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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伏新礼优殇祸酿 弄虚脾立事谐

引首《羽林行》

王仲初作

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

天明下值岍光官,散人五陵松柏中。

百州杀人身台死,赦书尚有收城功。

九衍一日消息定,乡吏籍中重改姓。

出来依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

成珪叩头相谢,忙备酒食与周智父子畅饮。正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席问酒未数巡,外边报道北关拜客转去了,周、成二人忙放酒杯,带些钱钞,雇下轿子,同都氏三人一径往北关迸发。周家有周文、周武,成家有成华、成茂,又有几个亲邻,与同熊阴阳俱来探望。

却说胡芦提拜客转来,果然吃下一包老酒,真似稀泥烂醉,轿子上便自闭眼,到得衙门,早已唾熟。

此时天色虽晚,还有晚关来放,衙门人役,俱未做归。那成珪一事,三三二二俱已知道,都说是一块肥肉,个个人思量吃他一口。老胡醉后,到果然忘了。众人役却不肯歇,专等水儿醒来,便要桌牌拘唤。却好周、成二人早在衙前伺候。众皂甲俱来相唤。

周智即唤长子周文,暗暗分付几句说话。不多时,周文携了钱通到来。周智忙拽钱通到个无人去处,一原二故,说不多言语,钱通俱已领略,遂着成珪兑银。

钱通道:“既是周员外用着小弟,小弟无不效力,但恐具息求和,反为不妥。不若再加些银子,待小弟索性进去说个溜亮,岂不放心!”成珪道:“这极有理。”即忙添上银子,交与钱通渡进。正是:官一担,吏一头;神得一,鬼得七。

钱通松落了一半,将一半用纸包好,传下梆,径进私衙门首。适值老胡才醒,问道:“这时候,那个传梆?”管家道:“禀爷,外边传梆,一则为晚关未放,一则钱书办要见。”胡芦提道:“钱通要见,定主财爻发动。”连忙出来。

瞧见钱通手里捧着白雪雪地两大锭银子,约有二三十两轻重。胡芦提笑道:

“若舟兄,此是何处得来好大锭足色银子?”钱通道:“小人无以孝敬,特送与老爷买果子吃,聊当芹敬。”胡芦提道:“何必许多!请坐见教。”钱通道:“老爷跟前,小人侍立已过分了,如何政坐?”胡芦提道:“这竟不必论得。岂不闻朋友有通财之义,你既与我通财,就是朋友一般了。脱洒些罢,有何见谕?”

钱通道:“小人有一至友,唤名成珪,自来忠厚,从来不作犯法之事,平生惟有惧内,最为出格。”胡芦提道:“这又是我老爷的后身了。”钱通道:“今与只因与妻子一言不合,遂至冲犯老爷执事,蒙老爷已连其友人周智各责二十板。”

胡芦提道:“就是早上那妻子首丈夫偷紫梗税的?”

钱通道:“正是此人。其妻向来泼悍,随口生情,老爷却被他欺诳,屈屈的打了周、成二人。”

胡芦提慌忙摇手道:“快噤声!快噤声!我若错打了人,奶奶极要见责。况且妇人官事,每每他要护局。似这般泼悍妇女,被奶奶效尤,了账不得。便是你等各有妻小,若使得知,不为稳便。快快出去!我也不问了,免劳下顾。”

钱通道:“人犯已齐,老爷况过晚堂要审,何可置之不问?不若受此孝敬,胡乱审鞠一番,少少罚些税课,只不要叫起那妇人,岂不两全其美?”

胡芦提道:“这也有理。本当不市,看这银子分上,到要胡乱掐一掐。”钱通出来,悄悄的又另是一番鬼话回复。周、成二人不胜之喜。

少顷升堂。放关已毕,胡芦捉叫带那沿街首税的成珪进来。皂隶连声传叫。

成珪一行人已跪在丹墀下,却也放心答应,只不知先叫谁人。

胡芦提道:“成珪跪上来。”成珪向前跪下。胡芦提道:“你私漏国家税课,已非一朝,如今首人既真,赃物现在,可也招承数目,免我再动刑法。”

成珪道:“小人自来守法,并不干这违条之事。只因妻子所诳,小人有口难明。 老爷也不必动得刑法,小人甘自认罪罢了。”胡芦提道:“罪是不必讲了,只问你已经卖过几多?”成琏道:“只是铺中一十二挑,并不曾卖过半担。”

胡芦提道:“便是十二挑,也要以十赔百。叫该房照例科算上来。”

书算手便把算盘一拨,禀道:“复爷,紫草一十二挑,倍算一百二十挑,每挑值价若干,共该正税若干,火耗若干,共计税耗银若干两正。”胡芦提便提起笔来,写道:

成珪私贩紫草,欺匿国家税课。其妻出首,情弊颇真。已往姑且不究。据现获一十二挑,倍罚税银若干两,仍将本货人官公用。周智罪在通同,理宜连坐,俱拟杖。都氏证夫之短,于理何堪?姑念因公挟愤,不加惩治,逐出免供。成、成讨保,候完课之日,释放宁家。

都氏道:“我只是怪的。成茂那里?”成茂道:“院君有何分付?”都氏道:“快与我把郝扮老颜和那扮韩泰斗的速速赶他出去,不可与他一些汤水吃!”成茂道:“院君何意?”都氏道:“甚么杖妒等事,我却恨他。”何氏道:“院君又来差了。这是妆做的,与他何干?”都氏道:“装便装的,实足可恶!”

成茂又恐院君激怒,只得走入戏房,对那扮外、扮小生的道:“先生你请回丁罢,我家院君有些怪你。”二人道:“怪我们甚的?”成茂道:“院君怪的是颜老官,韩泰斗,不怪足下。你只是去了罢,白银一钱,聊代酒饭。”二人落得少了找戏,欣然而去。其余戏子,又找了几出杂剧。酒客散回,不题。

再说众客既散,独有内侄都飙,系是至亲,却便宿在姑娘家下。这都飙自从父母死后,凡事纵性,嫖赌十全,结交着一班损友,终日顽耍。只因家业已尽,手内无钱,那些朋友都已散去,单单剩得个空身,只靠得姑娘过活,全亏了奉承而致。

那都院君偏又不喜侄儿别的,刚只喜的是虚奉承,鬼撮脚,俗话说是撮松香,又名为捧粗腿。你喜者我亦喜之,你恶者我亦恶之,这便是都院君一生毛病。惟都飙竟做着了这个题目,直头在这上边下了摩揣工夫,怎教这试官不中了意!

那晚都白木正要寻些什么鬼话对姑娘说说,当个孝敬盒儿。思量无计,猛然省得道:“是了,我姑娘所怪的是老周,可以奈何得着的是成老头子。只须如此,挑他一场口面,待我于中做个好人,岂不妙哉!”即便走人房中,假做气狠狠的见姑娘道:“禀姑娘得知,侄儿要回去也。”

都氏道:“说那话!莫不是谁冲激了你?只须对我说知。这时更深夜静,怎么忽然要去?”

都飙道:“姑娘有所不知,侄儿不为别事,我好恨那老周。明日绝早定要和他讲理,故此决要回去,好寻几个帮手。”都氏道:“我儿,怪他甚来?”都飙道:“姑娘,你一个明白人,却被这老奴轻薄,兀自不晓。姑夫整酒,本为姑娘赔活,一个上席却被老周夫妻占去!这也罢了,他又专主拣戏,已是可恶,巧巧的拣本《疗妒羹》,明明姑娘比做苗大娘,教姑夫讨小老婆的样子。把你轻贱至此,我侄儿也做人不成,只是容我回去罢。”

都氏道:“我也肚里想过,总是我那老杀才不好,外人才敢相侮。我儿,且不要气坏了身体,明日我自有个处置。”都飙假气一团,客房中睡下。

次早,众人未醒,成珪尚在梦中,只听得一片喊声,从内房中倾天叫出道:“老奴才,好轻薄我也!你径一路而来的打趣我,只问那一个老乌龟拣的戏?”海沸摇的嚷得好不热闹。成珪一声惊醒,正是:

分开八片顶门骨,倾下一桶冰雪来。

连忙披衣不迭,向前跪下道:“老院君息怒!莫不是怪老夫有失新礼?乞念昨日辛苦眠迟,今日不能早起,有失问候,乞饶初次。”

都氏道:“谁责休礼?只问你,既请我赔话做戏,为何偏做本《疗妒羹》?明明的众人前羞辱我,你好作怪哩!”成珪遭:“每常别事,院君怪得有理,今番实是院君错怪也。拙夫既忝东翁,亦无自拣之理;他人择戏,好歹岂敢参越,干我甚事!”都氏道:“戏文虽当客人拣了,为何首席送了老周?只问你,此酒为何而设?”成琏道:

“首席自然先邻后亲,叙齿而坐。周君达年纪颇长,况我累他吃打,这首席自然该送他坐。”都氏道:“何不先送与我?我不受,再送与他,也未为迟。这也罢了。你只还我那拣戏的龟子,万事全休。”

成珪道:“拣戏料必是首席所至,定是周君达。院君,没奈何,免究了罢。”

都氏道:“我又不会吃人,不过说理。你只唤那龟子到来说个明白,他若不来,我也不了。”

成珪没奈何,只得梳洗了,来见周智,说与缘由。周智道:“不出吾之所料,我道被那些误了事。也不难,我早已思索在此,只凭着三寸舌根,好歹去走一遭,管取不妨。”成珪暗暗祝道:“说得停妥,谢天谢地!”二人来到成家。

周智向都氏唱喏道:“夜来多扰,正欲致谢,忽蒙见招,即当趣命。不知尊嫂何所分付?”

都氏道:“老身向来泼悍,谁不知之?昨日尊意拣本新戏相嘲,轻薄尤甚!特请老叔到来说个道理,说得过,只索罢了;若说得没理,莫怪吃个没趣去。”

周智从容答道:“嫂嫂,你真是日月虽明,那照得覆盆之下。昨日之戏,神道拣出,极是有趣得紧的,安得说个没趣二字?成员外不守家法,就比做褚大郎;嫂嫂治家严肃,处事有条,大得相夫之体,却便比做杨夫人。以夫人而比嫂嫂,既非小比,经苗氏之风流杖比嫂嫂之新礼,岂是相讥?况即此可使成员外知有当时为夫之体,而不妄效后世之顽夫,日夕恭敬于嫂嫂。此所谓羽翼《六经》,是大有功于嫂嫂之新礼也,何谓没趣?”

都氏道:“然则杖妒、见鬼等事,岂不打骂我?”

周智道:“这岂是打骂嫂嫂,不过要嫂嫂学取杨夫人,无子而有子,一家骨肉团圆的意思,有甚得罪去处?”

都氏道:“依你们说来,单道我缺陷处,是个没子。自古说得好:受人恩处亲骨肉。但能以恩义结人,何虑无子?今日戏文之意既已说明,只索罢了。如今闲话休题,趁周员外在此,做个主盟,不怕我员外不肯,我和你也了却一条后嗣的肚肠,省得身死之后,卧在床上挺尸。员外我对你说,看你也有了年纪,娶了熊宅娘子一年多,并无消息,料也生不出了。回头并无枝叶。我亦并无别人,止有侄儿都飙,颇为孝顺,只因父母死后,没人管顾,以致家业凋零。不若立为己子,使彼有父母卵翼,我有儿子承欢,岂不两全其妙!”

周智道:“宅上家事耳,区区外人,何敢妄议?况嫂嫂尊意已决,不敢再行参越。”

都氏道:“你既不管,只吃酒罢。却好侄儿已在此间,快备香花灯烛。”一面若人就请何院君母子到来,一面着人遍请街坊邻里,唤厨子整洒。随与都飙说知。

都飙惟恐站出挑唆本相,故意睡在床中。听得姑娘说出这段因由,真个赛过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一般,径从兜率天顶上疾地里忒下这顶平天冠,罩在头上,岂不快活!即忙梳洗,来到堂前拜见众客。

都氏道:“我儿,你可拜姑爹为父,拜我为母,你即改姓为成,换口厮唤,凡事从我家教,日后承我家业。”都飚即便下拜道:“蒙爹娘思义,以成飙为己子,自当永承膝下之欢,望示庭前之训。”

成珪道:“贤侄,你今既为我子,我做爷的,原系经纪中人,也没有甚么学诗学礼的话语口口,只愿你远小人而近君子,去奢侈而务勤俭。当知我这爷的钱钞,不比你都门宅中,来得容易,可以去得容易,要知我逐分厘,俱在省俭中积攒得来。你读书人,不须细说,只莫负姑娘此举。”

都飙道:“既受爹爹教育,岂敢再越规箴?前番旧事,朝天门张算命原说是我运限不利,该当破败。以后若再去嫖赌等,孩儿就额角上生个火盆大的发背……”

都氏忙抚惜道:“儿,爹爹好话,你不要便罚誓。周员外是你爹至友,手足一般,可拜作叔父。倘我百年之后,全仗看顾。”

周智断断决不肯受,连酒也不吃,竟自去了。何氏虽来领酌,亦不受拜。成珪也不来劝,一惟快快而已。都氏又唤众主管相见毕,随请众客就筵。成珪送位,都飙把盏,男女客侣各各尽欢。

从此两月清宁,并无异议。正叫做暴好六十日,自然上和下睦,夫唱妇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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