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絮尔·弥罗埃
首页 > 于絮尔·弥罗埃 > 一六 两个敌人

一六 两个敌人

检察官是孤儿的法定监护人;清点遗产之前,检察官先得委托篷葛朗做代表,办这手续需要相当时间。关于米诺莱的遗产,大家纷纷议论了十天之久;终于继承开始[119]了 ,一切都按照法律程序严格执行。公证人第奥尼斯正是得其所哉,进账不少;古鄙也趁此机会兴风作浪。遗产的数目既然很可观,办案的手续自然很繁复。办过第一道手续,照例得吃一顿。公证人,帮办,承继人,见证,都喝着家藏的名酒。

在内地,尤其在小城市里,居民都是住的自己的房产,要借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盘进什么铺子的人,差不多老是连屋子一起买下的。检察官托治安法官篷葛朗照料孤儿的权益,法官觉得要于絮尔能搬出旅馆,只有劝她自己买房。在大街和横跨运河的桥相交的地段,正好有一所小屋子:进门是一个过道,底层只有一间餐室,临街开着两扇窗;餐室后面是厨房;从厨房的玻璃门出去,有一个三丈见方的院子。一座狭小的楼梯,临河有几个小窗洞取光。二层楼有三间房,顶上还有两间阁楼。屋价是六千法郎。篷葛朗向蒲奚伐女人借了两千法郎积蓄,先交付一部分屋价,余下的再分期拔清。

于絮尔要买进干爹的藏书;篷葛朗看到屋子的进深正好摆得下书架,教人把二楼的两间房前后打通。因为萨维尼昂和篷葛朗把那些管打扫,油漆和装修的工人催得很紧,于絮尔到三月底居然能离开旅馆,搬进这所难a看的屋子了;但她的卧室仍旧和承继人把她赶出来的那间一模一样;法官启封的时候,把她原有的家具都搬了来。蒲奚伐睡在于絮尔卧房的顶上一层,只要小主人拉着床头的铃,她立刻可以下来。派作藏书室用的房间,底层的堂屋和厨房,都还空着,只粉刷了一道,糊了花纸;专等干爹的遗物拍卖的时候去买家具来布置。

法官和神甫虽然深知于絮尔的性格,还是替她担心,认为从老医生给她过惯的高雅富足的生活,过渡到这个清贫简陋的生活,未免太突兀了。萨维尼昂为之伤心透了,好几次暗中贴钱给工匠和家具商,一定要让于絮尔至少在房间内部,不觉得以前和现在的卧室有什么分别。但只要瞧着萨维尼昂就心里快活的姑娘,对一切都安之若素。两位老朋友看着更加感动了;除了过去的事实证明以外,她又再度证实只有感情方面的痛苦才会给她打击。她为了干爹的故世,悲痛之极,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了变化,虽然这变化使她的亲事又多添了一重障碍。萨维尼昂鉴于她生活清苦,大为不乐;而她看到萨维尼昂的不乐,又觉得十分难过,甚至搬进新屋那天,她早上望了弥撒出来,附在他耳边说:

“没有耐性,爱情是不会成功的;咱们等着罢!”

等到老医生的人欠欠人的账结出了,玛尚受着古鄙撺掇,要包当丢埃太太把到期的借款立刻还清。古鄙因为暗中恨着米诺莱,便改变方针去投靠玛尚,以为跟这个放高利贷的精明人打交道,或许比跟谨慎小心的才莉容易得手。老太太接到催告的公事,要她在二十四时以内把十二万九千五百十七法郎五十五生丁付给承继人,还得从催告之日起另付利息,否则就要扣押不动产;老太太吓坏了。另外借钱来还债根本不可能。萨维尼昂到枫丹白露去请教一位诉讼代理人。

诉讼代理人说:“你碰到了一批不肯和解的坏蛋,一定要狠狠的逼你,吞掉你鲍第埃田庄的产业。你还是把法院的拍卖改做自己出售罢,还能省一笔手续费。”

这个坏消息使布勒塔尼老太太大受打击;儿子很婉转的表示,假使母亲在米诺莱医生在世的时候赞成了他的婚事,老医生一定会把财产送给于絮尔的丈夫:今日之下,他们早已家道富裕,不至于艰难到这个地步了。这番理由,说的时候固然没有责备的意味,但跟不久就要倾家的念头同样伤透了老太太的心。于絮尔寒热刚退,受的承继人的气才不过平了些,听到这件祸事,不禁失魂落魄,呆住了。没有能力帮助爱人,对一般坚贞贤淑的女子,的确是最残酷的痛苦。

“我本想买我干爹的屋子,现在买你母亲的罢。”她和萨维尼昂说。

“怎么可能呢?你还没成年,要出卖公债必须经过一番手续,那又是检察官不会同意的。并且我们也不预备和债权人对抗。一个旧家崩溃,全镇的人看了都高兴。那些布尔乔亚很像一群抢骨头的狗。幸亏我还剩一万法郎,在料理这桩倒霉事的期间,可以养活母亲。你干爹的遗产没有清点完毕,篷葛朗先生还希望替你找到一点儿什么。看你两手空空,他和我都觉得奇怪透了。医生对他,对我,屡次提起替你安排了一个美好的前程,所以我们对现在这个情形简直莫名其妙。”

她说:“噢,只要能把干爹的藏书和家具买下来,不让它们散失或是落在不相干的人手里,我对自己的命运也满足了。”

“可是你想承买的东西,谁知那些卑鄙的承继人标什么价钱呢?”

从蒙太奚到枫丹白露,大家议论纷纷,只谈着米诺莱的承继人和他们正在搜寻的百万藏金。但屋子启封以后,经过无微不至的检查,仍是一无所获。包当丢埃家欠的十二万九千的债;年息一万五的三厘公债,合到三十八万本金,因为行市已经涨到七十六法郎;估作四万法郎的屋子,再加屋内的漂亮家具,财产总数大概有六十万。那在众人眼里,为数也不算太少,大可安慰的了。但米诺莱心里着急得很。因为蒲奚伐女人和萨维尼昂,跟法官一样始终认为必有遗嘱,每一道手续办完,总得问篷葛朗搜查的结果如何。篷葛朗有时在经纪人和承继人们走出去的当口叫起来:“我简直弄不明白了!”在许多肤浅的人眼中,每个承继人得到二十万法郎,在内地已经是一笔很大的家私,也就不再追问医生在日单凭一万五的岁收,怎么能对付那种排场的;因为借给包当丢埃的款子,利息分文未取。这问题,只有篷葛朗,萨维尼昂和本堂神甫三个人,为了于絮尔的权益才想到;他们在言语之间表示这疑问的时候,好几次使车行老板脸都变色了。

财产清理完毕的那天,篷葛朗说道:“要说搜寻,也搜寻到家了;他们找的是藏金,我找的是资助包当丢埃先生的遗嘱。壁炉里的灰也撩拨过了,白石台面也掀起来了,软底鞋也摸过了,床架子也用签子戳过了,褥子抖过了,盖被和压脚毯都用针刺过,鸭绒被翻过身,文件一张张的看过,抽斗一只只的寻过,连地窖里的泥土也翻掘了,而我还在旁边鼓励他们这样翻箱倒箧的搜查呢。”

“那么你看是怎么回事?”神甫问。

“遗嘱一定是被不知哪个承继人毁掉了。”

“还有公债呢?”

“甭提啦!像玛尚和克莱弥埃那么阴刁,那么狡猾,那么贪心的人,知道他们干的什么事!到手二十万遗产的米诺莱,他那份家私又是怎么来的?据说他快要把车行的执照,牌号,住宅,全部出让,值到三十五万法郎!……你听听这数目罢!而他投资在田产方面的三万多收入还没计算在内。想到咱们的老医生,真是可叹啊!”

萨维尼昂道:“遗嘱也许藏在书架里罢?”

“所以,于絮尔想收买藏书,我没有劝阻。要不然,让她把仅有的一笔现款,花在她永远不会打开的书本上,不是发疯吗?”

镇上的人原来以为遍寻无着的现金都饱了干女儿的私囊;等到确实知道她全部财产不过一千四百法郎年息和一些零星杂物,大家就一致注意医生的屋子和家具了。有的认为必有大批钞票藏在家具里;有的猜老头儿把钞票夹在书里。拍卖的时候,承继人们用了古古怪怪的方法来防范。第奥尼斯担任公卖人的职司,每次拿起一件东西来喊价,总得声明一句:承继人只卖家具,不卖家具里头隐藏的东西。交货之前,他们又像做贼的一样,翻来覆去的看上半天,拿手指弹着听声音,或者把手伸进去掏摸;临了,看着人家把东西搬走时的眼神,活像一个做父亲的目送独养儿子上印度。

蒲奚伐女人参观了第一道清点程序回来,垂头丧气的说道:“啊!小姐,我下回不去了。篷葛朗先生说得不错,你看到那种场面是受不住的。东西都摔在地下。人到处乱跑,像街上一样,把最漂亮的家具都随便糟蹋,当梯子用,里里外外搅得一塌糊涂,便是母鸡要找它的小鸡也不容易了,真像火烧过了一样。院子里堆满杂物,五斗柜都打开着,里头全空了!噢!可怜的老人家,还是死了的好,要不然,看到这次拍卖也会气死的。”

篷葛朗受于絮尔委托,代买她干爹心爱的家具,拿来装饰她的小屋子;但拍卖藏书的时候,篷葛朗绝不露面。他比那些承继人更乖巧,猜到他们贪得无厌,会把书价抬得太高的,便委托墨仑一个做旧货生意而已经来买过几批东西的人,专程到纳摩来。承继人们因为不放心,把书一部一部的出卖。三千册书没有一册不经过检查,察看,提着封面封底拼命抖动,看有没有夹在中间的纸张掉下来;书面书底,里封衬页,都严密查过。于絮尔拍进的东西,一共要付六千五百法郎左右,等于她在遗产中应当收进的款项的一半。书架交出之前,先从巴黎请了一个以识得暗机关出名的细木工专家来仔细检查。等到法官吩咐把书架和图书送往弥罗埃小姐家里,几个承继人又莫名其妙的害怕起来,直到以后看见于絮尔跟从前一样清苦,才算放心。

米诺莱买了老叔的屋子,价钱被其余两位承继人抬到五万,认为车行老板存心想在墙壁中得到什么藏金。协议书上还为此添加保留的条款。遗产清算完毕以后半个月,米诺莱把车行和牲口,一起卖给一个富农的儿子,自己搬进老叔的屋子;又为了装修和买家具,花了一大笔钱。可见米诺莱是自愿住在于絮尔近边,只和她隔着几步路的。

限期清偿的通知送达萨维尼昂母子的那天,米诺莱在第奥尼斯家里说道:“希望这两个臭乡绅早点儿滚蛋!以后咱们再撵走别的。”

古鄙回答说:“老婆子是十四代贵族之后,不愿意看着自己落魄的;她会上布勒塔尼去养老,到那边去替儿子娶个媳妇。”

当天早上替篷葛朗立了买契的[120]公证人说:“我看不会的;于絮尔才买了里李加寡妇的屋子。”

“该死的小丫头只想跟我们捣乱!”车行老板冒冒失失的嚷着。

古鄙看见那蠢笨的大汉做了一个气恼的姿势,觉得很奇怪,问道:“她住在纳摩跟你有什么相干?”

米诺莱的脸红得像罂粟花,回答说:“你不知道我儿子糊涂透顶,爱上了于絮尔。我愿意出三百法郎,叫她离开纳摩。”

单看这第一阵冲动,谁都懂得于絮尔尽管贫穷,隐忍,也要使有钱的米诺莱大不安宁了。米诺莱先是忙于清算遗产,出盘车行;接着又有许多意外的事需要奔走;为了买进医生的屋子和种种细节,又不免跟才莉争论;才莉为了儿子的前途,一心只想过体面生活。米诺莱这样的忙来忙去,和平时那种安静的生活大不相同,自然没有工夫想到他的受害人。可是,到五月中旬,搬进布尔乔亚街几天以后,他有一次散步回来,听见钢琴声,又看见蒲奚伐女人像守护宝物的神龙一般坐在窗口,便突然之间听到有一个讨厌的声音,在自己心里叫起来。

像车行老板那种性格的人,为什么一见于絮尔会立刻觉得受不了呢?于絮尔根本没疑心他偷过她什么东西。安于患难的那种伟大的精神,怎么会使他想要把她赶出纳摩呢?而这念头又怎么会带着仇恨与疯狂的意味?要解答这些问题,恐怕只要写一篇道德论文才行。也许失主在米诺莱近边住上一天,米诺莱就一天不敢自信为三万六千存息的合法持有人。也许米诺莱的被害人一日不去,米诺莱就一日不放心,隐隐约约的以为自己犯的案子必有机会被人识破?也许这个浑浑噩噩,近乎蛮子而从来没犯过法的人,看到于絮尔就觉得良心不安?也许因为米诺莱的家私远过于合法所得,所以他的内疚把他鞭挞得特别厉害?没有问题,他是把良心的骚动归咎于于絮尔一个人的,满以为只要于絮尔不在眼前,他的骚扰不宁的情绪就会消灭。再说,或许罪恶本身也要求圆满,作恶也要求有个结果:第一下伤了人,就会跃跃欲试的再来一下,致人死命。或许谋财与害命必然是相连的。米诺莱下手盗窃的时候,接二连三的事来得太快了,他完全没有加以思索,他的念头是事后才有的。可是,倘若你们能把这个人的相貌举动想像得非常真切,就不难懂得思想对他的作用是多么可怕了。何况良心的责备比思想还要深一层,引起内疚的那种情感,和爱情一样无法掩藏,而且是很专制的。米诺莱劫夺财产的行为没有经过考虑,现在见到这蒙在鼓里的被害人而自己心里觉得难堪的时候,也同样不假思索的想把她赶出纳摩了。米诺莱既然是个蠢汉,做事从来不想到后果,便受着贪心鼓动,一步一步往险路上走,好似一只野兽完全不想到猎人的狡黠,只倚仗自己的蛮力和行动的迅速。不久,一班在公证人第奥尼斯家聚会的有钱的布尔乔亚,发现这素来无忧无虑的家伙,态度举动都变了。

米诺莱是决意把那惊人的举动瞒着老婆的,所以老婆对人说:“不知道米诺莱怎么回事,老是魂不守舍的!”

关于米诺莱的烦闷,各人有各人的解释;因为他有了心事,表现在脸上的倒的确很像烦闷。有的说是因为他一无所事的缘故;有的说是从忙碌突然一变而为清闲的缘故。一方面,米诺莱正在打算破坏于絮尔的生活;另一方面,蒲奚伐女人没有一天不跟于絮尔提起她应有的财产,没有一天不把于絮尔清寒的境况,和老主人替于絮尔安排的生活作比较,那是他生前亲口告诉她蒲奚伐的。

她说:“还有一点,当然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贪财;可是像先生那样好心的人,怎么会一点儿小东西都不留给我呢?……”

“你有了我,还不够吗?”于絮尔这样回答,不让蒲奚伐女人在这个问题上再讲下去。

于絮尔不愿意让金钱的念头沾污她亲切的,凄凉的,甜蜜的回忆,那是跟老医生的那张高贵的脸分不开的。小客堂里挂着于絮尔的绘画教师替老人画的速写像。于絮尔凭着新鲜活泼的想象,看到这幅速写等于永远看到她怀念不已的干爹,尤其屋子里到处都摆着老人心爱的家具:俗称为公爵夫人式的大沙发,书房里的家具,玩脱里脱拉的用具,还有干爹送的那架钢琴。和于絮尔做伴的两个老朋友,夏伯龙神甫和篷葛朗先生——她愿意接待的客人也只有这两个,——在那些因为她悼念深切而差不多有了生命的遗物中间,他们仿佛是她过去的生活的两个生动的纪念品;而她是用受过干爹祝福的爱情,把现在和过去连在一起的。不知不觉减淡下来的惆怅的情绪,不久使她的岁月染上一种色调,把室内所有的东西结合在一片说不出的和谐中间:例如那种纤尘不染的清洁,极其对称的陈设,萨维尼昂每天送来的鲜花,几件高雅的小玩意儿,还有她的生活习惯反映在周围的事物上,而使居处显得可爱的,那股和平恬静的气息。吃过早饭,望过弥撒,她继续练琴,练唱;然后坐在临街的窗下刺绣。萨维尼昂不问晴雨,每天出外散步,下午四点回来,看到窗子半开着,便坐在外边的窗槛上,和于絮尔谈上半小时。晚上,神甫和法官来看她;但她从来不愿意萨维尼昂和他们一起来。包当丢埃太太听了儿子的话,想叫于絮尔跟他们同住,于絮尔没有接受。她和蒲奚伐两人日子过得很俭省:每个月全部开支不超过六十法郎。老奶妈不怕辛苦,洗衣服,烫衣服,样样都做。一星期只举火两次,留下饭菜吃冷的;因为于絮尔要每年省下七百法郎拔还屋价。这种谨严的操守,谦虚的态度,在享用奢豪、予取予求的生活之后,甘于过着清苦的日子,博得了某些人士的称赏。于絮尔受到大家的尊敬,没有一句闲言闲语牵涉到她。承继人们欲望满足了,也还她一个公道。萨维尼昂看到这么年轻的姑娘有这等刚强的性格,大为佩服。包当丢埃太太望过弥撒出来,不时和她说几句温存的话,请她吃了两次饭,亲自来接她。即使这还不能算幸福,至少日子过得很安静。篷葛朗拿出当年诉讼代理人的手段,把包当丢埃家的债务纠纷圆满解决了;这件事却触怒了米诺莱,使他对于絮尔的潜伏的怨恨,急转直下的爆发了。

等到遗产的事全部料清,治安法官却不过于絮尔的情,就来办理包当丢埃家的债务案子,答应于絮尔帮助包当丢埃母子渡过难关。但他因为老太太阻挠于絮尔的幸福,心里很气,到她家里去的时候,毫不隐瞒他这次帮忙完全是看在弥罗埃小姐面上。他在枫丹白露挑了一个从前在自己手下当帮办的,做包当丢埃的诉讼代理人;撤销限期清偿的手续仍旧由他亲自主持。他要利用申请撤销与玛尚再度催告之间的一段时间,续订年租六千法郎的赁田契约,叫佃户拿出一笔小租,再预缴本期租约的最后一年田租。从此,韦斯脱牌局恢复了,地点是在包当丢埃家里,入局的除了法官,便是本堂神甫,萨维尼昂,和由篷葛朗与夏伯龙每晚接送的于絮尔。六月中,篷葛朗把玛尚控告包当丢埃的案子撤销了,立即签订新租约,年租六千法郎,期限十八年;又教佃户付了三万二千法郎小租。当天晚上,趁这件事还没透露风声,篷葛朗就去找才莉,知道她手头的现款没处存放,问她愿不愿意出二十二万法郎买下鲍第埃的产业。

米诺莱道:“只要包当丢埃一家搬出纳摩,我立刻成交。”

“为什么?”法官问。

“我们希望镇上不要再有贵族。”

“我好像听老太太说过,一朝事情解决了,凭她剩下的一些钱,只能搬到布勒塔尼去住。她还说要出卖屋子呢。”

米诺莱道:“就卖给我罢。”

才莉道:“你的口气倒像是当家的。你要两所屋子干吗?”

法官接着说:“倘若你们今天晚上对鲍第埃的事不作决定,我们的租约就会有人知道,三天以内又要受到控告,而我一心想办妥的这桩清算的事就不成功了。所以我马上要到墨仑去,我有几个相熟的庄稼人,闭着眼睛都会把鲍第埃买下来的。这样,你们在罗佛地区买进三厘利息田产的机会,可就错过了。”

才莉道:“既然你有主顾,干吗来找我们呢?”

“因为你们有现款,不比我那些老主顾,要几天工夫才能张罗十二万九千法郎。我不愿意事情拖泥带水的。”

“叫她离开纳摩,我立刻拿出这笔钱来。”米诺莱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我不能约束包当丢埃他们的意志,”篷葛朗回答,“可是我断定他们将来不会留在纳摩的。”

米诺莱听了这句肯定的话,又被才莉在臂弯上推了一下,便答应拿出现钱来,替包当丢埃家还清欠老医生的债。接着大家到第奥尼斯的事务所去立契,踌躇满志的法官又叫米诺莱接受新订的赁田契上的条件:那时米诺莱夫妇才发觉损失了最后一年租金,可是太晚了。六月底,篷葛朗把决算确认证书和余下的款子十二万九千法郎,交给包当丢埃太太,劝她买五厘公债,每年可以有六千法郎利息。萨维尼昂的一万法郎也买了同样的债券。老太太清算的结果,非但收入没有损失,反而多了两千法郎;母子两人也就在纳摩住下去了。

米诺莱以为受了骗,仿佛法官是知道于絮尔住在纳摩会使他受不了的;米诺莱气愤交加,越发把于絮尔恨如切齿。这就开始了那幕隐蔽的,但后果非常可怕的戏剧;这戏剧骨子里只是两种感情的斗争:一种感情驱使米诺莱把于絮尔逐出纳摩,另外一种感情使于絮尔鼓足勇气忍受迫害,迫害的原因在某一时期内简直无从猜测。这是一个离奇古怪的局面,以前多多少少的事都是往这个局面发展,替它作准备,作序幕的。

返回顶部