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斡离不的计划,粘没喝却也十分愿意。若是不把赵官家全族都俘虏了去,他们军马早上离开汴梁,赵家又会出来一个皇帝,中原依然是大宋天下。必须要像契丹灭了后唐一般,立石敬塘作后晋皇帝。那时,另立个中原天子,向金邦称臣,金邦自无须周年半载发兵南下。要些甚的,不怕那个向金邦称臣的天子不给。恁般想了,他便先逼着钦宗下了一道诏书给张叔夜,着他将南道军马留在东京城里的,一律解甲遣散,不时,分明是宋军还要厮杀,他便要难为两个在金营的皇帝。钦宗在粘没蝎后营帐被押守了,性命在呼吸之间,如何敢不依他?便亲笔写下二篇诏书,由金人交给张叔夜。他接了诏书,自知是金人逼写的。这时,东京城失陷已将两月,凡是出入要道,金人都驻了重兵。原来守城的七八万人,因粮饷无着,已溃散干净,自已所统的三军,一般地没有粮饷,大公子伯奋二公子仲雄只带了千余残兵,驻在宫脚下,作不的甚事,遣散了也罢。只有宋江所部的第三军,还有五六千军马,分驻在白莲寺前后民房里,闭门未出。暗地里虽有东京百姓接济一些粮食,却也带有几分饥饿。因此他想着,若是留他们在围城里,金兵必不放心。众寡悬殊之下,难免活活地被金兵困杀了。现今金兵要遣散这些军马,倒也免受凌辱,便修了一封书信给粘没喝,说是为免碍两国和议,遣散所部残军,正有此意。只是东京市上,无法教他们安身。须是送出东京城外,让他们归田。那粘没喝却也是狡猾,他派了三名将领,和张邦昌的党羽吴开、莫俦二人来见张叔夜,依允把残军送出东京城,但须是分四门遣散,知名的将领却一个不许出城。张叔夜原是想把这些将才夹在遣散的兵里放出去,教他们去觅个报仇雪耻机会,现今兵只散兵不散将,那些兵士,没一个将领统率,出城之后,岂不是搏沙一散?而况又是分四城遣散,益发没个着手处。因此金人交了书信在他手上,半晌发不得言语。那金将益发瞧科了,便要他一路先来遣散宋江人马。张叔夜道:”那宋江部下将领,多一勇之夫,金使若去,言语激发了,却转是不稳便。老夫与他们相聚多年,知之甚悉。若是老夫一人前去,教他们以二帝安危为重,而且有天子诏书,他们自没有甚的不乐从。”那吴、莫两人想了也是,便请金将在张叔夜行馆里候信,由张叔夜一人去到白莲寺来见宋江。这般行径,吴用在一个月前,却早已料到,因向宋江献计,把军马深深藏在民家,平常不露形迹,免得撩拨了金人注目。留着这一分力量,迟早有些用处。但一月以来,南薰门内外,却驻下了金兵两三万人,益发不敢莽撞行走。
这日张叔夜来到白莲寺,见庙门紧闭,门口不曾有半点军马迹象,也没有一些声音。敲门甚久,里面才有个老僧出来开了半扇门。他自认得,便唱喏道:”原来是张相公。”张叔夜向门里观望,见前殿空荡荡地,并没个人影,却吃一惊道:”宋保御使如何不见?”老僧道:”相公且请到里面叙话。”于是代牵了马进庙,却将大门闭上。引着张叔夜转过前殿,却见宋江、卢俊义、吴用一行十余将领,站在院落里恭候。宋江先拜道:”相公别来无恙?今幸得见颜色。”张叔夜叹口气道:”昼夜被金人监视了,一步也施展不得。我自不惜这条老命,来和金人厮拼,但想到国家社稷为重,我便忍耐了。”说着和宋江等人走入后殿,在寺中将领,分别来谒见。张叔夜安慰了众人一番,便问这里情景。宋江躬身禀道:”小将遵旨将军马退到此地时,金军便占了城门。末将曾接相公手谕,将军马遇入附近小巷时,金军便占了大街。起初时,将士们却也和金兵争斗过几次,约莫是他们得了主将的指示,使不来和我争斗,只把军马将这儿前后围了,相公不见这南薰门内外的金兵恁地多。小将和各位兄弟商议多次,不难和金兵作一次巷战。只是上体皇上议和苦心,怕恁地时,只逞了血气之勇,却误了国家大事。而况东京被金兵围困得铁桶也似,这支军马便冲出了重围,如何救得在金营的圣上出来?现今太上皇又到金营去了,投鼠忌器,却教小将等进退维谷,不知道恁地是好?”张叔夜叹口气道:”不仅此也,现今金人又定下一条毒计,要奈何我们。”因把来意说了一遍。在座将领听了,都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张叔夜端坐在交椅上,手摸髭颓,将面前将领一一看了一眼。因正色道:”这虽是金人一剂毒药,我们必须将这毒药吃下去。不时,金人继续去向圣上罗唣,却不难为了圣上。老夫却另有个打算在此。我等困在京师,究是金人刀俎下鱼肉。现今金人既要遣散我等人马,宋保御可着量调动一部将领,扮着兵士摸样,就暗随了他们出城。也好各投出路,再来为国报仇。若金人要查点将领人数,便觅几个面貌相似的出面顶替,谅他查看不出。”关胜听了,便向前躬身禀道:”某等一百八人,聚首以来,誓同生死。这一年中,许多兄弟为国捐躯,自是不得已。如今若抛弃宋保御在围城之中,独调出一拨兄弟去觅生路,关某可以断言,各兄弟绝所不为。”他说毕,其余在前兄弟,一齐响应道:”末将等意见,正是如此。”张叔夜点头道:”这自是各将军义气。老夫所言,无非为国家爱惜将才耳。”卢俊义道:”金人若将我军所部兵马遣散,末将等已成赤手空拳,留在东京,金人也来必一一要置之死地。便是难免一死,国亡城破,也义所应当。虽相公美意,不以末将等为不才,尚可偷生一息,为国杀贼。但上有相公,下有保御使,都在东京,舍此明主,不与共同生死,又将何往?”这卢俊义一番话,说得张叔夜义形于色,却落下几点泪来。因道:””国运如此,真是埋没你们周身本领与一腔义气。既是恁地说了,望宋保御分别晓谕这附近驻扎兵士,将兵器马匹交出,堆集一处,然后徒手等候金兵押进出境。可先将各民房中统带兵士将领,都调来白莲寺内,免他们亲自见这般伤心之事。老夫至此,肝肠寸断,也不能多有言语。只望你等上体蒙尘二帝之苦心,下念苍生求解倒悬之危急罢。”说毕,起身挽了宋江衣袖,眼望殿上众将道:”自海州相见以来,蒙各位不以老夫为可弃,共同甘苦,八年于兹,不想奸臣误国,陷害君上,却教我们恁地结果。”说毕,顿脚号啕大哭,各将领见张叔夜苍白长须上,泪珠牵线般滴着,各各都洒下了一把英雄之泪。张叔夜见大家如此,突然又忍住了眼泪,望了大家道:”老夫伤心已极,每每提到国事,就不免落一把眼泪。大丈夫生当国难,只有轰轰烈烈作一番事业,生就成功,死就成仁,动不动挥一把眼泪实是老大笑话。各位将军正在盛年,却莫学老夫模样。”说毕,正了颜色走去。宋江等送到前殿便拜别了,不敢到庙门口。他昂头望了天,叹口气道:”宋江兄弟,当年横行河朔,不知甚的叫着惧怯,于今为了国家,恁般受屈。”吴用站在一旁,见宋江两只眼眶凹下去很深,颧骨高撑起来,鬓发苍白了多根,心里也想着,一世豪杰,教他恁地憔悴,不能和他分忧,却不枉称了知已?恁地想时,也是手摸髭须,不住望了天空。所有弟兄,各怀了一腔心事,都在两层殿宇里徘徊。忽然殿后有人跑将出来,大声叫道:”哪个鸟人怕事,要遣散军马?遣散了军马,还把甚么鸟来厮杀?却不是让番狗活捉了。我死也杀个痛快!”说话的正是李逵。他自被箭射得重伤了,便在这白莲寺里养伤。只因血流太多了,他金刚般身子,却也十分枯瘦,宋江怕多事,将他幽禁在庙里,却又不住将言语安慰他。他今日兀自在床上卧倒,未知如何得了信息,却跳将出来。宋江便道:”兄弟,兀谁不受着一肚子好气,只是我等莽撞起来时,误了国家大事,比我们占据山林,还要罪大。”吴用道:”李大哥,你不看公明哥哥,愁闷消瘦到恁地。忍不住的,何争你一人。”李逵叹口气道:”恁地说时,却不如……”宋江喝道:”休得胡说,且去将息了身体,将来也好厮杀。”说着,教兄弟将李逵推进后殿屋里去。
大家心里正不知如何了断,前面庙门,又有人敲打了响。宋江与众人避回到后殿,仍着老僧且去开门。那僧人匆忙回到后殿,叫道:”范巡检来也。”宋江在佛殿帘子里,向外张望了一下,见一人穿着皂罗战袍,腰上挂了佩剑,直走入来。后面有两个青衣小使,却远远站定。他曾听到京城巡检范琼,勾结了金人,这些时在东京好作威福,料着必是此人。远远瞧着他焦黄面庞,都是横肉,突出两只圆眼,脖子僵直了,正是有一股凶狠之气。便迎出来声喏道: ”小可宋江,待罹在此,巡检下顾,却是失迎。”那范琼回揖道:”近来京城多事,特冗忙些个,未来拜候。久闻保御使是当今豪杰,渴欲一见。时至今日,再不容不来相晤。”宋江道: ”败军之将,何劳挂齿。”范琼笑道:”休恁地说,东京城里,梁山泊兄弟为之增色不少。小可有一番肺腑之言,欲与足下一谈,就烦引到一个僻静地方畅叙一番如何?”吴用在帘子里张望得清楚。料得这厮狡猾,宋江须是不易对付他,便一掀帘子出来,向前唱喏道:”小可吴用拜揖。”范琼回礼,向他身上打量一番,笑道:”便是智多星先生了?”吴用笑道:”当年江湖上浑名,何劳巡检挂齿?”宋江因道:”吴先生与小可肝胆相照,公私之事,多赖策划,就请一同叙话如何?”范琼笑道:”正要向吴先生就教。”于是将他引到偏殿旁一间小阁子里,分宾主坐下。在让座之间,吴用背转身来,手摸髭顽,向宋江以目示意,宋江略略点了下头。坐定,范琼道:”闻得当年各位豪杰聚首在梁山泊时,实非出于本意。于今看了各位这番勤王义举,却是果然。”宋江道:”正因当年犯了罪,于今向国家略效绵薄,以盖前愆而已,那里谈得上一个义字?”范琼道:”不然,当今世受朝廷厚禄,作封疆大吏者多矣。请看兀谁带了一兵一卒来赴难。不是范琼说句不知高低的话,朝廷实在薄待了各位豪杰。若是生在他朝,各位恁般出生入死,为国驰驱,怕不早录大功。”吴用道:”我等只要朝廷不计前罪,也就喜出望外了,却也不敢言功。”范琼想了想,叹口气道:”为了蔡京、童贯,朝廷多少事倒行逆施,于今金邦派兵南来,虽是两国相争,却也未尝不是来救民倒悬。”宋江听了此话,心中暗忖,这厮如何说出恁地禽兽般言语?但偷眼看吴用时,他兀自缓缓抚摸了髭须,偏斜了身子静听。便不言语,唯唯称是。范琼突然问道:”二位看大宋天下,还有一线之望吗?”宋江不曾言语,吴用道:”这却看天运人事。”范琼道:”当年太祖陈桥兵变,一夜之间,黄袍加身,正是白拾得这座江山。既非出于争夺,也不是出于禅让,只是以诈术取之。太宗弟继兄位,天下有烛影斧声之说。这大宋天下,传了二百年,正是老大便宜。于今便是失去,却也不冤枉。”宋江听着,实在忍耐不得。因道:”虽恁地说,或就中原说,或就赵氏说,究是楚弓楚得。现今大金若取了中原,却是异族。”范琼手一拍膝道:”宋保御之言,正合鄙意。但大金邦兴兵,意在赵官家,却无夺取中原之意。”吴用道: “巡检何以得知?”范琼道:”实不相瞒,小可近来日夜与金营人物往还,得悉金主来了诏书,废赵官家父子为庶人。只在今明日,当着我邦文武,共立在朝异姓大臣,入承大统。”吴用道:”原来惩地!巡检听得朝中文武之意如何?”范琼道:”听说大家意在太宰张邦昌相公。”吴用点头道: “此公却是清望相符。只是金邦能依我们所议吗?”范琼笑道:”吴先生,你却不曾思量透。若非金邦愿立之人,兀谁敢来议立?”吴用拱手笑道:”恭贺巡检,将来必是佐命元勋了?”范琼望了他笑道:”吴先生,你是真话,还是打趣小可?”吴用正色道:”小可焉敢打趣巡检?”范琼听说,将坐椅向宋江面拖拢将来,低声道:”小可今日此来,正有一套富贵相送,未知尊意如何,所以未曾走来明说,听吴先生之言,已知天命攸归,若肯相助,这佐命元勋,未尝不是尔我共之。”宋江听说,心中乱跳,暗忖,这厮果有为而来。因强自镇定了,笑道:”小人微末前程,这等议立大事,却是攀附不到。”范琼道:”并非要保御签署议状。我等想了,张相公是个文臣,要成大事,如何能少得了一些心腹敢死之士。方今金兵在京,自没甚事,不久金兵北退,张相公登了九五,这京城拱卫之职,付托兀谁?小可虽有些京城缉捕官兵,实是能力薄弱,若得保御使这支人马作了基础,新朝鼎定之后即日招募训练,便是锦上舔花。”吴用拍膝叹息道:”巡检有此美意,可惜迟了一步。于今金营要赵官家下了诏书,要将屯集这白莲寺附近五六千人马,一律缴械遣散.某等兄弟,不过数十人,有将无兵,却不是赤手空拳一般?”范琼点头道:”小可正为此来。若是二位能说得众位豪杰,共成大事,小可定将此意转呈粘没喝元帅,将贵部留在东京。”吴用看觑了宋江一眼, 因起身拱手道:”若能如此,公明兄弟与小可,定能率领各位兄弟共戴新主。巡检请想,我等若不是想图谋个一身富贵,当年何必去作了强盗?自受张相公招抚以后,实未能如众兄弟初愿。即如秦明,原来兀自是一州统制,于今还不过是马兵都监,他心中如何能平?今蒙范巡检携带,故不惜以肺腑之言相告,却不足为外人道也。”范琼听了这般言语,十分快活,拍了胸道:”小可立刻去见张相公,必可如愿。”宋江因起身拜道:”宋江若有寸进,不忘大德。”范琼道:”此事发在旦夕,不容稍缓,请二君听候佳音,某不久来。”说着,一揖而去。
宋江送了他回来,依然和吴用回到小阁子里来坐地,因问道:”此贼满口无法无天之言,先生屡次暗中示意,禁止小可拂逆了他,先生必有卓见在内。”吴用道:”与兄患难相共二十年,岂能不知兄意,我等若今日再谋叛逆,当年作强盗时,便不受招安了。休道朝廷宽宥了我们,也休道叔夜相公待我等恩重如山。若是我等心存反侧,怎对得住为国捐躯那些兄弟?只是范琼这厮,现今为虎作伥,却是冒犯他不得。他既想借用我等兄弟,我益发将计就计,便答应了他。若是把这五六千兵马,还掌握在手里,有两条计可用。现二帝蒙尘,太子监国。我等不知张邦昌心怀纂夺,却也罢了,既是知道了,太子迟早必遭毒手。我等有了兵,乘贼与金兵不备,拥太子驾幸南阳,图谋中兴,计之上者。但此计颇难成就,只好静等机会。等那金兵北退了,东京只剩一座空城。有我弟兄数十八,还有五六千兵马,一个张邦昌怕他怎地?那时我们将叛逆除了,将一个完好的东京城送还赵官家,也是一件大功。”宋江道:”这两条计都好,只怕金人狡猾,不会将恁般便宜事交与了我等。”吴用道:”我等且存下这条心,且握住这个机会,至于事之成否,那却只好撞着命运。”宋江道:”先生说的是,有那范琼亲自把这机会交给了我们,不争把他舍了。”于是二人又密议了一番,暗暗地通知了各位兄弟,免得他们错会了宋江意思。各位弟兄听得有恁般好事,自也心中暗喜。
到了这日晚问,范琼又轻车简从,悄悄地来了。他向宋江道:”已和金营那壁厢说了,金元帅说也是,不争教张相公在东京城里作个空手皇帝,自要给他些须兵力。只是张相公闻得一年以来,保御使那一百零八躬弟兄,伤亡接多。现今还有多少人?他须知个的数,要同保御使借花名册子一观。若能把各人出身注明,益发是好,恁地时,将来新朝论功行赏,也有个凭证。”宋江道:”此事自当遵办。便没张相公这番抬举,金兵来遣散军马时,也须交出。各人出身,花名册子上自有。”说着,便将花名册取出,交与了范琼。他取得册子,甚是欢喜,因道:”现在张相公由金营那里,分得牛肉五千斤,馒首五千斤,美酒十瓮,犒劳贵军。所有酒肉都放在庙门外,请派员至庙门外点收。恁地时,也可见张相公十分倚重。”宋江拱揖道:”全仗巡检提携,请转告张相公,全军将士,自当图报。”范琼见宋江果然着了道儿,十分欢喜,亲自陪同宋江派的接受犒劳食品人员宋清将酒肉点交清了,方始走去。到了次日,天色拂晓,范琼却又来了。宋江迎着道:”为了某等,日夜劳动巡检,实是不当。”范琼笑道:”为了一生富贵,劳碌几日,却是说不得了。晚间与张相公会晤时,他道:’要与众豪杰共成大事,如何能不相见一面?’只是将豪杰都请去时,又有些招摇过市。因此特着小可来,奉邀保御使到张相公府邸小叙。”宋江道:”相公见召,自当敬谒,便烦巡检相引。”范琼笑道:”昨日张相公翻阅花名册,见那位黑旋风李将军,现亦在此,相公爱他直爽,亦欲相见。”宋江沉吟了道:”张相公要见他?他却是鲁莽得紧!”范琼哈哈笑道:”张相公便是要见他怎地人物。”宋江道:”他的箭伤,尚未十分痊愈。既是恁地说了,待小可教他整理衣冠,一同了去。”说着转入殿后僧房,向吴用告知此事。吴用道:”小可揣侧,张邦昌无非拢络之意思。直到现在,金人尚未来遣散我们兵马,必是他将关节走通。于今为了要挽救这支人马以成大事,却不得不屈就一时,兄长只管去。且有李建同逵,料他不能过分欺侮,难道不省得这是一位杀人不贬眼的魔君?”宋江也曾忖度了,那张邦昌想得这支武力,十分联络,自当受屈去参谒他一次,教他毫无疑心。便把李逵叫到一边,叮嘱他许多言语。李逵道:”俺铁牛省得,哥哥放心便是,只要把铁牛说明白了,铁牛哪次不依计行事?”宋江听了甚喜,便带着李逵,骑了两匹马,随同了范琼来到张邦昌府邸。
休看东京城金兵占了,全城黯淡无光,这个宰相府却依旧是金碧辉煌,大门口列着两排侍卫,没个金兵来厮扰。范琼先下马入门,通知了门官。便有侍卫过来,和宋李二人牵了马。宋江在前,李逵在后,下马随在范琼之后,进了无数重院落。屏风后面,有两个衣冠整齐的文官出来相见。范琼向宋江引见了,一个是吴开翰林,一个是莫俦尚书。宋江拜揖了。奠俦笑道: ”相公候保御使多时矣。”说着,两人同向李逵身上看了一眼。李逵翻着眼睛,只低了头,心里暗骂着:”看这两个鸟人,穿得恁般一身衣帽,像个斯文人,却在奸臣家里厮混。斯文人也自不作好事。”宋江怕他冒犯了贵人,不住回头看觑了他,因之他只管低头在宋江后面走。二人来到内堂,见帘子外台阶上站了七八名佩剑衙将。帘子半卷起,却见堂内正中坐椅上,坐了白胖多须的人,穿了紫罗绣袍,戴了垂翅幞头,是宰相的便服。那正是想谋得中原皇帝做的张邦昌。宋江便在阶前拜了,李逵跟着在后也拜下去。宋江一壁厢唱名道:”京城保御使宋江,率同副将李逵,进谒相公。”张邦昌竟是十分谦恭,站起一拱手道:”公明请起。久闻大名,今日幸得相见。识时务者为俊杰,范巡检曾道你旧日弟兄那番美意,老夫十分喜悦。来日正长,愿与君安乐共之。”宋江站在帘子下躬身道:”愿率所部谨供相公驱策。”张邦昌望了李逵笑道:”这真是个铁汉,不愧黑旋风之名。”因指了阶前一个衙将道:”且引李将军到前堂去,酒肉款待。我自与宋保御有大事商量。”李逵听说,眼望了宋江。宋江笑道: ”兄弟直恁戆笨,怎不拜谢相公?”李逵见宋江命去,便向张邦昌唱了个肥喏。张邦昌大笑,着衙将引着李逵去。这时,那吴开、莫俦二人,由旁门走到堂前。昊开道:”相公尚须前往金营勾当,宋保御且随我来。”张邦昌点头道:”吴翰林便知我意,有言尽管畅谈。”说毕,他略略一拱手先退。宋江想着,张邦昌自不能久与下僚谈话,便随同了范琼、昊开、莫俦三人来到内堂小阁子里坐地。范琼先道:”相公倚重之殷,可以想见了。”宋江称是。但他看这小阁子,又经过几重院落,周围白粉高墙围绕,听不到人声,院落中松竹木丛生,映着窗纱,兀自绿森森地。这时,忽然西北风大作,吹得满院松竹声如潮涌。那西北大陆来的黄沙,遮天盖地,白日如夜。他心里想着:这般初春天气,有此形象,教人愁煞,人事必自有一番大变也!吴开见他沉吟,便道:”保御使沉思什么?”宋江笑道”小可自想,相公如此垂青,当如何报答?”范、吴,莫三人品字般相向宋江坐着,只瞧科了他脸色。范琼道:”此事容易,相公只须你把一个投名状来。”宋江道:”小可当即亲笔书写。”范琼笑道:”宋寨主,你如何忘了本行?”这个投名状还是你当年作寨主时候的投名状。”宋江哦了一声,站起来复又坐下,因正色道:”三公当面,谅非戏言。”吴开点头道:”端的不是戏言。”宋江道:”相公不以宋江等为不肖,引为心腹,宋江自当竭尽绵薄。现今敝部还有五六千兵马,四五十名将领,只要时机到了,冲锋陷阵,自可随相公之命是听。于今范巡检却要宋江亲自先杀个人来献头,未知此是何意?”范琼笑道:”宋保御使难道你真个不知?”宋江道:”小可端的不省得尊旨所在。”范琼笑道:”宋保御,你想,你和张相公素昧生平。虽说慕你是一个豪杰,却知你是真心是假意?于今金兵围困了东京,贵部五七千人马,自不见有甚大用。若是金兵一旦北退,全城便是你这支精兵,到那时,我兄若心存故主,再有反复,兀谁拦阻得住?范某是引见之人,却不担了血海干系?于今要贵部顺从新朝,义无反顾,便必须宋保御下一番斩钉截铁的手段,将退路打断。此是实言,望匆见怪。”他说毕,吴、莫两人同时眼看了宋江。宋江不想到这厮竟有恁般手法,且沉住了气,因道:”原来恁地,宋江便当遵命,即刻纳个投名状来。”范琼笑道:这却与宋寨王当年要的投名状又有些不同了。那时,随使杀个人,犯了法,便教人不能不上梁山。现今兵荒马乱的城中,宋保御兵权在手,休说杀一个两个平常百姓,你不会犯法,便是杀一千一万,也无碍你出处。于今只要你杀一个人而已。”宋江依旧沉住气,定了脸色,问道:”但不知要在下杀那个?”范琼道:”这人说出来又奢遮,便是当今监国太子。”宋江听说,不党喉咙里倒抽一口凉气。因道:”此事却难从命。现今粘没喝、斡离不是敌国之帅,兀自不忍下手。张相公要登九五,也未曾对故主以恶声相向。宋江何人,敢作此大事乎?”范琼正色道:”正是要将人所不敢作的,交足下去作。否则张相公岂肯以兵权白白交还足下?我等虽愚,也不能太阿倒持。当年你在梁山泊要人入伙时,也常常下此毒手。于今便做不得?”宋江心想,在此侯门密室之中,插翅难飞,须是和他翻脸不得。因拱手陪笑道:”非是宋江推诿,此事委实重大。如有良策,愿闻其次。”吴开道:”此事从缓议。宋保御说了,愿闻其次。我这里有个小卷轴儿,宋公明若在上面签书一个名字,却也可见心迹。”说着,在袖子里取出个黄绫卷轴,两手捧着,交与了宋江。宋江展开看时,上面笔酣墨饱,楷书端正。上面略说南朝待罪陪臣吏部上书莫俦等,顿首百拜,敬表状大金邦皇帝陛下:宋室无道,上干天讨,义师所至,罪人折伏。虽赵氏不容复存,而中原未可无主。臣等谨敬协议,拟共立前太宰张邦昌继承大位,伏乞赐予国号,以资臣服上邦云云。宋江草草一看,不由眼睛里冒出火来,恨不三把两把将这议状扯得粉碎。立刻面色如土,周身抖颜,半晌说话不得。莫俦瞪眼道:”为何恁般模样?既不肯杀人,又不心服议状,你心可知。你好大胆,敢向我们行诈诈吗?”宋江定了一定颜色,因拱手道:”莫尚书,何必多疑?只是这议状上言语,令人难堪些个。”范琼冷笑道:”宋江,这两件事在此,随你奉行哪条。不时,休说你休想出这相府门,便是白莲寺里那群粱山余孽,我不会放走一个。”宋江将那议状,放在案上,垂头坐下,良久没有言语。忽然向范琼一拱手道:”宋江草莽出身,实不曾经过恁般大事。请赐我一壶酒,略壮胆气。”范琼道:”这却使得。”便着人提了一壶酒,一只洒盏来。宋江提壶自斟了一盏酒,站起来一口喝下。因向范琼道:”罢罢,既要行大事,便作个彻底。杀人放火,我那同行伙伴,是个圣手,请将他唤来,小可有言语叮嘱他。”范琼向吴,莫两人微笑道:”二位现可知我召黑旋风前来之意了吗?”二人哈哈大笑。那范琼便着人去唤李逵。宋江道:”这李逶是个粗汉,须宋江好好将言语哄劝他。便请三位在院外小避如何?”范琼道:”使得,我自不怕你二人飞上天去。”于是莫俦袖着议状,随吴、范二人走开。立时一个衙将引了李逵进来,自行退去。
宋江执了李逵手低声道:”于今哥哥命在倾刻,无多话可说。我问你,兄弟,你愿意作个半截汉子活下去呢?还是要作个顶天立地男儿,与哥哥同死?”李逵道:”哥哥怎来问我,俺死也死在哥哥一处。”宋江道:”恁地便好,兄弟,我们此来,着了人家道儿,他要哥哥去杀太子,又要哥哥向金人称臣。”李逵道:”俺铁牛一生,只服得两个人,一个是哥哥。因哥哥说,张叔夜相公,是天下少有好男子,你降了他,俺也降了他,再也休想俺降第三个人,休说是番狗。铁牛虽没带得扳斧来,俺两只空拳也打出这鸟相府。怕甚鸟,哥哥随我来。”说着,抽身便要向外走,宋江扯住他道:”兄弟,你又来莽撞。休道你箭伤未好,不能厮拼。便是能厮拼,这里重门叠户,他们层层有人把守,如何杀得出去?况是我们道路不熟,我两人又知道向哪里走?便是奔回了白莲寺,这张邦昌和金兵勾通一气,关起城门来,必须将我兄弟在城内一网打尽。不如你我一死,那些在白莲寺兄弟,见你我未回,却好另作打算。”李逵道:”有甚打算,他们必依旧关起城来,将他们围困着杀了。”宋江道:”我且立下一个遗嘱,哀求张邦昌。明知他未必便依,我等略尽人事而已。”说着,便在怀里取出一颗红珠子来,向李逵道:”这叫鹤顶红,自围城以来,愚兄便藏在身上,现今用着他了。”说着,斟了一盏酒,将红珠放入酒内,端起盏子来,将手颠了几下。取出红珠在手,因道:”兄弟,大丈夫不死在奸贼之手,你吃这盏酒。”李逵向宋江跪了一跪,起来接着洒盏道:”铁牛拜别哥哥,哥哥叫俺死,必是当死,俺在鬼门关上,等着哥哥。”说毕,两手捧起酒盏来,向口里一倾,喝锝点滴无余,挺了胸脯,向宋江照了一照杯。宋江泪如雨下,点了点头。接过酒盏,放入红珠,又斟了一盏酒,自已端起来喝了。见案上纸笔现成,便放下酒盏,摊开一张纸,立在案前,提笔写道:
宋江不负祖宗,不负大宋,不负张叔夜相公,不负众结义兄弟,亦不欲负张邦昌、范琼两公也。今一死以谢天下,伏乞垂怜白莲寺江所部被围兄弟,尚无过失,请将其徒手遣散,各觅生路,实为德便。大宋靖康二年二月宋江绝笔。
写完,回头看李逵时,他大吼一声,倒在地上。宋江且不理他,向窗口朝外跪着拜了四拜道:”宋江委屈就死,意在救援友人于万一,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跪拜起来,见书案前有一交椅,便端坐其上。那外边候消息的范琼,等了许久,不见里面响动,便推门进来,见李逵睡在地上,宋江伏在案上,没了一些声息,大吃一惊。走向桌边,先看到宋江那张绝笔,压在砚底下。再看案上酒盏,里面放了一颗弹子大红珠,他便十分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