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倦了频年的飘泊,并且又当日本帝国主义军队的来侵与世界经济恐慌最高潮的当口,觉得不死不生地羁栖在大都会里作穷苦的文士生活,也没有一点意义,林旭就在一天春雨潇潇的早晨,带了他的妻儿迁上比较安静的杭州城里去永住了。
杭州本来是林旭他们的本土本乡,饮食起居的日用之类,究竟要比上海便宜得多。林旭在表面上虽则在说,对于都市生活,真觉得厌倦极了,只想上一处清静点的地方去读读书,写写东西,但其实,这一次的迁居的主要动机,还是因为经济上的压迫。
“算了算了,人生原不过是这么回事。苦苦的寄生在这大都会里,要受邻居们的那些闲气,倒还不如回到老家去住它几天大房子的合算!”
林旭在一天睡不着觉的恼人的晚上,这样的轻轻地说了一串并不是在对人讲的独白,而睡在他的身边,似乎也还没有合眼的他的夫人,却马上很起劲地回答他说:
“我倒也是这样的在想,就是不回乡下的老家,上杭州去租一间大一点的房子住住,租钱究竟要比这里便宜些。”
这一个偶然在蚊帐之内的夫妻会议的决议案,居然于半月之后被实地执行了。将几件并不值钱的零星行李与两个小孩子搬进车厢之后,林旭把关在那里的车窗放了下来,对着烟雾和春雨拌在一道的象灰浆一样的上海空中,如释重负似的深长地吐了一口郁气。立在窗口,拿出手帕来擦擦额上的汗,回转头来,对两个淘气的小孩发了几声叱咤的命令,他又凝视住窗外的雨脚在作独语说:
“车到站的时候,要希望它不落雨才好!”这一个老是象只在对自己说话的独语习惯,也是林旭近来的一种脾气。有时候在街上独步,或一个人深夜在书案前看书的当中,他也会高声地说出一句半句的话,或发出一声绝望悲愤的叫喊来。他的家人对他这脾气,近来也看惯了,所以即使听见了他的独白,看见了他的脸上的险恶的表情,也到了会泰然不去理他的程度。
因为是落雨天,所以车厢里空得很。火车开出之后,林旭一个人走上了离女人小孩们略远的一个空座去坐下,先翻开了一册打算上杭州去译的书看了几页。后来又屈着手指头计算了些此番搬家的用费之类,更看看窗外的雨景而打了几个呵欠,不知不觉就昏昏沉沉地在座位前的小桌上靠住睡着了。
火车准时到了杭州城站,雨还在凄凄地落着。一靠月台,他的夫人就向车窗外干娘大哥二弟地招呼了一阵;原来他们的亲戚朋友,接到了他们将迁居来杭的消息,和火车到站的时刻,早就在那里等着了。林旭走下了月台,向几位亲戚带来的小孩子等一看,第一就感到了一种辨认不清的困惑。几年前头,他上杭州来看他们的时候,有几个小的他不曾看见,有几个与他是居于叔侄的辈次的小孩,也还是不懂人事的顽童,而现在他们竟长得要和他一样地高,穿着了学校的制服,帮他提行李,抱小孩,俨然是已经成年的中坚国民了。走出了月台栅门,等汽车来搬行李的当中,他约大家上待车室里去坐了一下,喝了口茶,吸了支烟后,他镇静地向他的长一辈的亲戚们仔细一打量,心里头也暗暗地吃了一惊。他觉得他们的脸色,他们的姿势,在这仅仅的几年之中,竟变得非常之衰老了。
“啊啊,这一个人生,这一个时间的铁门关,谁能够逃得过去?谁能够逃得过去呢?”
分坐入了几辆汽车,他向两旁在往后退的依旧同几年前一样的衰落的杭州城市看看,心里忽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灰冷的感觉,在他的口上,险些儿又滚出了这一串独白。
在杭州住下的第二天,新居的电灯,接上了火。林旭吃过了夜饭,踏进一间白天刚布置好的书斋,去打开夜饭前送到的上海报纸来看,初看了第一面的大字广告,还并不觉得什么,跟着日军侵入的政治新闻,因为只看了些题目,倒也还可以,后来看到了三面的社会新闻,读入了记事的第一则,就觉得字迹模糊得很。叫家人来换上了一个五十支烛光的电灯球,继续再把社会记事看下去,而字迹的模糊,还同没有换灯球的时候一样。他把眼睛擦了几擦,歪头一想,才晓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副新近配好的老光眼镜,在移家的纷乱之中,不知摆入了什么地方,到现在还没有寻着。放下报纸,灭去电灯,踏回寝室去就寝的路上,他又轻轻地独语着说:
“明天一早就非去配一副眼镜来不可!非去配不行!”
搬定之后,约莫将一礼拜了,有一天久雨初晴的午后,林旭在中饭时饱啖了一盘杭州著名的醋溜鲫鱼,醉醺醺地正躺在书斋里的藤椅上拥鼻微吟。
“冷雨埋春四月初……归来……饱食故乡鱼……范雎……书术成奇辱……王霸妻儿……爱索居……伤乱久嫌……文字狱……偷安……新学武陵鱼……商量柴米分排定……缓向湖塍试鹿车……”
翻来覆去,吟成了这五十六字,刚在想韵脚和平仄的协与不协,门铃一响,他的已经长到六岁的儿子却跑进来说:“有客人来了!”
跑上客厅去一看,他起初呆了一呆,一时竟认不出这客人是谁。听了客人叫他的声音,又听了一句“你总以为我还在广东吧?”的开场白之后,他就“啊!”的叫了一声,抢上去握住了客人的手,只在“仲子!仲子!”的叫客人的名字,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诗人黄仲子当十几年前刚出第一册诗集的时候,林旭在上海原是和他很熟的朋友。当时因为有人毁谤林旭,说他是一位变态性欲者之故,年纪很轻的黄仲子,对他还同小姑娘似地表示了许多羞缩的神情。以后一别十余年,他们有时原也在车窗马背,客舍驿亭里见过几次面,有时也各寄赠着一些自著的作品之类,通过许多次信,但到了这一个安静的故乡来一见,林旭真是掉入了梦里去的样子。
“仲子,你广东是几时回来的?”
“回来得已经有一年光景了,时代实在进展得太快,我们都落伍了,你也老得多了呢,林旭!”
“那当然!仲子,我看你的额上,也已经有了几条皱纹了呢!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啦!你近来还做诗么?”
“柴米油盐都筹谋不了,哪里还有工夫做诗哩!你有几个小孩子了?”
“两个半,因为还有一个,怕就快要出来,所以只好算半个,你呢?”
“也是三个!性欲的净化,The Sublimation of sexual Instinct的必要,虽则时时感到,可是实际上却终于不行。”
“哈哈,哈哈,你也做了山喀夫人的信徒了么?节育这一件事情可真不容易,好!让我们慢慢地来研究吧!”
“上海的文坛怎么样?你为什么要搬到这一个死都里来住呢?”
“还不是为了生活!我们是同你刚才说过的一样,都落伍了。无论如何,在这一个暴风雨将吹到来的大时代里,我们所能尽的力量,结局总是微薄得很。新起的他们,原也很在努力,但实力总觉得还差一点。象我这样,虽自己明晓得自己的吹弱无能,可在有些时候,也还想替他们去服一点点的推进之务,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近来老觉得似乎将要变成他们的障碍物的样子,所以就毅然决然地退出了这文笔的战场。仲子,你以为我这计划怎么样?”
“当然是很好,我们虽则都还未老,但早已先衰了,第一就得来休养休养,虽然或将从此一直的没落下去也说不定。”
“祝夫人呢?近来怎么样?”
“她么?不是刚才同你说过,已经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了,除开走上了千古不易的母性的轨道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金女士呢,金丽女士呢?我听说她也已经回国了,是在杭州教书吧?”
“她也在这里,并且因为在一张报上看见了你的来此地永住,还很想和你见见。明天午后有没有空?我们去约她游一趟湖,你以为怎么样?”
“好,好得很,我明天午后一定上湖滨去等你们。”
林旭和黄仲子这样约定了明日去游湖,两个人又谈了些闲天,就匆匆地分开了手。是在这一天的晚上,林旭于躺下床去之后,就又问了问他的夫人:
“黄仲子明天约我去游湖,你愿不愿意去?”
“挺着了这么一个大肚子,谁还愿意去出丑哩!”
“听说金丽也一道去的,你们不都是老同学么?为什么不去见见谈谈?”
“等我做了产之后,再去请她们吧!”
原来林旭的夫人汪宝琴和黄仲子的夫人祝荫楠以及金丽,都是杭州女学校里的先后的同学,而同级的金丽和祝荫楠,还是同一个县里出身的小同乡。当诗人黄仲子在向祝女士通信求爱的时候,比祝低一级的汪宝琴她们的班里,很流传着有些风说,似乎说诗人黄仲子对祝的级友金丽,一时也曾经感到过不能自已的深情。但结果,黄祝俩终于结成了美满的良缘,而金女士也于学校毕业之后,上法国去继续读了几年书。不久之前,金女士刚自法国学成了回来,仍在杭州的一个大学里教书。林旭有一天偶尔在报上的教育栏里看到了这消息,对他夫人说了,他夫人也就向他说出了那一件旧事。后来他又听她说,金女士,因为抱着高远的理想,一直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独身的处女;因此他对她也触生了一点浅淡的好奇心。平时对于女性绝不注爱的林旭,这一回见了黄仲子而竟问起了金丽,想来总也是这一种意识下的丽比多在那里起作用。
到了和黄仲子约定的时间前半个钟头的光景,林旭便从新寓出来,慢慢地踱到了湖滨。这一天的天气,原也晴暖得宜人,但香市早过,浴佛节也于前两天过去了,故而湖上的游人,也并不多。日光淡淡地晒在湖滨的树枝上,远山上,以及许多空船的白篷子上。当这一个继三春而至的热烈的首夏晴天,照理来讲,湖上的景色,当然是分外的妍丽浓艳的,但不晓怎么,林旭一个人在湖滨踱着,看看近旁,看看远处,只觉得是萧条落寞,同在荒凉的冬日,独自在一个废墟的城边漫步时的情景一样。
先在体育场附近的堤上走了一圈,等慢慢走到了二码头的树下的时候,他觉得脚力也没有了,所以就向一条长木椅上坐了下去。将头靠上了椅背,眼睛半开半闭地茫然对西面的山影不知呆看了几多时,忽而在他的近旁路上,有许多蹀躞着的小孩脚步声听见了,回转头来向北一看,他第一眼就看出了一个身材比那一群小孩、大人都稍高一点的女性的上半身。接着就看见了黄仲子,看见了黄仲子的夫人和她的三个小孩。同时黄仲子也走上了他的面前,在说话了。
“你等得很久了么?我们因为去约密斯金,绕远了路。”
说着,他就照例的替林旭和金丽介绍了一下,金女士的青春的丰润期,虽则已经过去,但从她的紧张的肌肉和羞涩的表情上看去,究竟还有点少年的风韵留在那里。林旭一面露着微笑应答着话,一面更抛眼向仲子的夫人一看,觉得她的头发也枯燥了,颜面也瘦落了,谈话的语气也散漫了,时时只在照顾着三个孩子,生怕他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
“是的,仲子的话说得不错,她是已经走上了母性的轨道了!”
这样私私在心里转着念头,他又掉头向仲子一看,觉得从前是那么热情汹涌的这位抒情诗人,现在也戴上了近视眼镜,穿上了半旧的黄黑色西装,本来是矮胖的身体,更觉得矮了胖了一点,彬彬有礼,默默随人,似乎也已经变成了一位走上了轨道的父亲。
林旭因为多走了一点路,身体微感到了些疲乏,所以对于游湖,并没有积极的兴趣。金女士也说今晚上有朋友结婚,要去帮忙,怕是不能在湖里滞留到夜。黄仲子夫妇俩,有三个小孩要招呼,落船上岸,处处都有不便,所以落不落湖,也是随便的。林旭感到了这些,并且觉得金女士也已经会见,好奇心也早已满足了,故而就提议说:
“我们还是上西园去吃点点心吧!湖上清冷得很,玩也没有什么好玩。”
大家赞成了这提议,上西园三楼去坐落,在吃点心的中间,林旭向四周清淡的座上看看,忽而想起了一幕西班牙伊罢纳兹著的小说《洪流》的电影里的场面。
“仲子,前几年,有一个外国影片,伊罢纳兹的《洪流》,曾经到过中国,你有没有去看?”
林旭不经意地将这一句话问出口后,心里倒觉得有点太冒失了,所以不等黄仲子的回答,就接着又将话岔了开去:
“近来中国的电影,似乎也很进步,不过无论如何,我觉得总没有外国影片那么的高尚。”
这样的勉强遮掩了过去以后,林旭再偷眼望了一望金丽,她似乎还没有听见这一段谈话,只在呆呆地了望着窗外的外景。
又无情无地的谈了些杂天,给小孩子们吃了些甜点心之类,西南角上的一块浮云,渐渐的升起,把太阳盖住了。付过了茶点杂帐,等他们大小七人走下楼来,各在三岔路口雇车回寓的时候,时候虽则还是很早,但湖上的天光,竟阴森森黑暗得有点儿象是日暮的样子。
原载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文学》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