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首《角楼声楼记》
祝允明作
却说成员外自娶熊氏之后,朝朝纳闷,夜夜耽愁,决不道是妻子用的心术,一惟怨命而已。熊氏在家,到得都氏欢心,又有翠苔伏侍,比在娘家更觉快乐。
独都氏,虽然遂了心愿,却又增上一段新愁:不虑别的,单单虑着翠苔这个妮子,十五六岁,且又长成,颇也袅娜,比了红蕖、绿莓,天渊之隔。虽然只在熊氏房中,免不得早晚有些破绽,倘被老儿渔猎去了,不枉费下这番心术?待要捻他出去,可奈这妮子伏侍殷勤,好生恭敬,并没懈脱去处,不好动他;将欲卖吊,看熊氏母子,又不是个好惹的主顾。只想着过几时寻个头代嫁送了罢。
不期都氏算计着翠苔,那成畦却又想着翠苔。莫怪他自从去年八月十五日娶妾,只指望团圆,所以拣个团圆日子,谁知撞着这片石田!总是象为之耕、为之耘,也不能一些美满。自此一个不乐,竟不亲近外色,也不进都氏房中,只在账房里歇宿。
此时正是暮春天气,成员外居家无事,好生困倦。欲与周君达同至西湖上走走,偏又身子不爽;要去旧相与的门户人家趣趣,怎奈妻子仍旧印了旧规。左右没处思量,不觉喟然长叹一声。你道是何意思?有诗为证:
赵国城坚不可攻,乌江渡口叹途穷。
踏翻鹊渡三千仞,扫尽巫山十二峰。
龟首无端常挂印,雁门何处问归踪?
几回闷系张君瑞,况直暮春天气慵。
成珪叹这一声,不意翠苔在侧。那丫头到底乖觉,便近前道:“员外独坐无聊,有何郁闷?有茶在此,可用一杯。”便双手儿捧了一杯浓茶献来。
居卧龙街之黄土曲:北鼓出郡谯,声自西南来,腾腾沉沉,莫知其所在。呜呼!呜霜叫月,浮空摩远,敲寒击热,察公儆私。若哀者,若怨者,若烦冤者,若木然寡情者,徒能煎人肺肠,枯人毛发,催名而逐利。吊寒人,惋孤娥,戚戚焉天涯之薄宦,岭海之放臣,岩窦之枯禅,沙塞之穷戍,江湖之游女。以至茕孽背灯之泣,畸幽玩剑之惯,壮侠抚肉之叹。造于悲鸦苦犬、愁蛩困蚓,且号呜不能已。呜呼!鼓声之凄感极矣!
成珪接了,暗想道:“这妮子却也乖觉,见我情绪不快,便会宽慰敬茶。想他春情已露,这没人去处,怎生放得他过?”成珪向来有些不老成的气味,此时忍不住磨牙撩嘴,便戏下一副老脸的笑道:“小妮子思量丈夫哩。”
翠苔红了张脸答道:“员外到想丈夫哩。”成琏道:“我们男子家,要这丈夫何用?”翠苔道:“员外不想丈夫,娶了我家二娘子,比了丈夫也不甚差远。”
成珪笑道:“小花嘴,你难道替不得二娘子一肩力?”便把翠苔一把搂定,道:
“趁这书斋僻静,你且替替力去。”忙把裤儿来拽。翠苔力挣不脱,诈道:“院君来也。”成琏正是急溜里,听得这三个字,却正是:
顶门中走去了三魂,脑背后飞出了七魄。
一双手尽已苏软,正回头看时,却被翠苔脱网而走。成珪见他去了,方知是诈,心下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想道:“往常我虽在家,到也不去关心,谁想这个妮子恁般有趣,只做这几时,一发长成得好了,怎么用些手脚收得到手,岂不强如娶妾?待与院君明言,不惟不稳,只恐反增防范,不如设个计策,先八成关,然后号令诸侯,未为晚也。不多几日,就是周家院君寿诞,只须如此如此,自然停妥。”
巴巴望过几个日头,早是三月初旬。都氏正在堂前,分付成茂唤裁缝,来点几匹时样纱罗做夏衣。
成珪踏向跟前,躬身禀道:“院君可记得否,周家院君却是本月十五寿诞。院君合去贺寿,备办些甚么仪礼,乞早见谕,免致临期有误。”
都氏道:“我正记得起,本该去遭,只吃这几日身子不快,懒于应酬,只你去罢。”成珪道:“岂有此理?男人男人去贺,女人女人去贺。况且周宅向系通家,那有院君不去之理?”都氏道:“若去,熊二娘子也该同去,只恐没人跟随,带了翠苔同去。”
成珪道:“院君有所不知,翠苔年已长大,俗话说得好:私盐包子,恐到别人家,人头混杂,没甚好勾当做出来。院君若虑没人伏侍,拙夫少不得相随,凡百事体,俱是拙夫料理,管得院君不致没人伏侍。”
都氏本不实心要翠苔去,只恐丈夫在家,有些不忠厚处,故出此言。听得丈夫肯陪同去,即已允了不带翠苔。成琏十分之喜。
次日,照常备了荤索礼仪,唤了轿子,同熊二娘子夫妻三人,预于十四日来到周宅贺寿。但见:
宾客盈门,笙歌聒耳。庆贺的,有远近亲邻:拜寿的,是老幼妇女。阶下成流,把盏麻姑祝寿酒;堂前缭绕,添香童子拥炉烟。诸仙捧瑶岛蟠桃,满堂挂琳官犀轴。庖人色色珍馐妙,戏子般般杂剧新。
周院君见成宅夫妻到来,即率女媳等一齐迎接,彼此叙礼。周智邀成珪侧厅坐下。各亲戚俱庆贺了当。少时,戏酌已备,成珪即占了男客首席,都氏亦占了女客首席,熊氏次席。
般哄我!了账不得,先打二百,慢慢讲理!就将手中竹篦向精屁上刮的一下。成珪倾天叫道:“院君饶我罢!”
翠苔正是共枕儿睡着,听着这一句,却也惊醒道:“员外为何如此?”成珪道:
“不好了,院君来也!”翠苔道:“员外不是做梦?这房里蚊子也飞不一个进来,那得院君来到?”成珪道:“难道果然是梦?只被院君臀上一下,隐藏还有些疼哩。”翠苔道:“员外适才假肚疼,赚我做下这番勾当,如今又假臀痛了!”成珪道:“如今也要再做番勾当。”翠苔没奈何,只得叉承受着。成珪重鸣金鼓,再整旗枪,摆开阵势,又战一回。
早是金鸡报晓,玉兔西沉。忽记得昨日不曾着人复得妻子,“倘他只道我病,随即归来,却不误了今晚这场美事。”于是连忙起来,吩咐成茂回复院君,说员外身体已健,院君不必归家。倘周宅相留,即多住几日不妨。成茂领命去了。不题。
成珪自稳道:“这回去说,一定相信。况他家连日有戏,正好消遣,少也定有三五日不回,这段姻缘,中吾计也!”因此也不把房中手脚动静收拾,只办着云雨勾当。
再说都氏在周家,正是昨夜宿醒犹未醒,今朝画阁又排筵。其日是寿诞正日,焉得不没筵席?闹嚷嚷正是忙的时候,只见成茂早来,备说员外病痊等周。都氏、何氏一齐欢喜道:“谢天谢地!正没个人探望,且喜你来,方解我们挂念。”即忙分付快备柬帖相谐。成茂道:“宅上人忙,小人带个帖子去罢。”
成茂领帖归家,对成珪道:“院君闻得员外病愈,不胜之喜,正欲着人来请。小人见他家人忙,便将柬帖带回。周员外多多致意,决要员外赴席。”
成珪发放成茂去了,自想道:“今日之酌,不是不去之理,但我千年黄河,几时上清这一清?若不去,又恐周家相怪,还是小事;倘院君见疑,口面不小。但得在家温存一日,再整鸾俦,重偕伉俪才妙。若去时,少不得水淹蓝桥,怎免得火烧袄庙! 没奈何,只去领个意思罢。”便走人房里而无人处,对翠苔道:“姐姐,我去周家赴酌,你在家好好将养身体,我未晚便回来也。”翠苔道:“员外早早归来,免至酒醉后露出机关。千万保重。”
成珪插趣一番,竟到周宅。见着妻子,便躬身唱喏道:“院君夜来且喜康泰,只是拙夫有失祗候,望乞恕罪。”都氏道:“你本该在此听候使令,恕你病中,也不怪你。且去坐席着。”成珪撑持过去,便向男客队里坐下。
有的是谈天的张撮空、说地的李捣鬼。不一刻,早又戏场演动,旧套不过搬些全福百顺、三元四喜之类。未及半本,成珪总也满头浇栗子,一个也不入耳,心心念念的只是要回去。思量无计可辞,又见天色已晚,心下事小鹿儿般撞、蟛蟹儿样爬。
思量“妻子前算来瞒他不过,再难把病容来装,倘或言语中识出,反为不美;纵使院君肯放,周君达不知就里,决要相留,必多累坠。”正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是逃之天天,一溜而回。
忽然席中不见了坐首席的成员外,众人各处喧喧嚷嚷的寻觅。知是逃席,再三又接,只是不来,倒也罢了。
都氏听得自己丈夫逃席,即便关心,忙问周智道:“拙夫何往?”周智道:“正是不知怎地了;着人去请,道是酒醉睡了。”都氏道:“今日我见他有头没脑,不曾吃得几杯酒食,为何便醉?敢是家下做出来也?快打轿,老身急欲回去。”何氏道:“院君有何事故,忽然便要回府?敢是愚夫妇有甚相慢去处?恐在忙中,多失检点,不可当真见怪。”周智也来相留。都氏执意不允,分付熊二娘次日回来,自己一轿先回。
众主管迎接不迭,正是迅雷不及掩耳。成琏正袖了些果饼之类,把与翠苔吃了,挨得日哺天晚,刚打点说三句,干一回,蓦然听得院君来到,乍道是真,还疑是假,忙中出堂探头一望,见果然是真虎丘来到。
吃这一吓,真也不小,只得按着胆,假装副笑脸上前迎接道:“院君为何就归来也?”都氏道:“正来问你,为何便归来也?”成珪道:“不瞒院君说,老年之人,况且病后,不经酒力,那里和那些后生家赌赛得过?恐说知,必来挽留,只得不告而回;连院君也不说得,莫罪,莫罪。但只一味怕醉之故,并无别事。”
都氏道:“谁道你有别事来?只说你醉倒,为何也还清醒?”成珪道:“非是拙夫不醉,见了院君,纵醉,也不醉了。”都氏道:“我也知你是未饮心先醉耳。”成琏道:
“院君又来取笑。老人家那得有这段心情?连日厌烦,早些安置罢。”
成琏见妻子言三语四,句句怕人,惟恐露出消息,没奈何,只得陪着笑脸,假意温存,乔妆风月,只想赚过了这刻恶时辰,平安无事。
谁想都院君性格多疑,极爱洁净,席铺中自己一日不在上边安歇,就道有些尘垢,定要重重抖过;这日少不得也要翻床倒席,抖这一回。不期成员外命里驳杂,翠苔棒光儿现,巧巧的翻至第二层褥子底下,滴溜溜抖出一条物件来,都氏甚是涉疑。
有《挂枝香》一曲以摹之:
鲛鞘尺索,点瑕非故,又不是桃叶随波,好一似梨花含露。这痕儿出奇,痕儿出奇。敢是珠楼咳唾,还是嵬坡血污?漫踌躇,好似竹上湘妃染,这的是枝头杜字污。
都氏抬起一看,原来是条白绉绸汗巾,上边许多迹札;又到灯下一瞧,认得是真,估得是实,便厉声高叫道:“罢了,罢了,做下来也!”成珪不知头路,只道是甚么风波,忽见妻子手中赤条条提着个汗巾儿,咬牙切齿骂道:“老杀才,我也没设处你,且跪着,只问你,这是为何如此的?”
成珪道:“这是昨夜发嗽不已,咳出痰涎,不曾备得接痰家伙,便吐在汗巾之上。准知痰中裹血,红白相间,早上见了,方吃一惊。正要对院君说知,因匆忙之际,未及奉告。”
都氏夹脸抿的一个巴掌道:“老花嘴,别处弄得虚脾,鲁班前休想调了月斧。 昨日夹痰吐血,今朝好得恁快?分明与翠苔贱婢干下不法之事!好好招承,免些刑法。若不招,体怪老娘手段滑辣!”成珪目瞪口呆,只得跪着。
原来这条汗巾是昨夜与翠苔干事,拭在上边的腥红一点。这原是真正含花女儿的证据。那时高兴之际,事毕后各自收兵,便把来放在床头,那里记得收拾?况且还道娄子少也有十多个日子住,不料便旧,偏又捉着这个火种头,的确是真赃实犯。你道太岁头上动了这一块土,可是了账得的?
成珪跪在埃心,只是自己埋怨,“千不合,万不合,那有此物不收拾过的?如今捉贼见赃,那里去赖!”不敢做声,只自磕头如捣蒜。头来打肚子,烧火烙来探阴门。
只见翠苔渐渐两眼倒上,四肢不举,声气全无,苏苏的倒在地下。都氏见其如此,连忙叫:“成茂快来!”只见成茂应声来到,都氏又连声相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