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时候,所有伪大名府衙里人,无论上下,都已安歇了。时迁顺着屋脊,走到二堂,顺了一根屋柱子,向下一溜,便落了地。且将肩上拜匣放下,把肋下罗衫放下抖了两抖灰尘,依然穿到身上。便捧了那拜匣子,到值班房里去。这里虽有两个衙役值班,都已睡了。时迁取得一盏官衙灯笼,又在后槽取出一匹马来,掌了灯笼骑上马去,便直奔南城门口。去城门不远,将灯笼弃了,马拴在人家石框台眼里。找了一条捷径,不去南门,却转奔上东门城墙,看看四周无人。在腰间解下一根绳子,缚在城垛上,将绳子垂出城外,把拜盒缒下去,然后自己便顺了绳子溜出城下。两脚落地了,在身上掏出打火石焦纸,点着了火,把绳子下端燃了,以便灭去痕迹。然后扛起拜匣,找着东北大道奔去。只走了三五里路,一棵大槐树下有座土地庙,那石香炉里燃了一把信香,这正是时迁约的暗号,使站住了脚。轻轻打了个唿哨。庙后转出个人影,轻轻道:”杨志、施恩在此。东西到手也未?”时迁拍了拜匣子道:”现在这里,那空白文书,却在身上。”说时,又一个人影,牵着两匹马出来,正是施恩。时迁低声道:”城里这件案子,明日必然发作,杨兄在此,一切谨慎了。对杨志道:”我都省得,你自放心前去。施恩兄弟身上,有巴色玛给的通行文书,路上抖可无事。”时迁说了一声省得,他和施恩各骑上一匹马,抖动缰绳,就向馆陶路上直奔了来。
这时,梁山弟兄,只有卢俊义、林冲、吕方、郭盛四人守住临清,着关胜、徐宁、史进、戴宗、韩滔、彭玘向馆陶阵上前去。他们去了不久,正好鲁智深来到,卢俊义也留他在临清将息。关胜到了馆陶燕青营寨里,做了这路主将。大家计议了,只听候大名去人消息,却按兵未动。那馆陶城里王全,听说卢俊义兀自要投降金邦,城里又到有千余金兵助守,他自也放了心。汤隆曾托水兆金手下亲信,转荐到馆陶伪县署里当个承局,也曾悄悄地溜到燕青这里报道了两回信息,关胜益发着大家装着无事。营寨上收除三停中两停旗帜,除了晚上更鼓,整日不透声响。约莫十日,时迁,施恩两人,奔到了营寨,呈上水兆金首级和那空白文书。关胜大喜,着施恩将首级送上临清呈验,不敢停留,立刻将那空白文书填写了。着时迁扮了虞侯,徐宁、史进扮了两名押粮官,挑选了一百名精壮军校,押了十车子粮秣,绕上南门大路。这已是黄昏时候,城外人马行动城里已看不到。一更以后,关胜令杨雄带领五百步兵为先锋,先到南门外埋伏了,自领韩滔、彭玘,带领五百人马中军,戴宗带三百人断后。燕青带所余人马,向东北门两角埋伏,只听号炮响,向北门攻打,牵制金兵。下令既毕,空营而行。到了次日天明,时迁一骑在先,到馆陶南门外城濠边站定,举起手上马鞭,向城垣上叫城。道是:”现有大名府文书,进来十车干粮,接济守军。昨日黄昏时候,已来到城外,只因时候已晚,未敢叫城。”城上守军听了,便故下吊桥,让时迁一人过河,那十辆干粮车子,由骡马拖了,也到濠边停住。这些时日,城中每日兀自开城二次,放人民搬运柴水,原不十分严紧,见时迁是单人独骑,自开门让他入去。他将文书交与守城军校,即刻呈报王全,王全见是大名府盖印文书,进书人他又认得,有甚不信。自上得城来,向城外观看,见那十辆粮草,只有百十名金兵押解,并无可疑之处,和守城金将商量了,再放下吊桥,放车辆过来。这十辆车子缓缓前进,车子到了城门洞里,一串地停住,将城门拦塞了关闭不得。过桥军士,已抽出刀来,割断了吊桥绳索。史进、徐宁着兵士们放了号炮,两人冲进城门,早将守城金兵搠翻了几个。其余金兵,见情形不妥,只得弃了城门走去。杨雄领着五百名伏兵,听了号炮响,一声呐喊,便涌进了南门。守城金将,不曾预先调动得人马,只率了城垣上两百名金兵,到街上来截杀,恰有探子飞报,宋军在北门攻打,旗帜翻腾,鼓声大震,人马不少。那金将兀自未能敌住杨雄这支步兵,后面关胜人马又继续入了城内。金将料是无法挽救,便带了残兵,向西门逃命。那伪知县王全,为人十分机警,他见宋军入城,便由城上溜入了民家,脱去身上衣巾,换了一身破烂衣服,藏在人家牛栏里。关胜等杀到北门,开了城门,放燕青入城,南门外戴宗后路人马,也已来到。城里逃跑不了的金兵,尚有三百余人,都弃械投降,不到一个时辰,全城大定,只是不见王全。汤隆这时由县衙里迎到街上,见了关胜,也道未见得王全。关胜便令韩滔、彭玘、史进、徐宁,各带三百名兵士,分向四城把守,且开了城门,不许城中人逃走,便率了其余兄弟,来县衙里歇马。
杨雄跌脚道:”王全这贼,恰是吃他逃了,我恨不捉来,搠他三百个透明窟窿。”关胜笑道:”杨兄何必烦恼?我料此贼,不曾逃得出城。此话怎讲?提军入城时,王全兀自在南门城垣上。不曾杀得一个时辰,城里便平定了。那贼又没有乘骑,他岂能着了文官巾服,向西门步行逃跑,必是藏在民家。”正说着,有百姓送了王全脱下的巾服来,道是王全向民家索得一套破衣逃走了。关胜便令杨雄带了十名军校,在南门附近搜索,千万活捉来了,不可伤他毫发,将来把他使用完了,自交杨兄发落,好出那口闷气。杨雄领命而去,便亲到南门附近街巷搜索。找遍了两三十户人家,都不曾寻得。路过一个牛栏里面没有牛,见里面一堆干草,堆得特高,颇是蹊跷。着兵士将枪尖向草里只一拨,便露出了一角衣襟。兵士们大喊:”在这里了。”几个人向前横拖倒曳把人扯了出来,王全抖战了一团。抬头看到杨雄手挽一枝花枪,立在牛栏外,便跪在牛粪堆里,捣蒜般向他叩头。杨雄笑道:”王全,这番你的妙计可施了。你知事的,随我去见关将军,自可讨得你这条狗命。”王全喏喏连声,只求恕罪。杨雄带他到了县衙里,关胜脱了战甲,着他在二堂里相见,那二堂帘儿高卷,王全见一人凤目蚕眉,红面长须,身着绿罗袍,腰间挂了一柄长剑,威风凛凛,坐在正中椅上,料着便是那位威震河朔的关胜。到了阶前,便拜倒在地,口称将军饶命,关胜便着人下阶,将他挽起。因道:”王全,你叛背君国,本是十恶不赦。现在有用你之处,保全你一条狗命,你可愿意?”王全叩头道:”小人自知罪大,万望将军网开一面。”说着,又拜了几拜。关胜道:”既然如此,你听我命令行事。金兵今日由南门溃窜出去,必是前往大名,他们路过冠氏,必把这里情形透露出去。冠氏金兵甚少,必然四门紧闭,等候大名金兵救援。我这里俘有金兵三百余名,将他旗帜衣甲马匹取将来,着我军换了。你便带了这三百余骑,即刻前去冠氏。在城外冒充败逃残军,叫那伪知县薛理渠将城开了,若夺得那城时,将功折罪,便饶了你。”王全道:”关将军给小人向新之路,小人愿去。”关胜着随从将他带下堂去,依然换了原来伪官巾服,也给了他一匹马。即刻命徐宁、时迁、汤隆、韩滔、彭玘带了三百骑兵,换了金军衣甲,押同王全先行。这馆陶城着燕青、戴宗、汤隆镇守,自带了杨雄、史进带千余名人马,跟踪向冠氏前进。
徐宁这拨人马,漏夜行走,到了次日午牌时分,已到冠氏城外。果然这里得了关胜袭取馆陶的消息,曳上吊桥,四门紧闭。这三百名骑兵,歪斜了旗帜,参差了行列,乱哄哄地来到濠边。王全一马向前,对城垣上高声大喊道:”快请薛知县上城答话,馆陶知县王全在此。”薛理渠听得消息,上城门观望,他正认得王全。便喊道:”闻得馆陶失守了,王知县有何见教?”王全马上拱揖道:”小可逃得性命,现随了三百余骑金兵,来到此地。本想迳自向大名去,无奈人马都饥饿疲乏得紧,实在不能再走。意欲请薛知县看在我姊丈水太守面上,开城容纳我等则个。”说毕,有两员金将走出行列来,举了手上马鞭指指点点,咕呱着乱喊。城上有金兵,懂得那言语,正是要入城来将息。那薛理渠自认得王全,又不敢得罪金人,料着并无意外,便放下吊桥,将城开了。这里三余百人从容入城,薛理渠亲自到城门边来迎接。为首一员金将,抢到面前,说出汉话来,道一声将他拿下。早有几个金兵向前,掏出现成绳索,将薛理渠缚了。他不曾想到搭救自家人,自家人会翻脸,叫起撞天屈来。及至这三百余骑都进了城,扯除金人旗帜,撑起宋军旗帜,兵士们拿起兵刃,在身上披上一条红巾,见了城里穿胡服的便杀。这个县城因靠大名,正不过二三百名金兵,仓卒迎战,摸不着头脑,三三五五满城奔窜。不到半日,把这些金兵杀降均尽。薛理渠被缚了,掷在县衙值班房里土炕上,一团的缩着睡了,正不知为了何事。但见到来去人物,都是中原衣冠,便料想到是被宋军袭了这城池。虽不敢问,却幸那些人只看自己一眼,却也不来打骂。
到了晚间,进来两名军校,将他在炕上提起,喝道:”薛理渠,我家关将军在大堂传你问话,你仔细了。”他被推拥着来到大堂,见两旁站了拥着利刃兵士,公案上坐了一位红面长须绿袍将军。那王全战兢兢地也跪在阶下。他道:”薛阿哥,你休怪我,我是奉令赚开这城,上面是关胜将军,你多多叩头求命。”薜理渠恍然大悟,跪下了只是叩头。关胜道:”你作了汉奸,我容你,全国人也容不得你。我也不杀你,没得污辱了我宝刀,将你捆在十字街头听候全城百姓发落你。若百姓说你不该死时,你在街上活得明天这时,我就把你放了。”说毕,手抚长额,回转头来向王全微笑道:”你莫不是想活?”王全只管叩头。关胜道:”你赚开了冠氏城,你自有功。但你作了汉奸,国人皆曰可杀,我若赦了你,国人却不容我。也罢,我多给你一线求生之望。你也一般地捆在十字街头示众。但在你身后贴上一张榜文,道你赚开了冠氏城,却是有功,众百姓若可怜见你,便不必杀你。”说毕,着人将王、薛二人都捆了,且押在囚牢里。到了次晨,着二十名军校,押解两人到十字街口,反缚在拴马桩上。几个军校,一路鸣锣告众:”今有汉奸薛理渠、王全,缚赴十字街头示众。关将军有令,听从百姓发落。那王全有赚开冠氏县城之功,百姓愿从轻处罚,却也听便。”这般喊叫,早惊动了满街百姓相随,围住十字街口。有人叫道:”恁等国贼,碎割了他也难平众忿。这厮遗臭万年,我等只须将屎尿浇死他。”恁地说了,早有好事的,端了一便桶粪来,对着薛理渠淋头一浇。一人作了,人人学样。王全也捆缚在一处,如何能免了?不到顿饭时,薛、王两贼都埋在屎尿堆里。关胜曾约王全,若到晚上,不为老百姓杀死便饶了他,却教他如何等待到晚上?这冠氏百姓受了这多日腌臢气,这总算痛快的发泄了一下,无不欢天喜地,以为从此重见天日,不再受胡骑蹂躏。那领军大将关胜,却知道连袭两城,都是侥幸得来,大名近在咫尺,金人大兵由东京退过黄河,不久便要前来。这不到两千兵马的偏师,如何能抵斡离不十万大军,便写一封详细书信,请卢俊义将本部军马悉数调来,以壮声势。一壁厢便去行那第二条计。
这第二条计却落在青面兽杨志身上。那杨志在晚上三更将时迁、施恩送走后,待得天明了,缓步走进城去,自回下处。原来他押解礼担来到大名后,巴色玛心喜,指定了他们在一家客店落脚,又给他九人九块出入城门腰牌,甚是方便。那日他和时迁定计行事了,却邀了李忠、焦挺作伴,在街道行走,预备个藏身处。路过留守府门前,杨志想起当年发配在这里,和粱中书押解生辰纲,正如一梦,不觉叹了一口气。焦挺问道:”阿哥莫非想起前事?”杨志正要答话时,见街头有两个公人经过,只是向自己身上打量,便不敢多言语,立刻踅入一条小巷子来。走转了几个弯曲,笑着摇摇头道:”是我大意,这大名城里,尽有人认得我脸上一搭青记,只管谈起旧情,休误了大事。”他说着,依旧拔步向前走,猛然一座高大房屋,矗立在前面,雪白粉墙,朱漆门柱,大门楼八字张开。焦挺在后喝了一声彩道:”大名城里,还有恁地整齐房屋,没有损害,定是有贵人在此居住。”李忠走近一步,向门楼牙檐下指道: “却是杨兄家庙。”杨志看时,上有一块朱漆横匾,大书四个金字”杨氏宗祠”。便笑道: “往年在大名,却没理会得此地有所杨氏宗祠。天下姓杨的多些个,却不见便是我家嫡亲祖庙。”说时,信步走上台阶,跨过门槛,迎面一带绿油点金屏门,遮挡了去路口由屏门两面转入,豁然开朗,正是八柱落地,三进大殿宇。这第一进两根长柱上,悬了一副楹联。大书十个字”威名传朔漠,伟绩镇高阳。”杨志不由咄的一声道:”这正是我家嫡亲祖祠庙。”焦,李二人,都识字有限,便同问恁地知得?杨志指了上联道:”朔漠是辽国本地,我杨家除了我八代祖老令公继业公,兀谁能在那里传名?”说着又指了下联道:”这五个字道的更明白,老令公第六个儿子延昭公曾作到保州防御使迁镇高阳关,河北军马都归他节制,却不是正道着他?”李忠道:”恁地说时,这大名城是高阳关管辖地带,后人正好建祠杞奉令祖了。”
他们彼此说话,便惊动了一个白髭须老人,由后面神堂里迎将出来。见杨志是中原军校打扮,倒吃了一惊,便拱手道:”官人何来?”杨志唱喏道:”小可也姓杨,日前由临清押解卢统制送这里金邦将领礼担来此。今日与两个友人街上闲步,看到这座自家祠宇,不免进来观望,惊动太公,请恕冒昧则个。”老人笑道:”莫不是玉麒麟卢统制那里来的?”杨志道:”正是。”老人道:”卢统制是这大名城内有名人物。上次回乡来作统制,本乡人好不风光。可惜……”他谈到这惋惜话时,把言语忍住了,因转问道:”动问上下那一支的,是何系派?”杨志道:”提起来,辱没煞人!小可正是老令公系下第八代孙支。并无寸进。有愧祖先。”老人笑道: ”如此说来,却是自家人。老汉愧长官人一辈,乃是老令公系下,第七代孙支。”杨志下拜道:”却是阿叔,晚侄有礼。”老人回礼道:”阿哥且请到神堂上参拜祖先,再到里面拜茶。”杨志道:”应得如此。”于是随老人走到神堂,就神案前拜席,对神龛上神位,大拜了八拜,老人便去击动神案边的铜磬。周、李二人也向上四拜,杨志一边回拜,连称不敢。老人向三人招招手,将他们引到神橱后一间内室里坐地,有个小伙子捧了几碗泡茶出来敬客,老人一边斜坐相陪。杨志道:”动问阿叔,这大名城内公私房屋,只要稍好的,都被金兵占用,不占用时,也损坏了。如何我家祠宇,却恁地完好?”老人道:”好教贤侄得知,这大名城内,有当年杨家将留传下来一支子孙,近年颇称富有,便在城内建了这座宗祠。老汉被族人公推,带了两个小儿,在城内看守宗祠,早晚上一炷香火。顺便也教儿辈作些生理糊口。金兵进了城,有两个将领,恰是征辽过的,他知道我祖上威名。偶然来到这祠里,意欲占用。是老汉出来,说明来历。他不但不来占用,还贴了一张榜文在这门首,禁止金兵进来骚扰。先时,老汉借他势力,且自由他。日子久了,金兵人人皆知,此地是杨令公家庙,无人敢来。我想,我家征番望族,没的让那胡人榜文张贴在门首,也扫了我祖先颜面,因此悄悄地把来撕了。”杨志站起身来,唱个大喏,因道:”阿叔却是个有心人。”老人叹道:”有心人怎地?年壮时,老汉也拉得开几十石弓,知道我祖传几套枪法,遇这等风浪,我那肯守在城里,看人家颜色。不想老年得了一场风病,动弹不得了。儿辈恰又不成器,没奈何且忍耐了。贤侄由临清来,必知那边虚实。这两日满街沸沸扬扬,都道卢统制要率领一拨粱山弟兄前来投降,老汉兀自将信将疑。”杨志听说,看了焦。牵二人微笑。老人道:”贤侄为何发笑?”杨志道:”阿叔,你我既是一家人,现在祖宗祠内,我对你实说了罢。小可便是粱山好汉青面兽杨志。这两个兄弟,一个是打虎将李忠,一个是没面目焦挺。”老人起身,连唱了三个大喏,因道:”原来是三筹好汉,这押送礼担小事,如何差遗你等这样大将?莫非各位来此另有公干?贤侄,你我既是忠良后代,兀谁不愿把这腔热血,上报国仇?你若用着我这老命时,我把这白头卖了。”说着伸手绕过肩膀去,连连拍了后脑几下。杨志道:”阿叔既恁地说了,看在祖先份上,请助小侄一臂之力。小侄现尚有同伙七人,暂时离开大名不得,恰又怕守城金将不容。不知阿叔可否代小侄八人觅个藏身之所?”老人点头道:”贤侄,这事我十分省得。不须远求,这宗祠里地方宽敞,就可容留八筹好汉。贤侄,你放心来便了,我若有二心。祖宗也不容我。”杨志大喜,站起来向他拜了两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