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欣然作恶。恬然下毒,只好没冤家。狭路相逢,避他不得,方叫一声呀。
合欢既已作根芽,何不待开花 甜桃不认,翻疑苦李。咄咄赀咨嗟。
右调《少年游》
话说花天荷听见柳青云说献夏按台的遗计是他新聘定的女子所作,立喜得心花俱开。因对柳青云说道:“天下怎有如此贤才女子。恰又是我花栋所聘。恰又助我花栋成功,真快事也!今日乌纱已好戴了。白马已好骑了,正好去谢媒迎嫁。只可恨吾兄又要进京会试,无人引进,却将奈何?”柳青云道:“小弟到京。不中可速回;中了,亦必速回、往返不过三四月,吾兄纵急催,赴任亦须挨到新正。倘能沿路稍稍盘桓。弟自当奔驰赶至,为吾兄执斧柯也。”花天荷听了,大喜道:得兄如此周旋,谢知已矣。”柳青云与花天荷商量停当。知万万不可同行,就要别去、花大本见儿子作了大官,便也不逼他去会试了。花天荷又留柳青云住了几日见会试的期近,只得瞒了人。亲送他至杭州。方才两个分手别去。正是:
一步同行一步乐,片时相聚片时亲。
依依恋恋不忍别。方尽人间朋友伦。
柳青云别了花天荷,上京会试。且按下不表。
却言花天荷送了柳青云回家,早有府县官时时来请他上道。花天荷因有柳青云的约期在胸中,便东拉西扯,只延挨过了新正 到灯节后方发马牌。拜别父母兄嫂。即来广东上任 一路府县送迎好不丰采。花天荷在路上,暗暗思想道:“我一个秀才蒙按台力荐。又蒙皇恩重用。若不捣大藤峡之巣诛瘟火蛇之首,平靖东南,岂不负此一番举动?”又想道:“捣巢之策,固万无一失。但入巢之路丛杂幽隘,必得一稍有知识敢死亡命之徒,善观方便 率众深入 便无不成之大功矣。心中虽如此想 却一时无人,也只得放开
忽一日舟行到闽浙交界的地方、只见岸上一个拉縴的徒夫。有些眼熟、一时也想不出是谁。因只管注目而视,此时小雨正立在旁边,忽想来言道:“这个縴夫倒有些像福建长乐县前与老爷厮打的那个赖秀才模样一般”花天荷方看明点头道:“正是,正是。”又闻道他问徒在此扯纤 想正为买盗扳人之事了、又想一想,自笑道:这赖秀才雄纠纠一个学霸,诈索人财 不期他运气低。恰恰撞在我手中,只一二件事便弄得到这个地步。又可恨,又可笑 可怜。虽他自取。实是我惩之过重。今青云兄已自中了举,料不怕他作祟 今又恰遇我于此。也是他的灾星满了。他纵不才,也曾圣人门下作过弟子的,莫若叫他来诲训一番,饶了他去罢。”因吩咐舡头叫把扯纤的第九个夫儿带过来
舡头只认作是看见他扯纤不用力。要拿他责罚。忙跳上岸,就解下他的纤板绳子,将他解了,牵着就来。赖秀才不知是甚缘故。忙分辨道:“我好好扯纤,你扯我那里去?”舡头道:“若是我扯你。你倒造化了 是总戎老爷亲眼看见你扯纤不用力,故吩咐拿你。”赖秀才听见是总戎老爷拿他,连魂都吓掉了。口中只连连叫苦道:苦呀,苦呀。”舡头将他带到舡上跪下 禀道:“躲懒偷力縴夫拿到。”赖秀才听见舡头夫如此禀他,他因跪在舵板上只是叩头,大声叫道:“小人是生来没有大力,实实不是躲懒,求老爷饶命”花天荷因问道:“你既作縴夫,又何没气力?赖秀才答道:“小人不是惯作縴夫的,是问了徒罪在驿中,驿中差来拉縴的。”花天荷又问道:“你原是一个什么人?为作什么犯法之事。方问徒到此?赖秀才听见花天荷细细问他,问到他伤心之处,不觉泪如雨下。放声大哭道:“小人不瞒青天大人说,小人实实原是长乐县学中一个生员 只因倚强恃恶,殴打有职官员,故革去衣巾。后来因怀恨不消。买盗扳害良善,不期天理昭昭,那盗当官不执证扳害之人,反一口咬在小人知情,故此又问了一个徒罪到此”花天荷听了大笑道:“依你说来你这罪是贼害了你,你该怨他了。”赖秀才道:“小人若不买他扳人,他如何能咬我?此皆大理不容,小人自取之也。怨他也无用了。”花天荷道:“你如今到此田地,还想求生么?赖秀才道:“生固不望,但只恨死得污辱无名了。”说到此言。忽又大哭起来。
花天荷道:“我若饶了你这污辱之死。叫你在该死去干件大功名之事,你有胆气去么?赖秀才道: 不瞒老爷说。若以当日衣冠论小人,小人虽出入圣门,实实是个无赖的禽兽。若就今日囚犯中论小人,小人虽日与猪犬为群,而廉耻之心尚未丧尽、倘叨天恩得脱此污辱之地,而使之蹈汤赴火,死于功名,甘心如饴矣。但恐罪恶深重之人,不能有此自新之路耳。”花天荷道:你可认得本镇是谁?赖秀才道:“小人乃囚犯该死之人,如何认得天官老爷?花天荷道:“你若认不得,可跪近前,抬起头来,细细看个明白。”赖秀才听得镇戎吩咐,只得爬上前两步,略略抬起头来,往上一观,方看见便是县门前围着他厮打的花监军 吃了一惊,吓得魂胆俱散。只好是连连叩头道:“小人该死了,原来就是花老爷 小人该死了!”
花天荷见他惊慌作一团,因吩咐道:“你也不消惊慌,本镇念你是个圣门中弟子,今一旦污辱至此。虽你自取,实亦可怜。今日本镇不念你的旧恶,转认你作个故人。欲吩咐驿官与你除了名字。放你回去。心下何如?赖秀才听见。连连叩头。道:“罪人触犯天颜,死有余罪,乃蒙天高地厚,不受诛戮,不致其死,真恩同再造矣”花天荷因即传唤驿官来。吩咐道:“这个赖徒夫原是个文学生员,本镇要带他去军前立功。你可在驿册上除了他的名字。”驿官领命而去。花天荷因又对赖秀才言说;”你驿中徒夫的名字,本镇巳与你除去了。你这番回去,须要作个好人。不可又去作恶,负了本镇释放之心。”赖秀才见吩咐驿丞果除了徒夫的名字,感荷不胜。因再三叩谢道:“小人从前作过无限之恶,花老爷一毫不究。反哀怜死命。而曲赐生途。小人虽是禽兽,而受恩如此。亦愿项领俱捐,而少报万一矣 况故国回去实无面目。适又闻花老爷有功名之路。倘车轮马足之下,有一劳可效,虽死于汤火如荣如今日矣,求老爷再开恩收录。”花天荷道:“本镇今日放你,是本镇之情。你此时又感本镇。依依不去,是你之情、汝要本镇收录,须知收录之后,设有委曲,为功为罪则有军法从事,而非用情之地矣、汝须斟酌。”赖秀才道:小人没甚斟酌,自今以后之身,皆老爷所生之身,倘有效用之处,便任老爷,死亦死得有名矣 至于犯罪。又不待言矣。”花天荷听了言道:“今汝能改过自新。发愤如此,后之功名可盖先尤矣。”因替他改个名字,叫作赖自新。吩咐注在听用册上,又吩咐赏银二十两,叫他置办衣服。不一时,赖秀才一个扯纤的徒夫,竟然焕乎一新矣。正是:
禄莫相中觅,官休命里寻。
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
花天荷一路游游衍衍,忙忙行到福建,已是三月初旬。早已有会试录报到舡上,看见柳青云又在三十六名之上,满心欢喜。料青云决不至失信,必然赶回。使不沿途耽搁,竟一程一程前进。又不半月,早到柳家了。
此时杨夫人与蓝玉小姐已知他中了解元,又荐升了总戎。今见他一到任即来他家,十分欢喜。因叫家人书童请入内厅相见,先拜见过诸座下,一面奉上茶来。杨夫人先申谢道:“小子顽劣无知,感荷花爷训诲,提扳得能上进,老身铭感不尽。今花爷大才大志,荣任两广。老身又不胜雀跃。”花天荷道:“小姪承令即惠爱,互相琢磨,今得名成,上可继令先京兆之书香,下足娱老伯母之朝夕,小姪与有荣焉。小姪又托老伯母福庇,钦任两广讨贼,故特来拜谢。杨夫人道:“小子前日在贵府与花爷相去时,不知可曾有约花爷,几时回家?花天荷道:“令郎曾约小姪,殿试过不候选官,即驰归,为小姪以完前盟 又再三叮咐小姪留此以待。”杨夫人道:“小子既是有约,定不敢失言、既是这等,又要屈花爷少住几日矣。”因吩咐家人收拾大厅后楼屋,请花爷住下,以便官府往来。花天荷辞谢仍在后园书房内住。府县官员一人也不接见。
过了十几日,望不见柳青云归信。只管延捱,又恐怕迟了上任之事。若要上任去,又恐怕亲未成。只管耽搁,心下甚是踌躇不决、欲要杨夫人先做了成婚。因悄悄对一个得力的家人道:“你说老爷向日为我定的这头姻事。前日上京临别时,许我会试毕即赶回成全 今不见回,我又到任要急。烦你禀知太太说。此亲在于何处?不消等你老爷回来,可先作得么?”家人领花天荷的言语,只得报知杨夫人。杨夫人因向女儿商量道:“这姻事不知你兄弟怎生与他说的,要作亲必待他回来方妙。只若等不得,请他先去上任。候青云回时。送到任上成亲罢。”杨夫人将此言吩咐家人,家人就-一禀知花天荷。花天荷又说道:“任上成婚也不为迟,只是前日付与夏按台的遗计,说是亲夫人写的,不知内中有甚妙处?若不作个亲会明白 恐此去说差了,露出马脚破绽了,便有许多不妙。求太太作主,早早玉成了。同到任上,便万无一失矣。”家人又言知杨夫人,杨夫人又与小姐计议。
小姐因暗暗想到:遗计的册子,自己所习,有甚不知?定要成亲?此必是他催亲之意。”细细想道:“不知他为何这急于催婚,莫非少年人欲情过重?又暗暗想道:我记得兄弟曾说,他说面目若不与兄弟一般,自愿终身不娶、故兄弟不避嫌疑,竟将我许嫁于他。今见他如此急急求娶。又似有个飢不择食之意。待我探他一探,看是如何。”因暗暗叫外书房中服侍的两个童子进来问道:“这花天荷可曾问你么?二童子道:“这花老爷当时搬问小的道:听得说有一位亲眷家的小姐。住在你太太身边。果然有么?小的回他没有。花老爷只认作是小的说谎。”小姐因悄悄吩咐家童道:花老爷若再问你。你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童子领命去了。
恰恰这日。花天荷在书房中独饮。饮到半酣之际,忽看见当日初到园时题赠柳青云的十首绝句还贴在壁,又看那边一道白玉梨花恰有上似柳青云之貌。因想道:“此虽一时快心之咏,今日看见却转似有心而题。青云且许我新夫人与他无二。则此题不但赠青云并赠及新夫人矣、可见凡事皆不偶然。”因又向两个童子道:“我问你话,你再不肯明言。明日你老爷回来,我对你老爷说了。叫你老爷痛责于你,你却不要怨悔。”两个童子道:“花老爷问,小的怎敢不直告、但恐花老爷问的正是我家老爷吩咐小的不许我说的。”花天荷听了大笑道:“既是老爷吩咐你不许说的 我也不怪你。但你老爷回来。此事是终要对我说的。你两个何不献些慇懃?先对我说了 也见得你两个好意,我决不对你老爷说就是了。”两个童子又道:花老爷既讲了不对老爷说,小的便不敢再隐瞒了。但不知花老爷要问何事?花天荷道:别的事不问你,只问你家太太与你老爷前日为我定聘的那位新夫人,如今在那里?可就在太太身边么?两个童子道:“不在我太太身边。”花天荷又问道:“既不在太太身边,又在何处”两个童子道:“他在东园花影楼上居住。”花天荷又问道:“听得这位新夫人的面目与你老爷的面目相同,不知果有此事么?”两个童子道:“像是或者有些像,但是小的们下人如何看得出、花老爷要知相同不相同,除非待小的们悄悄引花老爷去看。”花天荷大喜道:“可看得见的么?童子道:“明看不便,也只好躲在大树下等他到楼门口闲耍(的)时 远远偷看。”花天荷道:“望得见就妙了,不知何日可去?”童子道:“明日饭后同老爷悄悄去可也”花天荷听了不胜大喜,因打点明日到去偷看,不表
却言两个童子早暗暗入内报知小姐、小姐到次早。因叫三四个丫鬟,检一个体态稳重的叫做垂丝,叫他穿戴了小姐的衣饰扮作小姐的样 其二三个仍作丫鬟,悄悄用轿抬到东园花影楼上住下。吩咐他饭后假作看荷,露出容颜,与花天荷偷见。花天荷那里得知、一边吃过饭后 就催两个童子同去。二童延捱了半晌。打听得那边安排端正,方叫花天荷仍穿了书生的儒衣,悄悄开了后花园门、领得他往东园而来、正是:
蜂蝶惯寻花。花能引峰蝶。
你爱我復贪。谁知有差别。
两个童子把花天荷引得到东园花影楼下后面。有几个大柳树下藏了身子、回望园内 只望见园中楼上三四丫鬟。簇拥着一位盛装的小姐。倚着楼窗在那里看花玩耍。花天荷忙见一位小姐,方定睛一看。你道那女子生得如何?只见他:
着黛何尝不远山。腰肢也瘦似般般。
看来不独司马惯。即我端详亦等闲。
花天荷着得详细分明,不觉暗暗大惊道:柳青云怎如此说,今幸被我早先窥见(个)。信他的言语。竟煳煳涂涂成了婚事 这却怎生区处?喜得他(的)未归,我明日只言上任要紧。且脱身而去。到任之后,待我再设法推辞他便了 正是:
来如花吐气。去似柳垂头。
只为妍媸幻,翻令喜更愁。
花天荷主意定了,遂急急走回柳家书房、叫花灌传出令来!命管营发牌通知众将士,明早准行。两个童子听见,忙悄悄报知小姐,道:“花老爷偷见了垂丝。认真是新夫人,看不上目。回来就传令发牌,明早准行矣。”蓝玉小姐听了,却暗暗欢喜道:“这才有些眼力,不是个痴人。”遂对杨夫人说知,叫杨夫人留他。杨夫人因叫家人禀花天荷道:“老太太拜上花老爷。说家老爷只怕也在早晚回来,求花老爷再宽住一二日 候老爷到家完了大喜 同去上任为美。”花天荷道:“再住两日 候你老爷回好,但只是军机紧急,不敢久留,已发牌明日准行矣 其余之事,只好上任之后候军机稍暇,遣人来谢。那时修书与你老爷商量罢。可多拜上太太,此时要留,恐不能矣”杨夫人着急,叫家人再三苦留、花天荷决意要行,必不肯住。
正在去留之际,忽报柳青云已二甲殿试。不候选官,已赶归矣。花天荷虽要出门甚急,见柳青云将已到了 只得又住下 柳青云至家。见了母亲姐姐。知花天荷决意要行。随即走到外书房中来,与花天荷相见,道:小弟为与兄有约,故星夜奔回,兄何为失信,要匆匆而去?花天荷道:“小弟为与兄有约者,正因吾兄之大失约而去也。”柳青云道:“小弟在吾兄面上不言则已,言之一一可復 并无失约之事。请兄面诘可也。”花天荷道:余俱不足论,只是吾兄为弟所定之新夫人其貌若何”柳青云道:“小弟原未尝许兄太美不过仅如小弟而已,此前言也,为何今日忽又过求?若兄台今日之位高金多耶?花天荷道:“得如吾兄十之二三,弟愿足矣!何敢过求?但恐一痕不似。相去天壤,则将奈何?”柳青云笑道:“若有一点不似,兄前番相定。便当言之矣,何至今日忽言不似耶?花天荷听了愈加惊讶,道:“凡人相戏。亦须有些影响。兄之戏而影响全无、这个姻缘虽蒙聘定,小弟只因深信吾兄,并不知为何等人物,今乃言若此,是相欺也”柳青云道:兄台今日贵人也,但知责人并不自反。小弟苦辩,也一时难明,但请以两言为决。前日为吾兄所定之夫人若是未曾与兄相对过,则是小弟欺兄,小弟甘受其责。若是明日相见,有一点不似小弟,则是小弟欺兄。小弟亦甘受罚。倘仅如小弟,而吾兄以今日之富贵而欲过求之,则非小弟之欺吾兄。实吾兄之欺小弟也、倘兄必不信弟之言 弃盟而去。小弟又何强焉。”花天荷听得柳青云说得明明白白,只得应承道:“吾兄既于此认得明白,自是小弟多疑矣,谨谢罪、以如原约。”因又把已发的马牌收回,依旧住下。
住便住下,终有三分疑惑。因又问两个书童道:“昨日东园看见的。可正是我聘定的这位新夫人么?两个书童道:“怎的不是?花天荷道:“既然是,何你老爷说,与他一般模样?”两个童子道:只怕昨日花老爷远望,看(见)不明白。”花天荷道:“怎看不明白?若是略有二三分相似,也还说看差,竟大相悬绝,如何是一般模样?想来还是你老爷作成的圈套诈我。”心上又暗暗想道:“我如今官也大了。他又中了进士,都是衣冠中人物,若不早慎于初,徒结了亲。百姓尽知,三军皆见,就是人物丑陋,与柳青云毫不相似。已是斲木成舟,怎好退悔?到其间纵埋怨柳青云亦无用矣。莫若还是今日斟酌于始为好,但只是柳青云一段好意,如何辞他?”暗又想道:“只是以军事紧急,恐上任迟了不便作辞。他也十分不能留我。”又想道:“纵辞了他去。然有天台老人的图册为聘,终是一个不了之局 莫如只说此册军中要用,且借了去 容到上任之后。另行聘礼为订,他乃明自人,是自然就知道了。”正是:
定聘本无错,多疑误入选。
姻缘鸾与凤,反作触藩羝。
花天荷只因这一借册,有分教:疑更生疑,悔而不悔、不知后来花天荷如何了梧,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