金兵,横眉竖目,如何敢作声?杨志低声道:”这妇人哭得恁地可怜,正是救她不得。”杨太公也低声道:”那是她几分姿色害了她。”正说时,又一群金兵来了,他们拥驱了三匹马,马背上驮载箩筐,箩筐里正堆满了细软。其中也有两个汉人,分开众人问明了原由。喝道:”你这妇人好不识抬举,大名城里多少妇女都因为言语不合,被三刀两刀砍了。正因为你还有几分姿色,饶了你这条命,你兀自在地上撒泼。”那妇人坐在地上,指着扯了金兵衣服的两个小孩道:”我丈夫让他们杀了,我都没的说,死了干净。你看,这两个孩儿,哭跳得肝肠寸断,我恁地忍心抛下他来?官人,你也是中原人,谁无浑家儿女,替我想想也好。”那人倒被他说得心软了。先向金兵说了一遍番话,然后对这妇人道:”巴色玛将军现今正在查看,少时便到这里,你且止住了哭等候他来。若是他开一线之恩时,让你带了两个孩儿到北国去。你听马蹄声响着,巴将军来也。”说时,果然一群骑兵,簇拥了一员金将前来。他看到街边围堵了许多人,便停住了马,将马鞭梢指了这些人问着。早有两个金兵首领上前去禀报详细情形。巴色玛便着人将那妇人推到马前观看。他便向着懂得汉语的随从,向妇人道:”金邦将军,哪日不在大名城里搜索百十名娇好妇女,若是舍不了爹娘的要带爹娘,舍不了儿女的要带儿女,金邦哪里养活得了许多闲人?你舍不得这对儿童,本将军却有个了断,免得你到了北国,却只是牵肠挂肚。”说着,便喝着跟随金兵,把那两个小儿拖到马前来。这两个小儿见自己亲娘站在马前,便一个拖了一只手,连叫娘不要去,娘不要去。这巴色玛坐在马上,正握了一枝长矛,他烦腻着这两个儿童罗唣,倒下矛子来,只向那个大小孩一搠,矛头便直穿了他的胸脯,将小儿搠倒在地。那妇人哎呀一声,去抢这小儿时,巴色玛已抽回了矛子,再向那个小些的儿童搠去,一般地倒在地上。那妇人又一声哎哟,便晕倒在地上。这时,大街上躲得一个老百姓也无,除了这群金兵,只有杨太公,杨志两人,站在那边巷口上。巴色玛回头看见,向随从道:”这两个鸟人,站在巷口上只是向这里偷觑,莫非不服?且捉将来。”金兵吆喝一声,将两人推了过来,两人只好在马前欠身行礼。杨志押送礼担到巴色玛行辕里交割时,曾在大堂阶下拜见。于今虽不穿军校衣服,怕他认出自己面目,只得把头低了。巴色玛着通事问杨太公、杨志两个:”是甚等人?”杨太公道:”老儿便住在这巷内杨氏宗祠,看守神堂。将军前到敝祠时,老儿曾得拜见。这人是我阿侄,新从乡下来,不懂得礼节,将军宽恕则个。”巴色玛特长矛直插在马鞍镫里,抽出插的长马鞭子,指了杨太公道:”你这老儿,我自认得你嘴脸,果是看守祠堂人。这江子好一条壮健身体,身为杨令公后代,必然懂得一些武艺。”说着,将鞭梢指了杨志。他听了马前通事翻译言语,躬身答复,不懂武艺。巴色玛道:”你既不懂得武艺,难道不知我金兵个个如狼似虎。他们在街上搜索金银妇女,你兀自一旁偷觑,有些不服,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不念你是杨令公后代,我便在马前砍了你这蠢头。但不杀你,也兀自饶你不得。”说着,竖起鞭子,不分上下,对杨志身上头上,刷刷刷,连劈了几十鞭子。枥志他只要一伸手,便可以将巴色玛扯下马来三拳两脚打死他。只是真动手时,必然误了卢俊义截杀金人的全盘计划,因此只有低头忍受,恰是不作一声。那巴色玛打得够了,将鞭子一扬,打着马在人丛中冲过去了。那些金兵,益发把那妇人由血泊里拖起。捆缚在马背上驮着走了。杨志被那长梢鞭子抽打十几下,脸上也记下了几条伤痕。他咬住牙把这创痛忍了,只是低头站定。等到这批金人去远了,杨太公才上前扯了他衣襟,低声道:”贤侄去休!”杨志慢慢抬起头来,对着金人去路看了一看,然后将手抚摸着脸,走回杨氏宗祠,他一言不发,大步跨进了神堂,面对着祖先神位站定了,正着脸色道; ”祖先在上,我若不将巴色玛这首级取来,却不回大名城来。”那在祠堂里的几筹好汉,听了杨志语,说是被巴色玛鞭打伤了,也都替他不平,相约了必帮着他,把巴色玛首级取了来。
他们这誓言不到两个时辰,杨太公两个儿子,先后回来说,金兵已不在街上搜罗金银细软了。戴宗道:”金兵方才还在民间搜罗得紧,如何会突然停止了?必是得了冠氏我军进取的消息,要去抵敌,来不及搜制了。”杨太公也道:”正是金人下令要搜刮三日三夜,于今只搜刮得两日如何舍停止?”杨志道:”休管他何时弃城逃走,我等自照卢统制将令行事便了。”于是他和八筹好汉,各扮成难民模样,背着包裹,暗藏了短兵刃,分向东西北三门走。项充、樊瑞、李衮三人走东门,戴宗、李忠、周通走西门。杨志料定巴色玛大军必定走北门,便和杨春、焦挺二人向北门行走。一路之上,连见金国骑兵四五起,飞奔着来,又看到七八起飞跑了去。那正是来往流星探马。行着将近北门了,只见成群牛马,驮载着大小包裹,塞满了街巷,向北门出去。驮载后面,有二三百名妇女,也都骑在马上,被金兵拿了兵刃,押解在身边。妇女坐在马背上,啼啼哭哭,却是动弹不得,原来也是缚在鞍镫上的。其间也有些民夫,挑了担子跟在后面行走。杨志向焦挺、杨春各丢了一个眼色,将背上包裹高高扛起,把头低下去。便插入人丛中走着。焦挺、杨春会意,也在人丛中走着。出得城来,已听到后面马蹄声,翻山倒海一般的响着。随着后面胡笳声呜嘟嘟吹起。这里押解妇女细软的人听了,便将马匹都轰赶在街边冷巷里或空地里。一霎时,后边繁杂声音,奔到面前金骑兵的马头,颠着波浪也似由正街上跑过。其中一员金将,马前撑出两面大旗,正是巴色玛。杨志在冷巷看得清楚,立刻窜进一户人家,杨春、焦挺二人随后赶来。三人解下包裹,将里面硫磺硝药取出,便在这房子里放起一把火,然后连连点着号炮向空中掷去。三人复由人家跳出来,早见那群押解妇女细软的金兵,纷乱着一团,正是被这号炮惊动了。杨志手上,挺了一柄朴刀,直奔一个骑着大马手挥长枪的金将。他正未曾提防到这群打劫来的人物里面,会拼出了火星。杨志奔到他身边,纵身一跳,斜刺里挥起一刀,削了那金将半边头颅,他倒栽下马来,杨志先向前一步,夺了那枪,将枪把点着地,身子便上了马。杨家枪是天下驰名的。杨志得了这枪和马,正是如鱼得水,将刀插在腰间皮鞘里,两手抖动枪枝,先把面前十几名金骑兵,如疾风扫残叶一般,把他们搠下马来。杨春、焦挺挺了两把朴刀,也在人群里,找金国步兵砍杀。现在有了十几骑空马,也各骑了一匹马,夺了一枝枪,与杨志并马在一处,杨志见他两人有了枪马。便道:”前面有金兵挡了路,这些掳掠来的细软妇女,谅是不能逃脱,我们且向前面去追杀巴色玛一阵。”说着,挺枪跃马,向前便跑。
那前面的金军,约莫有二千余骑兵,在巴色玛催动下,正向北大道奔去。忽听到后面十几声号炮,巴色玛颇是奇怪,心里想着,这大名城里难道还有伏兵不成?且休管他,只是催了人马走。后面早有探马飞报,后路火起,押解的辎重队伍纷乱难行。巴色玛停住了马,正待回去观望,忽然前面鼓声大震,路边柳树林子拥出一簇旗帜,几面白字红旗,大书一个关字。一员绿袍红面大将,身骑赤色马,带领三四百名人马,横冲出来,大喊:”关胜在此,金将留下头去。”巴色玛见这伏兵,人又不多,且不理他,押了队伍直走。不到一里路,麦地里一阵鼓响,几百枝钩罐枪,由麦苗里像拔笱也似,直扑了大路。麦田树出几面将旗,上面大书金枪手徐宁,一员穿唐猊甲骑紫骝马的将军,由麦田陇上白杨树下奔出。巴色玛见有两路伏兵,颇有些着慌了,忙吹起号角,催动马队狂奔。路边旌旗后面,跳出几百名镰枪队,如何肯放松了,见了马脚便搠,虽只期翻得百十匹马,金兵队伍便纷乱了。又不到两里路,对面土岗上,拥出一彪军马,五彩旗帜在空中飘荡起来,帅子旗高高在上,飘着一个斗大卢字。巴色玛看那土岗阵式整齐,占了一大片地,约莫有一二千人。料着路头已被拦住,非冲杀不能通过,便下令吹着笳号,按住了队伍,预备齐了马头,一冲过去。忽然身后有人大喊道:”巴色玛那里走?吃我三百鞭去。”巴色玛回头看时,有三骑马,就地卷了黄尘飞扑将来。第一匹马,骑着一个短须汉子,头戴瓜角巾,身着青罗祆裤,手使红缨点钢枪,正是杨志。他两手举了长枪,便作个刺扎之势。巴色玛见他不过三骑,又不曾着盔甲,如何会放在心上?却离开了队伍,回马反迎上去,一箭之远,先站定了,料他奔马而来,其势虽猛,恰是绳易放难收,正好让过他的马头,在后面来算计他。因之勒转马头不动,直等杨志人马将近,便向旁一闪。那杨志端枪挺腰,远近飞刺将来,直到巴色玛马前丈来远,兀是如此。巴色玛心中大喜,以为可先除了这头一骑。不料那枪尖相距到六七尺远时,那枪尖一缩,横了过来。巴色玛在左,杨志却把身子向右一偏。巴色玛原插了枪在马鞍镫里;拔出肩上钢鞭在手。以为让了杨志马头过去,一鞭可以将他打下马来,于今鞭打下去,杨志早已闪开,却扑了个空。那杨志横过来的枪,向后只一扫,早扎在巴色玛右肋上。巴色玛待要收回鞭来挑开,杨志在马上已转过身来,枪尖只一抖,便将巴色玛挑落马下。随后焦挺、杨春两骑,业已赶到,对巴色玛阵上赶来的扈从骑兵截杀着,杨志在马上伸手下来,抓住巴色玛的束甲丝绦,抓起人来在胁下一夹向后便走。这巴色玛也是金人一员大将,如何恁地便捉住了?原来杨志是用的杨家枪法回马枪,专一对付靠近敌手,巴色玛不省得,便没个解救了。那金兵见主将被擒,便是一阵鸟乱。立刻前面金鼓大震,箭矢大飞。后面徐宇、关胜两路追兵,又一齐赶到。金兵不愿恋战,只拣空隙里联骑飞窜去了。这里三路人马合一,杨志将巴色玛掷在地下。着小军缚了。见他伤重未死,便在马上,用枪指了他道:”早半日你在大名城里,鞭打得我好?不错,我是扬令公后人,便用杨家枪捉了你。你鞭打我时,也曾见我脸上这搭青痣也无?教你认得我!”说着,指了脸上青痣,抬头哈哈大笑,便纵马去大军前迎接卢俊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