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鲁智深尽管出家多年,却不曾改得他的性格,见着一番话说服了许多泼皮,抑捺不住心头高兴。便向张三笑道:”你说你阿哥家里有半瓮酒,你且将来,洒家要和各位各吃一两碗。”张三笑道:”小人刚才说到街上去买些果子荤菜来,师傅却又不肯。”鲁智深道:”我还要去厮见张青兄弟们,怎耐烦在这里吃酒?现时且吃两碗,助助我这兴致。明天且约各位到酸枣门外菜园子里痛快地吃一顿,不强似这里和你们热闷,又耽误了我和旧日兄弟相见。”李四道:”三哥,师傅恁地说了,我们只管依他,明天到菜园子里去吃个醉!”鲁智深道:”恁地便让洒家两日都吃得痛快。”众泼皮听了,便去张三家里搬出半瓮洒来,又取出十几只碗放在桌上。史进便揭开瓮盖,取碗舀了酒,都分给各个泼皮,大家围着酒瓮站定,不一会,将半瓮酒都吃了。鲁智深将酒碗放下,向众泼皮道:”你们明日午牌时分,都来菜园子里相见。一个不来,下次休在街上撞到洒家,老大拳头请你。”大家都笑了。
史进看看院落里日影,因道:”将近午牌时分,我等且向张青店里去,也休教他们挂念了我。”鲁智深着张三、李四跟了去,别了众泼皮,来到张青酒店。孙二娘在柜台里看到鲁暂深,直迎到街上来,连道几个万福。笑道:”这是天风吹下,不想师兄也来了。”随了这话,戴宗、张青、曹正都迎了出来,群向鲁智深唱喏。他笑道:”洒家自离开五台山以来,整日兀自心里烦恼难受,今日得见各位,且教洒家快活。”张青笑道:”正预备好了酒饭,等史大郎回来吃,于今师兄来了,益发吃个快活。”于是大家蜂拥上了酒楼,立刻搬出酒看来吃。张三、李四也入座同吃。智深道及孙宏一班泼皮也被他说服,愿意为国出力时,张青笑道:”这班弟兄,自有他们的能耐,休道东京是天子足下场合,他们在五街六巷去寻些油水,五城缉捕使衙里,也奈何他们不得。他们也有他们的义气,东京城内外,有几千人,上自公子王孙,下到肩挑负贩,他们都眼熟,有个缘分。若非闯下滔天大祸,便有甚小为难之处,上上下下,有他们人说合,总平安无事。”张三笑道: ”我等总是不成器人物,那像各位英雄横行天下。”
大家说得高兴,大碗筛洒吃,却听到一阵马蹄声,卜卜响着,自楼下过去。史进靠窗栏干坐了,推开窗扇看时,正有一队马兵,顺街飞奔了去。看时,只见后影马鞍上树起刀矛来,银光在空里荡漾。因回脸转来向大家说了,张青道:”这半日来,京师里常有兵马在街头巡逻。”各人未理会,仍自吃酒。片时,街上又是马蹄声自远送过来。这番史进先推开窗子望了,见由南向北,约有千余军马,自楼下过去。队伍排列得齐整。兵校扛了兵器,大着步子走。后面一骑马,上面坐着一位紫袍玉带、微白髭须的官员,马前张着青罗伞盖,这一行过去了。史进道:”却是奇怪,这分明是一位大员,却不……”张三道:”这如何不认得?便是新任的兵部侍郎李纲。休看他是年老的文官儿,他兀自要自己出马,去和金兵对阵。”张青道:”往日巡逻街道,却没有这等大员出来,莫非东京城里,真个有甚事故?”张三站立起来道:”小人饭已吃饱了,到外面去探听一下,好吗?”李四道:”我也去,益发分途去看看。”张青提了壶,向二人碗里,各筛满了洒,笑道:”吃了这碗酒走,路也跑得快些。”张、李二人真个端起酒碗来吃了,待要起身时,史进回头向窗子外看了一看,因道:”街上因甚这般鸟乱?”大家伸头看时,见满街上人像热石上蚂蚁也似,分途乱窜,有些店铺,使趁此将半开的店门也都关闭了。鲁智深大吼一声,站起来道:”洒家看看去!”张青道:”东京城里道路,师兄既不熟悉,又……”鲁智深卷了衣袖道: “遮莫是金兵杀到城下了,酒家怕甚鸟?”张三、李四同道:”师傅满眼生疏,那里去打听消息?还是让小人去看看,先回来送个信,大家再作计较。”孙二娘,戴宗都劝鲁智深且忍耐了。他只得坐下睁了眼向张三、李四道: “你快快来给我报信,休让我等的不耐烦。”两人喏喏连声,下楼上街去了。史进只管伏在窗户口上,向街上张望。鲁智深一味闷闷地吃酒。张青筛过了两遍酒,也道:”我也兀自忍耐不得,大嫂,你且在这里张罗洒饭,我向街上去张望些时。”孙二娘道: ”你自去,我自会代你作主人。”她的言语末完时,张青已是下楼走远了,三个去探听消息,是他先回。他满头是汗,喘着气走上楼来。鲁智深道:”大局有了甚情形?”张青道:”街上忽忽扬扬,都说金兵杀到城门下了,我怎能相信恁般言语?后来遇到缉捕使衙里一个都头,他说了实在情形,全兵却是渡过了黄河,早晚必来攻到城池……”鲁智深听说,大吼一声,便站了起来。戴宗道:”师兄现今向那里去?”鲁智深道:”黄河天险,怎地便让金兵过来了?这上十万人马渡河,却不是偷摸得过来的,怎地也不听到一些警报,金兵却杀到了求京城下?洒家到城外看看去”。史进也起身道:”小弟和师兄同去”。曹正道:”这如何去得?”鲁智深瞪眼道:”似你这般胆小,怎能抵敌金兵?”戴宗起身扯住他衣袖,陪笑道:”师兄,你听我说!方才李纲相公由此经过,必是去料理守城军,金兵既已渡河,城门如何不闭得铁紧?师兄要出城去张望,却如何教人开这城门?再则城上有大军把守,平常百姓,又如何近得城门?你一个军家出身的人,这有甚不明白?鲁智深先是翻着眼睛,听了这话,便哈哈一笑,向史进道:”大郎,你也如何不明白?便算我们现今是个军官,没有将令时,却也走近城门不得。没奈何,莪们再吃两碗闷酒,等了张三、李四回来告诉消息再说。”史进笑着没言语,自同了大家吃酒。
又一会儿张三回来了,鲁智深问道:”张家兄弟,打听得金兵渡了黄河,这…………”张三道:”这是真的。小人打听得金兵确已占领了东北面牟驼岗,兵部李相公现今带了兵马去守宣泽门。现今街上张贴了李相公告示,小人抄得一张在此,各位请看。”说着,弯腰在袜统子里取出一张呈上。戴宗接过时,大家都要抢着看。他道:”大家都性急要晓得,传观不及,让我来念给大家听罢。”于是两手捧了抄单念道:
“兵部侍郎尚书右丞东京留守兼亲征行营使李,为晓谕事,照得金胡入寇,犯及畿甸,干天威之咫尺,暴丑类于国门,是孰可忍,围焉奚立?我皇上念祖宗创业之艰,痛庶民受祸之惨,决计背城借一,固守京师,锦绣河山,寸土不弃。现已传檄四方,调兵入卫,勤王之师,旦夕可集。谅彼妖魔,不难扫荡。唯大军未集之先,寇势方张之际,青黄不接,陨越堪虞。是以特命即藉京城金汤之固,迅命禁卫精锐之师,环城部署,毋遗漏隙。本部堂受命于危难之时,设守于指顾之顷,纵极忽遽,幸告宁贴,自当亲施石矢,昼夜登陴,肝脑涂地,义无反顾。然念汴城为国本寄托之乡,亦人文荟萃之所,爱国谁不如我,伏隐恐尚有人。所望草泽隐杰,闾巷奇英,禀玉石俱焚之戒,伸君父戴天之仇,投袂而起,共赴国难。庶几众志成城,剑及履及。本部堂现已饬河北河东路制置副使何灌建立义勇忠字军,募兵城内。外城都统制马忠建立义勇忠字军,募兵西郊。凡属血气之伦,岂失风云之会,其各执戈引缰,来辕投效,苟有绝技,不惜上赏。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千秋万世,在此一举,自当大名垂宇宙,莫误时势造英雄,布告遐迩,咸使闻知。大宋靖康元年正月。”
戴宗念完了,又将字义讲解了一遍。史进道:”这义勇忠字军现在那里?我立刻就去!”曹正道:”我们都去!”鲁智深却掀起了幞头,抓耳抚腮,翻了眼出神。张青道:”师兄想些甚的?”鲁智探道:”洒家想,这何灌不知可是林冲教头朋友?他曾说过,他有个师兄弟名叫何灌本事了得。这个何灌却是由滑州溃退下来的。”史进道:”管他是也不,这兵部李相公,是一个国家救星,他既重用了这人,他必是个好男子。我等前去投他,料不会埋没了我们。”鲁智深道:”我不是恁地说,我等肯自去投效,怕他不用我。我们曾答应了孙宏,要他集合了城内外兄弟一同投效。若是像高俅那般杀才,他见了这些人前去,必定心里捣鬼。”张青笑道: ”这却不须顾虑得。凡是高俅这一般人物,早已随了太上皇南下。便是留得一两个人在东京,也不会让他掌了兵权。”鲁智深道: ”既是恁地说了,我便和史进兄弟先去见何灌。”戴宗道:”且等李四回来,益发通知了孙宏,让他明白我等用意。”鲁智深道了声也好,便和史进同伏在窗栏干上,向街上张望,却见孙宏和李四一同走来。在街头上他们看到鲁智深,便先叫着师傅。鲁智深道:”你们看见榜文也未?”孙宏道:”正是见了榜文,特地来禀告师傅”。史进道:”我们正等了你来计议,且上楼来说话。”
孙宏随着李四上楼来,又拜见了各位豪杰。鲁智深问孙宏道:”京师地面很熟,你却探得了甚消息也未?”孙宏道:”小人专卖果子下酒,常走动名公巨卿门首,那些侍役差拨都买小人食物,以此小人认得出入大内的小太监。适才见了京师慌乱情形,曾到朱内侍家去张望。他是当今圣上掌理文书太监,国家大事,他自比平常官宦清楚。他说现今朝内大臣,分着主战主和两派。李纲相公是主战的首领,于今任着重职,执掌东京内外兵权。新任太宰李邦彦,比那六大奸臣里面的李彦,名字多了个邦字,一般的怕事,他是主和的首领。官家在东宫作太子时,便是他不离左右,他的言语,赵官家也十分相信。官家一只耳朵里听着主战,一只耳朵又听了主和,始终没个了断。虽然现今相公已经带了兵去把守城门,在朝的文臣,还是在主和。这早晚便要派人出城到金营去请和。”鲁智深道:”你这话听了朱太监家里人说的,必是真的。那朱太监自己却说些甚的?”孙宏道:”他家里有个老娘,还有兄弟眷属,都姓盼和的。他说是金人要的是黄河以北地界,便都许了他,京城好歹保守住,大家的生命财宝都不会损伤。”
史进叹了口气道:”恁地说时,李相公却不是白费了气力。”鲁智深道:”管他娘l我们先投效了忠字军,出城先杀金兵一阵,也出这口鸟气!”说时,一手挽了史进,起身便要走。孙二娘道:”师兄休慌,我等都去,家里先要安排安排。”鲁智深瞪了眼道:”兵临城下,偌大京师,也怕保不住。国都要亡,我们甚家事要安排?”说时,已走到楼梯口。戴宗自怕这两个鲁莽汉子,会出了事故,也随后跟随,回转头来道:”我且随了他们去。有甚好消息,我自来觅你。”说着,匆匆跟下楼来。
走时,金兵围城的噩耗,已传遍了东京,满街商民,都己紧紧闭了门户,空荡荡的,不见行人。便有一两个行路的,也是老年人携箩筐,背些菜米回去。因是人少,便是白昼,也像深夜也似,没得一些声音。抬头看看太阳,正为阴云遮盖,只觉眼前愁惨惨地。那大街北面,宣德门官楼,矗立在愁云影里,正是半月前,那里连扎着鳌山彩灯,大闹元宵。鲁智深叹了口气道:”不想恁般好锦绣江山,却要拱手让人。”正说时,身后脚步响,张三却追了来。鲁智深回头问道:”你又来惩地?”张三道:”小人无家眷,随时可以投军。却怕师傅路径生疏,找不到投效所在,小人来领了去。”鲁智深道:”只这便好,不管甚衙署,只要是肯收了我到军中,给我马匹军器去厮杀,我都肯去,你休顾忌。”张三听说,便在前引路,路过两条短巷,穿上大街,却有一队五城缉捕使的巡查队,迎头上来,闪避已是来不及,只好都站定了。队后一个骑着白马的军官,见巷口上这一群人,情形尴尬,便将马鞭指了问道:”现今京师戒严,百姓少出,你等在此则甚》”张三便抢向前,到马前躬身唱喏道:”小人是酸枣门外菜贩。后面这三位,那是邓州张相公手下军官,各因公干来京,现见李兵部相公榜文,招募军队,要到忠字军那里应募。”那军官听说,面上带了喜色,问道:”莫非宋公明将军部下弟兄?”戴宗看那人并无恶意,便向前唱个喏,拱手道:”小可戴宗,同鲁智深、史进两位兄弟在此。”那人听说,啊哟一声,滚鞍下马,问道:”鲁、史两位是谁?”鲁智源向前道: ”洒家鲁智深改了俗装,这位史进兄弟。”那人连连拱手道:”何幸今日得见三位豪杰,小可吴立,现任五城缉捕副使,奉李相公之命,巡查街道。三位英雄非同等闲,如何说应募二字?正是勤王义举。李相公正在用人之际,听说三位前来,怕不喜从天降。李相公现在宣泽门箭楼上料理军事,小可便引了三位去晋见,如何借重,李相公自有卓裁。如到制置使那里应募,却不辱没三位?便是那何将军,也在李相公左右。”鲁智深道:”恁地便好,这个张三,虽是市井小民,他自有投军义气。而且他弟兄们很多,都愿投效李相公部下杀贼,让他也一去见。”吴立道:”现今招募民兵,自是愈多愈好,可着他一路去。”于是着队里三个军官下马,让戴宗等三人骑了。张三也命他跟了队子走。吴立坐在马上,自陪了大家谈说,鲁智深听悉,他正是林冲、徐甯好友,益发高兴。便到了宣泽门。
吴立着他手下一个都头,依然带了队子去巡逻,自己却引了戴宗四人步上城墙,向箭楼边走来。鲁智深见每个城垛下,都堆了砖石,伏了弓箭手,大小旗帜,挨次在地上插了,禁卫军全副披挂,各支架了武器,靠城墙里边,席地坐了,三五十个一群,静悄悄地等候将令。来到箭楼前,已有大小武官穿甲佩剑,分班站立,吴立向旗牌官告知了来意,先去晋见。不多时,旗牌官出来,传戴宗、鲁智深、史进三人入去。那箭楼里早已收拾得洁净,四根大柱下,各站了佩剑的武官,上面设了一张公案,正是刚才所见到的那位李兵部坐在上面。鲁智深等躬身参谒,自己报了姓名。李纲点头道:”素来听说你们以义气相号召,你们今日所为,却是名不虚传,你们三人,何以来到东京?”先是戴宗说了在河北作战情形,到是前日方到,正值东京在用兵事,未能到兵部申报。次是史进报道:”去冬奉了卢统制之命,来京请救,枢密院未曾发下批文。后是鲁智深说出家多年,在崞县杀了金将,特来京投效。”李纲不觉在位上站起来,手抚髭髦,点头道:”恁地说,你等的志向,都着实可嘉,等候事平之日,本部堂当申奏朝廷,褒奖你们忠义。必须如此,才不枉朝廷郝了你们过去之罪。现在金兵窜据牟驻罔、陈桥,早晚要攻打东京城北面。贼人从容渡河,以为我中原无人,十分骄傲。我想调敢死之兵二三千人,缒出城去,乘其不备,挫折他的锐气,正缺少步战勇将,领兵巷战,你三人敢去吗?”鲁智深躬身道:”贫僧等既来投效,赴汤蹈火,均所不辞,贫僧可以骑战,也可以步战,这戴宗、史进却向来是步兵将校,巷战正是所长。”李纲大喜道:”难得你三人这样慷慨,我一定重用你们。这缒城出战的事,我已命何副制置使亲自临阵指挥,我且着来与你等相见。”说着,便吩咐侍卫,传何灌入见。那何灌穿了青色软甲,腰系长剑,步入箭楼,向李纲禀见。李纲将鲁智深等来意说了,因道:”他们都是百战之将,正好相助,我便着将军调遣他三人任用。鲁智深并说,他早劝说了义民孙宏,张三等几十人为首,愿领市井小贩入忠字军投效。这等市民,虽未绝训练,但街巷熟习,精力强壮,让他们在巷战里人自为战,牵制金兵,亦大有用处,益发着将军调遣。民气如此,国事尚有可为,望将军好好使用。”何灌躬身道:”卑将在滑州败退,愧无以对国家,今有效死之所,又得各处义士义民协助,必当竭力而为。这番出城应战,金兵不退,誓不来重见相公。”李纲道:”我且勾当公事,你引了他们去计议战事。”
大家一齐行礼告退,却到箭楼左角,一角小箭亭子里来坐地。何灌向鲁、戴、史三人唱喏道:”听说戴将军和卢指挥在冀州一带,与金兵苦战数旬,兵且不过二万。我何灌在滑州,受了那正面粱方平太监军队溃退之累,也是不战而溃,半世英名,尽付流水。幸得三位前来相助,何灌但听李相公一声令下,即刻缒城而去,不建奇功,决不上城。贤弟兄林冲。徐甯是我同门学艺弟兄,尚望着国家分上之外,更念私谊助我一臂。”说着,向三人拜了两拜。戴宗道:”制使尽管放心,我等恨金兵入骨,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求痛快一战。休说今得李相公这般社稷之臣来指挥我们。便是高俅为帅,今日用得着我们杀贼时,我们也死而无怨。我等是怕事的,今日之下不向东京来。”何灌道:”三位这般行为,真痛快煞人。我这里已选好了一千余人,都是精壮能步战的兵士,原想一人统率。今得三位,十分是好,可分作三路厮杀。”鲁智深道:”我们还有三个男女兄弟,张青、曹正,孙二娘三人,可作副手,一唤便来。便是张三来此,还不曾见得李相公,应当请何制使优加礼貌,激励他们。”何灌连声道是,便着小校去请了张三到箭亭子里来厮见。张三见这般大将,自是纳头便拜。何灌将他搀起,执了他手道:”适才听了三位将军说,你等愿为国家效力。你等不过市井小民,并未受过朝廷丝毫爵禄,有这般忠义,我们身为大将的,怎不感动!”说时,见亭子地上,正放了半瓮酒,便在瓮边拿起一只碗来,舀出一碗洒,向张三道:”张三,本制使敬你这碗酒,代朝廷先犒劳你这义民。”说着,双手捧了碗过去。张三躬身答道:”折煞小人,小人不敢当!”何灌道:”仁义之士,鬼神敬重,当得相敬。”张三听说,只好两手接过酒碗来。见箭亭前面,树立了一面大帅字红旗,北风吹来,旗子在空中展动,刮刮有声。张三便把酒奠洒在旗杆脚下。躬声祝道:”但愿这一战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将酒奠毕,依然双手将碗呈还给何灌。何灌大喜道:”兀谁说井市小人不知礼节?却看人家是把甚等眼光来看觑他便了。”因向张三道:”你可回去,通知张青三人,便来这里集合。你那些城内外弟兄,如愿帮着守城的,可向我衙里去投到,那里有招募人员,自会受纳。若愿缒城出战,在今晚初更,必须到城上来听候调遣。”说着,吩咐左右,取来一面小招募旗子,一盏红字灯笼,都交与了张三,因道: ”有此二物,你等自可以在街上通行无阻。”
正说时,城外喧哗之声大作。向城垛眼里看时,有金兵游骑一小队,约莫百十骑马,在濠外街道飞跑,前面几骑兵,扛了旗帜,后面的骑兵,舞着兵器,在马上嘻笑,打着鼓,吹着号角。马队中间,却有整群百姓,或肩挑了担子,或携了包裹,被金兵押解了走。再后面便是几十名年轻妇女,将一条索缚了,由金骑兵牵在手上。何灌道:”你们来看,这正是金游骑抢掠了妇女细软,要押回大营去受用。这些在马队中间被押解了的,那个不是神明子孙?”鲁智深大吼一声道:”统制,你将洒家缒出城去,杀这群贼。”何灌道:”这等游骑,今日我等在城上,已经看过几十起,岂杀得尽?”史进顿脚道:”那也特藐视我中原军马!”这时,那游骑里面,有个人是将官模样,在濠那边,对城上指手划脚。何灌便在城垛下弓箭手手里,取过一副弓箭,对准了那里,由城垛口向外射去。但听到城垛眼里守兵哄天也似喝了一声彩,却见那人已跌落马下。何灌将弓掷在地上,向鲁智深笑道:”小可虽是败军之将,这一身本领。无论马上马下,还不会轻易放过了金人。”说着,指了城外金兵道:”今天且再让你猖狂半天,明日这时,却教你晓得厉害!”大家随了他手指所在看去,那濠岸上扶起那个金将,一拥走了。何灌回转头来向张三道:”你看我还能杀贼也无?”张三连声称是,且取了旗帜灯笼,下城而去。
何灌和戴宗等,谈到卢俊义在冀州作战那番情形,十分兴奋,拔出身上佩剑,砍着箭亭柱子道:”大丈夫带兵万人,自当驰驱敌阵。由战场溃退回来,守着城门不出,算甚英雄?我何灌决计死战了。”这时,城外喧哗之声益发嚣杂,西北风到晚更甚,刮起一片黄尘,绕了城东西北三面。在城垛眼里张望,但见金军旗帜,一簇簇在街道屋脊上涌出,攻城号鼓,震天霹地的响。鲁智深和史进,都手扶了城垛,眼睁睁地向城外看。那金乓却也狡猾,彷佛已知道了城上有备,却不再在壕上出现。只是远远地虚张声势。这里李纲亲自登城以来,却未离开寸步,时时下令,不听梆子响,休发箭石,免得无谓耗费了。有时,他还骑了一匹马,在城上巡视,到得傍晚,城墙上悬了千万灯笼,照得墙脚下雪亮,城上又不时将燃了的火把,掷在濠边上,监视了金兵渡濠。
二更附近,守城军纷纷用饭,张三引着张青、曹正、孙二娘、孙宏一行人上城来与何灌厮见。道是已集合了五百弟兄在城下听候调遣,他们都愿出城厮杀,不愿守城。何灌大喜,先将众人引去见了李纲,李相公嘉奖了一番。后来又着两个副将,把五百余市井小贩,引到城上,让他排班站定,亮起灯笼火把,将他们照耀了。便站在他们面前,躬身唱喏道:”有你们这般忠义,大宋天下决不会亡,何陛今日先向你们致敬了。”回头看看守城军士,问道:”你们看老百姓如此义勇,可以算是好汉么?是好汉,你们喝一声彩。”那周围军士震天的喝了一声彩,何灌道:”既然如此,和我击起得胜鼓来,恭贺这五百英雄!”于是箭亭前后,鼓声像震雷般响起。那火光之下,照见这五百余人面上红红的,也就眉飞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