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首《玉楼春》
无名氏作
六桥岁岁花如锦,多少风流堤上逞。几番花落又重开,当日风流都老景。南北两山多邃径,沿路荒坟失名姓。可怜今日纸钱飘,他日有无犹未定。
却说是只恐线香限紧,连晚忍饿而归,又见众主管这段光景,好不害怕。没奈何,只按了胆,直头走将进去。却好都氏正是盼望之际,成珪陪个小心,深深唱个肥喏,竞不知妻子放出甚么椒料来。
谁想成珪八字内不该磨折,不知那一些儿运限亨通,也是这一刻的星辰吉利,真正千载奇逢,破格造化,霎时乐师灯化作鬼火。都氏见丈夫唱喏,便带个笑脸问道:“接客的老奴,怎么回复我?”成珪见这段光景,不知喜从何来,心头突地把泰山般一块疙瘩抛在东洋海里。
你道为何那些主管也会吊谎来吓家主?原来有个缘故:成珪自从傍晚出门,都氏却在家中备办进香物料,丫环、小厮那里理会得来?故此呐喊摇旗了这一会。众主管不知其故,却泛出这段峦头,吓得成珪屁滚尿流,好利害也。有诗为证:
雌鸡声韵颇堪夸,路上人闻体遍麻。
膝下黄金何足惜,满目谨具向浑家。
成珪坐得喘息已定,对都氏道:“拙夫蒙院君命,去到周宅,将分付的言语尽行致意与何院君得知。他已满口应允,明早即同周君达一齐到来,并无别说。”
都氏道:“那老周怎么也来?”成珪道:“院君分付邀他,自然要他也到,难道怎好虚邀得的?”都氏道:“这也罢了。你可用晚膳未?”成畦道:“多承他家再三款留,只恐违了夫人严限,故此尚未吃来。”都氏道:“偏你这样人,假小心,最胆大,猢狲君子,黑心公道,专会妆乔,惯能作巧。他家好意留你,你便领他意思才是。如何不吃他的,只道有些相怪。今后决不可如此了。”
成珪立起身,打个深躬道:“谨依院君台命。恐下遭不似今日宽恕,只求线香多限寸儿,便是万代恩德。”
丫环打点肴馔出来,夫妻二人相对而饮。成珪私自贺喜,正在饥渴之际,况兼洒落欢肠,举起大觥,一连吃了一二十觥,酒量原不济事,不觉酩酊大醉。都氏见丈夫已醉,连慌将饭出来。成琏闭了双眼孔,胡乱吃了一盏,却便垂头睡熟,倒在桌上。
丫环再三推扶,只是不动,口中喃喃呐呐的,不知说些甚么。正是醒脸看醉脸,其实有趣。惹得那些婢仆笑做一团,搅做一块,你又道没本事扛,我又道莫本事驮。
三三两两,闹攘之际,正愁没个法儿弄员外进房,不想都氏拿了杯茶儿,来到丈夫跟前,见他呼呼的睡熟,你道好一个院君,不慌不忙,把那嘹亮的声儿向丈夫耳朵边叫声:“不要老不尊!起来吃茶,上床睡去!”
成珪虽然酒醉,耳边到底惧怯,心里到底知事,一闻妻子声音,却像老鼠见了猫儿,骨碌跳将起来,双手擦擦眼孔,口中打个呵欠道:“床在那里?拿来我睡。”都氏道:“老乞丐,谁着你灌得恁醉!床在房中,可是移得来的?”成珪将醉眼白呆呆觑着妻子,道:“床不肯移来么!”又把双眼儿闭了。
都氏将茶递来,成珪一连呷了几口,脚下又只不走。好院君,看不过了,伸出三个尖尖的玉笋样的指儿,也不知甚么天师府里学来的符咒,只在丈夫脑骨上轻轻刮的一下,道:“老奴,还不走动!”
当晚各人就枕,一夜无话。忽然金鸡唱晓,将巳天明,都氏率众各各起来梳洗,又着水使去到周宅相邀。那周家却也装束齐备,听得相请,夫妻二人口口便上轿,不则一步,已到成家。都氏连忙出迎,来到厅前,福了两福。
不觉来到九里松,转过黑观音堂,便是集庆禅院,两边庵观寺院,总也不计其数。烧香的男男女女,好似蝼蚁一般,东挨西擦,连个轿夫也没摆布。挤了好一会,才到得上天竺寺。但见:
栋宇嵯峨,檐楹高迥。金装就罗汉请天,粉捏成善才龙女。真身大士,法躯海外进来香;假相鹦哥,美态陇西传人妙。求签声,叫佛响,钟鼓齐鸣,不辨五音和六律;来烧香,去点烛,烟光缭绕,难分南北与东西。正是:皇图永固千年盛,佛日增辉万姓瞻。
众人下轿,净手毕,安童点上香烛。值殿长老过来,问了居址姓名,写了两道文疏。行者击鼓,头陀打钟,齐齐台掌恭敬,各各瞻依顶礼,口中各各暗暗的祷祝些甚么。再请签筒,各人祈签已了,送了长老宣疏衬钱,然后起身两廊观看。
只见那些募缘僧人,手里捧本缘簿,一齐攒将拢来,你也道是修正殿,我又说是造钟楼,一连十多起和尚,声声口口念种弥陀,句句声声只要银子,把个现在功德,说得乱坠天花,眼灼灼,就似活现一般。那些趋奉,不能尽述。
周、成二员外虽是有些钱财,那和尚套于是不着道的,只不做声,只是走来走去。那些和尚也只跟来跟去,甜言蜜语,说个不了。都氏有些焦躁起来,到是何氏道:“一来烧香,二来作福,叫安童拿五百钱散了与他,省得在此絮絮咕咕。”
众和尚得了铜钱,好似苍蝇见血,也不顾香客在旁,好生趋趋跄跄的,你争我夺,多多少少得些,哄的一声,又到那一边,仍旧募化去了。
周智对成珪道:“贤兄,可怪这些秃驴,狠化人的钱财,又没个儿女,何苦这等? 明日留与他人受用,想他着甚要紧!”成珪道:“老弟差矣。财乃养命之渊,人岂不要?但是随缘用度,自然消受得起。这班秃子拿去吃酒养婆娘,布施的功德自在,他却消受不得,后世变牛变马,俱是这一等人。”
都氏毕竟嘴快,便对付丈夫道:“依你讲来,僧俗一理,你每常私自瞒我走去吃酒,养婆娘,也要变牛变马哩!”周智遭:“这报应之理,何待来世,只此生便有结局。 比如吃酒、养婆娘。目下虽然快乐,到老没有个儿女,设或三病四痛,没个贴体亲人,那时要茶无茶,要饭没饭,便是活受地狱,何须定要变得牛马!”
成琏不敢做声,何氏只自好笑。都氏不肯服输,便分解道:“和尚岂得没有儿子?虽然不是亲生,也只要身边有物。俗语说得好:床头一箩谷,自有人来哭。在家人,出家人,正是有货不愁贫。”
周智道:“不是亲生,到底没干。我若做了和尚,决乎明公正契娶个师父娘。”
再若大妻不生,索性早早讨个妾,也不枉了辛苦一世。
都氏道:“可笑员外一发说坏了事!岂不闻和尚无儿孝子多?你见几个敢去娶了妻,几个娶了妾?世间若有了这般和尚,皇帝也不朝南坐了。莫说僧家,就是有规矩的人家,也不敢轻易娶个小老婆。叔叔一发说得儿戏哩!”
成珪道:“不要耽搁了,我们快去还了白衣殿愿心,还要到荒陇走遭天色晚了不便。快打轿来!”
齐出寺门,早到白衣赐子殿。长老写疏宣扬,亦如前法。拜祷已完,仍旧许了来年愿心,送了衬钱,领了些点心之类,即便辞了出来。
行不一箭之地,只见一簇人挨挨挤挤的,不知看些甚么故事。正是杭州风,专报空,不伦真和假,立立是一宗。那成珪也是个未免于俗的人,连忙下轿,钻在人丛里一看。原来是两个新到的老花子,在那边求钱,对人说苦。
成珪立在人丛,把这招头细读一遍,不觉鼻子里好像喷了-碗酽醋的一溜儿酸将下来。也只是免死狐悲,物伤其类,心中暗想道:“可怜这样一对老人家,若有得一男半女,决也不到这个地步!以我论将起来,比他只多得几分钱财,倘有风云不测,就是他的榜样。”禁不住扑簌簌眼下吊出泪来,便向袖里摸一二十文钱,递了与他,叹息几声,上轿随后才去。
只见前面三乘轿子,已进了飞来峰,转过灵隐寺侧,便是成氏祖茔。成珪赶到,便着安童去唤管坟的,李敬山带了香炉五事,笑哈哈走来具禀,转一气唱了七八个喏道:“成员外一向纳福!我依多蒙照顾,常对我家老阿妈说员外好处。不知员外旧岁添得位公子未曾?”
成珪道:“恭喜添下一男一女。”李敬山欢喜道:“妙得紧!不生罢了,一生便是两位,真个有趣。还是第几位如夫人生的?”成珪带笑指着都氏道:“这个便是小女,区区就是小儿。”都氏道:“老柴根又来饶舌,莫要讨没趣吃!”
唬得那李敬山背地里把条舌头一伸,缩也缩不进去,道:“好利害!要知这个老娘,如何肯容得娶妾?料来不济事哩。”
成茂把食盒摆开,点了香烛,铺了拜单。成珪先拜了儿拜,通陈了一番,都氏也拜了,周智夫妇也相揖了。成珪又把酒来斟上,跪倒在地,又拜两拜,伏在地上,半晌走不起来。周智连忙相扶道:“莫非脚筋吊了么?”
谁知成珪祷祝到不知甚么一句话上,喉咙头一咽,竟也呃不转来,扶起之时,只见泪流满面,两眼通红。周智道:“这等年纪,何必如此痛苦!”成珪忍不住泪眼道:
“唉!贤弟,你也有所不知,连我院君,何曾晓得!想我先父存日,生我兄弟四人。 我先父那年四十九岁,不幸疫病流传,一家尽行死尽,单单剩了区区。可怜惟我最幼,自……”
岳坟,会着众人,团团赏玩了一回。大船等候已久,成琏就请周智夫妻俱到船中。艄子撑出湖中。安童先备午饭吃过,又煮些茶吃了,然后摆开攒盒,烫起酒来,分宾主坐定,小使斟酒,大家痛饮。
艄子撑了一会,问道:“员外,还是往孤山、陆坟去,还是湖心亭、放生池去?”成珪道:“这些总是武陵旧径,何必定要游遍?只是随波逐流,适兴而已,凭你们罢!”
都氏道:“我们下船得忙了,忘了一件正事:昨日成茂的儿子听见我进香,他要个耍孩儿,我便应许了他。如今到不曾着你们买得几个,做做烧香人事也好。”何氏道:“正是。我也忘了,我家小儿子也说要些摇鼓吹笙,如今一件也不买得。”
成珪道:“这个不难,我们回去,少不得打从净寺经过,里边要千得万,买些便是。”
周智脸上早有三分酒色,正是醉后发出醒中言,便立起身道:“老嫂没有泥孩儿,拿了银子买得出来;要个养老送终的孩儿,由你黄金堆垛,也买不出。小可有句不失进退的言语,不惧虎威,将欲奉告,不知老嫂可容说否?”
何氏道:“吃了几钟脓血,不要嘴儿舌儿的。”都氏道:“员外所言,定须有理,便请分付。”
周智道:“在下多蒙铺爱,实胜至亲。今日复蒙赐饮,虽则沉酣,尚还明白,必不把张姑李妈的话儿将来扯拽,单单说着贤兄嫂一件急切之事。既蒙不厌絮烦,方敢斗胆。智闻岐伯所谓:男子二八而肾气盛,天癸至,精气充和,即能有子;三八肾气平均,筋力强劲;四八筋力隆盛,肌肉充满;五八肾气衰,筋力不能;六八阳气衰竭于上;七八肝气衰,精液少;八八齿发去,天癸竭,而不能有子矣。然而尚有七十年来养一娃的故事。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月事以时下,故能有子,三七肾气均平;四七筋骨隆盛;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六七三阳脉衰于上,而皆焦,发始白;七七任脉虚,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然而朱闻年愈五十而能生子者。今贤兄年未八八,尊嫂年过七七有奇,兄欲博得一男,如千中尚可选一;尊嫂则缘木求鱼,料应无望。论兄嫂赤手成家,夫妻协力,历尽苦辛,到今日家给人足,自当并荷甘美。但人生于天地之间,不尽于忠,当完其孝,兄之百行固优,而不孝有三,无后最大!在兄嫂,以天命绝嗣,人力已难回挽;在弟,据武侯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为兄之计,莫若尊先圣之遗言,如《易》云:枯杨生枝,老夫得其女妻。 吉,无不利。此圣人垂教于后世,正劝那无子老人,教他另逑侧室,自然吉,无不利,何必拘拘于糟糠之说,以绝宗祖之大事乎?况胡阳觅婿,宋宏之妻室尚幼,而宋宏之子已生,如允之,是弃前妻也,则为万世诮;诮在宏矣。今吾兄娶妾,吾兄之尊嫂已苍,而吾兄之人子尚乏,即娶之,不为弃旧恋新,不娶亦为万世所请,然诮不在兄,而在嫂也!惟兄嫂裁之。”
成珪听了这一席话,把头点了几点,心中十分用得这番话着,巴不得妻子口中说出“有理”二字,自己先道:“难得贤弟爱我,委实感激。只恐年纪老了,总然生下一男半女,死后没人管顾,故此算计不通。”何氏道:“员外说那里话!古人说得好: 只恐不养,不愁不长。”
都氏半响声也不做,叉过一霎时辰,方对周智道:“周员外,依你这许多通文达理,我道为些甚么,不过要我替丈夫娶妾么!”
周智道:“正为这句说话。”都氏道:“人人说员外聪明伶俐,谁想也只本等!不嫌絮烦,老身也要斗胆一斗胆。”周智道:“嫂嫂只恐娶了进门,另有甚么话说么,也要道道破,请教请教。”
都氏道:“我闻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得马者未必为喜,失马者未必为忧。齐桓公多子,身薨六十二日而未敛,至尸虫达于户外;邓伯道无儿,后人千载传扬,岂桓公少于之过欤?抑邓氏无力娶妾而然欤?总之,天不绝人在垂亡,可以转祸为福;天既不佑,任多男亦必到老无成。若沦娶妾,极是美事,但我辛勤劳苦,不易成家,一旦为他人受用,便于尊意若何?”
周智道:“你聪明盖世,贤达过人,又来说懵懂话。员外娶了妾,便是院君的侍婢一样,诸般替就,凡事听从;倘生下儿女,就是院君生的一般。这是院君极受用的去处,怎倒说他来受用?嫂嫂没奈何,只看周智夫妻薄面,求你允了一声,使费银两,俱是小可捐赀。”
都氏道:“久闻员外富饶,更兼有子,只不要得道夸经纪,也不要无事起风波。”
目今世态恶薄,转眼难量。古人说:养儿不可夸,直待做丧家。倘员外像了齐桓公,尚且恭喜;若做了邓伯道,请留了这番议论,放在后边自用罢了。
成珪在旁,直正魂不附体,只好目瞪口呆。初时巴不得周智来说,这回见妻子变了这脸,担下一把干系,巴不得周智闭口。不想周智倚着三杯酒罩了张脸,竟也不顾他,又说道:“嫂嫂,不要轻怪了人。你道内室们欺压丈夫,可是没罪犯的么? 夫者妇之天,那阎罗老子料必不怕老婆。算你百年之后,也要遇着你家祖宗于地下,那时鬼哭神号,俱来埋怨若你,想了周老今日之言,可不悔之晚矣!嫂嫂三思而行,快快不可如此。”
何氏只把丈夫拦阻,那里肯住?只得将些言语于中劝解。都氏本不是个善菩萨,况且重大所关,如何教他缓款得一些?两下三言两句,眼见得为好成拙。说得那都氏起了一点厌贱之心,动了一把无明之火,对周智道:“啊哟,周智,你不要忒过了分!你是我家五服里,还是五服外?人不识敬,鸟不识弄。今日谁请你来做说客?我这里用你不着!苍蝇带鬼面,甚么样大的脸皮!从来丈夫也十分怕我,不要失了体面去,恐不雅相!”
成珪见妻子发作,又恐周智见怪,按了胆道:“院君,你也忒煞性躁,丈夫由你教训,外人可是冲撞得的?”
都氏正在怒气头上,搔着这个痒处,便骂道:“我晓得,总是你这老杀才的教头,什么抬举了我?狗子朝外叫,自己磨灭不勾,还要寻个帮衬哩!”就把攒盒掀上两格,照面门一下,偏又是格煮的肴馔,连汤带汁的打将过去,把成珪拌做糟萝卜相似,洗抹不迭。
何氏见势头汹涌,将都氏一力劝到楼上赏玩,都氏只是余气未消。成珪见妻子上了楼去,便装出假硬来,低声骂道:“老不贤!老乞婆!”又向周智轻轻请罪几声。
周智道:“虽然如此,那里作得正经。只是老兄天竺进香,门门上挂了招牌回去,那葡萄架的谎那里去圆?”成珪道:“惶愧!惶愧!”
两人另斟热酒,换去残肴,慢慢又饮了一会。周智起身到船尾上出恭,成珪唤个小使问道:“我适才假骂院君,院君听得些否?”小使未及回答,周智已在背后听见,便假憋了喉咙道:“老杀才,骂倒骂得好,不要谎着!”
那成琏不道是周智,便把手中一个酒盏扑的掉落地下,开了张口,闭也闭不拢来,回头见是周智,两人大笑一场。
不觉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将次船泊岸来,一齐起身。成茂收起酒器什物,还了船钱。周智夫妻就在船里作别先回,成珪夫妇随后也回家中。
众人接见了,惟独都氏气狠狠的进房安歇。众人睡一觉醒后,还只听得夫妻吵闹之声,想来成珪这番断没有昨晚的时运了。正是乐极生悲,热极生风。直教:家庭之内,不容个未冠的安童;厨灶之中,那许放青年的侍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