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首《战国策》“冯谖为孟尝营窟”
冯谖为孟尝取责于薛。曰:“责毕,何市而返?”田文曰:“视吾家所寡者。”谖之薛,召诸当责者悉米,乃矫命以责赐诸民,焚其券,民称万岁。
归以语文,文不悦。后文遭谪,就国于薛,民迎遮道。文曰:“冯先生为文市义,今日见之矣。”谖曰:“臣闻兔有三窟,仅得免死耳。今有一窟,当更营其二。”尝为相数十年而无祸者,谖之力也。
却说都飙用热帮闲计策,镇日在父亲跟前,把先生憎长嫌短,果然那成员外耳软,不审来由,便把旧师辞去。正欲另延一位,适有张煊拜谒,不叙别事,单把杭城先生比高较下,褒贬一番,然后说到自己身上,道:“闻得宅上要请西席,小子特来晋谒。因有个相知朋友……”怎的怎的赞上一通。
成老原不在行,听见说是府学朋友,一定好的,况兼修仪出口又轻,礼貌说来又好,一说便允。另日请至家间,果然如张煊所说,莫怪他腹中不济,原来也是个光棍出身,滥冒青衿名色,宴是积年“马扁”。姓裘名屹,表字文盖。
都飙自从这个裘屹先生,莫说学业津进,且是师生相得。却嫌家下烦杂,便移馆在西湖庄上,每日嫖赌等情,那件没有?亏得裘先生荐头,又添上一个新友,姓詹名直口,独有变卖行中,一发即溜,都飙凡有缺乏,即便谋之于詹,无不应手。此最,为得力之益友乜。原来这詹直口就是上年替熊阴阳讨翠苔做中的,故此与熊阴阳最熟,别人前尽是隐瞒,惟老熊处每每露些消息。
一日,老熊闻得女儿有病,便来探望。见过院君,竞进女儿寝室。熊二娘见父亲到来,便迎接道:“不知爹爹到来,有失迎候。母亲可好么?”熊老道:“母亲虑你不健,特着我来探你。可健了否?”熊二娘道:“论儿身中,颇无不快,但不知因甚,每每不乐。”熊老道:“儿在此间,不愁无你衣食,忧他则甚?”
熊二娘道:“爹爹有所不知,只吃我家员外,把大娘忒遵奉过了限。上年依大娘说,承继都家大官回来,己不是了;目下叉听了大娘法令,把产业尽数分开,与玲布袋一股,都大官二股,其余剩得些须,俱非实产。我想大事已去,再难挽回,日后不测,如何是好?”
熊老道:“是了,是了,我道成员外也还未穷,怎么将产业托着内侄变卖,原来分了与他!”
二娘道:“有这等事?我道此人虽不务实,或者父亲死后不能保守,原来目今便卖,如何勾他消费?爹爹,你那里听来?”
熊老道:“就是隔壁那詹直口,与一个做闲汉的热帮闲,又有甚么小易牙、赛绵驹、裘屹秀才,一班儿朝朝饮酒,夜夜宿娼,把银子土块相似,只怕那些产业,卖得七打八哩!难道员外、院君一毫也不晓得?”
二娘道:“那里晓得!当时管事的是成茂,此人忠心忠义,收租讨账,一毫不苟。自从逃走了翠苔,老院君不知怎的到怪了成茂,另用了成华。这人向来油滑,必是通同作弊。成华既肯隐瞒,两老何从而知?”
熊老叹息道:“唉!成员外辛苦一世,争来与他恁般撒漫,也不是个长策。我和他既在亲中,又是好友,与他说知才是。”二娘道:“爹爹你若去说,也不为功;不说,也不为过。女儿想来,不说也罢。”熊老道:“我儿,说与不说,俱系小事,你只盘盘泪下敢是何意?”
二娘道:“女儿既与成员外一家,自然休戚相关,何忍见着恁般事体?况员外、院君待我极好,他两人朝不保暮,设有不虞,凡百尽归他手,这样一个浪子,谅来保得几时家业?望他膳养,多是不稳,后来日子正长,想起怎不垂泪!”
熊老道:“凡事还有老父在此,你也不必过忧。”二娘道:“论爹爹处,自然可以栖身,女儿想来不是终身之策。儿有一算,思之极熟,但只可惜没个好的去处。”熊老道:“我儿,要寻甚么好处?终不然想改嫁?”
二娘道:“非也。儿念身生于世,形体不全,命运薄劣,究竟都是前生罪孽,以致今生如是。今生若再错过,来生又当何如?不若及早回头,剃发为尼,博得清静度日,上可以报答养育之恩,下可以完就衣食之虑。只怕世间庵观,俱是酒肉法门、贪淫家法。倘是名教不正,不惟玷辱家门,抑且有违清课。怎生访得一所真诚庵观便好。”
熊老道:“我儿此言极是。你既无夫妇之念,又没子女之累,出家一说,极为相宜。待我与成员外再行计议。”
熊老与二娘来到堂前,成珪留住待饭。熊老对成珪道:“小女适间与在下说,多蒙员外、院君相爱,情逾骨肉,在下十分感激。但他孩儿们立了一个小见,教在下也难主持,不识员外、院君尊意肯否?”
成珪道:“令爱有何分付?”都氏道:“二娘有语,只与我说就是,何必对令尊讲。”
熊老道:“不是小女有甚不足,他单道自己命中薄劣,八字偃蹇,目今蒙员外、院君荫庇,只恐后事难卜,故此有志披缁,无情傅粉。将欲刺发为尼,寻个修行去路,一可以忏已往之愆尤,兼佑员外、院君之福祉。在下颇然其说,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成珪道:“嘎,原来有此善念!我想起来,他虽无所出,亦应老死香闺。哎,我年已老,多分管他不完,反为不便,既有此心,亦是好事,不知院君意下如何?”
都氏道:“二娘子虽是无儿,与老身极其相得,向在家中,情同姐妹,得他在家,老身也有个陪伴。他今举了此意,决是难留,我宴割舍不得。只待老身过世后,任你出家也未为迟。”
二娘道:“多蒙院君相留,妾固不当违命。但道念一生,惟恨皈依日晚,在家混俗,不无尘事所关。切忆身为废人,而不回心向道惟恐当来之世,望此废形而不可得,那时悔之晚矣。惟员外、院君发慈悲心,行方便事,舍此微躯,周其衣食,使妾得日向佛前忏悔,祈保员外、院君多福多寿,妾之愿也。乞二位裁之。”
都氏挥泪道:“这样讲来,二娘子,你真舍得我去?也罢,你意已抉,不敢相强,其后供养所需,俱是老身措办。”成珪道:“你只管僧帽鞋衣罢了,道粮之费,我就听起水田十亩与他,生则膳养,死为殡殓,也见你我情分。”都氏道:“这才是理。”二娘子再三感谢。
成珪问道:“二娘,还要在那里出家?”二娘道:“正要员外与老父眼同觅一好处才妙。”成珪道:“和尚家,我到时常相处几个;那尼姑们,只因院君不放进门,我却一处也不晓得。闻有几座尼庵,说道里边有若干女众,不论老少,不计其数,从幼含花女儿出家的都有。不知怎的,不拘在山在市,都把个门儿镇日里紧紧关闭,日日又有道粮,并不出门抄化,我想这班都是真正好尼姑庵了。”
熊老道:“员外,你真是个老实人。岂不晓得古入说:僧敲月下门,正为那关的,所以要去敲。里边专一吃荤吃酒,千奇百怪,胜似男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 还养得好光头滑脑梓童帝君相似的小官,把来剃了头发,扮做尼姑,把那壮年和尚放在夹壁道里。有人来时,只做念佛看经;设人来时,一味饮酒取乐。甚至假修佛会,广延在城在郭缙绅、士庶之夫人、小姐及人家阁女、孤孀,到于庵内修斋念佛,不许男客往来。有那等不信的小伙子、恶少年要去看妇女、乱法会,又有那等开眼孔假慈悲的举人、进士、乡宦们,有血沥沥的护法告示当门遍挂,你道谁敢再来多嘴?那些妇女们挨到黄昏夜静,以为女众庵中不妨宿下,其家中父亲、丈夫也不介意。谁知上得床时,便放出那一班饿鬼相似的秃驴来,各人造化,不论老小,受用一个。那粉孩儿样的假尼姑日间已就陪着一位夫人、小姐,晚来伴寝,是不必说。其内妇人之中,有些贞烈性的,也只插翅难飞,没奈何,吃这一番亏苦,已是打个闷将,下次决不再来,惟恐玷了声名,到底不敢在丈夫跟前说出。那为丈夫的,也到底再悟不透。及至那等好淫的妇人,或是久旷的孤孀,自从吃着这般滋味,已后竟把尼庵认为乐地,遭遭念佛,日日来歇,与和尚们弄出妊孕,到对丈夫说是佛力浩大,保佑我出喜了。你道那班为父为夫的,若能知些风声,岂不活活羞杀?故此在下说,极可恶是那关门的尼姑哩。”
成公、成婆不觉大笑。熊二娘台掌道:“阿弥陀佛,孩儿未有片香及于佛门,爹爹恁般谤佛,皆是儿之罪也。”熊老脸红道:“这是因话说话,有甚罪果?”成珪道:
“闲事休题。老丈洞察其中之利弊,必能悉知其中之真伪。趁早定夺一处,以便择日行事。”
熊老道:“若要假至诚的,倒也颇有;若要真诚去处,其实罕有。只闻西湖南山有一所小小茅庵,不多几众尼僧,自耕自食,不善扳缘,奉侍一尊古佛,却是石头凿成,因此叫做石佛庵。庵里住持法名妙音,此尼年过六旬,颇有德行。只怕山路崎岖,来往不便。我儿可也中意否?”
二娘道:“儿所嫌者,正是近城市的去处,那深山僻坞,正好修行、念佛的妙境。只待员外去看一遭,便知端的。”
熊阴阳归家,说与妻子知道,熊妈妈亦不相阻。次日,熊老邀同成珪,竟去石佛庵随喜。行走之间,已是本庵门首。但见:
石径逶迤,溪流曲折。老枒树,鸣几般古怪幽禽;峻峰鲻,结无数编缠藤葛。不闻鸡犬,惟余隐隐钟声;未见茅篱,只有微微烟火。
二人抄转竹篱,又度过一条独木板桥,来到庵前。见一个粗丑老尼出来汲水,二人打个问讯道:“妙音师父在家么?”老尼答道:“家师礼忏方完,正是止静时候。 善人方丈请坐,待小尼通报,以便相迎。”熊老道:“你只对妙音师父说,就是城中做阴阳生的熊老爹爹见他有话。”
老尼道:“我道有些面善,原来就是熊先生。多时不见,便不认得了。此位员外上姓?”熊老道:“便是我家前街开解库的成员外,你难道也不晓得?”老尼逍:
“哦,是了,我记十来年前,跟随家师同化月米,正来到你们前街一所解库里募化,想就是这位员外,将些钱米出来。只见一位长长大大的院君,虎也似骂将出来,把这员外拖翻进去。惊得我师徒走也不迭,正不知甚么缘故。敢问员外,可是令堂太夫人么?”
成琏道:“惶愧!便是我家老妻。常是如此,那里作得正经。”老尼道:“怪得恁般后生,我道这院君那得偌大儿子?二位坐下,待我唤师父来。”
妙音闻知,即忙出迎,叫备茶饭。二人把所事从头说了一遍,妙音不胜之喜,更闻有田赔堂,岂不中意!满面堆笑道:“怪得夜来梦见一位金色身的罗汉降临,原来应在宅上。我到不知熊先生的姑娘嫁与成员外,弟子许久不入城来,不曾奉贺。 如今既要出家,实是美事。佛罗佛,他本是个娇养女姑,又嫁作富家娘子,怎挨得我这里黄齑淡饭?”
熊老道:“小女极不在此的。”成珪道:“师太不必记挂,凡百小菜之类,在下不时送来。况且这位二娘与我家老伴儿甚是相得。若一来时,只老妻送的小食,也教众位食用。”妙音道:“如此甚好。员外曾择日否?”成珪道:“尚未。”妙音道:“我有本历日在此,就请熊先生择个日子,待弟子好备斋供。”
熊老择道:“明日算来做不迭,后日又是丁日,彭祖忌丁不剃头,看来只有初八日上好,又差是个绝日。”成珪道:“绝日不好,另看个罢。”
妙音道:不妨,所喜的是这绝日,我等出家人不比俗家做事。况净头之意,正要意绝,心绝,情绝,欲绝,才是出家本色,买也买不个叫离四绝的日子,正妙得紧。成珪道:“这也有理。的于这日,我等齐齐送来。”
妙音请二人斋饭毕,二人别归,已有半晚光景。正行间,只听得背后簌簸的响,熊老道:“山深路僻,甚么走响?”成琏连忙回头一看,原来便是成华。熊老问道:
“你可来迎接么?”成华道:“迎接到不早上来了,饿死我也。”成珪道:“为何早上到来,在此受饿?”
成毕骨嘟张嘴道:“老员外做人诚实些,也免得院君相疑,又免得我们缉捕。偏我晦气,轮着今日远差,饭也没处买吃。”成珪道:“院君一发这般心细。”
熊老道:“今日到怪不得,倘是有像我说的那等师姑,免不得你要偷摸,这缉捕必不可少。只难为了成华大官。幸喜适才收得几个烧饼在此,权且送你充饥。”
说活之间,已到家下。成华先进,复了院君,只当消了一张牌票。都氏闻得尼姑个个老丑,心下十分放落,道:“既如此,日后来往,不必虑了。”随即别设酒席,款待老熊。不在话下。
不数日,初八已至。都氏接了熊老夫妻、周家父子,自己与何院君、熊二娘子一千女眷轿子先行,成华挑了素食果品,成茂挑了僧鞋、衣帽并二娘随行什物,众男客一齐来到石佛庵中。妙音便将香烛、佛像、花供、纸马铺设停当,等得一行人到,即便敲钟打鼓。
众人拜佛毕,走过一班村村俏俏的尼姑,俱来问讯。茶罢,一齐念动《观音经》、《药师忏》,真言咒语,就请熊二娘参佛。二娘随着妙音,遍拜如来、文殊、诸天罗汉、弥勒准提、金刚韦驮、迦伽蓝等神。
已毕,成珪将请妙音登座,着熊氏合掌顶礼,以求受记。都氏送上香信礼物,老熊送上剃头金刀。妙音即将三皈五戒,逐一讲完,便取名道:“本庵法名,向以色即是空,四字为则,如前岁收的几个小徒,乃色字头,故有色玉、色县、色块、色胆、色精等辈;次年该即字贸首,故有即溜、即头、即进、即出等辈;旧年轮该是字字打头,有了是心、是物、是作、是受四人;今年该空字取名,已有了两个师兄,叫做空幢、空准,你便取做空趣罢。趣者,趋也。我和你出家人,正该游心于淡泊,移志于空虚,乃是人道正途,故此取个空趣二字。列位员外、院君以为何如?”
周、成、熊三老都称赞道:“好。”妙音即将剪刀剪下长发,递与熊老,熊老呜呜咽咽的接了头发。早已剃做乍光光的模样,穿上法衣,霎时变做一个尼姑。妙音又教空趣参了三宝圣贤,又拜谢各位眷属,吃完斋筵等情,日已西坠,一行人各返家门,不在话下。
只空趣独留佛舍,妙音师好生温存教谕,宛款传授,不一月内,空趣师经卷尽识,禅理大通。熊先生不时来望,都院君日日送斋。
只一个空趣到庵,庵中兴旺大半,远近僧家谁不觊?内中也有游花憎人,只道成员外的小老婆出家,不知怎生丰彩,往往走来摩揣,又从人头讨着了个实打实的风声,都不来了。
况空趣原厌世情,连家中往来一应谢绝,只做自己实在工夫。看看过了三四个月,胸中朗然开悟,豁达洞彻,遇事即明,无机不解。每每台跟参禅,俱是法音天鼓,一竞的头头是道,步步生莲。
一日课诵之暇,向禅床上跏趺而坐。未一炷香,早见一个胖大野僧到来。生得古怪,《蝶恋花》为证:
细眼长眉只是笑,阔口方颐,耳大双环套。胖矮横身三尺料,斗来大肚探深窍。栗大念珠颗粒少,布囊并不盛钱钞。醉态酩酊颠又倒,满腔乐事无烦恼。
空趣见这僧人来得较近,忙欲起身来迎。只见那僧甚没体统,倚着副醉醺醺的面孔,直到床前,也不忌些体面,嬉开张阔嘴,把酒气直喷出来。
空趣躲避不迭,早被那僧一把搂住,道:“你也忒煞没答撒也,撇我许久,还不念着我哩!”空趣是个女众,一时慌做一团,那里阐闺得脱?
那僧叉伸只手向空趣棍裆里摸,空趣抵死掩住。那僧道:“你还不识这里边妙趣哩,足见你没答撒也!”说了又笑,笑了又说。
空趣忍不住无名之火,高声大骂道:“这无知野僧,何来兽秃,辄敢如此没礼!”
连声的叫唤,隔壁尼姑一个也不到来。空趣暗想道:“我道这庵实是好去处了,原来也有此等淫僧走来乱戒!众尼都不敢应,可是师父卖奸么?”那僧只是狂笑,便把手念珠舞动,歌道:
波斯那,波斯那,此时不归奈尔何。灵山久离事蹉跎,好将尘土滞清波。忍不住笑呵呵,忍不住也笑呵呵。
念毕,忽然不见。空趣悟道:“此僧临去数言,大觉不俗,谅非寻常等辈,可速赶他转来。”遂纵身一跑,不觉在房门上“噔”的磕上一头,昏晕于地。
房外众尼昕得,大惊小怪,只道有贼,连忙掌灯进房。只见空趣昏倒于地。救了一个更次方得醒,口中还说:“可惜!”众尼不知就里,再三叫问,方回复道:“我做梦,还是非梦?不是你们叫转,叉免我做半夜的大梦。”
众尼摸不头者,只把空趣仍扛上床坐了,问其备细。空趣把梦中所见细说一遍。众尼道:“这岂不是弥勒尊者现相!”空趣连声叫:“像!”忙出山门,把本庵弥勒一看,空趣拍手道:“是了,是了!你这老骚牺,你倚在清中笑我浊汉,只问你坐在此间何二?我今日已不被你笑了也!”
妙音忙问道:“贤徒莫非撕了?”空趣道:“师父,我的痴既非一朝,今日脱然已愈,只是你等的痴何日为了?我也顾不得你们,早早别你去也。”妙音道:“你要何处去?”
空趣道:“师父,你岂不知世俗谈禅,也会答你个原从何处来,五字么?弟子不是戏言,若非弥勒道兄指引,几堕轮回矣。一生幻梦,今日始觉本来面目,却与弥勒尊者相等,乃如来高弟,别号波斯达那尊者,职居罗汉之位,号有尊者之称,不台于往昔因中,共临人王法会,瞥见尘世风光,动了思凡之念。如来怜我若到尘凡,必以垂成之果,堕落膻秽:如不遂此歹念,恐道心因兹而日蛊,故送我于转轮殿前,不付宰官之职,不全男女之形,使完璞不琢,全体不沦。幸已转入佛门,了明心性,岂可久于人世哉?今日回首西归,颇无牵挂之事。只一件未完之局,尚累于心,待到冥司跟前讨个信罢。烦师父与我香汤沐浴则个。”
妙音一面着人通报成家,一面备汤与空趣。洗浴毕,遍辞诸佛圣像,别了妙音众尼,即命取纸笔来。先将前弥勒偈语先写出了,然后自留一偈云:
当年一念误,已入轮回簿。幸蒙佛祖最相怜,生我非男复非妇。咦!
假饶长就好皮囊,今朝几失西来路。
写毕,便将袈裟穿了,跏坐禅床,自此闭目,再不开口。众尼见他忽然会动笔写字,十分惊骇。
正喧嚷间,成、熊二家俱到。空趣默默不语,众人问亦不答。妙音将写的偈语出来,众人无不称异,妙音道:“空趣师原系波斯达那尊者,我等俱宜列拜,不可仍作亲属目之。”
众人依言,一齐拜下。只听得仙乐铿锵,仪仗罗列,回头看时,只见空趣已坐云端之上,与众人拱手作别,随着一班幢幡宝盖冉冉而去。众人极目瞻望,半晌渐渐不见。再看禅床之上,早已瞑目而逝。
熊老夫妻忍不住的啼哭,成珪、都氏俱亦盘盘泪下。妙音劝道:“令爱已回酋西归,大道就矣。古人说:一子出家,九族升天。今一人成佛,岂不彼此受益!正该庆贺,不必悲伤,只是念佛相送极好。”
众人齐声念佛,众尼齐声诵经。妙音设下斋筵,祭奠一番,然后将自己的龛子盛置了当,率众徒弟抬到山后平坦去处,放起一把三昧之火,念动真言咒语,敲动铮铃鼓钹相送。烧炼已毕,即将骨殖抬起,欲置普同塔内。
成珪道:“空趣师既成正果,不当混入流品,老朽当独建一塔以贮之。”另日建塔,不在话下。那时事完归来,邻舍街坊无不称异。
再说波斯达那尊者自从离却皮囊,随着一行乐从,不往天堂而去,亦不往西土而行,一径打从冥府进发。腾腾冉冉,不则一时,行过了几多渺茫去处,才人鬼门关来。一路自有那无数鬼王迎接,至如枉死城、刀山狱、黑暗狱、孽镜台、抽肠所、拔舌厅、油锅局、变相局,种种有司去处,俱有值日鬼卒、承行判官,俱来参迎。
不多时,远远见所殿字,上有金书朱匾,题着三个大字道“普度院”。鬼使先进通报。少时,一位院主出来迎接。但见:
头带一顶五佛朱冠,手执一杆九环锡杖。左有道月法师,右有大辨长者。阶前善听恒随,座右冥灯常点。只因曾发洪慈愿,直到而今未返西。
这位便是幽冥教主慈悲地藏王菩萨,见波斯到来,即便下阶相迎。波斯上殿,执弟子之礼参见。地藏再三不受,问道:“尊者尘行既满,合应更体西归,为何犹碲凡胎,以迟归旆?”
波斯道:“弟子以愚蒙之质,逾越法规。多蒙佛祖见怜,幸得不沉欲海,虽皈尼舍,尚没爱河。不亏弥勒道兄引示,何能得拜慈颜?”
地藏笑道:“尊者但知弥勒引示,不知老衲之意也。你道弥勒那人一味好饮米汁,而以嬉笑为事,能把尊者在心否?其来引示,正愚意也。昨闻法驾已至,料应不日西归,特屈法音少叙数日,以谈西域近事、尘世讹风,不识有可言否?”
波斯谢毕,道:“西方近事,尚在未知。只有尘世讹谈,大小凡有五节,甚为疑惑,正欲向教主一决,幸蒙垂问,敢不悉陈?可笑有等愚妇老妪、痴尼蠢释,每说目莲尊者当年开狱之后,放出鬼魂亿万。其后教主又着目莲转世,化为黄巢作乱,杀人八百万,血流三千里。此是疑之一也。”
“又道教主之目终年是闭,直至每年七月内,若逢大月,三十日开得一目,若是月小,终年不开。以为七月大,孽鬼少,教主忍见;七月小,孽鬼多,教主怪他,故不肯开眼一看。教主只此时已开了半日,难道终年闭目的?地藏可是另有一位么?”
这是疑之二也。
“又道人家已故宗祖,俱系地府狱中,至每年七月十五日,人间僧舍尽做孟兰佛会,冥主将那鬼魂,不论新旧,已发觉、未发觉,已结证、未结证,于十三日一齐放出,至十七日一齐收回,至使其子孙有接祖送祖之风。我想宗祖有魂,应在子孙家中,其子孙顺时致祭,颇为近理,而其接送之说,请问何处接来?何处送去?设或仍归狱中,四方岂无亿兆万数,其司狱鬼吏何许神明,能不逃失一个?若有此事,教主定知。此疑之三也。”
“又有一等无稽之徒,自言冥司判官,能知地府事迹、人之寿天,皆我掌握所司,遇有不起之疾,问之能为斡旋,只要烧些金银纸锭,即能起死回生,然后受谢。”
甚至管辖不一,有司财判官,可以致人之富;司禄判官,可以致人之贵;司子判官,可以续人之嗣。事验之后,议谢真银若干。凡世愚民,往往奉之如父,敬之如神,所祈之事,验否相半。我想人间滑吏,尚不敢直以公务泄漏,岂冥司法纪怎的森严,而用阳人为吏,已出不解;复使擅泄机关,又且因之觅利,言称梦中将来送与阎罗天子。
我想阎罗用这一班过龙的滑吏,搜索至于阳间,他在阴府一发不知怎的贪赃!教主参于十殿之列,亦必知其情伪,必能革除,今而视为公行。此亦疑之四也。
“又见阳间神像,塑出冥司形像,凡着判官,都是落腮胡子,小鬼俱是蓝靛身躯,勾人便是无常,兵健定是猛汉,无常身着孝衣,长过丈二,牛头真是牛形,马而果有马相。我今及至地府,并不见牛马面貌,亦役有无常形迹,鬼判俱与阳世吏书相等。此亦疑之五也。请教主剖之。”
地藏呵呵的笑道:“我道阳间定多奇异笑府,今果然矣。”且逐段解于尊者听来:
“当年目莲救母,放鬼之事,原不谬传,乃是冥帝好生之变局耳。罪魂多积,狱讼繁兴,不论已结未结,俱是重大孽鬼。阎罗体大慈之心,尽欲赦免,使之革故鼎新,奈其罪孽深重,不可平白放去,故此似手于彼,虚称误放。地狱一清,天界、冥司,无不欢咏。实慈悲好生之本意也。在狱孽鬼,尚欲释之,岂有无罪平民,使化为黄巢而杀之耶?虽至愚,亦易明也。不过治极生乱,天降灾横,假此凶酷,以毒兆民,正天地盈亏,春生秋杀之义也。若言杀命抵命,黄巢几多性命?若言放鬼杀鬼,何似不放此鬼?必是何物书生舞弄笔头,妄捏杂剧,借立墙壁,以欺愚昧者,何难见哉!”
“闭目一事,亦足愚僧讹语。吾以普度之心,欲四大部洲之内、阎浮世界之中,人人为善,个个作佛,竟生西土,不入地府。以至一十八层地狱之鬼,三五十般受刑之魂,皆欲其回心向佛,以生西方。吾故谆谆念念,历遍地府,期复前愿,恨不能替得此等鬼魂,受完苦恼,皈心向道,以靖斯狱,尽化为九品莲台,少遂吾愿耳。今者去少来多,已是十分着意,再有何等傲肠,不屑开眼一视?若吉不忍之心,而故陕其目,又何能故忍此心,使我不见不闻,使彼受疼受痛?闭目之说,本系戏语。愚人执以为真,固不足怪,特恨以七月大小为开闭之验,则讹抑甚矣!尊者将此二段作笑谱看可也。”
“祖宗祭祀,是子孙报本之心;地狱放收,亦教主劝善之戒。岂人无善恶,一例置之狱中;宁罪乏重轻,而概久于泉下耶?成神成佛,托生受苦,总是四散居多,而其子孙叉安知其祖先之存与否也?假令有生有死,生者不久于世,死者世代在狱,则此地狱将统三界而成,尚难容其万一,何十八层而足也?但孝子只顺时而祭,毋以无地狱故而竟亡其祖先,亦毋以有地狱故而过虑其祖先,随乡逐流,如是已而,若判官之事,冥中岂乏鬼之董狐?即孔门之弟,历代之英,俱来为王为宰,岂乏美才,而用区区村蠢之辈、田野之夫,以承生死之重务耶?不过哺啜之徒,鼓唇吊舌,为衣食计,妄言祸福,尽不晓冥府真情,似亦劝人一法。故吾冥,虽在熟知,亦未加祸,若言斯人真是判官,即于觅利可知也已。”
“人间神像,自上古设俑以来,妍媸已判,但地狱变形,乃吴道子幻中拈出,以警世人作孽故。谁知酷吏肖此苛刑,以毒黎庶,一味贿赂,岂非突睛竖发之鬼吏耶?要知道子作画,原从阳世临摹,但借阳世丑态,以为地狱榜样。且如阳世吏书,狠索银钱,不顾贫民生死,即与塑的鬼判何异?皂甲苛求分例,一味喝五吆三,造言生事,面是背非,有钱则满面春风,无钱则面青眼突,实牛马而襟裾,又与塑的牛马面何异?只可惜多与一副人形耳。”
“冥府勾人,原有旧役一名,唤为磷仵。此人生相长大,世人不识,呼为无常,殊不知无常者,辞语也,岂有是人姓无而名常者乎?刚又无常,而即克勾人者乎? 不过言人生于世,如隙中之驹、石中之火、梦中之身,光景极短,故日无常。若磷仵可无常,何独土地不可名为有短哉?地府同无此等胥役。总之,作善事则地狱亦人间,作恶孽则人间是地狱,何疑之有!”
波斯躬身作礼道:“善哉,善哉!非教主之智慧,其孰能破此迷阵耶?信乎诸孽皆由自致而然。譬如弟子以罗汉身,一念妄动,遂有千般苦恼,随即汰浊淘污,尤钟俗缘尘虑。适蒙十殿王官考我生平,颇无罪案,却缘解脱未纯,不合对嗣部判官,倩查夫家后胤,曹官回言无嗣,某方恳彼用情,那官佛然不允。早动了转轮部下一员官典,劾某以私干冥府,上违佛训,下乱冥规,未容西返。切思夫家二老,待某恩遇颇隆,而求嗣之衷,殷殷可悯,愧无尺寸相酬,将欲以途次之便,为彼赞襄,少酬万一。奚料不得报恩,反蒙黜逐。弟子不复本相,特此故耳。”
地藏道:“原来尊者因此之故,转轮何得如此胶执?明日我去见他,即当给还本相。这事极易,尊者宽怀。”
波斯道:“弟子又何亟于西域?转轮不给本相,部曹不肯添丁,只也由他罢了,我须拼个不归,仍还阳世,托为成氏之子,完此初心,他日再返沙门,未为迟也。何烦乔吏胥之褒贬乎?”
地藏道:“尊者不必使气,你既一心已定,好歹明日调停。且到后院薄斋,少叙少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