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首《水龙吟》
苏东坡作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
萦损柔肠,困酣娇跟,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却说成珪官事初时没人知觉,只半月间,街坊上人人晓得。女婿冷祝,外路贩叉口才回,闻得此事,归来对妻子道:“丈人为官事,你知否?”冷一姐失惊道:“是不知。”冷祝道:“呵呵,你在家下,倒不晓得?”冷一姐道:“既知,快快说与我听。”
冷祝道:“我只闻得丈人贩了笋干,那知他的详细。”冷一姐道:“老厌到也由他,但不知干涉娘否?虽然不是亲生,也要尽个虚花体面,快去探望一声,也见我们挂念。”冷祝道:“甚么紧急公文,过十来朝,空些去未迟。”
冷一姐骂道:“这蛆钻骨头的,别事由你慢帐,娘家有事,还不快去献个殷勤。”
冷祝见妻子发怒,只得收点了行李,换上一领簇簇新浆洗的道袍,带些土仪之物,摇摇摆摆,来到成家门首。放下包裹,到厅高声通名道:“女婿冷祝奉老婆命特来探望,丈人、丈母可还在么?”
都氏忙应道:“冷婿家亲,进内就是。何必扬声?”
冷祝拜揖道:“丈母有所不知,当年也蒙分付过,其后因而斗胆,直造内房,正遇丈母放溺,小婿一揖拜下,丈母回礼不迭。那日你女儿在旁,甚是怪我,晚上归来,把我打下四五个耳刮子。故此今后再不敢进内了。”都氏道:“大凡礼貌,贵乎适中。”冷祝道:“适中小事,今后丈母只是不要放溺便好。小婿闻丈人为事,特备土仪数色,与丈母解闷。”
都氏道:“你在外路方归,反把礼物送我,生受你了。利息可好么?”
冷祝道:“全亏丈人、丈母保佑,利息加倍。只一件可恨处……”都氏道:“恨着何事?”冷祝道:“不瞒丈母说,小婿在江湖上不止一日,目今却被一个客伙嘲坏。”
虽是讥讽之谈,一发竟把小婿的毛病说尽,甚为有理,故此记得在此。念与你听:
买袋卖袋叉买袋,袋本安闲人作怪。
无端出去又回归,为甚买来又去卖?逐个铜钱上贯穿,成锭纹银都夹坏。
仔细思量解语难,笑煞区区冷布袋。
都氏道:“依他这样讲来,却教你不要做了买卖。为人不去经营,则与豚犬何异?自古说:勤俭生富贵,富贵越要勤俭哩。”冷祝道:“女婿尽爱富贵,只出外经商,风霜劳顿,其实难受。若得凤凰山变了银子,与小婿日凿数分,随分用度,才是快活。”都氏道:“又来说呆话了!人生坐食,山也会空。你既厌客途,何不措守田园,也到安逸。待我与你丈人说知,将些肥田美地分拨与你,就遂你的意了。”
冷祝笑道:“若得丈母如此,女婿来世情愿变株毛竹。”都氏道:“要他何用?”冷祝道:“小婿无可棚报,只除做了毛竹,将来削块板子,为丈母增点威仪,教训岳父。”都氏道:“一向不见你讲笑了。书房中见过丈人,一同用饭。”
冷祝径至书厅,来寻岳父。原来成珪早已知道女婿到来,最是可厌,将帐子垂下,假做睡着,冷祝遍寻不见,连马桶也去掀开看看。一寻寻到帐子内,见了丈,人,便高声叫道:“寻着了!寻着了!”
成珪道:“那个这等喊叫?”冷祝道:“小婿特来探望,周围不见,原来唾熟在此。 敢问丈人,可是害甚么病症?”成珪道:“多谢你挂念,且喜没病。”冷祝道:“我道丈人不像害病的。闻得岳父官司大胜,只打得二十竹片,不知与谁家涉讼?女儿挂念,若我问个详细。”成珪道:“因与你丈母相闹,告到官司。只是做男人的认分亏罢了,到也不为大害。”
冷祝道:“原来与丈母相持!系是风流官事,便打几下,要是疼都不疼的。”成珪道:“怎见得?”冷祝道:“小婿闻得丈母家法,好歹罚跪半日,然后行杖,动以百计,加之揪耳拔须,詈呵辱骂,总也不止一端;及至挨得打数满足,还要从容谢打,次日行动如常,不致半毫有损。如今官棒名虽利害,其实家法反凶;况未常先跪半刻,又不曾辱骂一句,不过打得二十余下,何啻天渊!因此得知丈人这番,想来必不妨事。”
成哇正是厌烦去处,都氏早将酒食送进,随唤都飙陪饮。冷祝问道:“舅舅宅上颇远,为何一唤就来?一发竟没客气。”都飙道:“小弟就在后园看书。”冷祝道:
“原来如此,怪得恁速。”
都氏道:“你还不知,舅舅因我与你丈人厮闹,已立他为子。因你不在家,连你妻子都也不接他来。”
冷祝道:“这样讲来,目今的舅舅,到是个没底的人物了。”都飙道:“怎见得?”
冷祝道:“马桶打去了底,不是改甑了?可贺,可贺!”说话之间,酒食俱已罄尽。
一姐正是备些肴馔,等待丈夫回来同着,见他傍晚不至,料在娘家取扰,每常不醉不归,因而独自吃完,收过残物,背着盏灯儿坐下等候。听得打门之声,即忙开门放人,问道:“为何大呼小喝的?骂哪一个?”
冷祝趁着酒兴,胡言乱语的也不回复,竞把妻子搂住,就要亲嘴。冷一姐道:
“休得发狂,且将娘家事体说与我听。”冷祝摇头道:“不说,不说,真真不说。你这些雌儿们,时新作怪,各各效尤,似你母亲,辣豁更甚。我若说来,你便一学而就,区区臀上实是打不起!”
一姐便把丈夫耳朵一把揪住,道:“小猴子,说不说?”冷祝甘忍着疼,毕竟不说,口中只是“汪汪”的叫道:“啊哟,你的爹便打他几下,干我鸟事?你的娘怪煞你也。”一姐即忙放手问道:“母亲怎生怪我?”
冷祝道:“丈母怪你不去望他,日日淘了丈人的气,没处去说,故此将都家舅舅表正做了儿子,家财田产一罟与他,你我空自眼热,只落得没分。”
一姐听得这家话,就是钉钉牢眼睛、冰冻僵鼻子的相似,半响声也不做了,暗想,道:“老儿向来怪若我们,老娘须是爱我,虽然七伶八俐,常也落了我虚哄套子,每每沾染他些。目下便疏淡得个把来月,怎便抛撒了我?别事尤可,若继了都白木在家,我们真是皮外卵子,决乎水屑不漏,可不枉了向年趋奉!且不要慌,明早待我去看个动静,再作道理。”即唤丈夫安置。
那冷祝原是浑账的人,那里把此事放在心上?况兼出外月余,免不得欲火已动,这接风筵宴,不须说得。
次日,冷一姐一轿来到爹妈跟前。只道这番不比前了,谁知都氏一发相爱,女儿相唤未毕,便一把拖人里边,说张道李,冷疼热痛。一姐见娘热簇簇的,也便放出那播云弄雨的唇舌来。母子二人,真是《杀狗记》中柳龙庆对着胡子篆谈心,两人说得津津有味。
一姐问父亲乞打之由,都氏又好似薛仁贵月下叹功、关云长单刀赴会的相似,直把自己雌威一五一十说得个天花乱坠。一姐称羡道:“怪得你女婿不肯对我讲,道孩儿学了母亲手段,便要教训他。我想孩儿吃他一百年饭,怎学得我娘半些?爹爹也该是这样比较他才好。只周家老贼,再打他一顿方快。”
都氏道:“我老娘也有此意,可惜何院君与两个儿子再三求告,戏席赔话,故此轻放过他。”
都氏道:“老儿差矣。你既知少不得是他人之物,何不早做个人情,也得儿女们欢喜,又免他的争忿,有何不妙?假如你若先死,人便欺我女流,便有许多议论,还留我老娘有些主意。若我先死,你便内无主掌之妇,外有欺瞒之人,并得你没绪没头,管南失北。一遇拂意,不久泉下,那时五虎攒羊,做了个没主丧家,只图抢物争财,谁来管你尸首?只怕早晨一死,晚上家世已尽,刚剩你臭败尸骸,人人掩鼻吐唾。不若依我先识,趁着康健,均分派搭,致他两下无异,岂不是十全之策?”
成蛙道:“就依老娘指教,把产业编作一册,除祭葬外,阄做三股,仍是老朽执掌,待我一死,就与他们收管。”
都氏道:“只系多事。要晓得忙了一世,把这当家担子交与他们,一则可使他操持筹算,我和你又可眼见他们力量,又可于中调度他们;二则也讨得一日快活饭吃。也说道,做儿女时供养了父母,今日也做日父母,受受儿女供养,不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依你,至死方歇,又何异于田坂里耕牛,驿路上驴马,到老奔驰,何苦!何苦!依我说,好好去取了一应文契账目到来,再也不必迟延了。”
成珪撑持不脱,叹了口气,忍不住两泪交流而出。来至账房,把这许多文契账目一一检点。不觉放声大哭道:“我成珪若得个小小孩子,决不到有今日!便有远房子侄,也不付与他姓。天呵!可怜成珪一世辛苦,今日老不贤逼勒,轻与他人,罢!罢!罢!我成珪该有结果,定须不做乞食饿殍,若或暮年该苦,只索由天!”
把泪痕拭净,掇出一箱子纸札,一一抄誊名目,分文也不瞒落。原来凡百买卖那借,俱系都氏经手,以是难于作弊。
都氏先理一宗,并分单一纸,递与冷祝道:“女婿,这都是丈人丈母血汗得来。 千万不可因而奢侈,以事我意。”冷祝道:“小婿极足省俭的,只冷粥呷碗,也会过了日子。”
冷一姐错听,只道丈夫要几碗的是酒,便发怒道:“贪嘴猢狲,刚刚有了产业,便要呷酒。过了今日,若不说明,后来怎生了得?若要吃酒,只不许得产!”
冷祝慌了手脚,那里分辩得出?亏了都氏,将女婿言语曲为解明,一姐方才息怒,还要说个明白。
一姐也拜谢爹娘。都氏分付道:“我儿,治家当以勤俭为主,待夫宜以严肃为先。冷婿既受我礼,决不教你淘气,若有不遵,再与你竹片一条,打他儿下,自然会好。必须修整妻纲,不可废我遗烈。”一姐唯唯受命,收取文契,夫妻二人即日归家。不在话下。
都氏又理了一宗文契,并一纸分单,交与都飙道:“我儿,这是你的,好好收下。”都飙道:“爹娘既将文契交小孩儿,儿量本事,亦不下干祝姒夫,为何姐夫便得归身收息,孩儿只又执纸空契。请问爹娘,是何意思?”都氏道:“我儿有所不知。 你爹爹说得柑理。你读书人,当精心向学,若一涉址务,便心无二用,如何济得事来?故爹爹朴你专心于学,这些撑家勾当,我爹娘在一日,替你管一日。你只放心,必无他意。”
郡飙道:“小弟自从别后,把贱姓都改了。”张煊道:“大官人尊性一向好的,如今又加之一改,更觉温和,更觉慷慨,有趣得紧。”都飙道:“不是这性。”便把出继根由细说了一遍。
张煊道:“原来如此。”叫小使:“快快杀猪宰牛,与成大官人庆贺。”都飙道:“这到不敢扰兄,小弟带银在此。”张煊道:“岂有此理,日常只是扰兄,今日到舍下,难道又扰兄?也罢,恭敬不如从命了。”
双手接下银子,递与小使道:“你将这银与小易牙,买些食物,说都大盲人在此,就要接他同酌,还要他来安排哩。转身一发唤赛绵驹一同到来,陪大官人吃酒。”小使应声出门。
都飙默然无语,张萱欲待寻些笑淡说蜕,见都飙不乐,不敢多言,慢问道:“我看大兄遵颜,像足有些不乐,敢是为何?”都飙叹口气道:“哎,一言难尽!目下牢狱之灾,实足受用不过!”张煊惊道:“什么官事?”
都飙道:“也不为官事,也不为么事,恨只恨我家晚老子,请下一个先生,十分不知趣向,苦苦叫人读甚么书。每每的我对他讲道:先生,你教书的只要馆谷罢了。他却一毫不懂。张兄,瞒不得你,算来阿弟这人,要读些甚么书、写些甚么字? 日日被他聒絮不过,烦恼得紧。故此今日特来兄处消遣消遣。”
张煊道:“怪得大官人不乐。这样不知趣的油嘴先生,一个戏法,直撮他九霄云外去哩。不是趋承大官人说,你眼儿带秀心中巧,不读诗书也做官。读甚么书,读甚么书!不记得《论语》上说: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这先生可是不读到这句的?不要睬他,不要睬他。”
都飙道:“张兄,你说的一个法儿,直弄他九霄云外,请问计将安出?”
张煊道:“大官人,你聪明人,不须细说。只须在令尊前,今日说他不讲书,明日嫌他不教字,后日说他不作文章,令尊决乎着恼,去见先生。那先生见你父亲到馆告舌,决定又加严紧,大官人仍前又是这等葬埋他,令尊决乎不信。大官人只捡每篇上难字、独脚虎的酒令、没对副的课联,终日撮些,将他盘问,他一时自然还不出来。你便对令尊讲道:先生字也不识,教孩儿读些甚么书籍?只骗得令尊见信,他生意中人,自然把先生怠慢,那腐货自道一景,见东家相慢,管教不日辞去。 只当拔去了跟中钉,岂不是好?”
都飙道:“大兄所说极妙。但我老子又要另请,终久不是了局,如何是好?”
张煊道:“不难,别的先生还有肤面刚骨,假意要下请书,先讲束修,与你令尊,算来无缘。不若小弟一个朋友,与我极其相知,现是府学中生员,只因功名蹭蹬,连走十七八次科场,也不曾人得一次;便是岁考,累年定在四等。做人极其有趣,坐馆更是所长,不惟不论束修,只要寻得一年豆腐饭吃,就肯坐下。敬东翁如敬君王,待学生如待父母,随你舒畅,再不拘束。小弟若荐得这一个敝友到来,管取大官人开爽。”
都飙道:“若得他来便好。倘是不屑教诲,如何处之?”
张煊道:“大盲人又来说笑!目今先生多如学生,钻得一个小小乡馆,也便是苍蝇见血,一哄都来,有的把成关酒半年前就摆,有的荐馆钱两月前就送,尚且轮不到手。况今大盲人府上肥馆,争也争不到手,有个不来?”都飙喜道:“千万要老兄在心。”
说话之间,酒肴已备,小易牙辈,总是向年赌友,不妨列坐。门外又有一人进来,但见:
扭捏身躯,温柔性格。声名已匹高唐,技艺不惭郢氏。木易草化真妙手,故人小撇是专门。
来者就是善于音律的赛绵驹。四人见毕,各各坐下。都飙道:“今日蒙张大兄厚意,我等各宜痛饮,推辞者先罚一大觥。”张煊筛杯热酒,递与都飙道:“借花献佛,就浼大兄行个令,约束众人,如何?”
都飙接过酒来,一气饮下,道:“列位贤兄,小弟只取个如法罢,酒底只把自己绰号串一偶语,不合式的,罚两大觥。小弟道起:都白木,都白木,肚里原无半点墨。半点墨,可是行尸,应同走肉。 从来嫖赌行中熟,不惜黄金贱珠玉。贱珠玉,有日囊空,齐人妆束。”
小易牙等一齐道好。第二杯就该轮着赛绵驹。赛绵驹掇起酒杯,骨嘟饮下,想了一会,诌出一套道:
“赛绵驹,赛绵驹,肚里原无半句书。半句书,阳关三叠,一曲骊珠。后庭花果万千枝,皮场庙里多精致。多精致,赖有屯田,问津可据。”
都飙道:“这也罢了,只是出口太迟,也要罚一杯。”绵驹道:“酒是去不得了,情愿唱只曲儿当数。”都飙道:“这也使得,便准折些也罢。”赛小唱道:
“论人生,男共女,匹阴阳,前对前,如何后宰门将来串?分开两片银盆股,抹上三分玉唾涎。尽力也筛将满,那里管三疼四痛,一谜价万喜千欢。”
赛绵驹唱毕,斟酒送与小易牙。小易牙道:“我也拼得罚酒,只把脚册乱道与你们听:小易牙,小易牙,身伴原无一技佳。一技佳,不惟煮水,且会烹荣。鱼头肉卤昧堪夸,鹅汤鸭汁先尝着。先尝着,宾客余残,区区饱嚼。”
都飙道:“到也通得。如今过令。”小易牙将酒送与张煊。张煊道:“小弟道出家门,岂不有类篾片?到今日方才恨杀当年取绰号那天杀的。也说不得,也要勉强完个故事。”把酒饮干道:
“热帮闲,热帮闲,手内原无半个钱。半个钱,全凭一嘴,赚尽人间。说无说有撇空拳,踢天弄井专行骗。专行骗,铁甲面皮,何愁缺欠。”
都飙道:“偏独大兄说得不好,要罚三大杯。”张煊道:“为何小弟该罚?”都飙道:“你的本事,难道只会马扁?还有那嫖赌二字,将欲瞒谁?”张煊道:“嫖赌虽是在行些儿,却也难于名状,故此到不说了。”都飙道:“为何到不以为名?”
张煊道:“大官人岂不晓得,孔夫子也道:博学而无所成名;又不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功不赏、大名不扬,只因小弟嫖赌最惯,加之目下功夫大熟,故此难于名状,只索罚酒了。”
都飙道:“好花嘴,一向不见,越发会说天了。嫖赌行中,除了区区,数一数二,数到三五百上,也还轮不着一个热帮闲影儿。今日一竟夸口到这田地,也忒煞油嘴!”张煊更加假意逞能,都飙只是不服。
两人正聒絮间,赛绵驹遵:“何必斗口,今日小弟在此,做个见证,大官人何不先将赌的手段施展出来,把老张直头打下戏台,看他有何面目再见江东父老?”张煊道:“我何惧哉!”都飙道:“他身边没有现管,不与他赌。”张煊道:“只你大官人有银?不敢欺说,如今的热帮闲不是当年的人了!”
小易牙道:“又来卖嘴!不过老婆面上得了一二百两银子,直恁的数黑论黄?若右现物,拿来看看。”
张煊就拿出四五锭真纹银子——都是预先分付小易牙那借来的,又有许多低假金银首饰、酒器,摆上一桌。赛绵驹伸舌道:“果然话不虚传,热帮闲真发迹也! 既如此,待我掌管筹码,现银打发,就此交锋。”
小易牙随即收过酒席,铺下绒单,搬出法物。都飙就将十两银子打下筹码。张煊遭:“有心见驾,十千勾得几掷?”都飙道:“今日不带银子,岂可空手赊筹?”赛、小道:“大官人又来见浅,却不道口响是钱。小弟放筹,料想大官人不亏小弟,赊筹又何妨哉?”连忙又送过三十干筹码。张煊也打五六十千。小易牙道:“我也买十来千,做个搭盆耍子。”
四人周围坐下,放开骰子,呼红喝六,叫喊连天。张煊假卖破绽,挫些眼色,不多几注,将自己筹码尽行输在都飙面前。兼之小易牙又输,竞把个都飙面前堆做山高的筹码。都飙满心欢喜,极口夸强。张煊手中一筹也无,还要讨掷。
都飙道:“好个博学无所成名的相识,筹都没有,还要来掷?”
张煊道:“胜负兵家常事,那里怕得许多?热帮闲要是这等输去,少也还有二十多场好赌,结末还有个妻子底装,拼得输了,与你贴个枕头相送。”便又将些假物押筹。
赛、小故意憎嫌道:“那里值得许多?你赢不必说,多分又是大官人赢了,我掌筹的要兑出雪花样的银子来,不当耍处。”张煊道:“又来嚼舌。放顺溜些,该有三十千买,只打二十千罢。”有了筹码,复手又掷。
都飙还只道是前番爽快,那知张煊换了肚肠,放出辣手,起落之间,眼挫里换下一付药色,也不知是甚么大小面,夹板、吊角、钻铅、灌水之类,加之钳红坐绿,在张煊那一些儿不会?在都飙叉那一件儿不吃?更兼赛绵驹代开筹码,若见张煊赢了,假意要强捉个头,张煊趁手一夺,赛、小便趁手灌下一把大筹,算来就是无数。俗话叫做灌水。只这起骰、灌水二法,也说不尽萁巾新旧奥妙,从来也不知断送了多少真真豪杰,那怕你这个都飙?眼见得输做干干净净。
小易牙又将美言粉饰道:“这一通不过酒头快,大官人不要惧他,只多打些筹码,叫做肚饱稍宽,他就是好马,也须跑乏。”都飙不肯服输,真个似金弹子打灰堆,去一个没一个,出一注输一注。
稍管已完,立起身道:“今日倦怠,兴致不高,以致暂蹶霜啼。明日多带些银子,定与你见个高低。”张煊收起筹来会银,赛绵驹代为挑起,都飙只得将些金簪、金戒子、剔牙之类做个色头,辞归。
张煊三人即将赢的现银一十余两分讫,再定下许多诡计,准备次日临场。
后来都飙果不出三人之范,只一个来月,兼嫖带赌,产业卖去十分之三。街坊上人人晓得,只瞒过成珪夫妇不知。真个风卷残云,雪消春水,早动了家下一人之心,另又生出一段文字。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