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葫芦
首页 > 醋葫芦 > 第一回 限时刻焚香出去 怕违条忍饿归来

第一回 限时刻焚香出去 怕违条忍饿归来

引首《满江红》

宋儒作

须发男儿,率性处、菇、来凛冽。又何曾隐忍肤挠,含容目瞥。胜负场中运后先,英雄队里争豪杰。怎归来见着俏挥家,汤浇雪。下虚心,犹未悦,任趋承,还磨折。总甘心忍耐,敢生口口。可侮浑如系颈羊,堪欺俨似藏头鳖。是何年,请得方刀,把雌风灭。

这首《满江红》词,乃是宋时一个宿儒所制。单道着人生于天地之间,受父母之精血,秉天地之性灵,至清至明,至刚至劲。及其渐至壮年,又读了儿多诗书,学了几多世务,添了几多侠肠傲骨,义胆雄心,一毫也不少屈于人,一些也不少弱于己,便是父母,也不肯让他分髦。

不知怎么到了壮年以来!在下一房妥室,便有了一个缄束,就似那蜗牛遇了盐醋、蚂蜘!见了石灰的一般,路、他飞天也似的好汉,只索缩了一大半。这也不知甚么缘故?难道男子个个惧内、女人个个欺夫的?也是天生的古怪。

俗话道得好“干事时他却还在底下,除了这事,他便要爬到丈夫头上屑屎。”莫说别的,便是当时陈季常,是个大有意思的人,那个不相钦敬?独有这点上边,有些调停不来,每受了夫人的呵遗,难为到十生九死。

丈夫一日身显荣,念及糟糠倍亲爱。

宋弘之妻不自夸,自有知心宋弘在。

怎知当世浇薄风,妻虽懒惰勤争功。

自言家业皆由我,恃己多才凌老公。

丈夫不幸无子息,自言有婿有内侄。

堪叹白发已蒙头,尚不容夫亲外色。

丈夫无奈假趋承,只恐贻笑遭人轻。

后生莫道不惧内,事到其问难后生。

闲话休题。且说宋朝年间,临安府中有一处士,姓成名畦,表字廷玉,祖居虎林人氏。幼年孤苦,无倚无依,辛勤积攒,做些经纪生理。到了二旬之外,娶下一个妻子,就是左近那都绢的女儿。

那都家老员外名唤都直,唤字公行,做人朴实,颇有财势,因开绸绢铺子,人人唤做都绢。

那都绢为何将这女儿倒嫁了一个小本经纪?也只是这都员外做人老实,不乐虚花;足这女婿做人自小停当,一个铜钱当八个子用,以是把个女儿与他为妻。

便是那都氏娘子,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如花似玉,一应做家,色色停当。只是一件,都氏从来娇养,况且成珪出身浅薄,家业皆得内助,“惧内”二字,自不必说了。

做亲后不多几年,夫唱妇随,做了千数家业。不期都老员外过世,舅舅都丽又绢铺没人管理,却是成跬寻了后街绸绢行中一个旧友,仍旧开张缎铺。

这友人姓周名智,表字君达,年纪与成珪仿佛,不相上下。做人性格温和,公平交易,店面上一发来得,真个是不由科甲的状元,不做文章的秀士。兼之出入银两,半毫不苟,开得十多个年头,颇颇有了利息。

一日,成珪道:“贤弟,你我忠心赤胆,开店多年,有本有利,并无芥蒂。只是如今事体大了,两下日久,终有结局。古言道得好:树大分枝。我和你两人就此分析,有何不可?”

周智道:“小弟得蒙提挈,凡事皆赖贤兄所赐,任尊裁,但凭处分。”

成珪道:“说那里话!本钱虽是我多,辛力却是你多。和你除原本外,均分余利就是。”

当日就盘算了账目,点起货物,共有万金。两下各自分了明白。周智便移至大街,仍旧开张缎铺。成珪却懒于琐碎,因家下有了两个得力主管,竟移至后巷开了一所解库。

说话之间,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是十多年后,两家生理更又不同,日兴日旺。只是一件,那周家莫说别的,只儿女也添了两三个,将次要嫁娶了。独这成宅夫妇,少不得一个称了员外,都氏也称了院君,家里山场、田地、衣饰、金银,那件没有?偏偏的员外便像太监院君就像个羯狗,两下结亲四十余年,屁也不曾放得一个。

都氏也不着急,莫怪那成珪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我有偌大家私,年近六旬,并没一个承宗接祀的儿子,这事怎不教人着急!总是城隍庙、张仙祠、崔府君、定光佛,那处不立愿?那处不许经?一毫也不灵应。”况且院君性格不凡,看官们像也谅着七八分的光景,那些娶两头大、七大八、一妻一,莫说成员外,便是小子也开不得口了。

一日,成员外闲居无事,春景融和,节届清明,时当寒食。那时独坐书斋,别无思想,忽然记得起来:“去年天竺进香,曾在白衣赐子观音殿前许下灯油良愿,至今将及一载,未及完纳,想是因此越没个子嗣消息了。”即忙便请院君商议。

不多时,那都氏轻移莲步,缓动湘裙,来见员外。看他怎生打扮,《临江仙》为证:

杏脸全凭脂共粉,乌云间着银丝。荆钗裙布俭撑持,不为雌石季,也算女陶朱。真率由来无笑影,和同时带参差。问渠天性更何如?要知无妒意,溺器也教除。

成珪迎接之际,虽不尽摩,而其容貌,亦有《临江仙》词为证:

年齿虽然当耳顺,襟期尤似中龄。吴霜缕缕鬓边生。不因五斗粟,惯作折腰迎。绮思每涎蝴蝶梦,幽期惟恐莺闻。问渠来将是何名?畏妻都总管,惧内老将军。

都氏见成珪,便问道:“你今独坐在此,请老娘为着何事?敢是早膳未进,还是库中账目要查么?”成珪见妻子来意严整,便又不敢开口。那都氏又问道:“莫非夜来受了风寒,敢是那边吃了哑药?不做声,为着甚么?”

成畦没奈何,只得把个笑堆在脸上,道:“院君有所不知,拙夫那里为着这些来。只因去岁天竺进香,没要紧为着子嗣上,曾在白衣观音殿中,许下灯油幡袍良愿。适才记得起来,拙夫将欲告假一日,自往进香还愿,故此特请院君商议,别无他事。不知院君意下何如?”

那都氏把个头低了一低,眉蹙了一蹙,便道:“烧香好事,但凭你去,何须和我说得。”掇转身,便向里边竞自去了。

成珪没奈何,只得舍若张风脸,上前一把拽住道:“院君,这回肯不肯,分付一个明白,如何竞自去了?”都氏道:“你自去便是了,难道我又来搅你?”成珪道:“院君说那里话!拙夫若去,一定要请同行,如何擅自敢去!”

那都氏被他趋承不过,却也回嗔作喜道:“若要我去,何不一发请了周家叔婶二人,同去走遭?况且清明节近,往天竺就去祖坟上祭扫一回,却不一举两得?”

成珪大喜道:“还是院君,到底有见识,有理,有理。院君,我看此刻天色清爽,明日一定晴朗,就是来日如何?”都氏道:“便是明日。你可亲自周宅去来,我却在家备办合用酒食。”

都氏道:“往常你出门去,亲自点香限刻,计路途远近,方敢出门。明日虽是烧香公务,料你不敢偷腥,只是有理不可缺,一遭误,二遭故。”

成珪转身把舌头伸了一仲,颈项缩一缩,轻轻走到香笥里,取了一枝线香,战兢兢的点在炉内,道:“院君,拙夫去也,”都氏道:“还不快走!”唬得那成珪抱头鼠窜,一溜去了。

都氏却自嘻嘻的笑了一声,先到厨下,分付丫环小使道:“来日我们天竺进香,俱要早起整备,四辆肩舆,一应酒食,俱可早些安排,不可临时无措。”众婢仆齐齐应诺,不在话下。

却说成珪出得门来,又早夕阳西下晚饭时光,只恐周宅往返归迟,有违香限,取责不便,恨不得两步那做一步。转弯抹角,过东转西,却才来到周宅门酋。只见外厢铺面俱已闭了,两个门神,你眼看着我眼,把个门儿关得铁桶相似。成珪捶了一会,里面深远,偏不见应。欲待转来,又恐误事;欲待等候,又恐违限。

正是两难之际,只见门缝里露出一线灯光来。成珪慌忙张看,只见一个小厮,手中提个灯笼,正走出门。见成珪到来,便厮唤道:“我道是谁扣门,原来是成员外。连晚到此,定有贵干,请里面坐。”

成珪道:“我来寻你员外,有事计议。可在家么?”小厮道:“员外与两位小官人,俱去亲戚家饮酒未归,故此小人特地去请。员外进内略坐片时,便好相会。”成珪道:“既不在家,那里等得。你只替我说,明日接员外、院君天竺进香,我自去也。”

那小厮那里知道成琏心上有事,一把的死命拽住,道:“员外又不是他人,为何这等作客?员外不在,院君也在家下,晚饭也用一箸去。”

成珐再三不肯,小厮再四又留。正在喧嚷之际,周智的妻子何氏院君踱将出来。这何氏从适周门,一般赤手成家,帮助殷实,全不似都院君性格。有《临江仙》为证:

淡扫蛾眉排远岫,低垂蝉鬓轻云。星星风跟碧波清,莺声娇欲滴,燕体步来轻。容貌可将秦、虢比,贤才不愧曹卿。顺承妇道德如坤,螽斯宜早振,麟趾尽堪征。

何氏闯得外厢聒絮之声,不知甚事,出来一看,见是小厮留成员外,连忙相见,道个万福,把那世俗套话问候了一番,就留成珪进内敬坐。

成珪见他殷勤相待,只得坐下,却才把个豚尖掂得一掂,好像椅上有块针毡相似,好生不安,总也为着家中线香之故。圣人道得好:有诸中,形诸外。何氏因是通家,自己陪坐。说不多闲话,丫环献过茶来。

成珪道:“茶倒不必赐了,有件小事,特米致意:老夫奉拙荆之命,特着老夫亲自请君达阿弟与院君,明日一同往天竺进香,就去祭扫荒陇,又兼老拙还愿。万乞蚤临,幸勿见阻。”

何氏道:“荷蒙宠招,本当趋命,奈拙夫未回,未及详审,不敢擅专。少顷归家,即当转申美意,定须遵命。”

成珪见何氏这般调妥,兼之淳善,暗想道:“我这些须之事,便道不曾对丈夫说知,不敢造次应允,别事俱各可知。偏我命中驳杂,娶着这个老乞婆,恁般顽劣,恁般泼悍!我今出来多时,线香已应完了,不知家下怎么一个结局,若再吃酒,岂不愈深其疑?”

正是不想也罢,想到这个田地,却便是顶门中走了三魂,脑背后失了七魄,两耳通红,五内火热,忙忙的回复“不消”,也不知向那一方壁角里唱个歪喏,望外便走。

何氏正留不住,已在作别之际,只见灯光之下,又蚤周智回也,二子随后亦来。

且看周智怎生模样,《临江仙》为证:

成珪见周智到来,只得住脚。周智拜揖道:“贤兄光顾,失迎莫罪。”便对何氏道:“伯伯到来,不比外客,为何不见一些汤水?”倚着酒醉,兼着真情,一把拖了成珪,把个妻子、婢仆翻天搅地的骂个不了。

倒叫成珪目瞪口呆,劝又劝不止,辞又辞不脱,被他拖来拽去,弄得头也生疼,却也顾不得周智埋怨妻子,只把进香之事,忙忙说了一遍。

只见周智满口应允,便要立誓辞回。周智心里明白他的毛病,故意不放,正像打破砂锅,直问到底道:“是为何这等执拗,不肯用些酒去?定要说个明白。”

成珪被逼不过,没奈何回复道:“老弟足个极聪明的人,定要区区细说?这时不回,今晚可是安睡得的?”周智原是个爽脆的人,便道:“是了,是了,贤兄实欲回归,恭敬不如从命。”就替家僮,提了灯笼送成畦归家。仍从旧路飞奔上前,心中舂热了一石多凹谷。

不觉已到自己门首,发付了小厮回去。众主管俱来迎接,问道:“员外出去多时,毕竟不曾晚膳,敢是饿也?快办酒肴。”成珪道:“这到犹可,院君可安静么?”

那些主管也有嘻嘻笑的,也有骨都嘴的,不知为着何事。成珪见不是头连忙叉问几声。那主管道:“自从员外出去,院君里面不知为甚,吱喳了好一会,还未息哩。”

成珪听了这句风声,却似雪狮子向火,酥了一大半,慌得个手脚无措,口中虽是不言,心内好生着急,暗自忖道:“今日迟归,原是自己不是。少间院君若是有些出吉吐语,到也还好承受;倘或求免不脱,动起向日家伙,免不得而门上带些青紫,明日进香甚么体面!”

只得叹口气道:“罢了,罢了,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只索硬了头皮过去见他。

正是那:

青龙与白虎同行,喜鹊与乌鸦齐噪。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