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首《登栖霞山梦氏园》
李太白作
碧草已满地,柳与梅争春。
谢公自有东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
今日非昨日,明日还复来。
白发对绿酒,强歌心已摧。
君不见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
粱王已去明月在,黄鹂愁醉啼春风。
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卧桃园中。
却说成员外因忍了妻子一口闲气出门,都氏没处寻访,终日与义女、侄儿说说笑笑,倒也不把丈夫放在心里。
谁知成珪自那日出来,也不到门户人家,也不到庵观寺院,却在周智家住下。
那时成家也有人来探问,却是,成珪已经分付,只说不在,故此铁桶风声,水屑不漏。
朝日与周智下棋饮酒,闲话白相,或者自己看些小说传奇,到也安乐,也竟不想回家。
一日,正是初秋天气,与周智多着了几局围棋,有些不奈烦,独自个踏出后花园中,见那败荷衰柳,不觉凄然。又见头顶上“飕飕”的一声,刚打一片梧桐叶来,那时一发伤感,未免长叹一声,又踏到那边,看见儿盆黄菊,将已开发,成珪愁中作喜,借此为题,吟出一首绝句道:
万草皆零落,此花才吐芳。
可怜不结子,空自历风霜。
成珪吟毕,又听得天际“呀呀”之声,抬头一看,却是一行归雁,不觉吊泪道:
“我成珪真好苦也!你看禽鸟尚且知归,我男儿汉,到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逃! 自与老乞婆憋气出门,不觉一月有余,虽然离了火坑,终非长策。周君达待我虽厚,凉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老乞婆纵然不好,那一家老小能不垂念?我想欲待回去,倘他性格到底不改,教我今番怎么过得日子?且待周君达来商议再处。”
周智正备了些酒食,来与成珪赏桂。成珪道:“愚兄出门一月有奇,不免思归,正待请你作别。”
周智道:“兄来一月,知己中无甚相款,今欲回归,谅非责弟之慢。但举世无不争之家,若因小愤而遽去之,固非理也,故弟于彼时原不当留兄;所以留之者,为少避尊嫂烈烈之雌威耳。今兄出门一月,谅嫂嫂之性,亦应消减几分,兄若回归,料来安妥,弟亦不敢作妇女态以留兄,兄亦毋以弟为逐客以罪弟。”
成琏道:“说那里话!全仗贤弟斡全,岂止一端受惠?但我(那)老不贤,如得老弟所言,旧性消些才妙;倘是愈加,如何度日?正要谋之于弟,不识有以教我否?”
周智想道:“我思战、守、降三策,并出下谋。独有鸧鹒一法,未经行验,倘试之有灵,实为王道之济。且用力少而成功多,不亦可乎?”成珪道:“快快见教,是何等的妙药?可要几百换哩?”周智道:“弟于《大荒经》中,曾见一句道:东海有鸟,名为鸧鹒,食之可以疗妒。后来梁武帝因郗后之妒,命渔人遍搜而广捕之,以食郗后,数餐世,以救天下之惧内者,岂不大有阴骘哉?”
成琏道:“既有这等妙方,贤弟为何久秘自私?早说也好!”即辞了何氏院君,邀同周智一径归来。
众主管、家僮俱来迎接,道:“员外一向却在那里,一些也没下落?”周智道:“员外自往武当进香,故此去这一程。”众人惊喜相半,不在话下。
都氏见了丈夫,自知没理,把个笑脸迎着道:“员外要那里去,老夫老妻说也不说一声,怪不得旁人道你不好。”成珪道:“我往武当进香求子,与你计议,料必不许,与你说些什么?”都氏道:“武当进香,有何指实?”成珪答应不来,周智忙向袖里胡乱摸出条字纸儿道:“员外亲手清香,并不带些香货,单只适才递这签票儿与我看,说若要生子,除是娶妾。故此又恐老嫂见怪,区区不摸出来,除此并无别物。”
都氏道:“神圣那里管得许多闲事,求签总不灵的。快叫院子,安排酒馔与老员外洗尘。老周若不弃嫌,用一杯去。”周智道:“小可颇不敢辞,即当相扰。”三人尽醉而散。
冷祝夫妻与都飙见成琏已回,安身不牢,各骗院君许多货物,一齐散了。
成珪道:“猫兄果然有些意思,亏你记得许多。老夫不问别的,专问你适才读的鸧鹒,不知何等物件?”张小猫道:“这有何难,另日捉几个送与员外,便知端的。”
成珪道:“若得如此,重重谢你。千万早得几日方妙。”阿猫应了出门,众人也不知员外要他何用。
次日侵早,张小猫手中提了三五个来寻成员外。成珪道:“我道怎么鸟儿,原来就是黄莺儿!”张小猫道:“员外,这鸟儿名色颇多,不止呼为黄莺,又名黄鹂,又名春鸟。唐玄宗曾呼为金衣公子,粱武帝曾封为金陵郡公。在《山海经》则日鹊鹧,疗得一味好妒。”
成珪忙把小猫的口掩住道:“不必说了,只问你这几只要多少钱?”小猫道:“既是员外用得,任凭赏赐。”成琏到也不好轻他,分付主管称一两银子,递与阿猫,千欢万喜,领谢而去。
此时成珪拿了鸟儿,来到厨下,叮嘱成茂的妻子,烹煮得香香辣辣。等待午膳时分,成珪亲自拿了,送与都氏道:“连日见院君茶饭顿减,敢是身体不快?拙夫买得一品爽口时物,特与院君下饭。你且请用一箸。”
都氏道:“与你做了四十多年夫妇,曾不见一些体心,今日为何这等发意?不要辜你美情,待我吃些看。”都氏吃道:“这肉倒也可口,是甚么物件?”成珪道:“只为院君无肴,特到湖上买的油葫芦儿。院君若是中意,拙夫明日再去买来。”都氏道:“这些野味,我也常常吃过,不似这品,到也可人。”成珪见他吃得欢喜,心中十分爽快。
不料欢喜成仇,算人处反算了自己。也是成畦命里驳杂,该受老婆折磨。巧巧那晚都氏刚受了些风寒,肚子搅肠刮胃的,痛得一佛不出世,二佛不升天,到了三更,只是不止。
都氏再不怨着自己感冒,只道有人暗算着我,不是咒诅,定是下毒,正叫做肚痛怨灶君,吃跌怨泥神。猛然想着道:“哦,是了。我道老杀才向来不肯体心贴意,昨日劈空买些甚么鸟儿我吃,其中定有缘故!”就在床上倾天倒地的喊将起来。
都氏抬起头不做声,竟把丈夫的臂膊拽到口中,尽力咬上一口,只是不放。成珪摸头不着,只叫得苦。都氏咬得力乏,放了口道:“老杀才,你好狠也!要恋闲花野草,何消把毒药害我?这回遂你意了,好快乐哩!”
成珪道:“院君,这话从何说起?你自肚痛,或者因受了风寒,或者发了痧子,连忙请医生,待他切脉用药,自然痊可,怎说是我将毒药害你?”
都氏道:“还要嘴硬!你干朝百日,并未体心若此,我道昨日为何劈空假慈悲,将甚么鸟儿我吃,自又不吃,今日巧巧肚痛,不是毒药,是甚么?”成珪发起惧来,莫得对答,自说道:“鹊鹧鸟终不然吃了会肚疼的?”
不期早被都氏听得,道:“缘来昨日说是油葫芦,今日又是甚么狷根了!”成珪慌了,只得求道:“院君不必造次的苦苦怨着我,你只遍访吃鹊鹧若能害人肚痛,拙夫情愿受责。”
言未绝,外厢传报医生来了,成珪忙去迎人房中。看了两手脉息,医生道:“别无他恙,只吃一味风寒中于脾胃二经,更兼生冷搏激,以是腹中绞痛,不愈则变为直中阴经的寒厥症。候小子把温胃散寒之剂投之,自当全愈。不妨,不妨。”
都氏道:“先生差矣。老身并无受寒,只因我那毒心的老贼,把甚么鸽鹧鸟儿赚我吃了,故此药出这般病来。”
医生道:“院君不可错怪了老员外。据脉看来,尊恙受寒无疑,况那鸽鹧鸟即黄莺也,《本草》上说性平,味甘,无毒,能补五脏之偏,又能疗妒。这不过是员外要院君不妒之意,那疼痛实与员外无干。”
都氏听得这话,愈加发怒,只因区生坐在面前,不好发挥。医生撮了一剂药,连夜吃下,果然应验,未五鼓,疼痛已住。
不觉呼呼的睡到次日巳牌时分,觉来身体康健,便趁个不曾梳洗,走到外厢,把成珪一把髭须揪到厅上跪着,问道:“老杀才,你道那鹊鹧不是害人之物,教我遍访,如今先生说虽不害人,专能疗妒,终不然我是妒妇么?我今也不赖,拼做妒妇,与你弄个出场,只要一不做,二不休。且跪着,待我慢慢敲断这几茎老牛骨。”
成珪道:“拙夫实不晓得甚么可以疗妒,不过一味孝敬,谁知医生乱出这句话来,院君便轻信了。可怜老夫受刑不起,万望院君慈悲这一次,今后决不敢再买鸽鹧,也决再不敢提个妒字儿起了。以后若犯,任凭院君打死罢!”
都氏道:“老花嘴,你道这番医得我不妒,任凭你去寻花问柳,好快活哩!我今也查不得许多去向,限不得许多时刻,只把一个甚么法儿,早上给了,晚问要缴,若你依得,总也万事全休;若说半个不字,今日休指望活了狗命!”
成珪连连叩头道:“院君若有甚么条例,甚么方法,是件都依,只求院君饶打。”
都氏道:“既是肯依,明日听候发落。起去!”成珪应声谢恩,立起身,向外便走,急了些,一个昏花,直从板壁边擦去,不料壁上一个小小钉头,把裙子钩住。
成珪只道又是妻子拽住,回身不迭,连忙低头跪下道:“院君,一应条律,拙夫已许下俱依,为何又拽转来?还有甚么分付?”
都氏要寻个法儿奈何夫主,一时思索不出,暗自想道:“我待只不容他出门,又恐旁人议论;若是着个小使踪迹,叉恐监守不严,反能卖法;若竟将他下身小衣早晨醋葫芦尽行缝住,认着针线手迹,又教他这一日怎生大小便得?”
东思西算,只是不妥。忽然问悟出一个主意道:“妙得紧,妙得紧!成茂那哩?快与我唤个刻图书印的先生来!”
成茂领命,也不知叫他何用,一口气径奔到鼓楼前,接着那专刻印儿的徐铁笔到家,报知都氏。
都氏请进,相见毕,问道:“老身闻得先生大名,特请见教。不审先生专刻那一家的图章?”
徐铁笔道:“小子祖传锈刻,所习不止一家,莫论周秦汉晋唐宋齐粱四夷八蛮文字,处处晓得,但不知院君要刻何等字号?”
都氏道:“据先生所说,历朝印谱,老身一字朋他不着,惟独老身这篇印谱,想是先生到也未经看过。如今总不必拟古,只随时刻些甚么花草鱼虫之类罢了。”
徐铁笔道:“院君的印谱,小于虽是不曾看过,若说施于何所,小子定须有个刻法。如不说明,恐失款识,难为识者比。请院君从实见谕,以便计议。”
都氏道:“不过暗记而已,不拘式样,只不要有字。”徐铁笔只得提起刀,飕飕的刻成一方印,与都氏一瞧,十分称意,怎见得?
长短无过一寸,方圆只可三分。不镌玉篆与金文,赛过降魔法印。
上刻并头两朵,荷花出水亭亭。不施图画并关津,与那假清客,用的没认。
都氏将钱送与徐铁笔去了。次日清早,便对成珪道:“今朝好日,我老娘要开印了。言过是件俱依,这回略梗我令,先请一百竹片。”成畦道:“院君又来取笑,好好的又惊吓我!”都氏道:“谁来取笑?昨日说得俱依,今日却又忘了?”成珪道:“不敢有忘,但凭施设。”
都氏左手捏匣印色,右手提个印儿道:“我也不打你,我也不骂你,只从今日为始,每日起床,请你令尊出来,头上给一颗印,到晚要原封缴还。日间任你各处闲走,只要印儿无损。如有些儿擦落,以吏胥洗补重大文书论,杖一百,律徒三年;全失者,以铺兵失去紧急公文,及旗牌官失去所赍虎符论,随所失之轻重治罪,轻则边远充军,重则辕门枭示;若曾于所在地方有司呈明致失之由,罪亦减等。若不遵明旨,擅自私刻者,以假刻符玺论,罪诛不赦。”
成珪道:“院君出得题目,便是难做,倘裤裆里擦去些,难道也打一百?”都氏道:“这也凭你遮护,亏那考武生封臂的,怎么过了日子?”成珪不敢回对,只得把那鸡巴少少取出。都氏道:“怕甚么羞哩!”把只嫩松的手儿,竟向阿里和根拽将出来。
成珪又笑又怕,不觉老骚性发,那话儿已自勃然大举。都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向龟头上打下一颗印子。成珪惟恐擦坏,只得另寻个绢帕儿包裹上截,方敢行动。
都氏以此法既行,以为得计,竟也不像旧时提防,任他游走。这日晚上归来缴印,灯光之下,免不得法令之初,将印儿一比,不知怎地小了一半。都氏放下脸道:
“老杀才,恁般欺我,开封发市,便雕了假印来!”
成珪道:“院君严命,谁敢玩法?屈死我也!”都氏道:“我只不管。原说过的,擦坏计责一百,假刻死罪不赦。言犹在耳,决不宽宥!死罪可恕,活罪难饶,今日让个初犯,减等也该二百竹片。”成珪再三苦苦哀求,只得受了一百下。次早仍复关领收缴。已是半个来月,俱无异说。
不想那日晚间又该缴印,不觉印子又大了若干。都氏又变脸道:“老杀才,又讨死也!前番私刻小了一晕,已吃下一百竹片,想是打得少了,今日又去私雕,你看又大了一晕,该得何罪?”
成珪实是不曾雕刻,前番已是屈打一顿,十分痛苦,今番又说要打,你道岂不惊骇?那件家伙,早缩做蜒蝤虫一般。成珪对着自己鸡巴叹息道:“只为你身上,不知累我受下多少苦也!”言未已,只见龟头印儿已如旧了。
都氏正待要打,成珪道:“院君不要造次,只求复试一番,再打未迟。”都氏仔细又是一看,果然一毫不差。这晚活活饶了一顿肥打。
看官们,你道印儿大小,原有分寸,成畦既不私刻,为何能大能小,赚出许多唇舌?原来那日成珪初领印儿,与院君夺手夺脚,未免说些趣话,骚兴一动,老做老也会举了起来,硬时印去,到晚软时来缴,怪不得小了一晕,这顿打也免不过的。后来这日印时却是软的,到晚也因些高兴,硬了头皮去缴,岂不又大了一晕?若不是仍旧惊软,这场打可又不是难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